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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域周咨录
辛巳,驻跸鸡鸣山。虏闻亲征,遂夜遁。诸将请急追之。上曰:“虏非有他计能,譬诸狼贪,一得所欲,急走,追之徒劳。少俟草青马肥,道开平逾应昌,出其不意,直抵窟穴,破之未晚。”次龙门,戍卒言虏遗马二千余匹于洗马岭。敕宣府指挥王礼尽收入城。次云州阅兵,顾谓待臣曰:“今从征之士若不阅习,何以御敌,兵法‘以虞待不虞者胜’,又曰:‘设备于已失之后者非上策’。朕所以慎重而不敢忽也。”
五月端午节,次独石。赐随征文武群臣宴。度偏岭,命将士猎于道傍山下。上顾从臣曰:“朕非好猎,士卒随朕征讨,道中惟畋猎可以驰马挥戈,振扬武事,作其骁勇之气耳。”
金幼孜《扈猎诗》曰:“羽士如林亦壮哉,长风万里蹴飞埃。雕弓射雁云中落,锦臂鞲鹰马上来。绝壁重重围网近,高峰猎猎竖旗开。从臣载笔长扬里,谫薄{斩心}无献赋才。”
上大阅,谓诸将曰:“兵行如水,水因地而顺流,兵因敌而作势。水无常行,兵无常势,能因敌变化取胜者谓之神。今先使之习熟行阵,猝遇寇至,麾之左则左,右则右,无往不中节矣。”戊辰,观士卒射一小旗,三发皆中,赐牛羊各一,钞二锭,银碗二。上曰:“赏重则人劝。”是日,上亲制《平虏》三曲,俾将士歌以自励。召英国公张辅、安远侯柳升、宁阳侯陈懋、隆平侯张信、应城伯孙亨等令就营中驰射,上亲观之。惟辅、升、懋连中,余或半中。孙亨不中被罚,罢其领兵之任。张信托病不至,降充办事官。发隰宁,次西凉,乃故元往来巡游之所。上望其颓垣遗址,树木郁然,曰:“元氏创此将遗子孙为不朽之图,岂计有今日,可以为殷鉴矣!”因下令禁军士斩伐树木。次闵安。下令军中牧放樵采,皆不得出长围之外。时大营居中,营外分驻五军,建左哨、右哨、左掖、右掖以总之;步卒居内,骑卒居外,神机营在骑卒之外,长围又在神机营之外,围各周二十里。上谕诸将曰:“卿等尝从朕征讨,百战成功。试言今日驱除此寇之策。”诸将叩头言:“臣等浅陋,惟成算是命。”上曰:“兵法云,多算胜少算不胜,盖用兵之际智在勇先,不可忽也。驭众之道固须部伍整肃,进退以律,然必将帅抚士卒如父兄于子弟,则士卒附将帅亦如手足之捍头目。上下一心,乃克有济。至于同列,尤须和协,一队当敌,则各队策应,左右前后莫不皆然。譬如同舟遇风,齐力以奋,波涛虽险,靡不获济。尔等勉之。”
发威镇,次行州。命户部以山西、河南、山东所运粮六万余石储于山海。次威远川,开平报虏复攻万全,诸将皆请分兵还击。上曰:“不然,此诈谋也!虏虑大军径捣其巢穴,故为此牵制之术,不足虑也。”次杀胡原,前锋都督朱荣等获阿鲁台部属送御营。备言车驾亲征,阿鲁台举家惴栗。其母及妻骂曰:“大明皇帝何负尔,必欲为逆天负恩事!”阿鲁台尽弃其马驼牛羊辎重于阔栾海,与其家属直北遁矣。上曰:“此黠虏或挟诡谋示弱以误我,不可不严备。”前哨继获虏部曲,验其果遁。乃召都督朱荣等还,发兵尽收虏所弃牛羊驼马,焚其辎重。上曰:“朕非欲穷兵赎武,虏为边患,驱之足矣。将士远来,亦宜体息。”遂命旋师。
