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域周咨录

七年春正月,虏由段家村入寇偏头。总兵官李谦设伏于黄草梁,禽其酋隐克力等。置协守大同副总兵官。国初以都督方昭镇东胜,称副总兵,至是定为协守。
初,兵部尚书张本奏:“甘肃、宁夏、大同、宣府粮饷皆出民力运输,所费浩大。近数年来各处边隅无警,田禾丰稔,军士一切用度多以谷栗易换。请遣人与总兵镇守官会议,彼处应用布帛等物,户部差人运去。依价收籴,每处谷粟或十万石二三十万石,岁以为常。储为粮饷,则民力可省,边储可充。”上令遣官驰驿与各处守将计议以闻。至是武安侯郑亨、宁阳侯陈懋、都督谭广、刘广言:“甘肃、宁夏缺丝绵布绢绵花;大同、宣府缺布绢绵花茶盐及农器犁锄等物。如运至依时,易换为便。”户部遂请以折粮丝绵布绢绵花及收买农器,支在官茶盐遣人运送。陕西委参政陈琰、山西委参政樊镇、口外委户部郎中王良等专理其事。从之。
按此事今亦宜。因边地有收之时,间一行之,亦可积粟。
遣兵部侍郎柴车往山东经理屯田。时巡按御史张勖言:“大同地平旷,所种粟麦有收多为军官据占。小民日困,乞遣官按视,占耕者分与军民为便。”乃命车及御史一人往理之。
九年,行在户部员外郎罗通奏:“今运粮赴开平,每军运米一石,又当以骑士护送,计人马资费率以二石七斗致一石。今军民人等有自愿运米至开平中纳盐粮者,乞将旧例二斗五升减作一斗五升。若商一人纳米五百石可当五百军,所运且省行粮二百石。”从之。
瓦剌脱欢攻阿鲁台,杀之。欲领部落,人心不服。乃立元之后脱脱不花为主,居沙漠之北,哈喇嗔等部皆应之。脱欢使臣昂克等朝贡。陛辞。命指挥康能等送之还,并赍敕谕脱欢曰:“王克绍尔先王之志,遣人来朝进马,具见勤诚。闻杀阿鲁台,尤见王之克复世雠。所云己得玉玺,欲献,亦悉王意。然观前代传世之久历年之多,皆不系此。王既得之,可自留用。”仍赐脱欢贮丝五十表里,以答其献云。
车驾巡边,幸宣府镇城。
十年,始置镇守监枪宦官,宣大各二员,雁门关一员,驻太原各路,仍置分守守备,几遍边境。说者谓三杨论思之失。北虏入寇偏宁,由七里沟入。指挥江海、千户包让、百户赤盏胜死之。
按宣庙在位十年,巡边者四。故虏不敢窥隙,其振扬威武,后世莫继。是时宣府为朝廷北门,阳武侯薛禄、都督谭广相继守之,为各边最。侍郎刘琏参谋军事,凡所措画,得边人心,一时君臣之盛如此。
正统元年,上命兵部左侍郎柴车参赞陕西军务。先是虏酋朵儿只伯拥众入寇镇番,副总兵刘广往援,遇虏而退。虏随逼凉州,广闭门不出,虏大掠而去。广奏功徼赏。车劾其罔上不法诸事,请置之法;又劾奏宁夏守将失律。诏各械系至京下狱。朝廷以车公严执法,可当师帅之任,故有是命。仍以白金文绮赐之。
镇守平凉等处都御史罗亨信命都督赵安率岷洮等卫兵巡边,遇虏。安与都督蒋贵听都指挥安敬议,逗留不行。亨信至其营责之。贵等以刍粮不继为解。亨信劾贵、敬等老师玩寇,侵克军饷,乞正罪以振军法。上乃敕兵部尚书王骥巡边,许以便宜行事。骥至甘肃稽阅边备,见庄浪、永昌、山丹路俱废烽堠,军无纪律,大会诸将于辕门。问:“先年大军遇虏畏敌不畏军令者谁最甚。”咸曰:“都指挥安敬。”命引出斩之。徇于众曰:“自今遇敌畏缩者视此。”三年股栗。因大阅士伍,谨斥堠,严部伍,勤训练,利器械,军容肃然。虏入甘肃,王骥督诸军御之。
