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域周咨录

故元辽阳行省平章刘益以辽东州郡地图并籍其兵马钱粮数遣使奉表来降。诏置辽东卫指挥使司,以益为指挥同知。辽东卫遣人奏言元将呐哈出据金山扰边,为辽阳患。乞益兵以备。乃遣黄俦赍书谕呐哈出曰:“前者万户黄俦回,闻将军威震辽左,英资如是,足以保定一方。然既往不复,君子当察。昔在赵宋君主天下,立纲陈纪,黎庶奠安。逮至末年,权纲解纽,故元太祖兴于朔方。世祖入统中国,此皆天道,非人力也。元之疆宇非不广,人民非不多,甲兵非不众,城郭非不坚,及红巾起于汝颖,群资偏于中原,名僭号者继出。小明王称帝于亳;徐真一称帝于蕲地;陈友谅称帝于九江;张士诚称王于姑苏;明升称帝于西蜀。彼四帝一王皆拥兵数万,割据中夏,逾二十年。朕本淮民,为群雄所逼,因集众御乱,遂渡江与将军会于太平,比待他俘特加礼遇,且知将军为名家,故纵北归,今又十七年矣。朕见群雄无成,调兵四出,北定中原,南定闽越,东取方氏,西收巴蜀,四帝一王皆为俘虏。惟元君奔北自亡。华夷悉定,天下大安,此天命,非人力也。近闻将军居金山大张威令,吾兵亦守辽左,与将军旌旗相望。将军若能遣使通问贡献,姑容就彼顺其水草,犹可自逞一方。不然胡五百年之运,大厦既倾,非一木可支。衅之后先,惟将军自思之!”俦至金山,呐哈出拘留不遣。
五年春正月,上御武楼,与诸将臣筹边。徐达曰:“今天下大定,惟王保保遁居和林,出没边境,臣愿率将剿绝之。”上曰:“卿等必欲征之,须兵几何?”达曰:“得兵十万足矣。”上曰:“兵须十五万,分三道以进。”于是命达出雁门,李文忠出应昌,冯胜出金兰。达至岭北,战不利而还。延安侯唐胜宗往筑宁化城,率千户唐成等剿野寇四达子等部落。指挥谢彦来守朔州。秋七月,时诸将北征。指挥章存道从中山侯汤和守合墩不剌营,至断头山遇虏,力战死之。断头山在阳和北境外。
按此和林之偏师也,我军鲜利。高皇盖数悔之。抑闻之长老曰:“存道骁将,其死可惜。”又曰:“断头名恶,兵家忌焉。时有劝存道移军者,不从卒败。”噫!武王以甲子兴,岂有是邪!虽然,柏人、彭亡、落凤、狼牙,在古亦有是说矣,将冥数有适会与!
都督蓝玉兵至土剌河,遇王保保,击败之,保保遁去。冯胜、傅友德率师至甘肃,故元将上都驴降。李文忠追虏至土剌河。虏将哈剌章悉骑渡河,文忠督兵搏战。宣宁侯曹良臣、指挥周显、常荣、张耀俱战殁。文忠马中流矢。指挥李荣以所乘马授文忠,自夺虏骑乘之。文忠麾众更进,士卒皆殊死战。虏遂败走,获人马以万计。曹良臣等死事闻,上命恤其家,遣官祭葬,各树碑于墓道表之。
征西将军冯胜自甘肃班师至京。靖海侯吴祯还京师。先是祯督饷定辽,尽收辽东未附之地,至是还。上曰:“海内悉归版图,固可喜亦可惧。”祯曰:“陛下威德加于四海,复何忧?”上曰:“君天下者在德不在地。今之天下,即元之天下,地非不广,而元主荒淫,国祚随灭。可不惧乎?”祯对曰:“圣虑深远,臣愚不及此。”
命赏征甘肃京卫军士一万四百三十五人,白金四万四千两。时公侯、都督、指挥、千百户以匿所获马骡牛羊者不赏。上因谕之曰:“为将者不私其身,况于物乎?昔汉祭遵为将,忧国奉公;宋曹彬平南唐,所载惟图书。汝等能法古人则令名无穷。今之不赏汝等,当自省之!”诸将皆叩头谢罪而退。