阿鲁台弑其主本雅失理,自称可汗。瓦剌脱观攻阿鲁台,败之。虏中有来降者,言阿鲁台将犯边。上召诸将谕曰:“去秋此寇犯兴和,朕率师捣其巢穴,其穷亦甚矣。今以朕既得志,必不复出,故萌妄念。朕当率兵先驰塞外以待之,虏不虞吾兵已出,虏轻肆妄动,我因其劳而击之,破之必矣。”诸将皆曰:“善。”是日命柳升、陈英将中军,郑亨、张辅等将左右军,陈懋等将前锋,先驰攻之。车驾发宣府,次沙岭。赐诸将内厩马。次万全,兵民有进马、牛、瓜等物者,命倍时值酬之。虏中阿失帖木儿、古纳台等率其妻子来降。言阿鲁台今夏为脱欢所败,部落溃散,无所属。今若闻天兵复出,必疾走远避,岂复南向。命赐酒馔衣服,以二人为正千户。
陈懋等以鞑靼王子及其部名王也先土干来降,陈懋引见。土干遥望天颜,尚有惧色。上命稍前曰:“华夷本一家,岂有彼此!”封为忠勇王,赐姓名金忠,并诰命铁券玉带。又以其甥把台罕赞土干归顺,封为都督,赐冠带织金袭衣。左右皆赞上功德之盛。上曰:“昔唐突厥颉利入朝,太宗有矜大自得之意,朕所不敢。惟天下之人皆遂其生,边境无虑,兵甲不用,斯朕志也。”
初,金忠来归,屡请讨阿鲁台,愿为前锋自效。上曰:“兵岂堪数动,朕固厌之矣!”忠曰:“虽天地大德,无物不容,其如边人荼毒何时可已!”上曰:“卿意甚善,但事须有名,姑待之。”是日边报阿鲁台入寇。召公侯大臣计之,且告以金忠之意。群臣奏曰:“忠言不可拒,逆贼不可纵,边患不可坐视,用兵之名不得避也,惟上决之。”上可其奏。即日敕缘边诸将整兵以候驾。次开平,上召大学士杨荣、金幼孜至幄中,谕之曰:“朕昨夕三鼓,梦有若世所画神人者告朕曰‘上帝好生’,如是者再,此何祥也?岂天有意此寇属乎?”荣对曰:“陛下好生恶杀,诚格于天。此举固在除暴安民,然火炎昆冈,玉石俱毁,惟陛下留意。”上曰:“卿言合朕意,岂以一人有罪,罚及无辜。”即命草敕,遣中官伯力歌及所获胡寇赍往虏中,谕其部落曰:“往者阿鲁台穷极归朕,朕待之甚厚,朕何负于彼而寇掠不止!朕体上帝好生之仁,亦犹冀其或改自新也。今王师之来,罪止阿鲁台一人,其所部头目以下悉无所问。有能敬顺天道输诚来朝,悉待以至诚,优与恩赉,毋怀二三,以贻后悔。”
次长乐镇。杨荣、金幼孜待,上曰:“汉高祖过柏人,虑迫于人。今朕至长乐,思于天下同乐,何时而庶几也!”荣等对曰:“陛下圣志如此,天必助顺矣。”次清镇。即元之应昌路。是日,两重车皆在后,上谕诸将曰:“辎重者,六军所恃以为命。兵法无辎重,无粮食,无委积,皆危道。曹操所以屈袁绍者,先尽其辎重。今诸军皆至而重车在后,尔等独不远虑耶!”遂命分兵接之。
次天马峰,复行数十里。陈懋等遣人奏:“臣等已至答兰纳本儿河,弥望荒尘野草,虏只影不见,疑其遁已久矣。”上遣张辅、王通等分兵山谷大索,仍命懋及金忠前行觇贼。次连秀坡。陈懋、金忠引兵抵白邙山,咸无所遇。以粮尽还。张辅奏:“愿假臣等一月粮,率骑深入,罪人必得。”上曰:“今出塞已久,人马俱劳。虏地早塞,一旦有风雪之变,归途尚远,不可不虑。杨荣、金幼孜言是,卿等且休矣。”次清水源。道傍有石崖,高数十丈。命杨荣、金幼孜刻石纪行曰:“使后世知朕亲征过此也。”
