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域周咨录

按武王释箕子之囚,复商容之位,此其为再见矣。培养元气以固国家灵长之命脉,非与天地合德者,其孰能与于此!
十四年夏四月,北虏寇开平。指挥使丁忠击败之,战于毡帽山,斩获数百。
十八年,大学士宋纳上守边策。略曰:“今宇内又安,蛮夷奉贡,独沙漠未遵声教。若置之弗治,恐边圉渐荒,岁久滋患;若穷追远击,恐士马疲费,馈饷艰难。陛下为圣子神孙万世计,莫若求守边之策耳。盖守边固先乎足食,足食又先乎屯田。今诸将岂皆借才于异代哉,宜选智勇谋略者数人,每将以东西五百里为制,随其远近高下分屯。所领卫兵斟酌损益,率五百里为一屯,彼此相望,首尾相应,耕作以时,训练有法,遇敌则战,寇去则耕。此长久守边之策也。”上善其言。
命冯胜为征虏大将军,傅友德、蓝玉为左右副将军,赵庸、王弼、胡定、郭英为左右参将,商参赞军事,率师二十万讨纳哈出。又命李星隆、邓镇、吴良等皆随征师行。纳哈出弃金山巢穴,营于新泰州。去辽阳千八百里。初,纳哈出分兵为三营:一曰榆林深处;一曰养鹅庄;一曰龙安一秃河。辎重富盛,畜牧蕃息,虏主数招之不往。及是,大军将逼之,纳哈出计无所出。乃刺吾因劝之降,纳哈出犹豫未决。胜遣指挥往谕之,纳哈出乃遣使至胜营,阳为纳款而实觇兵势。胜遂遣玉往一秃河受其降。虏使见胜还报,纳哈出闻之,指天啧啧曰:“天不复与我有此众矣。”遂率数百骑自诣玉纳降。玉大喜,出酒与之饮,甚相欢。纳哈出顾其下咄咄语将脱去。时郑国公常茂在座,其麾下有解胡语者以告茂。茂直前缚之,纳哈出大惊,起欲就马。茂拔刀砍之,伤臂不得去。耿忠遂以众拥之,见胜。纳哈出所部妻子将士凡十余万,在松花河北。闻纳哈出被伤,遂惊溃。胜遣前降将观童往谕之,于是其众悉降。胜以礼遇纳哈出,复加慰谕。令耿忠与同寝食,遣使奏捷于京。遂班师,悉以纳哈出来降,将卒妻子及其辎重俱南行,仍以都督濮英等将骑兵三千为殿。纳哈出之象有窜匿未降者,恨大将军以其降众俱南,乃设伏途,候大军过而邀之。英等后至,伏发,英猝为所乘,众寡不敌,遂见执。英绝食不言,乘间自剖腹而死。英,庐州人。少以勇敢闻,累功升中军都督佥事,至是没于虏。上闻之,惊悼。追封金山侯,谥忠襄。
上闻冯胜等在军事多不律,遣使敕谕胜及傅友德等曰:“古之名将为国效忠,勋名千载。在我朝若徐达、常遇春平定夷夏,未尝行一不义,所以功成名遂。近以沙漠未清,命尔等率师,何冯胜膺大将军之任,而乃专为己私。播恶胡中,降虏致恨,古之名将岂如是耶!及旋师之际,部伍无法,致使濮英等人马三千陷没于虏。又不听朕命,擅发留守大宁军卒,遂遗残胡后患。凡若此者,论以国法皆在不宥。朕以将军尝有战功,姑容自新,若改行易虑,庶可保全,以图后功。往来人言颇多举其大概,于将军亦赧哉!”