赞理陕西军务侍郎柴车尽心边务,每纠劾将佐欺玩章前后凡数十上。或怵以后患。车曰:“吾敢爱身以误国乎?”同事者多耽宴乐,忽大计。车遂断酒肉,澹泊自处。凡燕会皆不与,而持论益坚,据理守正。每有功赏,虽敕下必覆验而后行,设有诈冒,必纠正之。岷州土官都指挥石能以家人冒功升赏,车奏罢所升官。能复请,上宥之。车反覆论其不可,曰:“诈冒如能者非一人,臣方次第按核,今宥能,如余人何?若无功而得官,则捐躯死敌者何以待之!”诏嘉车忠诚。遣使赐白金四十两,文绮四表里,仍进从二品禄。
虏酋阿台朵儿只伯入寇。王骥选精兵二千,遣都督蒋贵将之。濒行戒曰:“兵精气锐,遇贼不能剿杀无复相见。”贵父子感奋。继遣赵安率兵由东凉州逾白鸦狐口,北抵赤林铁门诸关为犄角之势。贵遇虏于石城儿泉,破走之。骥与太监鲁安、都督任礼帅马步出镇夷关。与贵期以狼心山举火为号。贵袭虏巢穴。与任礼等纵兵夹攻于梧桐林,擒其骁贼虎都丹等三十余人。复进兵攻野狐川、青羊山。转战二千余里,俘贼男妇二千余口,马驼畜产不可胜计。虏酋率数十骑远窜,寻死。
骥以甘州官军冗滥,徒费粮饷,不堪用,乃选留壮卒二万五千。余还本卫,更番代上,于是兵得休息,且减转输之劳。骥遂还京。贵起于行伍之微,升至大将。能与部下同甘苦,凡出境捣虏,衣粮器械皆自赍,不役一人,临阵则挺身奋击,子弟士卒如蚁附,以死向敌,敌皆披靡,用是立功。惟不知书,短于谋略,必得军师而后成功。然能忘已之势,听人指挥略不较。守河西,以功封为定西伯,亦名将也。
令大同、宣府辽东、陕西沿边空闲田地许官军户下人丁尽力耕种,免纳子粒。三年,宣府置巡抚,都御史李仪首任,仪素持正,至镇行伍肃然。七年,以辽东守将数失机,命都御史王翱提督军务。至镇,守将以下庭参。翱诘责玩寇之故,将斩之,再三祈哀,乃释。于是三军莫敢不用命。逾月行边,自山海关直抵开原,高墙垣深沟堑。五里为堡,十里为屯。烽燧斥堠珠连棋布,千里相望。仍简阅戌卒,更其老弱。谓边境不可以法律治,凡词讼无问轻重,以布绢谷粟量罪准赎,虽人命亦许赎之。曰:“偿命无益死者之家,财或足以济其用。”行之不疑。在辽数年,措置粮银马疋数万,边用充足,器械鲜明。
八年,瓦剌顺宁王脱欢死。子也先嗣。也先同普花可汗遣人贡马。自脱欢杀阿鲁台,并吞诸部,势浸强盛。至也先益横,北边自此多事矣。十二年,罗亨信在宣府上言:“也先窥伺衅端,图谋入寇。宜豫于直北要害增备,不然恐贻天患。”中官王振专国,议寝不行。以杨洪为宣府总兵官,洪初破虏阿台于塞下,封昌平伯。
十四年秋七月,北虏寇独石马营。杨洪之子俊为独石马营守备,惧不敢战,乃弃城而遁。虏遂陷其营。
按天顺多事,昌平驰驱,然而土木之变根于此路之不守。由于杨俊之失机,故杨氏有余诛也。
虏寇云州。永宁守备孙刚、谷春率兵来援,战不利,入城缢死。城遂陷。刚,齐东人。春,宦官。时官军死义者更九十余人。