遣使与元幼主书曰:“朕观前代获亡国子孙,必献俘庙社。夸示中国,其有阳示优待者,不久非鸩即杀。君家待宋幼主至削发为僧,终不免于一死。朕则不然,君之子至京今已三年,优待有加。君宜遣使取归。朕本布衣,生长君朝,混于民间,岂有志于今日?自辛卯盗起汝、颍、蕲、黄间,君家天运已去。人心已离,四海土崩,民罹荼毒。朕始议兴师,保身救民,一时僭称名号者尽为俘虏。君之父子亦不守宗社,北遁沙漠。此天运,非人力也。故特致书以达朕意,君宜察焉。”
又与元臣刘仲德、朱彦德二生书曰:“朕观二生乃间气所钟,古今如二生者绝少。何也?至正之君蒙尘而崩,幼主孤弱,大臣无不叛去,独二生竭力守护,诚可嘉尚。今特遣使者谕尔君,令取其子买的里八剌归,二生宜察之。母教人绝父子之伦,尔君之宗祀不绝,二生之家族亦可长保。如其不然,中国六军出讨,旌旗数百里绵亘于阴山,二生若忠于君,身膏草野,名垂千载,亦奇男子事也。或不能徇国,偷生苟免,将何面目与朕相见?惟熟虑之!”
太仆寺丞梁仙、帖木儿言:“黄河迤北宁夏所辖境内,及四川西南至船城,东北至塔滩,相去八百里,土田膏沃,舟楫通行,宜命重将镇之。俾招集流亡,务农屯田,什一取税,兼行中盐之法,可使军民足食。”从之。(此经略宁夏之始。)
淮安侯华云龙镇守北平。遣使言:“塞上诸关,东自永平、蓟州、密云,西至五灰岭外隘口,通一百二十一处,相去约二千二百里。其王平口至官坐岭口,关隘有九,约去五百余里,俱繁扰冲要之地,并宜设兵守之。若紫荆关及芦花山岭尤为要路,宜设千户所守御。”从之。(此经略蓟州及紫荆关之始。)诏以大同极边,且去太原远,特置山西行都指挥使统之。
六年,上命魏国公徐达、曹国公李文忠往山西、北平等处备边。谕曰:“创业之初,君臣固共艰难,事平之后,岂不欲少与之休息!但居安虑危,不可不慎。今闻胡人窥塞,有入寇之意。再命卿等总率大军往镇边陲。然夷狄豺狼,出没无常,但欲保障清野,使来无所得。俟其惰归,率精锐击之,必掩群而获。卿等皆老将,临机制胜熟矣,非朕所能遥度者。至边宜先图上方略,使朕览之。”
夏四月,北虏寇武朔。时大将军达屯临清。闻报即遣临江侯陈德、巩昌侯郭子兴御之。师至,虏夜遁。秋八月,北虏寇朔州。指挥谢彦破之,禽其将知枢密院张宝、院使哈喇叭都、参政高惠并其部众。
冬十月,副将军李文忠出塞击北虏,破之。出朔州,禽其太尉伯颜不花。十一月,文忠已退师。虏酋王保保复寇大同。达乃与文忠、冯胜复去大同,至猫儿庄遇雪退壁,于雁踏堡,逻骑获其平章邓孛罗帖木儿。达诘之,知怀柔有伏兵。分兵掩击,禽其将康同佥,保保夜遁。
上以徐达等久出师,遣使赍敕谕之曰:“卿等与朕平定天下,勋业已成。而琐琐残胡不能尽讨,致连年出师,劳民扰众,孰任其咎!昔田单攻狄,久之不下,问计于鲁仲连。仲连曰:‘将军在即墨时,饮食起居与士卒同甘苦,身先士卒,所以致胜。今将军东有夏邑之奉,西有淄上之娱,黄金横带,驰聘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也。’卿等皆起布衣,一旦至此,遂忘昔日之艰难,岂不犯仲连之诮乎!卿等宜益懋其功,以副朕怀!”
