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渊古纪09
它不被外人所知。”
玄夷的眼底泛起极亮的光芒,他猛地一探身,追问道:“为什么?”
陵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玄夷和临猗平素针锋相对,从没见玄夷如此迫切地追问过临猗。
临猗并不回答他,却问蚩尤:“你还记得,襄垣私离后,在他的铸冶场中留下了什么?”
蚩尤嗓音干涩,想了想答道:“都是些胡说八道,魂魄怎可与金铁熔于一炉。”
玄夷的手猛地摆了一下,他暗暗掐住掌心,不让心中波动太过明显。
“这就是天下的祸衅,我要向襄垣问的大事。”临猗双目凝视短刀,眼神中混杂着赞叹与惊怖,低低说,“没想到,他竟真能抽离魂魄,将之锁于刀中,实在太过凶险,只怕众神不容。”
辛商迟疑地摸了下刀鞘,舔舔嘴唇说:“这刀,我在祭具室里见过,看不出是活的来。”
“哪里是活的,”临猗道,“铸魂之术,虽有片言只语流传,其实近于子虚乌有。无非是借魂魄之力,催生军器本身的煞气。这刀里铸的还只是弱小的兽魂,所以除了祭司,平常人看不出其中奥妙所在。”
临猗一指地上的尸体,断言道:“世上唯有襄垣,才能想得到铸魂入刀,所以此人绝不会是襄垣。”
蚩尤的眼光变得锐利:“临猗,说清楚。”
“据说用以锤炼的魂魄,会因铸冶的过程太过痛苦,而对铸冶师本身生出怨恨。铸冶师只要受伤,散出的血气一旦被它们闻到,就会躁动不安。这尸体鲜血未干,血气正是蒸腾之时,而这刀毫无反应,可见死的并非铸刀之人。”
“所以,”陵梓探询地问,“这不是襄垣?”
“绝不是。”
“可他戴的兽牙珠……难道他曾见过襄垣?”
临猗叹了口气:“可惜此人已死,不能从他口中问出襄垣的下落了。”
“你错了,”玄夷叹息,“要找到襄垣,易如反掌。”
每个人都惊异地打量他,辛商的眼中还带着丝轻蔑。
“凭借临猗刚才说的,我才能把此事全盘想通。刀在合水,那襄垣也在合水,几年前他既然逃离安邑,现在也不会愿意与你们相认,他所想的,恐怕只是如何安稳地从你们手中逃离。但是他既不能以安邑人的身份出现,而混杂在合水部人中的话,难免不会死在谁的刀下。所以他必定要是个合水部人,又能有安身活命的保证。”
蚩尤听得上文不接下文,只知道襄垣还活着,玄夷能找到他。
只有临猗听出三分端倪,犹豫地说:“难道是……”
“正是他……本来是天衣无缝的办法,恐怕要毁在他自己的谨慎上了……陵梓,去告诉临汝,我们守诺饶他一命,他自可离去。”
陵梓点点头,向遥遥站着的临汝走去。
只见他们说了三两句,两人便一同走过来。玄夷轻轻一哼,道声:“果然。”
临汝脸上仍然挂着呆呆的笑容,陵梓露出一丝不屑,说临汝要亲自来道谢。
临汝凑过来,七手八脚地比划着手势。
他站到玄夷面前时,玄夷笑道:“临汝,我这里也有回礼给你。”
临汝一怔,动作迟缓下来。
玄夷目光一闪,突然拔出身边陵梓的长刀,一道圆弧罩着临汝落下。
玄夷不通武技,速度不快,刀上也无力,只取巧在出其不意,临汝的左臂顿时涌出了鲜血。
这时长短不一的鸣叫断续在临猗手中响起,他觉得短刀越来越烫,并且不断地跃动着,最后挣开他的手,整柄刀“铿”的一声跃出刀鞘,落在地上时犹在挣扎,像是离水的活鱼。
玄夷拾起刀,插回刀鞘,交还到临猗手中,淡淡说:“你能知道谁不是襄垣,而我能知道谁是襄垣,这就是你我差别所在了。”
他转头指着那个自称临汝的青年:“如果不信,你可以再看看他袖子下,手腕上一定有扣环留下的伤痕。”
临汝的眼神散了蒙蒙雾翳,变得清醒无比。
玄夷看着肩头受伤的临汝,这个一路上因为密告而变得神智有些错乱的青年突然收敛了痴痴的笑容,脸上还蜿蜒着血迹,却显得沉静而挺秀,瘦削的身体如雪片般脆弱,亦有清隽的风采,疯狂仿佛都压抑在了心底。这就是有铸魂之技的襄垣,被视为天下大患的襄垣。
襄垣有点懊恼地笑道:“蚩尤、临猗、辛商、陵梓,多年不见。”