常茂,胜之婿也。胜每于众中卑折之。茂不堪,出不逊语,胜衔之。及濮英死,胜欲自解,故归咎于茂而奏其惊溃虏众。诏械茂。既至,茂陈其故。上曰:“如尔所言,胜亦不能无罪。”命收其总兵官印,召胜还。令蓝玉行总兵官事。
纳哈出等赴京入见。上赐纳哈出以一品服,封为海西侯。其所部官属悉赐衣服冠带,授以指挥千百户有差。俾各食禄,不任事,分棣云南、两广、福建各都司处之。纳哈出寻卒。其子察罕袭封沈阳侯。茂坐前罪,当诛。上念其父遇春之功,释之,安置于广西之龙州。建北平行都指挥使司于大宁。胜至京,上以其勋旧不加谴,命建第凤阳,奉朝请。
故元四大王来降。上以其元之子孙,悯而宥之,且厚其赐赍。命随西平侯沐英戍守云南。大将军蓝玉送降胡寡妇一百六十二人至京,命以文绮帛衣四百八十余袭、钞一千二百三十锭给赐之。
二十年冬,闻漠北复立脱古思贴木儿为主。遣永昌侯蓝玉讨之。玉得降人脱脱等,言故元丞相哈剌章等遁入和林,乞进兵共剿。
二十一年春,遣定远侯王弼等七将军从征。四月,闻虏主在捕儿海。兼程进至百眼井哨,不见虏。将还,弼曰:“吾等深入,徒劳师旅,将何以复命哉!复进。侦知虏营在海东八十里,直簿其营。始虏以我军乏水草,必不深入。大军忽至,其酋大尉蛮子率众拒战被杀。虏主与其子天保奴,知院捏怯来等遁去。获其次子地保奴、妃子等六十人,及故太子妃、公主、吴王、代王等三千六十人,军士男女八万,得宝玺、金银印、图书、牌面百五十三,车三千辆,马驼牛羊十余万。又破哈剌章营。六月,献俘京师。命有司给第饩养。
方大军之度岭也,进次游魂南道。无水,将士渴甚,至一小山,忽闻有声如炮,使人视之,则四泉涌出。士马就饮,得不困乏,余流溢出成溪。先是,上尝梦殿西北隅有小泉流出,至御足下,至是适与梦符。玉等还,上大喜,拟封梁国公。既而有言玉逼私元主妃者。上怒谓玉曰:“尔北征功大,但虏主妃降,不能遇之以礼,又恃劳遣人入朝觇伺,此岂人臣之道哉!今屈法宥尔,尔其率德改行,以慎厥终。”改封凉国公,仍镌其过于券。宴征北诸将于奉天殿。上赋《平胡师》二章,命群臣和之。元主妃愧玉事,自杀。地保奴由是有怨言。乃遣使护送琉球安住。
二十二年六月,捏怯来等遣人降。知虏主至和林为也速失儿所害。
蓝玉,定远人。其姊归常遇春。胡、陈之党,玉尝预焉。上以开平之功,宥而不问。征陕西取获月鲁帖木儿还,意觊升太师爵。命为太傅,玉怒。退语所亲曰:“上疑我矣。”时鹤庆侯张翼、侍郎傅友德等及诸武臣尝为玉部将者,晨夜会玉私第。为锦衣卫指挥蒋告变。命群臣讯状,皆伏诛。
按野史载玉往见铁冠道人,铁冠草鞋出迎之。玉遽云:“著草鞋以迎宾,足下无履。”(言无礼也)玉偶持揶杯劝酒,铁冠即云:“执揶杯而劝酒,尊前不钟。”(言不终也)未几,玉果就戮。铁冠固前知耶?又闻太祖克金华,召一星者刘曰新推命。答曰:“将军当极富极贵。”又推诸将校,则言或为公或为侯。太祖怒其不言官职。刘请屏去左右曰:“极富者富有四海,极贵者贵为天子。”太祖大喜。洪武四年召至。问:“欲贵乎?”曰:“不愿。”“欲富乎?”曰:“不愿。”问:“何欲?”曰:“臣所欲者,求一符可以遍游天下耳。”太祖因以手所挥白扇题曰:“江南一老叟,腹内罗星斗。许朕作君王,果应神仙口。赐官官不要,赐金金不受。持此一握扇,横行天下走。”识以御宝。刘持此遍游十二年。