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渊古纪07
他转身要走:“我再去看看抓到的合水部人中,有没有谁知道粮仓的下落。”
“慢着,”蚩尤喊住他。
“怎么?”
“这屋里都是祭器,你去看看,或许有什么龟甲兽骨,刻了卜辞要事,能找到藏粮的地方。”
玄夷一点头,便转回身,向屋中走去,辛商正拿着一只三足的玉爵翻来覆去,爵身刻着断续的花纹。
他像是喝了酒后,有点醺然的样子,看玄夷过来,甩甩头,凑过去问:“玄夷,你看这件东西,能拿来做什么用。”
玄夷扫了一眼,见那花纹实际是八个字——受命于天,我土茫茫。
“这是祭神时用来沥酒的器具,玉质这样通透,一定是祭伏羲用的。”
辛商想了一下,便将它抛在地上,爵下的一足立刻碰断。
“做得再好,不如我拿勺灌起来痛快,”他抓着玄夷的手臂,正要将他拉到另一边去。突然,玄夷扯开他的手,快步走到一座半空的木架。
架上原本放满了青铜器,安邑众人一番折腾后,倒有一半倒落下来,只剩下几件稀稀疏疏地摆着,一尊燃香的小鼎边,放着把一肘长带鞘的刀。它不如祭祀中用的祭刀那般华丽,刀柄上没有金丝盘刻的祭文,也没有一把祭刀漫延着如此沉肃的杀气。刀虽不长,却异常沉重,玄夷将它握在手中,就觉得有股寒气渗入肌骨。他想起早晨冲入合水部后,前来迎战的人们持的都是略作磨砺的铜刀和镶嵌石块的木棒,合水部的人,据说善歌、善纺织、善雕琢,却从未听说他们能铸造出这样锋芒毕露的武器。
一边辛商见他想得出神,抢过去将刀拔出一半举在眼前,细看锷口处突出的一段光滑如镜的刀身,看了一会儿,失望地说:“合水也有好刀啊,可以和蚩尤的长刀比一比,不过在安邑,这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东西,来,你来看这个……”
玄夷摇摇头,推刀回鞘:“我要这个就够了。”
他看起来笑得难得温和,眼神却如冰刺一样锐利。
蚩尤仍站在门口,没有离开,他仰首看着天空,像在看着太阳行空留下的云迹,其实却在心中努力揣摩着玄夷。对他而言,玄夷不是同伴,也难以全心喜爱,但的的确确是不可缺少的助力,他想自己不败的骄傲是有瑕疵的,正在不久前,面对神迹般的长流水,如果没有玄夷,刀和生命也许会同时在那里折断。现在,如果说他右手有刀,左手就有玄夷的智谋,但他依然觉得,忠顺的玄夷如同冬眠里的蛇,一旦被春雷惊动,它会翻转身体,在自己的手上咬一口。他心中隐隐有这样的警觉。
“首领!”边上的一声唤醒沉思的他。
蚩尤定一定神,看见玄夷匆匆地走到身边,手中握着黑鞘的刀。
身形所限,玄夷常常只在腰间挂一柄短小的匕首,难得带刀,此时因为不惯,姿势显得怪异,幸好刀身不长,正合他矮小的身材,看起来倒像是为他特意打造的。
玄夷将刀送到蚩尤眼下:“这刀,是我刚才从合水部所藏祭器中找到的,要请首领品鉴品鉴,是不是比得上安邑的军器?”
“祭器?”从玄夷手里接过刀,蚩尤手一振,脱开刀鞘,清冽的寒光泼洒开来。正有枯叶坠落,被飒然划成两片。
他顿时赞了一声:“中原竟也有这样好的利器?比得上襄垣为我造的长刀。”
“襄垣?”
“他是我同胞兄弟,”蚩尤将刀合入鞘中,手细微地一抖,“他长得好看,身体弱,不能出猎,大家都瞧他不起。但安邑虽然人人都擅铸冶,只有他有谁也学不来的天赋之才。”
蚩尤交刀左手,拔出自己的长刀,刀脊上有一方虬曲的金纹,细而乱的反光晃着玄夷的眼睛。“这把长刀,是他为我所铸,自信可胜过族中所有人的武器,可惜……襄垣他应该早就死了。”
蚩尤舒一口气:“想不到合水部竟也有人能与他媲美!”