上遣宦者咸礼表、卜花帖木儿送崇礼侯买的里八剌北还,厚赐之。复遗其父爱猷识理达剌织金文绮。辞行,上谕之曰:“尔本元君子孙,国亡就俘,曩欲即遣尔归,以尔年幼,道理辽远,恐不能达。今既长成,朕不忍令尔久客于此。故特遣归见尔父母亲戚,以全骨肉之爱。”又谕二宦者曰:“此尔君之嗣,不幸至此。长途跋涉,尔善视之。”因致书于爱猷识理达剌曰:“昔君在应昌,所遗幼子南来,朕待以殊礼,已经五年。念君流离沙漠,后嗣未有,故特遣咸礼表等护其归。庶不绝元之嗣,君其审之。”
王保保定西之败,走和林。元君复任以事,后从徙金山之北而死。其妻毛氏亦自缢。保保骁勇绝伦,致之不得。上尝问诸将曰:“当今孰为好汉?”或对曰:“常遇春所向无前,可谓好汉。”上曰:“是奚足哉!当今好汉只一王保保耳。”诸将或有以功相夸者。上曰:“汝岂能擒王保保来耶?”上意盖欲倡勇敢如此。
命中山侯汤和、颖川侯傅友德往延安防边。上谕曰:“自古中国无事则四夷可以坐制。今延安地与胡虏接境,虏人聚散无常,若防之不严,即入为寇。待其入寇而后逐之,则塞上之民受苦矣。特命卿等率众至边,常存戒心,虽不见,若临敌,则不至有患矣。”
七年春正月,虏数出没北境,诏副将军文忠北伐。时文忠驻代县,乃分遣景指挥先发。景出白登,遇虏败之,禽其国公孛罗贴木儿。初设雁门关置守备,仍置守御,所隶代州振武卫(守备初驻代州,后嘉靖二十三年移驻广玉城)。文忠以七月攻大宁,克大石崖。八月,至丰州击虏,破之。斩其鲁王及司徒答海俊、平章把都、知院忽都,得鲁王妃蒙颓及金印玉图书之类。北虏乃儿不花遣人款大同塞,言欲降。虑以前犯塞获罪。手诏谕之曰:“尔遣人自大同来,言于平地驻牧,意在臣顺。却以前日犯塞之故,惧不相容,是何言也!古之为天下者在安民而已,无伤物心。且尔元之故臣,幼君流离沙漠,余息尚存,有所干犯,为其主也。亦何虑哉!去就之机,在乎识时。能上观天象,下察人情,趋吉避凶,斯智者矣。”
初,元改云州为大同路,隶山西行中书省。国初因之,至是改行省为布政司,改大同路为大同府。又于府置分巡按察司,岁差按察司官一员分巡,号冀北道,后专除。
八年春正月,征虏大将军冯胜出大同塞,击虏定,未下散不剌地,逾月还。
十年,城蔚州。指挥周房董其役,规制极壮丽,基石砖陴楼橹之类甲于诸边。
元君爱猷识理达剌殂命,遣使致祭。礼部以道远难至。上曰:“帝王以天下为一家,彼不出覆载之外,何远之有?”自为文祭之曰:“生死废兴,非一时之偶然,乃天地之定数。古之圣贤于是四者,一或临之,不为之变。何也?盖知天命而不惑者也。君之祖宗昔起沙漠,弯弧矢入我中国,横行天下,九夷八蛮尽皆归之,非天命不至是也。及至君父子,正当垂衣守成之时,而盗生汝颖,华夏骚然。号令不行,以至失国。此人事欤?天命欤?朕于其时,非有三军六师以威天下,乃代君家而为民主,亦莫非天命也。曩者惟君主沙漠,朕主中国,君与群臣乃固执不移,致边警数兴。今闻君殡于沙漠,朕用恻然。特遣人致吊,奠以牲醴,尔其监之!”