回家忽对妻子言:“我当死于非命,故归。”欲作别去游京师。妻留曰:“既当死,死于家耳。”答言:“当死于京。”遂至南京都市中,但讲命而已。盖先被旨不许与人算故也。蓝玉平云南回,因诣刘。言:“将军将星见梁地,当封梁国。然七日必有一险,我当与将军同死。”后果封为梁国公。侍朝穿红袍,在西班时日照映。上目之曰:“此将军不独外邦人畏之,朕亦胆寒矣。”有张尚书者,同往云南,与玉不睦。对曰:“此人陛下前不妨,但恐非少主臣也。”上由是欲诛之。因潜令科道纠玉。科道问张尚书何以为罪。张第言军还不交军,欲乘此作乱耳。玉临刑时叹曰:“神乎刘先生之言!”上闻,因逮刘至。问:“汝与玉算命?”对曰:“曾算。”又问:“汝命尽几时?”曰:“尽今日。”因杀之。今其家子孙犹在,赐扇尚存。
二十四年春三月,傅友德北伐,驻师开平。因命齐王以护卫兵至开平闪猎。敕曰:“山东都司各卫骑士皆从友德调发。军政尔毋有与。遇战可自为队,或在其左,或在其右,有胆略则当前,无胆略则继后。奏凯之时勿自矜伐,与诸将分功。八月秋高,可以师旋。”
按此因山东骑士悉发北征,因命齐府以护卫至也。夫齐称东秦,人急功利,故北征赖之。亲藩身将护卫悉行,所以均劳逸习地利也。今河南班军犹存此意。而练习之政渐弛,技击之长靡效,失本意矣。
二十五年春三月,安庆侯仇政、西凉侯濮来宣府理武备。以沿边诸州武备渐弛,分遣重臣理之。政理振武、朔州,理岢风、蔚州。都督刘真、指挥使李彬来宣府,行障塞,历宣德、兴和、云州、大兴、保安、龙庆、怀来诸处,度量城隍,增设险隘。上谕宋国公冯胜、隶国公傅友德曰:“屯田守边,今之良法。然寓兵于农,亦古之制。今与其养兵以困民,曷若使民力耕而自卫。尔等宜从山西布政使司集守令耆老,以朕意谕之。”乃分命开国公常升、定远侯王弼、全宁侯孙恪、凤翔侯张龙等往平阳等府,安庆侯仇正、怀远侯曹兴等往太原等府阅民。户四丁以上者抽其一为军。蠲其身徭,分隶各卫,赴大同等处开垦荒田。东胜与大同城中各立卫五,大同北境立卫六。戒其屯耕,所在毋扰于民。
遣都督周兴总兵讨故元逆臣也速迭儿。先是蓝玉北征,元主脱古思帖木儿遁至也速迭儿部,为其所弑。其众悉奔散来附。是岁兴等进讨,追至彻彻儿山。大败之,自是虏不敢进边者十余年。
二十六年,置宣府前左右卫于宣德府,万全左右卫于宣德县,怀安卫于怀安。民户不足,调山西诸处余丁实之。
二十七年春三月,初谷王封于宣府,以旧城隘,至是命增大之。都督真、指挥使彬役所统展筑今城及德胜口。
二十八年春三月,城怀来,役北平都司燕山诸卫军。
按十五年以后,宣府之经略置卫成城,大抵皆刘、李二公之画也。夫不急其工,举恒春暮,无妨<亩犬>亩,役以部兵,斯其为国初人物也与。
三十年,夜有星大如鸡子,尾迹有光。自天厨入紫微垣,有二小星随之,至游气中没。上敕成祖(时为燕王,上第四子)及晋、代、辽、宁、谷六王曰:“稽之历代天象,若此者边戍不宁,往往必验。今天示象与往昔正同,不可不慎也。其应虽非今岁,然二三岁灼有寇边者。宜令军马东西布列,各守其地。兵法云,致人不致于人,多算胜少算不胜。况无算乎!吾今老矣,精力衰微,难于运筹。尔等受封朔土,藩屏朝廷,若不深思远虏,倘或失机误事,非惟贻忧朕躬,尔等安危亦系于是,可不慎哉!吾今略与尔谋,倘遇胡骑十数万寇边,不宜与战,收入壁垒,或据山谷险隘之处,夹以步兵,深伏以待。彼见吾不与战,必四出抄掠,俟其骄怠分散,我以马步邀截,破之必矣。若一见胡马,辄以三五千或一二万,轻与之战,岂特不能胜,必至于失利。”