【第四章 画牢】
襄垣站在窗边,刻意地把身体隐藏在月光找不到的阴影里,这是几年来养成的习惯,黑暗的地方更能使他安心。天地间镀着薄薄的银光,月色分外明净如水,却不能解一分大地的焦渴,格外冷漠和醉人。然而巡夜的人从未放松警觉,这不祥的月光在他们眼中只像是无穷尽倾泻而下的热砂,因而丝毫不会为之所动。
襄垣静静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来来去去,他们挎着长刀,身后拉长清晰的影子,沉重的脚步声忽远忽近,几乎能续成一个圆。合水部早已变成一个单纯的名字,焚烧尸体的焦烟融在干燥的风中,占据了这座死城的安邑部族,早已无需再做任何防备,眼前的仔细安排,看起来只是为了他一个人。
第四章 画牢
墙上插着支点燃的火把,襄垣背对跳动的火光,凝神望向窗外,目光却又落在更不可测的远方。忽然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索,他才像回过了神,神采复又回到眼中。
来的是临猗,他换了新火把,将带来的饭食铺在桌上,招呼襄垣过来吃饭。他虽遭软禁,但并没人怀着让他活不下去的心思克扣什么。
桌上只是一碗缺盐的干肉,米饭和水都没有,更谈不上蔬菜。襄垣看了几眼,忽然问:“临猗,事到如今,你想将我如何处置?或杀或留,让我想个明白。”
临猗吃了一惊,脸上本来带笑,一下子收了起来。
“你多想了,私离部族虽非小事,绝谈不上以命相抵。这两天来了什么消息,让你作此联想?”
“没有蚩尤的命令,不会有人来理睬我,今天如果不是你来,想必我也不能多说这几句话,我门外夜夜有人监看,难道我还会不明白?”
临猗沉吟着道:“这并非全是蚩尤的意思。”
襄垣心里一动,急速地向窗外瞟了一眼,像要看清那些人真正的用意。
临猗将碗朝他推了推:“吃得饱了,才能想事,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只管问我。”
“看来,蚩尤没能找到合水藏粮的地方啊。”临猗拿手翻动着叠起的肉片,“这些东西不是合水所产,合水人也多食米粮少见肉食,安邑此次得不偿失,随身的补给恐怕也不多了吧。我们部族的习惯还不清楚,一旦粮食不敷使用,不是要从最弱最无力的杀起吗?”
“襄垣,你轻看了蚩尤,此次天下大旱,举族的青年背井离乡,并未为了活命而伤过族中妇孺一人。一路走来,所得不多,还尽力要送些粮食回安邑。你的性命安然无恙。”
襄垣听他说着,面容转而有些忧伤沮丧,低低道:“可惜我在合水,不过是个将死的罪囚,什么也不能知道。”
“襄垣,你这几年如何过来,怎么又到了合水?”
襄垣垂头摩挲着碗边:“蚩尤要你来问?”
临猗摇头:“这些天,我心中有事不明,一直犹豫是否要来见你,但想了许久也没有解答,觉得只有听你亲口说来才能解我的疑惑。今天请求蚩尤让我来问你几句,只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是无所不知的祭司,还有什么要问我?”
“我可以知天下事,却不能知所以然。知水而不知其源,再自负也不过是庸人的夸耀。”
“你想知道我为何会到了这里?”
“此是其一,却并不是我最想知道的事。”
“临猗……”一丝笑意在眼中闪过,“你的不干脆还是没变,我已不是当年跟在你身后的孩子,你有话不妨直说。”
“你流落到合水,又为了铸魂之事被囚,这些我都不吃惊,可是你扮成临汝来与蚩尤周旋,不惜毁伤面容,实在不像你的所为。”
襄垣好笑地抬起头,却正对上临猗凌厉的目光,像是要射进他的心底。他略带嘲讽的微笑凝结了。
“铸魂之技尚未大成,我不能轻易死在此处。那个叫玄夷的既有识人之明,我也敢试他的气量。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让你们知道了身份。”
临猗若有所思:“你怕受罚?”