按野史载太祖既有天下,建庙以祀历代帝王。自伏羲以下,像皆易成。惟元世祖其面屡为泪痕所,塑工频加修饰,越宿则又如故也。太祖闻知,幸庙以手指曰:“痴达子,痴达子!汝何人,入主中国,可谓幸矣。今不革去者,以尔亦一代之王。朕今天命人归,奄有天下,于汝子孙不加杀戮,但驱还北。则朕之待胜国亦可谓有恩矣!汝何恨耶?毋再啼哭!”于是塑工明日遂奏,世祖面无泪矣。
敕送故元官蔡子英归塞北。子英,河南永宁人。元季举进士,为扩廓帖木儿所知荐用,是累迁显官。王师征定西,扩廓贴木儿军败。子英单骑走关中,入终南山。有司以形求得之,械送京师,至江滨亡去。至是陕西又捕得之,械过洛阳,遇汤和不为礼。和怒焚其须慑之,终不屈。其妻适过洛阳,闻子英至,欲与相见。子英避不肯见。至京,上命释之,授以官。英不受,退而上书曰:“伏惟皇帝陛下乘时而起,提三尺剑削平群雄,混一四海,九夷八蛮莫不宾贡,英釜鱼漏网假息南山。曩见获河南,拘送京师。垂及渡江,复得脱亡。七年之久,勤劳有司,既违陛下,又忤大臣,揆之常情,虽死罪不足以拟英。而陛下以万乘之尊,全匹夫之节,不降天诛,反疗其疾,易以冠裳,赐以酒馔,授以名爵。陛下之量包乎天地之外矣。英感恩无极,非不欲竭犬马之力以报覆载之仁,但以名义所在,不敢改其初志。自惟家本韦布,遭值乱离,操戈行伍,智识粗浅,过蒙主将知荐。仕至七命,跃马食肉,十有五年,愧无尺寸之功,以报国士之遇。及国家板荡,又复失节,何面目见天下士?所以宁死不敢有他志,盖臣之事君犹女之适人,一与之醮,终身不改。事君之道,一食其禄,终身无二。昔冯道历仕五朝,司马光曰:‘不正之女,中人羞以为室;不正之士,中君羞以为臣。’伟哉言乎!管子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陛下金城汤池,兵极其精,器极其利,府库充实,米粟红腐,国家之盛古未有也。犹以为未足,于是兴学校,明人伦,褒死节,奖忠义,盖谓治天下之本莫大于礼义廉耻也。夫以今天下之广,人民之众,既不以英一人而加少,又岂以英一人而加多?授英以官何益于国?舍英不用,何损于事?陛下创业垂统,正当提挈大经大法,以昭示圣子神孙、功臣贤士,不宜以无礼义廉耻之俘虏而厕于维新之朝贤士大夫之列也!英自被获以来,日夜所思,惟追咎昔之不死,以为今日惟死可以塞责。陛下乃待英以礼,沐英以恩,臣固不敢卖死以示名,然亦不敢全身以苟禄。若察英之愚,全英之志,禁锢海南,以终薤露之命。则虽死于炎瘴,亦感恩极矣!陛下之威,加于海内而奔走四夷,不患不行,于匹夫之贱。然英闻仁者不中道而改节,义者不苟生以图荣,勇者不见几而不作。故王闭门以自缢,李芾辟门以自屠。彼非恶安逸而乐危亡,顾义之所在,虽汤镬有所不避也。眇焉之驱,仰止古人,死有余恨。冒渎天颜,伏俟铁钺,不知所言。”上览奏而益重之。命馆于仪曹。忽一夜大哭不止,人问其故,子英曰:“思旧主耳。”语闻,上知其志不可夺。敕有司送之出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