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渊古纪06
汗,还是血。
也许是和此时一样的眼泪。
忽然间霞光大亮,纯泽的身形微微一晃,被清晨的风吹散了。
(四)
今天是不周山难得有的好天气,昏黄的日光轻雾般铺开来,山色有如浸在水纹中般荡漾不清,然而师旷手中的弦,偶尔却笔直闪过纯净的亮银色,像是这幅山水画折断的细痕。
“七天已到,你的琴若让我不满意,我会像杀死其他人那样杀死你。”
钟鼓并未显现人形,它半隐在盘绕的云中,俯视抱琴的师旷。
它自负无所不知,其实并不重视与师旷的约定。
不过是水沉香木和冰蚕丝,它不屑地想,能发得出什么样的声音,是像凤鸣?还是青鸟的啼叫?它无趣地盘弄爪间的雪花,不耐烦地想现在就杀死那渺小的生物。
“为着这双眼,我从来被族人视为不祥之人,从小只有父亲庇佑我,我本来不服,但此次来求雨,死了六人,连纯泽大人也葬身在这不周山中,也许就是因为沾染了我的不祥,”师旷肃穆地正坐,“希望我这不祥之人,能破此宿命,为我族带回生机。”
他顿一顿,本想说若不成功,只求能与同伴们并首在山脚下的岩洞中,只是想到这条龙的乖僻,踌躇不敢开口。
转瞬他又失笑,苍山白雪,何处不是埋骨之地,轮回路上,既已有人扬幡相待,自己还挥不去一点点愁怀么。
他打消这念头,吸一口气,双手稳稳抚上了弦。
嫋嫋如烟的音丝升起来了。
师旷的手指拂在主喜悦的弦上,终年阴郁的天空明净起来,雪片不再狂暴地飞扬,细细碎碎,像暮春散落的花瓣。
半空中,钟鼓身周的云气呈现出温暖怡人的金红。
钟鼓觉得自己回到幼时,那时他才刚得到衔烛之龙的神力,只是一条筋骨柔嫩的小龙,在谁也看不见的时候,偶尔也会在河滩上打滚,懒洋洋地翻身,那时都还没有太阳,纵使光阴流逝,河水也总是一成不变地泛着粘稠的白沫,生、来得艰难,死、也去得迟缓,但它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它可以飞翔在父亲的身边,共同交错着穿过浩瀚的云层,天地是它掌中的玩珠。
后来……
后来是什么呢?
灵动的琴音缓缓拉长,就好像午后拉长的日影,寂静而怆然,它引导着钟鼓回忆。
后来我一心想要更强大,我有了殷红的鳞片,黄金的角,但那不够,我想要强大到将曾为虺的过去一概抹尽,想要拥有和父亲同样的掌控光暗的力量,于是我违背了父亲的话,急切地冲入险恶的龙穴……
云气仿佛掩抑着哭泣一般,聚散变幻。师旷的手指随即向上勾过,转而滑到最粗的两根弦上,惊惧和恐怖,七情之中最能摧伤心智的感情,它们发出钟磬般的音律时,山中飞起啼声喑哑的乱鸟。
师旷的心神一时也失了清明,他害怕土尘已盖满了村庄,人们气息奄奄地平卧在床上,他的父亲呛着窗外吹来的干风不停咳嗽,每天夜半,有幽魂走向井边,摇着辘轳放下吊桶,桶底不断撞击着干涸的井壁。
钟鼓则看见自己日复一日飞翔在撑天之柱旁,坚信有一天衔烛之龙能重新睁开双眼,摆脱守护天地的重担,再与他并肩飞翔,他这么企盼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天地间响彻长长一声龙吟。
师旷挥落右手,七弦訇然齐响,一曲终结。他迅速地按住弦的震动,以绝对的静默作为尾声。
他身上衣衫被汗水浸透,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只倚着山岩重重喘息,急剧的心跳中,听见云上的钟鼓说:“你赢了。”
金光闪处,师旷看见红发红甲的青年站在面前,仍是桀骜地挑着眉,眼里却似乎有着红丝。
他将一片金色鳞片递给师旷。
“把我的鳞埋在井中,无论多少年,都可保井水不枯。”
“我会命一条角龙送你回部族。”
“还有,每年的这个时候,你要来给我奏你的琴曲。”
他别过脸:“会让我想起很早以前的日子。”