“算是其一。”
“那你真心所想的其二是什么?”
襄垣心中突然生出怒气,又硬生生地压抑下来,声音平稳中含了带刺的冷笑。
“只要铸魂之技尚未大成,我一日不能凌驾于天下之上,便不会再做回安邑人。”
临猗默然无言。屋中生出一股寒意,火光也似黯淡几分,阴郁地照着两人的脸。
他终于叹了口气:“襄垣,我并不知道你心里有如此的怨恨,你是恨大家轻视了你吗?”
【第五章 歧路】
深夜,安邑的人们放下了不离手的武器,松弛了疲劳的筋骨,沉湎在睡梦中。他们虽是枕刀而眠,这片土地还是迎来了一日一度的短暂安宁。
只有襄垣一个人醒着,他躲藏在铸冶场的角落里,双膝间摆着个不大的铜盆。他在三面张起几件冬日穿的厚皮衣,衣摆垂下来挡住火光的流泻。襄垣不愿让人看见自己正做的事,铜盆里窃窃地只盛开着一朵细小的火焰,微妙地变幻着华彩。
襄垣穿着猎衣,腰间的皮囊中塞肉干,身边除了几叠画满灰黑符记的薄木片,就是一柄黑色的短刀。他左手紧握着刀,右手拈起几张木片,悬在铜盆上方,手指微微颤抖,犹豫着不肯放下,仿佛面临无可挽回的决断。
星斗升沉,时间正一刻刻移动,襄垣的手停了太久,始终既不能进,也不能退。
这时火焰突然高扬,乘着墙角透进的一道冷风,它跳跃起来,扑向襄垣的手边,木片被火舌一燎,边缘立刻就焦黑卷曲,襄垣一缩手,木片掉进铜盆里,火焰啮合几下,就把它们吞噬,吐出淡淡的黑烟,然后火光又卷向他手边,像是驯养的小兽正在乞食。
襄垣此时脸色释然,没有留恋地把薄薄的木片陆续投进盆里,眼看它们变成白茫茫的灰烬。
他抓几把备好的沙土盖灭余火,又凝视一眼,轻轻地起身出去,绕开仍在酣睡的几名工匠,跨出铸冶场的石门。
屋外漆黑一片,天上似是布满乌云,遮掩了星月的清光,襄垣的脚步最后停滞了一次,再跨出去时,身影融入了黑夜中。
第五章 歧路
“襄垣!”
襄垣睁开眼睛,一时恍惚地以为自己仍走在逃离安邑的那个晚上,背后传来的喊声使他的心骤然缩紧,背上滚过一阵寒栗。他右手习惯性地滑到腰间,去握紧他的刀,但他摸了个空。这时冷丽如银箔似的一片月光滑入他眼角,他忽然回过神,想起自己在合水,正做了安邑的阶下之囚。
铿锵的衣甲声传近,来人手里拿着火把,火光照亮了他的眉目,长发蓬乱,浓眉堪堪连在一起,压着深黑的眼睛。衣上沾着红褐色的痕迹,被风吹开的粼粼月光下变成斑斑洗不净的污浊。身材十分高大,几乎要盖过襄垣一个头。
“蚩尤。”
襄垣沉声回应,声音听起来很艰涩,像是不善说话的人勉强吐出的音节。
蚩尤拆下墙上将尽的火把扔到地上,换上自己带来的新火把,这才转过身看着襄垣。
一时间两人僵持着没有说话,铅一样重的沉默灌注在空气里。
“这刀还给你,”最后蚩尤像想起了什么,走到屋中唯一的一张木桌旁,将黑鞘的短刀推在桌心,“不靠这刀,你多半到不了这里,我们也见不了面。”
襄垣走近,毫不推让地拿起刀,手指触到刀的一刹那,他心里觉得稳当一些,不再不安地妄想联翩。
定定神,襄垣的目光似才凝聚起来,缓缓地说:“蚩尤,你来,要问什么?”
