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渊古纪08

异,妄加杀戮,不过是徒然的功劳。”

  蚩尤皱了浓黑的眉毛,他心里有话,却一时不知如何说得道理分明,沉默了一瞬,一个冷恻恻的声音从旁插出。

  “临猗,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忘了我们来此的本意,打来猎物,可以吃饭穿衣,这些人留有何用?现在尚未找到藏粮所在,我们一路南下,所得的只够我们度日,留在安邑的老弱妇孺,还在翘首等我们的消息,哪里顾得上这些人。若说无异,他们既已败了,便是和死人无异。”

  临猗觉得玄夷有些讥刺的目光紧盯着自己,背上薄薄地出了层冷汗。他从来不怕触怒蚩尤,恃着祭司的身份时时与他意见相左,但他却对玄夷抱着因厌恶而生的一点点恐惧。玄夷是个不可捉摸的异乡人。

  他并不回头和玄夷争辩,仍只是紧紧盯着蚩尤,问:“玄夷虽然有功,但非我安邑族人,他代你所说,未必是你心中所想,你放任陵梓屠戮这些无用之人,真是为此?”

  陵梓却突然插口:“玄夷虽不是生在安邑,但他助我们过河那时起,就是我们一道的兄弟。”

  临猗回头瞪了他一眼,喝道:“陵梓!”

  “不错,玄夷应当算得上是我们安邑的人了,”蚩尤举一举手,止住临猗的抗声,“我很感激他的恩情。”

  渡河以来,蚩尤信赖玄夷,这却是第一次说出个谢字,玄夷淡淡听着,没有一丝动摇,晦暗的目光仍然扫视着紧靠在一起的俘虏。

  虽然语言不尽相同,合水的人们也知道这祭司打扮的人是自己活下去的一线之明,然而碰上玄夷的目光,那一点点微弱的期望顿时又凉了。

  临猗刚要开口,蚩尤截断他的话头,简略地说:“你说的对,逼问的事,不好。”

  听着的三个人都愣了一愣,陵梓惊讶,临猗听他赞同自己,反倒露出怀疑的神色,玄夷闪念之间像是猜到什么,压低声音一叹,嘴角的笑意却显得尖刻。

  临猗的脸上透出点高兴,道:“那就下令……”

  “我说不好,不为临猗你的原因,”蚩尤的声音低沉凝重,自有锋锐的傲气,“洗安邑的刀,沾的是敌人的热血,败而不死的人,冷血而已,只会钝了我们的刀。”

  提到敌手二字,蚩尤的脸上突然亮起跃跃欲试的神采,拍着腰间的长刀,他刚在一天内毁去合水,又开始期待下一场争战。

  “既如此,追问藏粮之事,不如交给我这个祭司也好,”临猗平端自己的刀,正对蚩尤,低声说,“此刀祭天所用,想与征战的长刀一较高下。”

  他面向蚩尤,看不见背后陵梓向蚩尤作了个阻止的眼色,玄夷本就不愿让临猗知道他真正所图,见此更是一言不发,刀交左手,隐在临猗看不见的一侧。

  蚩尤虚按下临猗托刀的手,头摇了又摇,苦思着拒绝的话。

  临猗望着蚩尤,并不松手。

  两人僵持不动,满屋人屏息不语,像是化成了木像。

  忽然,寂静崩裂。

  西角冲起一阵喊声,尖锐得像要掀翻屋顶,人们同时望去,他们看见一人将脊背紧紧顶着薄薄的木板,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巨大铁钉将他钉死在上不能逃脱,周围人害怕得让开了一个缺口,他似乎不能再忍受生死狭缝间漫长的等待,十指插在发间,抱紧自己的头,一边猛力撕扯着头发,左颊上有一条深长的伤痕还在淌血。嘴里翻来覆去,不知在念叨什么,玄夷认出他就是刚才陵梓提刀上前时,想要站出来的那个人。靠在他身边的人奋力压着他颤抖扭动的身躯,试图用衣襟掩住他的嘴,但没有成功,那个不断挣扎的年轻人咬伤了他的同胞的手指,张开挂着血痕的嘴喊道:

  “我说!我知道!”

  玄夷看见陵梓和蚩尤猝然变了脸色,焦虑同时笼罩他们的脸,陵梓还能掩饰,蚩尤已伸手一把抓住转身过去的临猗的胳膊,有什么话冲口欲出。

  玄夷瞬间明白,那柄刀,那个铸刀的人,也许就是他们说过的襄垣,也许和临猗有莫大联系。

  他当机立断,瞬间喝道:“好!说出藏粮所在,便可饶你一命。”

  他的同伴只是一怔,立刻放开按压的手,抖开被他抓紧的衣袍,匍匐向前爬了几步,向着玄夷高喊:“我愿说出藏粮的所在。”

  陵梓紧握刀柄的手略松,悬起的心还未放下,先前的人跳起来推开他,反手擦去嘴边血沫,大声地嚷:“我知道谁是铸刀人!我带你们去找他!”