一道水痕印在颊上,师旷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他极力掩饰的泪光。
师旷临走时,钟鼓要他将刚才乐曲的第一段再奏一遍。
“听起来特别悦耳。”
“当然,那根弦是专用来弹奏喜悦之音的,神龙大人,沉湎于快乐不过是蒙蔽自己。那是琴中最易流入取媚之道的一弦,不可多弹多听。”
钟鼓只淡淡一笑,化作道金虹投入不周山深处。
时上元历七百四十七年,春。
(五)
又逢春日,钟鼓和往年一样,降下云头来听师旷的琴音。几十年过去,无论外界如何变迁,师旷未曾打破约定,年年皆来为它奏琴。
然而今日从山路上迤逦而来的,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钟鼓想起上一年师旷来时,满头白发如新雪一般,乐曲更形美妙的同时,身体已衰弱得连琴也快搬不动了。
临走之时,他理着琴丝说,即使不能再来不周山,也要让子子孙孙都信守承诺不变。
这一天,果然到了。
钟鼓仔细地端详,看那少年的脸容确有几分师旷的影子,却还俊秀更多。
他已端坐在银狐皮褥上,抱着自己看惯的七弦琴,白衣是丝制的,还罩着一领压金绣锦的薄纱,望之如玉。身后跟着六个祭司,捧着各色祭器。
钟鼓不由想起山脚下那几具尸骨,还有师旷当年被献作牺牲时的狼狈情形。
它屈指算算,认识师旷已有四十余年,自己眼中弹指的瞬间,就人类而言,已是该到寿命终结的时候。
沉思之间,乐声已起。
弹得虽然精妙,毕竟多了一份谨慎的窥测之意。
师旷为他奏曲,从来豁达,即使有求于他的第一次,也不曾折腰屈膝。他的后人,已失了气度,纯然使乐曲变作取悦自己的器具。
人生如飞鸟,相失天地间。
钟鼓切切地领悟到光阴的无情。
他将这群人赶出自己的不周山。
封路的大雪,从此再也不肯为谁融化。
(六)
拯救了浮水部的师旷,再无人敢厌恶于他,而是致以饱含敬畏与困惑的目光,将他的事迹辗转相传,并奉他为太古时代最伟大的乐师,能与他一较高下的,只有一位名叫“太子长琴”的仙人。
他的声名流传不绝,继承他血脉的人中,也不断诞生在音乐上有着绝世才华的人,他们都被称作“师旷”。
后世,《淮南子》中亦载有一名侍奉晋平公,名叫“师旷”的乐师的故事,他善奏白雪之音,能打动神物为之下降。他也有蓝黑异色的双瞳,那时,这样的瞳色招来的不再是猜忌,而是无比的敬慕。
而这种种逸闻,终究只是上元七百四十七年春日时,不周山中回荡的琴曲之遗韵罢了。
【第二章 劫动】
朝阳初露,月相的力量已渐消退,长流水的波涛再度充盈,天边的霞光将整条河染成绯红,像是一条横绝大地的血道。
安邑的人们用刀撑着酸软的身体,喘着气,从东岸回头望去,仍惊愕地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脚,真能跨过这不可逾越的天堑,置身于传说中的沃土,而仅在一天前,他们还只能隔着水雾远远观望。
但踩着的泥土传来与沙石有别的沉厚触感、簇拥在浅滩上的皱缩的草木散发着清香,一头地鼠悉悉索索地钻进草根,这里还未为苦旱而完全贫瘠,好像席卷西地的灾难,也被长流水挡住了肆虐的步伐,不得不逡巡前行。
每个安邑人都意识到,这是得天独厚的土地,与自己的故乡截然不同。这里的水还在流、地还丰腴,死亡来临得会慢一些,也许还有生存的希望。
他们先是沉默,而后不知道是谁,突然发出长泣般的吼声。
随着吼声,他们不约而同,挺直了身体,一齐拔出腰间的刀,瞬间刀光亮起,一片耀目的星辰于白昼和太阳争辉。他们的脸上,露出扑向猎物前志在必得的神情,从肩甲上流下的水珠,映染成万千血点。
此后,安邑部傍长流水而下,长锋南指,将踏破面前的一派锦绣河山。
第二章 劫动
木屋建在祭坛之后,是整个部落最中心的所在,门上悬着一道朱红扣索,两扇门在风的振动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缝隙中飘出丝丝薰香。