蚩尤的眼睛望着他拿刀的手,低低的一笑,说:
“襄垣,要拿着这把刀,你才能不畏畏缩缩地说话吗?走了五年,没想到你还是老样子。”
“我们虽然是兄弟,”襄垣深深吸着气,“你是安邑第一的勇士,我生下来就体弱,差点被扔在后山自生自灭,长大了,族里人人都可以欺我,没有 可仗恃的东西,我的确不敢昂首说话。为这事你斥责过我多次,我也至今没能改掉。”
“五年前你和谁都没说,就偷偷逃走,临猗气得不行,我觉得很好。你从来都没离开过族里,该打猎的季节,大家连着出猎六七天,你害怕从不肯跟来……”
“那样的出猎我只在成人那年和你一起去过一次,结果不但一无所获,还险些被逃窜的野兽伤到丢了命,靠你救了我一把,结果还是害得你受了点伤。这些陈年的旧事,安邑族里没一个人不知道,你今天过来,就是来怀念这些旧日的兄弟之情吗?”
“五年里没有你的消息,我当你早已死了,你从来胆小,体质也抗不住冷热变化,死在外面也不奇怪。可我曾想,不管为什么,你敢一人出逃,就算踏出安邑的石墙一步就死了,也不愧是我的兄弟,”蚩尤目光凛冽,“我要和你叙,也是叙这种兄弟之情。”
他粗哑着声音继续说:
“这次见你活得好好的,我低估了你,但也很开心,总以为你经历艰难,实打实地配做我的兄弟,”他甩一甩头,“可是刚才我看到的,和以前的襄垣没有变化。”
“蚩尤,这刀出自我的心血,是我铸冶之术的极致,在安邑,我能稍胜于人的,也只有铸冶之术,这刀当然就是我立身的倚仗。凡人都有些离不开的东西,譬如你哪天老了,齿摇发落力气不再,就会明白我的心情。”
“不用说了,这世上绝无我需得倚靠的人和物。玄夷和临猗都说这刀甚邪,是极大的祸胎,刚才我拿着这刀时也略有所感,你用了什么样诡异的铸技,这并不紧要,天下万物,有什么不可取,只是凭借外物立身,不是我对你的期望,这天下万物,又有什么不可放。”
“蚩尤,你自然是不世出的英雄,”襄垣不再争辩,“不能以为众人都能和你一样。”
“你并非众人……”
“已经说了,不要再叙这样的兄弟之情。长夜易过,你的来意绝不在此。如果只是想要用往日的情分来打动我,那这事做得多余已极。”
“好,”蚩尤点头,“那我就直接说,襄垣,你肯不肯回到安邑去。”
“果然是这句话吗?”襄垣冷笑,“临猗已经去见过你了?”
蚩尤一愣:“这关临猗何事?”
“他既已决定将我拘在安邑,你何必要再来问我?”
“这不是临猗的意思,这是玄夷想问你的话,我也想听听答案。”
“玄夷?”襄垣回想起与合水部人押在一起时,看到的那个瘦小的年轻人,他在挥手之间,淡然地决定他人的生死。“就是那个说要找出铸刀人的?”
“不错,他在祭具室中看到这刀,立刻就说这铸刀人如不能为我安邑所用,而投奔别的部落,就将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襄垣忽然笑了一声:“他算是我的知己了。听这名字不像我部所取的,倒像是南方部落才有的。”
“没错,玄夷是你走了以后,流落到安邑来的外乡人。不过他在安邑留了三年,又助我们来到中原,大家看他就和族人一样了。”
“这么说来,他真是和我有几分相似,一样离乡在外,不过我过得不如他,”他盯着蚩尤,“现在这玄夷,是你的心腹手足了?什么为他人所用,必将成为大患的话,恐怕是他推己及人的想法罢。蚩尤,你代他问的这句,不妨也可以问他。”
“襄垣,玄夷留在安邑的用意,我无意知道。现在问的是你。如果你肯,等我们再搜集些粮食,便可让你一同回安邑去。”
“如果我不肯?你能让我离开?临猗和玄夷能让我离开?”
“你要是不肯,就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踏平这中原。”
“这是你和玄夷给我做的安排?”
“玄夷希望你回安邑去,我想你留在这里,这次大旱,是我们安邑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不想你错失。临猗常说祸福相依,也有道理。”
“我既不愿回安邑,也不想看你们成就伟业,我的铸魂之技尚未成功,只想四处游历,完成这前所未有的铸技。但如今一身尚不自由,这些也是空谈的后话,你们已作了安排,何必再来问我,不如去问临猗,我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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