先是,有二使至虏(通事马清、马云)。其一人将还时,也先作番乐举宴饯之。谓也先曰:“公等惟识此!宁知中国歌唱妇人笙箫细乐之美,我他日来乞一班以赐汝。”也先闻而喜。其一人因也先命其子劝之酒,谓也先曰:“好与中国结亲,吾归与朝廷言赞成之。”也先喜。附进马三疋为仪。然二人实诳之。先后归,皆不敢奏。也先缺望,深怨朝廷。乃欲托他事以起边衅。至是年例进马,也先遣使则多报人数,以窥朝廷。王振怒其诈,拘留其使,减去马价。也先益怒,合诸部大举。及陷独石,势益急。王振擅命,跋扈岁久,至此不复与大臣议,挟天子亲征。廷臣大小上章论利害,恳留。不从。次日即行,扈从臣僚皆忙迫失措,人情汹汹。驾出居庸关,连日风雨。至宣府,会暮,有黑云如伞罩其营,雷雨大作,人马满营皆惊。随贺大臣连疏请还宫。振益怒,俱令略阵。吏部郎中李贤与三五御史约谓:“今天子蒙尘,六军丧气,无不切齿于振。若用一武士之力执振ㄏ其首于上前,数其误国,请遣将率师往救大同,而后驾可回也。欲谋于张辅,不得间而止。至大同,振欲出塞。未巳,会偏将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出御,全军皆覆没。车驾幸王振故宅。镇守中官郭敬密言于振,车驾势决不可行,振始有回意。
明日,下令旋师。至晚雷雨满营,又连日皆雷雨。大同副总兵郭登请学士曹鼐、张益谓车驾宜从紫荆关入,可以避虏。鼐、益入奏。既而令下入紫荆,人情大安。行四十里,忽折而东。盖振闻辎被虏所遮,乃麾军复由故道耳。遂遣张辅率兵五万迎虏,冒入鹞儿岭,为虏击死。车驾至狼山土墓,日尚未晡。去怀来城二十里,欲入保怀来。振辎重千余辆尚在后未至,驻土墓以待之。驸马都尉井源、成国公朱勇复前,败死,师居丧营中。将领不识地利,远绝水路,人马饥渴,掘井深二丈无泉。虏四面薄击,兵士争先奔走,行列大乱,势不能止。上与亲兵乘马突围不得出,虏拥以去。扈从臣僚死者尚书邝野、王佐、曹鼐及行人司司正尹昌、行人罗如墉等百余人。虏获辎重无算,自谓出望外。
按英公历事四朝,为元老上将。自王振盗权专横,与三杨皆避祸,不以国家安危自任,言于皇太后请诛之,由是国命皆归于振。己巳亲征,心知不可而从之出,不免于难。若早与三杨谋,而去振,则祸不待避,节不须折,何至临老身膏草野乎!
又按王振,山西大同人。永乐末诏许学官考满乏功绩者,审有于嗣,愿自净身,令入官中训女官辈。时有十余人,后独王振官至太监,世莫知其由教职也。英宗登极,即侍左右,言无不从。正统初,太皇太后张氏同听政。元老杨士奇、杨荣、杨溥居辅弼,凡朝廷大事皆自三公处分。数年间,政治清明,为本朝之极盛。振每承命,至文渊阁,二公与之言,振必立受。自圣母上仙,杨荣继死,士奇以子稷之故坚卧不出,溥惟一人当事,年老势孤,继登庸者皆不能自奋。于是内阁之柄悉为振所攘,生杀与夺尽在其手。遂杀谏官刘球,去大臣之不辅己者,举朝皆以翁父呼之。一日,振召兵科给事中蒋性中至一处。有门南向,甚宏丽,蒋白东横行诣门,遥见都御史陈镒、王文跪门外,俯首向北。性中以为驾在,步稍缓,微闻二人连诺而起,急趋而东。性中遇之,问曰:“上在邪?”二人曰:“王太监也。”性中既见,乃是索辽东地图。言毕,性中遽出图。乃成祖朝所画,久藏兵科,后来图籍堆压其上甚多,寻之数日,方得送去,不知其何用也。后有御史因见振不跪,坐事送锦衣卫狱,捶楚几死,发极边充军。振之作威如此。