  他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完这两句,整个人松软地倒在地上,过一刻,他抬起头,眼睛呆滞地一转,干巴巴地朝着玄夷问:“你说过的,说出铸刀人,就饶他一命。”

  他嬉笑一声,看起来有几分狰狞,伸腿踢了踢那个阻止他的人,说:“可不是说藏粮的地方……”

  所有的合水部人,脸上都浮起一层绝望的灰色,有人颓然地喃喃一句:“祸端……”。

  玄夷看见蚩尤明显的怒色,而临猗的惊愕愤怒也不下于蚩尤,他吸了口气,平静地走过去,扶起古怪地笑着的年轻人,看他眼底涌起一点希冀,反手扣紧自己的手臂。

  边上的陵梓把刀柄捏了又捏,恨不得要杀死他的样子。

  身后临猗僵硬的声音响遍整个屋子。

  “蚩尤,是什么刀,是什么铸刀人?”

  没有人想得到,回答临猗的是抓着襄垣的年轻人,他神智似乎不明,又像抛掉了一切顾忌和烦恼,急切地指着玄夷左手,流畅得有些呆板地说:“你们要找的凶刀,我带你们去找,父亲说这东西能害了整个中原,可我不怕。”

  玄夷看见他的衣角绣着玄鸟,才知道他是那个死去祭司的儿子。

  临猗的目光也落在那里,他神色一动,将祭刀挂回腰间,走过去查验了合水祭司的尸首,尔后长吐了一口气,十指灵巧地为他抚平衣饰,掬了地上的薄土,细细地洒在他身上,垂目低颂了咒文,然后站起身,在玄夷身边一尺处停下脚步。

  这时的临猗,周身流动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仿佛真能通神意、明祸福。安邑不如中原的部落那么看重祭司,但这一刻,陵梓却在这柔和的压力下低了低头,蚩尤漆黑的眼中,爆出一星赤红的光芒,他有一战的冲动,并非向着临猗,而是被临猗侍奉的神袛激起斗志,他们纵不现身,也能让一个普通人脱胎换骨。

  临猗低头看着两个年轻人,温和地说:“你们的父亲,是侍奉天皇伏羲的大祭司,自有明断,能被他称为凶刀之物……”

  他猝然将眼光射向玄夷,玄夷神色不动,缓缓地将刀向他递去。

  刀甫入手,陵梓的手腕不由一坠,沉重的祭刀在他身侧不安地颤动起来。蚩尤等三人静静看着他,他满脸震惊之色,俯下身扣住告密的年轻人的肩。

  “快说,襄垣在什么地方?!”

  合水祭司的儿子名叫临汝。

  此刻他正引着蚩尤、玄夷、临猗和陵梓向远离村落的荒坡走去。

  临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切,说那是个误闯入合水的外乡人的佩刀,自己的父亲卜占出这人和刀生着凶性,会成为祸乱天下的凶煞,于是将刀收入祭具室,为的是在下次祭典时向天销毁。

  那外乡人挣扎到合水时,身上各处带着伤痕,虚弱不堪,父亲不忍杀他,只并命人远远地另起了一座石屋,将那外乡人锁在里面,不许人靠近,唯恐沾染他身上不祥之气,危害合水。

  至于那个人的名字是什么,他并不知道。

  “我带你们找到此人,就放我离开?”

  一刹停顿之后,玄夷漠然的声音响起:“自然。”

  临猗脸色不悦,却也缓缓点头。

  临汝看着陵梓强忍怒火的脸色,不敢再多说,低头匆匆向前走去。

  陵梓心中已暗暗认定那外乡人就是襄垣,不忿临汝在临猗面前说出襄垣的下落,一路用刀架着他的脖子,只等他稍有异动便一刀斩下。一路上还看得见安邑人在寻找粮库,扫荡合水残留的妇孺,略有抵抗的,当即就是一刀,他们并不想将她们劫回安邑,充作奴隶,丝毫没有把这些人的性命放在心上。所以看见蚩尤等人走过,也不惊讶。

  临汝带的路,越走越是荒僻,渐渐地听不到人声,脚下是几乎只容一人侧身过的小道,两肩擦着密密的灌木。陵梓有些不安,押着临汝走在最前面,自己在他身后,隔开他和临猗等人。