“这声赞叹,可说错了。”
蚩尤吃惊地将目光移到玄夷脸上,他未曾听过如此阴沉可怖的语气,而玄夷的表情更是难看,脸色僵冷得像是块生铁,双眼好像泛着深灰,灰烬里头又似闷着怒火。
“首领还记得对战的合水人用了什么武器?”
蚩尤微微思索,他最不擅长记诵,可每场对战的过程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他边想边说:
“刚过村口的哨楼时冲过来的一人用的是青铜刀,一照面就被我劈断,”他舔舔嘴唇,眼底掠过冷酷的光,好像又感到对手胸膛中鲜血的灼热,“还有用青铜斧的人。”
“不错,合水要真能打造出这样的好刀,为什么会用粗劣的武器相抗。这刀怎么会在这里,现在已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这刀并非出自安邑,威力却能媲美,刚才首领赞它一声,我却觉得,这是我部入中原来最大的危险。”
他越说越急促:“安邑虽勇,人却不足,对着数倍于我的四个部落,屡战屡胜,一半也是仗了利刃的威力,中原部落既有地利,又占人和,若也有同样的军器,成败定然易位。”
蚩尤盯着这把短刀,忽然觉得它会凭空弹起,给自己迎面一斩。心中却又不解,自突入中原以来,纵横数地,从未见哪一部的铸冶技艺能和安邑并论。
“况且,”他说了这疑惑后,见玄夷低下目光,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继续道,“我看中原山水地势,种稻捕鱼是好的,可山中藏的金铁,远不如西极的丰富,更别说那口盐池。”
他脸上不由得露出说不出的苦涩表情,安邑的贫瘠和安邑的强盛,可说都拜盐池所赐。
“首领说的也有道理,”玄夷微叹,“但中原之大,多的是我们不知道的所在,所幸合水的俘虏,都已拘在一处,想必有人知道一二,我一定要想法子,把这个人找出来。”
“不错,看看除了我安邑外,还有什么铸匠技巧如此高明。”
“藏粮一事已在其次,”玄夷紧蹙眉头,咬牙道:“若找不到此人,我寝食难安。”
数十人被拘囚在一间破败的大木屋中,他们都是残留的合水部人,男人的身上带着伤痕,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血的苦味,女人们将孩子的脸捂在胸前,怕他们哭泣,自己大睁着惊惶的眼睛,从散乱的发间注视守卫在门口两个安邑人的一举一动,但凡他们移动脚步,或是刀鞘一响,就有人抑制不住地啜泣。整间屋子只有高处的一扇偏窗采光,光线斜投进来,正落在屋中央。
光圈照着一个负伤的男子,被长刀穿透胸膛钉在地下。一个女人吞声哽咽,伏在他身边,她不敢将刀拔出,双手勉力为他掩着伤口,然而随着呼吸,一股股血沫还是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溢出来。刀身的阴影落在女人的背上,好像正拟斩落。
刀的主人俯视着这一幕,缓缓提起右手,虚拢在刀柄上,他抬起眼睛,冷淡的目光在屋中扫过一周。
“还没有人愿意说出藏粮的地方?”
他是奉了玄夷的命令,要从这些俘虏口中问出合水的粮库。他也是把希望寄于中原富饶的一人,期望着过了长流水后,能找到吃不尽的粮食,然而三次袭掠,所得的堪堪只供自己裹腹。他每夜想起留在安邑的妻儿,有时觉得儿子的手正攀在他颈上,将脸埋进他胸前,他伸手去抱,却往往惊醒。
烦恶的焦躁堵在他心中,他收紧手指,狠狠地又问:“没有人知道藏粮的地方吗?”
仍然是静默。
他不再问第三句,拔出长刀,地上的女人哀号一声扑向瞬间断气的男人,被他一脚踩在背上。
他也不低头去看脚下是什么样的人,举高了刀,聚在刀尖的鲜血粘稠地滴落,濡湿了女人的衣服。
“说不出藏粮的地方,你们都要死在这里,”他毫不动容地说,“我可以放过说出来的第一个人,你们要是说得比别人晚了……”
他发出一声冷笑。
蚩尤和玄夷一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噩梦般的场景。
玄夷断喝一声:“陵梓,住手。”
他并不是怀有不忍,只怕少一个探听消息的活口。
名叫陵梓的战士松开脚,女人的呜咽声顿时流出来,他转头冷冷地说:“不杀掉几个,怎么问得出事。”
玄夷走近去,皱眉打量已断气的男人,看见他脸上刺着朱红的图腾,显然是合水部的祭司。
他来晚了,祭司已被陵梓杀死,也许再也没人知道刀的来历。
他心中懊悔,面上却不露声色,举高手中握得发热的刀,“谁若说得出此物的来历,就可以饶他一命。”
彼时陵梓已退在一边,看见这刀时,微惊道:“蚩尤,这难道不是安邑的铸技?”