屋前围了一群紧束皮甲的人,提着被血污得看不清锋刃的刀,目光毫不退避,带着渴欲,落在了门上。
为首的一人将刀反手插在地上,上前掂了掂绳结,一瞬惊讶地瞪大眼睛。
“只是条草绳。”他转头说。
身后的人露出失望的神情,这是搜寻到的最后一间库房,他们期望里面有成堆的米粮和布匹,然而一根草绳,只不过说明房里的东西无关要紧。
为首的人本来已收回按在木门上的手,他略略犹豫,还是一掌拍下。不管有些什么,一战之后空手而回,都不合安邑人的脾性。
绳扣立时崩断,连带着木门也塌了一边,刚才还是若有若无的香气猛地浓郁起来,阳光越过他们的肩头射下,照亮了半个屋子,靠墙立着黑压压的一排木架,盛设着软滑的纨纱,飘洒开来薄雾般的丝绸,还有镌文凝重的青铜鼎,和细腻如脂的纯白陶罐,无一不是华贵精致,如同铺陈开的一把金沙,眩目地令所有人一时屏住了呼吸。
片刻过后,他们才移动脚步,一个接一个走进去,脸上都带着迷惑的神色,好像被那一片宝光蒙住心智。
几个人轻轻触摸着冰凉的丝衣,不得要领地想将它展开披在身上,挥动的手臂却撞下了边上的一卷轻纱,素白的纱像初雪飞落一般,瞬间堆了一地,沾着血的脚步踏在上面,踩出无数黑褐脚印。架上分列整齐的珍宝被扫在地上,四处响起陶罐碎裂时迸出的脆响,半透明的玉器滚落时沉闷喑哑的低声。
人们握刀翻寻着,先前的小心翼翼荡然无存,他们似乎意识到,面前的一切全在自己的掌握中,黑眼睛里窜上征战时才有的残暴和倨傲,胸前的兽牙珠不断晃动着。屋子没有窗,太阳照出的一小块光亮凸现了屋里阴影的深郁,他们看起来就像在黑夜中撕食猎物的野兽。屋内这样喧闹,屋外却听不到什么声响,没有虫鸣,也没有树叶拂动的沙沙声,只偶尔有热风从远处吹起隐约的哭号,阳光寂静,令人胆寒。
最先推开门的那个人反而没有进去,他只在最初凝视了一瞬,便无趣似的转开头。
他靠在门外,竖起刀,将刀刃迎向太阳,他端详了许久,捡起一块被抛掷出来的未染色的生绢,擦拭锋面上干涸的血迹。
“首领率领的这批人许久没有回来,我过来想看一看,”一个冷淡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看起来,是找到我们需要的东西了?”
蚩尤停下手,还刀入鞘,微侧过身,便看见站在身后的玄夷脸上露出讥讽般的表情,薄削的嘴唇尖刻地抿成一线,他向屋里扫了一眼:“辛商也在?这些微薄的东西,就能让他放不开手?”
“他们很累,需要热闹热闹。”
“我也知道,往日在安邑,你们出猎过后,总会有庆典,这次过了长流水,我们都没歇过一歇,颇有几个人忍耐不住,”玄夷弯下腰,拾起落在地上的两截草绳,细细地看着。
“刚过长流水时,以为中原的部落有天神庇护,所失一定较小,现在看来旱情日深,连他们的粮食也所剩无几,一连过了三个部落,凑到的粮草只够我们自己勉强度日,没有余裕分回安邑。这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情专来劫掠祭器?”
“祭器?”蚩尤反问。
“朱红是祭司才可用的正色,就是说,这绳扣下锁的,是整个部落精挑细选,将要奉献给诸神的祭品,就算是条破旧的草绳,也无人能犯。”
“这是中原的习俗?安邑没有这般花样,”蚩尤虽未叹气,眉间却掠过阴云,“原以为这最后一间里,该有我们要的东西,不想还是扑空。”
“首领心有不安?”
“不安得很,”蚩尤不知不觉间,又将手扶上了刀鞘,每次他心中疑惑,迷茫不知所措时,他总是近乎依赖地这样做,他自己都未意识到这点。
玄夷低头看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背,想道:“蚩尤,你竟然还不知道,这场绝境,单靠握着刀,是无法逃离的。”
他没有出声,蚩尤却像听见了似的,问道:“什么?”