成祖(时为燕邸)及代、辽、宁、谷王率都督杨文、武定侯郭英来备北虏。时塞下屡警,诏成祖曰:“闻烽火警数,此胡虏之诈。欲诱我师出,纵伏兵也。可西凉召庄德、张文杰二指挥,开平召刘真、宋晟二都督,辽东召武定侯郭英会兵一处。步军须十五万,布阵以待。武定侯与刘、宋翼于左,庄、张与指挥陈用翼于右,尔与代、辽、宁、谷五王居其中,彼此相护,首尾相救,无不胜矣。”复敕都督杨文以北平都司行都司燕谷宁护卫精锐从成祖;敕武定侯郭英以辽东都司辽护卫精锐从辽王。悉至开平,相择险要,屯备一切,号令悉听成祖节制。
三十一年,城阳和、天城卫。上不豫。赐敕成祖曰:“朕观成周之时,天下治矣。周王犹告成王曰:‘诘尔戎兵,安不忘危之道也。’今虽四海无事,然天象示戒。夷狄之患岂可不防!朕之诸子,汝独才智克堪其任。秦、晋已薨,汝实为长。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已命杨文、郭英并辽府护卫悉听尔节制。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用防边患,又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托之意。其敬慎之勿怠!”
上进齐泰为兵部尚书。尝召齐泰问边将姓名,泰历数无遗。又问诸图籍,泰出袖中手册进。简要详密,上大奇之。闰五月,乙酉,召齐泰受顾命,辅皇太孙。上崩于西宫,寿七十一。遣诏皇太孙嗣位。
按圣祖之攘胡元也,既逐之出境矣,然于其父子生则有书谕之使,死则有吊祭之礼焉。俘其孙复封之,既封之后复归之,所以待亡国其恩甚厚。至于边防,则屡添卫增戍以定兵,屯田以足食;数遣功臣视师而边将警惰;命亲王出塞而武备扬威。凡可以慎固封守者无不曲尽。虽在弥留,而未尝倦勤,所谓一息尚存,此志不怠。若是者,盖其得之也艰,故其防之也切;虑之也远,故其谋之也深。使后世守其成规,不愆不忘,则瀚海永清,幕南永空矣。安有所谓烽火通甘泉也哉!
又按是时建六王于边地,而末命独委重于燕邸。盖圣祖知燕王雄略神武,足以系单于之颈,而宿将重兵遂得藉以为龙飞之资,岂非天命攸在,假之翼哉!史载圣祖尝欲易储立燕王为太子,问高后。后曰:“幸无泄。”又密问侍臣曰:“太子卒,皇孙弱,立燕储可乎?”学士刘三吾曰:“皇孙尚富春秋,徐俟其成,立嫡孙礼也。”乃止。及疾亟,遣使持符召燕王来。至淮安,用事者矫诏却回。临终问曰:“四子来未?”圣祖之属意有在矣。事虽中阻,其如天命何!
三十二年,成祖由紫荆历广昌、蔚州进幸大同,诸将张玉、朱能、薛禄、陈亨一子愆,皆以兵从。
按此靖难之师也。盖自河南画后顾之谋而东催蓟门之师,东平奔郑村之阵而西收云中之助,由是鼓行以南,遂下镇定也。於戏!蓟宁者,燕都之左藩;宣大者,燕都之右翼。即成祖开创之规模,非后世培植之大较乎!今宣大虽重镇而士马日耗,蓟宁虽近地而经略渐废。且朵颜渐倔强,云中数反侧,则杞人者何能无戚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