蚩尤抱臂在胸前:“像得很……但必定不是,我们的刀日夜不离手,这刀却是在合水的祭器中找出来的。”
“合水?”陵梓一声嗤笑,“他们有什么人……整个天下有什么人能在铸刀上比得过我们?”
“我也觉得不可相信,又不得不信。我的长刀,是襄垣所铸,但铸这刀的人,绝不在襄垣之下,所以我想看看,玄夷最后找出什么样的人来。”
“要说铸冶,真有人能和襄垣比肩?玄夷怎么找,恐怕最后出来的还是襄垣。”
“这事太不可信,长流水横亘在前,什么样的人能独自渡过?……况且,当年他离开安邑,立誓绝不回来,以他的体力,只怕已经死在西地的哪个角落里了。”
“我倒盼望这刀真是襄垣所铸。”
蚩尤的目光,定定落在玄夷手中的刀上,想着他说过的话——若中原也有同样的利器,成败定然易位。
当蚩尤和陵梓两人还在烦恼时。玄夷说的话,就好像在湖心投下一块石子,激起人群中的一圈波纹,被俘虏的许多合水部人虽还僵硬着不肯说话,心中也在掂量,然而他们既不曾进入封禁的库房,也没有久历沙场磨练出来的敏锐直觉,更因为形制的不同寻常,他们甚至没有认出黑色铁套中封的是一把刀,只当是一件看不出异处的死物。各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绪。
只有一个小女孩,好像刚从母亲的怀中睡醒,还以为是平常午睡的时候,睡醒了就可以到处去玩,一使劲,挣开母亲的手,跌跌冲冲地跑开,撞在玄夷的腿上。
母亲的脸色变得煞白,喉咙中发出一声哀求般的泣音。
玄夷温和地微笑着,蹲下来和那孩子平视,将刀平托在掌中,好声好气地问:“你可曾看过这件东西?”
女孩子还没有成长到能感知危险的年龄,并不害怕,小手摸了摸刀鞘,细声回答:“看到过。”
玄夷摸了摸她的发辫:“记得是什么时候?”
她扳着手指算来算去,最后把两只手都摊在玄夷眼下:“好多个月,比这个还要多。”
“那是谁拿给你看的?”
她摇一摇头:“我不认识。”
“那么,”玄夷捧着她白皙的脸蛋,“你往边上看看,他现在在不在这里呢?”
女孩子点点头,往左边看去,突然跃入眼帘的却是祭司死白的脸,闭不上的眼中充斥着怨恨。她吓地大声哭起来。
“真是无用啊。”玄夷站起身,将她推回母亲身边。
女人慌忙伸手去接,然而落在怀里的身躯绵软而沉重,玄夷折断了她的颈骨。
玄夷再微笑着转头对蚩尤说:“无计可施。”
笑容下藏着的极深的不耐和杀机就像一声命令,陵梓应声缓缓抽刀。
【第三章 故人】
上元太初历四百四十七年,同一年间,中原九部相继消亡,其余各部惶恐,相约再行祭天大典。典礼中,祭司奉上的玉版上雕刻的文字皆以朱砂填抹,以示郑重恳切之情。同时,安邑的悍勇也籍由合水败亡一事首度为中原人所知,蚩尤威名初振。然而,足可与蚩尤并驾齐驱的那个人,却未被任何人提及。人们日后都称蚩尤掀起了天下的劫难,却从来不知道,这个在合水覆灭时一现而隐的人物,也是扭曲了他们命运的手。
第三章 故人
屋中充斥着血腥气,地下蜷缩着的,分不清是人还是尸体,劈空透下的阳光也像是被大滩的血迹染成淡淡的殷红。合水部安稳的生活一日间被打碎,人们茫然地互相对着眼神。女人手里抱着低垂下头的女孩,喉咙中爆发出尖厉的哭喊,陵梓手中的刀仍向他们逼去,沉默显得越发难耐。
沾血的刀锋正对着女孩子的脸庞,她被玄夷折断了颈骨,黑发可怜地披垂在额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竟未闭起,乞怜的目光似正直直地看着他。陵梓心里一动,想起留在安邑的妻儿。安邑的女孩,和男子一样,生下来便要学狩猎铸冶,别人尚可在父母怀抱中嬉戏时,便要能拉得开弓,射得了箭,俨然成年武士的模样。但那也是自己的女儿,陵梓心里想,如今我为了她们千里跋涉过长流水,如果有一天,有人像我现在一样闯入安邑,我会做的,和眼前这女人并无两样。他这么想着,眼中看来,那死去的女孩恍惚便有几分像她女儿的样子。陵梓手里的刀不由垂下来,侧身瞥了眼站在身后的玄夷。