  又走了一刻,前方隐隐传来人声,陵梓按着临汝的肩,不让他再走,玄夷和临猗都非擅武之人,呼吸自然平缓,而他和蚩尤,则暗暗谨慎地放缓了呼吸。

  陵梓侧耳细听,却听得那阵人声很是混杂,里头还夹着个高亢的喉咙,正发出怒骂声,他觉得不对劲,往后一看,身后的三人也是同样古怪的表情。

  “听起来,像是辛商的声音……”他喃喃道。

  临猗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好。

  玄夷倒是笑得很真诚:“一场大战,也没能磨掉精神,算得上是安邑的栋梁之材……不知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转身看看蚩尤,像是问他。

  要问蚩尤为什么,他自然是不懂的,被玄夷一看,他只能在喉咙里把辛商来去骂了几遍。

  临汝被陵梓盯地说不出话,不断地摇头,不知是说自己没有带错路,还是没有把这秘密告诉过旁人。

  临猗催促道:“既然是辛商,没什么好怕,只要能尽快找到襄垣。”

  陵梓并不出声,锐利的眼神游移在他脸上。

  临猗镇定地道:“如何处置,等找到襄垣后再说。”

  蚩尤不耐烦地大喝了一声辛商的名字,绕过玄夷等人,冲开拦路的荆棘,大跨步向前走去。

  那边果然是辛商和其他十几人,听见蚩尤的喊声,也大声作答,不高的树木被他们的声音震得沙沙作响。

  陵梓他们也快步上前,转过一个弯,眼前陡然一亮。

  那里是一片小小的山坳,绵延着高大的树木,本来葱茏的树冠泛黄了一半,干枯的树叶还抖索着挂在枝头,树下是黄土筑的空地,上面立着一间小小石屋,约莫半人多高。

  石屋的门已然洞开,几人执着长刀朝里搠刺。

  陵梓顾不上再警惕临汝,飞奔过去,推开那几个人,正要探头进去,被辛商一把扯住。

  “放手!”

  “这里只是个石牢,一粒米粮也不见的,”辛商沮丧地喝道,“这见鬼的合水,以为来了个好地方,也像前几处似的,一颗谷子都剩不下。”

  他自顾自地咒骂,又骂起那个给他指路的合水人,脸上突然掠过一丝狞笑。

  “……我那一刀真没砍错。”

  陵梓知道辛商轻贱人命的脾性,必定问出所谓藏粮所在,顺手一刀将告密的人剁翻了。

  他看见临汝颤抖起来,悄无声息地向临猗靠近几步,伸手抹着额头。

  陵梓忽然放下心,临汝绝没有胆量来欺骗他们。他稳住呼吸,问辛商:“牢里的人呢?”

  同时蚩尤、临猗和玄夷都上前几步,四人像是围成个圈,将辛商裹在中央,人人神情郑重。临汝被抛在圈外,他抱着双手,迟疑四顾,也不敢动,远远地几个安邑战士手持长刀,隔地虽远,刀锋所指正将他前后左右封住。

  辛商被这架势惊得一跳,心里紧张,一振刀,指着墙根阴影处。

  “牢里关着一人,拖出来就杀了。”

  头顶白茫茫的阳光泼溅下来,瞬间所有人屏住了呼吸,连玄夷从不动摇木石般苍白的脸上都显露出惊诧无比的表情。

  陵梓的掌心潮湿,血冲上头顶,耳根红得发烫。他看着那个蜷缩的影子,不敢近前察看。

  “怎……怎么……我顺手就杀了……”

  辛商这时也不敢放开嗓子,声音里竟带着点畏怯。

  陵梓和临猗茫然对视,直到蚩尤的脚步声把他们惊醒。

  “襄垣能逃开安邑,就不会轻易死在这里。合水部算什么,安邑不会有一人折在这里。”

  他毫不犹疑地走去,蹲下身翻过那俯卧的尸身,陵梓借了他的勇气,也走近前去。临猗仍是惊疑不定,而玄夷则想起安邑的铸匠身份与他人不同,不得到族长和祭司的准可,不能私自离开部落。这条禁令无人不守……

  私逃的铸匠一旦找回,便要由祭司加以惩处。听了蚩尤这一句,玄夷才明白为何他和陵梓都不愿让临猗察觉襄垣之事。

  他不由想,当年造此禁令的人,会不会和自己抱有着同样的担忧。

  如果这被辛商无意中杀死的人真是襄垣,玄夷的眼光飘向被“襄垣”二字惊得还没回神的辛商,对自己而言,未尝不是中上的结局。

  而安邑部族之间无可斩断的坚固羁绊,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动荡?