次翠微冈。上御幄殿,凭几而坐。上顾问内侍海寿曰:“计程何日至北京?”对曰:“八月中可至。”上颔之。即而谕荣、幼孜曰:“东宫历涉年久,政务已熟,还京后军国事悉付之。朕惟优游暮年,享安和之福。”荣、幼孜对曰:“殿下孝友仁厚,天下属心,允称皇上付托。”上喜,顾太监马云赐荣、幼孜羊酒。
次苍崖戍,上不豫,下令大营五军将士严部伍,谨哨毋忽。次榆木川。上大渐,遗命传位皇太子。上崩。太监马云等以六师在远外,秘不发丧。密与杨荣、金幼孜议丧事,一遵古礼。含敛毕,载以龙舆,所至御幄朝夕上食如常仪。遗诏赦夏原吉,给还其家。
此北伐之三驾也。帝出塞已久,尚未抵贼巢而士卒多艰。杨荣、金幼孜夙夜私虑,奏言虏已远遁,遂获班师之命,而龙驭上宾矣。尹耕曰:“二祖之御北虏,缓急不同,战守各异何也?太祖之时,北虏初遁,边境未安。王保保等盘据于西土,蛮子沙不丁辈觊伺于东方,而中山、开平之扫除,岐阳、颖国之经略,日不暇给,良亦劳止矣。太祖知穷寇之难尽,兵威之不可不戢也。惩和林之愤,抑请将之请,实开平之戍,城德胜之关,按甲息兵,以须边人之和,谨烽广侦,以伺犬羊之隙,此与汉高白登解围,绝口兵士之意同。而汉高失之于骄盛之时,得之于围困之后,且奉亲之策,宗女就行,金缯岁费,视此为霄壤也。成祖之时,边土又安,虏亦渐炽,兵不可以忘战,将不可以忘兵。成祖知一劳之永逸,牿牛之不可不豫也,集诸路之师,兴三驾之役,寒突豕之胆,空漠北之穴。张皇六师以示威,招来阿鲁以示德,此与汉武下诏复仇鞭挞四夷之意同。而汉武不顾海内之虚耗,兼事西南之不急,且委任将校李陵败降,二师覆没,视此为霄壤也。夫太祖之休息正所以为今日三驾之资,成祖之三驾正所以成前日休养之绩,其旨固无不同也。太祖末年整饰边兵,联络布阵,步兵调集必十五万以上,此何意也?盖将以有为也。成祖班师至翠微冈谓杨荣等曰:“东宫历涉年久,政务已熟,还京以政付之。朕惟优游暮年。”此何意也?盖将以少息也。於戏!驰张文武之道,二祖备之矣。后圣继嗣,值闾阎之困乏,则生养以保民,当士马之盛强,则诘戎以警侮,具有成宪也夫!
洪熙元年,复前户部尚书官原吉在狱时丧母,未克成服,乞赐归葬终制。赐原吉米十石、钞一万贯、胡椒一百斤,命有司治葬事。
宣德三年,永平及山西民张简等自虏中逸归。上谓户部曰:“此皆身陷虏中数年,艰苦多矣。今获来归,可悯也。其令充御马监勇士,给衣粮以优之,仍免其原籍之家差役,著为令。”
上御奉天门。召公侯伯五军都督府谕之曰:“胡虏每岁秋高马肥必扰边,比来边备不审,何以东北诸关隘皆在畿内。今农务将毕,朕将亲历诸关,警饬兵备,卿等整齐士马以俟命。”蹇义、夏原吉、杨士奇等各率其职扈从。敕附马都尉袁容、都御史顾佐等居守。车驾发京师,度潞河,驻跸虹桥。召诸将谕曰:“朕深居九重,岂不自乐,但朝夕思念保民,故为此行。今日渡河,道路所经,皆水潦之后,秋田无获。朕念民艰,悯焉于心。尔将士敢有一毫侵扰民者,必杀不赦。”遂命锦衣卫遣官巡察。
入蓟州境内,上览郊原平远,山川明秀。田畴刈获之后,颇有遗秉滞穗。上甚喜,叹曰:“使他处皆若此,朕何忧焉。”次蓟州西之五里,文武官吏耆朝见,上进其州官谕之臼:“此汉渔阳郡也。昔张堪为政,民有乐不可支之歌,流闻至今。古今人材性不相远,尔曹勉之!”又进其耆老谕曰:“今岁斯郡独丰稔,无他虞,善训励子孙,务礼义廉耻之行,毋安于温饱而自弃也。”众叩首而退。