“首领心中的不安,不知是为何而发?”
“是我劝服众人渡长流水,若再一无所获,我无颜面对临猗他们。”
“我还以为首领会为亵渎了奉神的祭器而不安,”玄夷一笑,“只要不是,也许还有挽救的余地。”
蚩尤一喜,转念眼中又浮上一层忧虑,摇头说:“不会,我们把合水的每个角落都翻遍了,除了先前找到的一点口粮,再也没有别的,而且我看他们村后的田地也干得不见水,我们还是尽早收拾,到下一处去。”
“与所经的前三个部落相比,首领以为合水部怎样?”
“当然是个大部落,”蚩尤指向屋内,话音里却带着好奇和不易觉察的向往,“我从未见过……”
他忽地停住,自嘲般地一笑:“有些……我连是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玄夷走过去,脚尖碾着蚩尤用来拭刀的那块生绢,本来精细地看不出丝缕的脉络、洁净如晨光的绝品,染透了斑驳的血迹,和蚩尤皮甲的接缝处一样,散发出腥味,凌乱凄惨地落在地上。
“首领为何却不爱惜这些罕见的珍品?”
蚩尤一愣,似是想不出玄夷问题的中心所在,踌躇一下,直说道:“虽是好东西,但不知做什么用,既不好吃,穿起来也……”
“不错,”玄夷截断他的话,“风调雨顺的时候,这些东西当然贵重,可现在大灾席卷天地,青苗不长,新穗无收,人人自危,各族看重的,就不会再是这些。合水在中原虽处西方,但地土肥沃,人丁兴盛,是个大族,往年想必大有余蓄,绝不至于只存三日的口粮,恐怕早已将余粮藏在了别处,这些祭器,放着不管也不会有人抢夺,而口粮……安邑既然想的到入中原寻粮,其余蛮荒之地的部落未必想不到,而时间再久,中原腹地富饶的大部族也入不敷出时,只怕八方都是战场,合水此举,也算是未雨绸缪。”
“那合水会将余粮藏在何处?”蚩尤的眉心虬结起来,咬着牙道,“冲锋太急,合水部的族长怕早被杀死了。”
“首领,余粮所在,是我说的第一件事,还有第二件,虽不急在一时,”玄夷压着声音,缓缓道,“大旱持久不止,日后我们所面对的,还有和我们怀着同样心思的部落。我曾说过,要托庇于安邑,看首领征伐天下,这一天来到,或许比我想得更早。”
蚩尤目光霍然闪动:“那岂不更好?”
“怕是太早了一些。”
蚩尤知道玄夷的担忧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即使在渡长流水前,他也不曾见过玄夷有这般慎重的表情,他似乎隐隐也觉得背后有绝大的危机迫来,但他没有细究,手反射似的握紧了刀,刹那间,直冲胸臆的勇气击散了浮起的不安。
他昂着头,像与尚未现身的敌手对峙。
“我从拿刀之日起,未曾一败。”
玄夷看着他火红的衣甲,未作回答。安邑的锋锐、蚩尤的勇武,确如满弦的强弓上射出的破风一箭,若以之射日,只怕阳光也会为之晦暗,但纵使它能洞石穿岩、摧枯拉朽,劲力衰竭时,也不能穿透一片枯叶。中原部族不下百数,安邑始终也只是极西地蛮荒的小部落,如果敌手层出不穷,真不知会覆灭在哪一战中。随即他暗中摇一摇头,这些事担忧得过早,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只会让人看不清当务之急,眼下最致命的,仍是找不到余粮。倘若再下一城,景况仍无改变……他不禁瞥一眼仍在屋中喧闹的人,恍然觉得,这一屋的珍宝来得恰是时候。安邑,有安邑的习惯,若不用什么喂饱这群常年饥饿的野兽,它们就不会乖乖低下头,按自己画定的路前进。
蚩尤看他望着辛商等人沉吟不语,淡淡道:
“安邑难得看见这样的东西,等大家都看够了,一把火烧了就是,绝不会碍事的。”
刚说完,却听玄夷说:“难得有这样贵重的好东西,能带上的,不妨就拿一些,再把其余人也喊来,你说的对,一战过后,大家都得热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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