  玄夷静静地自问。

  蚩尤失神地凝视着手下的尸体。

  比常人略矮,身形偏瘦,双腕间扣着带刺的铜环,辛商那一刀干脆地穿透胸膛,血还未冷,缓慢向外淌着。蚩尤拂开乱发,扳过他的脸,整整半张左颊覆盖着新鲜的烧伤的伤疤,暗红色皱起的肌肉虬结成一团,蚩尤怎么都不能将他和记忆中的襄垣重合在一起,但他明明白白看见脖颈上挂着的石珠串,正中悬着兽牙。

  他用手指搓着兽牙,这原来是颗猛兽的尖利犬齿,长年累月下来,尖端已经磨得发圆。

  蚩尤此时,已失了平日里雄浑的气势,就像一支黯淡下来的火把,他并不信死在这里的就是襄垣,然而手里握着的,也确是安邑人独有,生死不离的信物。

  他和襄垣在少年时,并非没有猜想过未来,他们以为将会死在一场和敌人的混战,或是一匹猛兽的爪下,而绝非如此可笑,束手于孱弱的部族之下,无声无息地死去。这样的一死,在蚩尤心中显得不切实际。

  蚩尤平放下怀中的身体,闭了闭眼,他说不上究竟是不是襄垣,一枚兽牙珠而已,并不能作绝对的佐证,然而倘若真的是,多年后的重逢,竟不能再说一句话,这种孤独的感慨,并不是他所愿意体会的。

  辛商手中的刀不觉坠地,他不敢近前,心跳地极快。

  他听说这里藏着合水全族的粮草,带着人走到这里,看见的是低矮不透光的石屋,自己先把刀伸过去探了探,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弓身进去。自己从左侧起,弯腰沿着干燥的石壁摸索,没有一粒粮食,辛商记得摸到那个缩成一团的人体时,他被欺骗的愤怒已到了极点,他抓着干枯蓬乱的头发,把这个人拖出了石屋。他曾听到一阵含混的哀鸣,也许在那刹那,阳光便把他的眼睛刺瞎了。同伴们鼓噪着,天空干燥得没有一滴水汽,自己心中的愤懑爆涨开来,什么都不想再问,反手一刀贯穿了他的胸口,拔刀出来时,带起一股浓艳的血水,喷洒在青铜扣环上。辛商没有听见他的呼喊和恳求声,当这个罪人被囚禁时起,可能已有人割去了他的舌头。可是,并没有分毫的征兆,表明这个人可能是襄垣啊。即使自己认不出他,他也该能认出自己,是因为不能说话吗?可是他也应该能拉出颈上的兽牙珠,自己一定能知道的。

  辛商反复回想着自己的举动,沙哑着声音问:“这真会是襄垣?”

  或许只有玄夷的心情十分安然,对他来说,能铸造那样的兵刃,又违禁从安邑私逃的铸冶师,死了比活着更好,他毫不介意死去的是谁。他的嘴边露出一抹飘忽的笑意。

  陵梓凝注着兽牙珠,眼睛微红,绷紧的肩背渐渐垂落,拄着刀半跪下来。

  他默默俯首想了一阵,扭头向始终未发一言的临猗恭敬地道:

  “襄垣既然已死在他乡,逃离部落的罪责也该消除了,恳请祭司为他行安邑的葬礼,好让他的魂魄平安轮回。”

  “原来你们隐瞒,是怕我见到襄垣追问他的罪责,这虽不可恕……我非要找到襄垣不可,并非为此小节……况且,”他指定地上的尸体,“这人不是襄垣。”

  “怎么说?”蚩尤和陵梓同时出声。

  临猗低声问:“你们凭什么断定,铸造这把刀的是襄垣?”

  他将黑鞘的短刀平举在额前,像是要他们看得更清楚似的。然而蚩尤和陵梓的揣测,一半来自对兵刃的熟识和直觉,另一半则自负天下铸冶之术,无人能出安邑之右。如果要说什么实在的凭据,是绝没有的。

  “这样锋利的短刀,除了安邑,除了他,没人能打造出来。”

  临猗摇头:“我也猜测这刀是襄垣所铸,却不是为它的锋利。”

  他轻弹刀身,侧耳倾听金铁的鸣叫。

  “刀锋虽利,却不至于惊世骇俗,比蚩尤你现在的佩刀尚且不如。合水的祭司为何要称它作凶器,甚至全族人都不惜生命来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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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建时间:2013-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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