总兵官覃广奏和宁王阿鲁台遣使来朝贡马,已至宣府。命中官王贵驰往宣府劳之。时兀良哈入寇大宁及宽河。上亲击走之。(详具《兀良哈传》中)诏班师。
兵科给事中载弁奏:“自山海至蓟州,守关军万人,列营二十二所。操练之外无他差遣,若稍屯种,亦可实边。请取勘营所附近荒田,斟酌分给,且屯且守,宝为两便。”上嘉纳之。命户部同兵部各遣官与都督陈景先经理。四年,置镇守偏头及雁门、宁武三关总兵官,驻偏头。
按国初建将屯兵,首先偏头,以其极边耳。故偏头当与宣大较,不当与雁宁较也。
阳武侯薛禄至宣府护军饷,于是定开平每岁运粮四万石。自京师至独石立十一堡,每堡屯军千名,各具牛车转运,以六十日达独石。其开平备运官军则于独石转运。禄往来督军防护。盖道里险难,胡马出没故耳。开平不易守以此。五年春二月,北虏寇开平。阳武侯薛禄击败之。战于奇黄山,斩获颇多。
此护饷之战也。故开平之弃,禄持议甚决。
城独石、云州、周鹗、赤城、葛峪、常峪、青边口、大白阳、小白阳,设隆门关诸处。成城设守,及前赵川、张家口城,俱阳武侯禄建议。
弃开平。洪武二十三年,北虏来降者众。诏于潢水北兀良哈之地置朵颜、大宁、福余三卫,命其酋长为都督,使为东北外藩。成祖征伐,三卫从战甚力。乃从封宁府,移大宁都司营州卫于内地,尽以大宁之地与三卫。由是宣辽隔绝,开平失援,虏时出没,饷道艰难。至是阳武侯禄上疏极言其状,以为宜弃开平。时议难之。禄至京面陈其详,遂从开平卫于独石,弃地盖三百里。
尹耕曰:“开平,元之上都也。滦水远南,龙冈奠北,盖形胜之地也。元人以之肇基,成祖北伐往来由之。东路有凉亭、沈河、寨峰、黄崖四驿以接大宁;西路有恒州、威虏、明安、隘宁四驿以接独石。巨镇隐然屏我山后,遇有警急则宣、辽有首尾之援;居常戍防则京师得封殖之固。夫国家定鼎北平,不患于带几之无凭,而患于肩背之失恃。大宁既委三卫,开平复移独石,遂使京师之北仅存藩篱,犬豕游魂籍声黄内,所关岂细微哉!究而论之,则屯田便宜于转输,一劳可以永利。大宁要害于开平,易置亦颇非难。夫五原在丰胜之外,沙碛之间,昔人且犹开渠营田,以规全利。何龙冈之沃,滦水之润,开平独不可田邪?又失开平则后背虽空,尚有宣府独石之固,失大宁则左肩全弱,宣辽隔绝矣。故尝为薛禄计曰:‘开平可田,屯田可也。不可田则易置大宁可也。’夫刘秉忠诸人皆于开平树艺卜隐,则开平无不可田之理。开平为元故都,山水明秀,壤城郭宫阙而留其民居以与三卫,则三卫亦无不乐从之理。二策无不可就也。土人称禄驰驱边塞,悉心经营。然禄知谨于封疆之小利,而昧于夷夏之大防;知惩乎目前之纷扰,而滞乎继世之权变。开平孤远,不易守矣,而北门单弱之不恤;饷道艰难,不易致矣,而屯田开垦之不求;割弃境土三百余里,不之惜矣,而易置三卫之不讲。此所以效成于一时而祸伏于异日,恩加于近塞而谋失于远猷。智者穷源,不能无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