也先奉上居伯颜帖木儿(也先弟)营。报至,京师大震。皇太后遣使赍黄金珠玉缎疋等物诣也先营请还车驾。命成阝王权总万几,于午门南面见百官启事施行。诏立皇氏子见深为皇太子,时年二岁,仍命成阝王为辅,代总国政。抚安天下。九卿科道交章劾王振擅权误国之罪。成阝王谕以朝廷自有处置。百官言振罪恶滔天,倾危宗社,今日若不速正典刑,何以慰安人心!因恸哭声彻中外。王起入内,众随拥入。太监金英传令旨且退。众奋欲ㄏ英,英惧。复传旨言籍没王振等家。英脱身入锦衣卫。指挥马顺从旁叱各官且去。给事中王愤起ㄏ顺首曰:“顺平昔助振为恶,祸延生灵。”众争殴蹴踏,顷刻而毙,血流庭中。复索振所亲信长随王、毛二人,亦殴杀之。都御史陈镒奉令旨籍振宅,并其党。执振侄锦衣卫指挥王山至,反接跽于庭,众共唾骂喧哗,班行杂乱,无复朝仪。王亦疑惧,屡起欲退还宫。兵部侍郎于谦直前扶掖劝止之,且请降令旨。马顺罪恶应死勿论。奖谕百官各归莅事。磔王山于市,族属无少长皆斩。皇太后命以于谦为兵部尚书,治兵备虏。以各营精锐尽没,军资器械亡失一空,乃议奏遣官分投招募武士舍饮义勇,及起倩民兵替出缘河漕军,赴京训练。移文工部督内外局厂昼夜并工造修战具。近京城镇戌所在各戒严。
甲戌,虏拥上至大同城下。索金币,约赂至即归驾。都督郭登闭门不纳。上城谢曰:“赖宗庙社稷神灵,天下有君矣。”上传旨曰:“朕与登有姻连,何外朕若此!”登曰:“臣奉命守城,不敢擅启闭。”随侍校尉袁彬以头触门大呼。于是广宁伯刘安、孙祥、霍等括公私金银共万余两出迎驾。既献,虏笑不应,竟拥驾去。初谋劫营夺驾,选壮士七十余人与之盟,激以忠义,约事成高爵厚赏,士皆奋跃用命。会有以危言沮者,既淹久,虏惊扰而去。
也先屡欲谋害上。一夜忽大雷雨,震死也先所乘马,由是恐怖益加敬礼。锦衣校尉袁彬为虏所掠,得侍上左右,颇知书识字,百凡警敏。又有哈铭者先随使臣吴良羁留在虏,至是同侍驾留虏庭,维持调护,二人之力居多。又有卫士沙狐狸者,在虏中汲水取薪,备及劳苦。也先问之,亦善于应对,云:“皇太后诏,皇太子幼冲,未能践祚。成阝王年长,宜早正大位,以安国家。于是群臣劝进,择日登极。”上在虏营,也先遣使来言,欲送上还京师。使回以金百两、银二百两、彩缎二百疋赐也先。也先复遣使致书,辞甚悖慢。于谦曰:“虏贼不道,气满志得,将有长驱深入之势,不可不预为计。京师九门宜令都督孙镗、卫颖等统领军士出城守护,列营操练,以振军威。选给事中御史如王辈分投巡视,勿致疏虞。徙郭外居民于城内随地安插,毋为虏所掠。弃东胜。”国初置东胜诸卫,然多事草创,什伍虚耗。至是虏寇拥逼,诏徙诸卫内地,遂弃东胜。此我朝不复四郡之实也,盖尝论之有二失焉:洪熙、宣德之间玩常而不思其变;景泰、天顺之际守近而不谋其远。由是偏头邻于犬羊而全晋以北单矣,岂惟全晋,五原云中赵武灵所欲下甲咸阳者也。此而不守,则右臂断,全陕危矣。可惜甚哉!少保公极力于独石而不注怀于东胜,其意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