一时所有合水部的人都抬起头,他们似乎敏锐地感到一线转机,那女子也咽了哭泣。玄夷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绕了一圈,又落在已死祭司的尸体上,最后收回目光,向着陵梓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杀。”
他的声音冷得像根冰刺,紧紧抵在每个人的心口,陵梓一凛,抖直了手中的刀。他抿紧嘴唇,再度跨步上前。 人群里有人想要站起来,便被身旁的人摁住了。
玄夷在一旁淡淡地看着,什么异动都没逃过他的眼睛,但他并不追究,手轻抚着黑色短刀的刀鞘,脸色阴沉地像是积霜,身周的寒气又重了几分。
“杀。”
随着这一声,陵梓的刀挟着风声划落,地上的女子闭起眼睛,反而向着刀锋迎上了雪白的脖颈。她似乎已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却也不想死得太过微贱。陵梓突然有些不忍,扭过头去。
但是并未响起惨呼声,也没有刀刃砍入血肉时沉闷的低响,只听见“铿”的一声,一柄连鞘的长刀从旁探出,架住了自己的刀势,他急速扫了一眼,鞘上系着琳琅的璎珞,更像是一件礼器。
“陵梓,何必多生杀戮,”来人谓叹一声,“合水部已经是我们安邑的囊中之物。”
陵梓抽回刀,向临猗微微行个礼。他从来不喜欢临猗,嫌他过于软弱慈悲,不像是个流着安邑血的人,往日只是尊重他祭司的身份敬而远之,今天心里却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感激,言行中的恭谨便真心了几分。
临猗是在辛商口中听到这里发生的事的,那时辛商刚刚离开祭具室,带着十几个人去搜寻合水别处所藏,无论珍宝或是粮草。他们的衣甲上勾着碎玉片,长刀也不入鞘,随意悬在腰间,刀尖虚虚地点着地,脸颊上涌着兴奋的潮红,直到临猗喝住他们,辛商有些迷乱的神情才回复过来,语无伦次说了几句,临猗才知道玄夷为了寻找一个不知名的刀匠,正对合水的俘虏加以非刑。
他心中不安,匆匆赶来,刚进木屋,就被强烈的腥气冲得步伐一滞,眼前陵梓举起的刀口往下滴着鲜红,他未及多想,为那个女子架住陵梓的一刀。然而他常佩的刀终究是祭司所服之物,饮过的,无非是牲礼的血,执刀的人,也是风范巍然而少凌厉。一旦与陵梓的刀相交,临猗只觉得刀光如浓云般盖在顶上,只要对方稍一用力,就能将自己的刀斩断。
但是陵梓一顿之后旋即撤回了刀,只是缠绕在刀鞘上的珠串缨络已然崩断,悉悉索索地落了一地。
临猗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他环视四周,只见玄夷站在一旁,灰暗的面容上显着冷笑,脚边躺着身着祭司服饰的男子尸体,宽大的衣袍被他不经意地踩在脚下,精致的玄鸟绣纹已然绽裂。
临猗并不理睬他,上前几步,径直走到蚩尤面前,目光肃穆,宛如正执掌大典,临猗年长,此次安邑出征的人,都比他小了一辈;又是祭司,行止间自有与蚩尤不同的威仪。边上的陵梓觉得有些不安,悄悄地向后错了一步。
“杀降不祥,这是历来的道理,就是在安邑时,每次出猎后,也要从猎物中放回一只以减杀戮之恶。合水全然败亡,何必逼迫过甚,”临猗一挥袖,袖底划过半屋的人,不意外地瞥见玄夷的目光微微闪烁,“他们已与就擒的猎物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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