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渊古纪05
双眼,他不由扯下布带,奋力站起身,向着左方叫道:“雪、雪可以灭火。”,一边摸索着伸手,想要拉住那个可能着火的人。
师旷还未跨出两步,突然肩膀被人按住,一股巨大的力量涌来,强硬地将他又压地跪倒在地上。
“不要逃!”那个抓着他的人气喘吁吁地道,“不许逃,你贪生怕死!”
是纯泽。
他怒喝着:“神龙即将降临,各人自归本位!”
师旷觉得有温热的水滴溅在自己的手背上,也不知是谁的汗,或是血,四周风声咆哮。
纯泽扼着师旷的肩膀,一半须发被火堆倒塌瞬间喷出的火舌燎得焦黑,慑于他素来的威严,四散奔跑的祭司们又迟疑地聚拢,然而六人里已有一人仆倒在地,后背烧得木炭般焦黑。
他们站得摇摇晃晃,木然地顺着纯泽的目光向西北天空望去,猛然一同瞪大了眼睛。
那里盘结的黑色云层正剧烈地沸腾,偶尔开裂的缝隙间透出刺眼的金红电光,光潮中映照出未曾目睹过的奇异影像,看起来无比华耀,映着它的光反而暗淡得成了一片凹影。这影像稍纵即逝,立刻又沉没到云海中去,只听得见疾雷随着它的隐现纵横奔腾。
而电光一旦腾起,刚才还似站在浪尖的人们觉得地表驯服地安静下来,波动渐止。
纯泽大喜,无暇再顾及师旷,弯腰拾起适才落地的神杖,展臂一挥,神杖上的流苏已被烧断,碎裂的珠玉滚落在泥浆里。他奔向壅积的云下,放声高喊,喊的仍是那段祷文,声音逆着风送到远方,然而与威势炎炎的雷声相比,轻飘只如盛夏树枝间的蝉鸣。
纯泽生来天赋既好,身份又尊,是立于一族顶点的人物,一生中从不曾感到如此的渺小,这就是人力和神龙灵力的差别,就像将夏蝉与骄阳相比。他不由地跪拜在地,凛冽的北风吹高他腰间的白色长带,扯得笔直。
其余人也都立刻俯伏在雪地中,流了一身出的汗水瞬间被风吹成干冰渣,紧紧贴在背上,恐惧寒到心里。他们没有一个人越过纯泽的位置,无形中就藏在纯泽的背影中,受着庇护。
他们不敢仰视,只听见青年男子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区区人类,也敢在不周山放肆!”
“我们是浮水部的祭司,因天下大旱,部族难以为生,”纯泽的声音中带着狂喜的颤抖,他略略抬头,四周扫视一眼,看见师旷缩着身子跪坐在两三步之遥处的岩壁下,便指着道,“此物与众不同,特献作祭品,求神龙为我部降雨。”
(二)
浮水部所祭的神龙,正是守护撑天之柱的钟鼓,纯泽念诵的祭文将它惊醒,钟鼓往常多见各类追逐灵力的妖兽潜入不周山,却很少见到有人类踏入不周山的范围。它只觉得他们举止怪异,喧哗不已,搅乱了静寂的山景,唯恐他们惊扰衔烛之龙的长眠,特意飞下峰顶,要将他们扫荡干净。
此时钟鼓顺着纯泽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如盖的飞岩下探出一段阴影,分明是个人形。
纯泽又跪行几步,深深吸一口气道:“此人生有妖力,是我族中选出的最合适的祭品,望神龙受祭,赐我甘霖;望神龙受祭,赐我甘霖。”
言辞恳切,钟鼓听了,却怒气勃发。
它虽嗜杀好战,无数生灵毙命在它爪下,但它既为应龙,以天地日月精华为生,绝不会如下等的妖物之流,以食腥膻血肉来壮大自己的力量。
这些人,和他们带来的所谓精挑细选的祭品,对钟鼓而言,无疑只是一种侮蔑。
“无稽之谈!”
一叱之下,所有人突然听到了撕裂声,抵挡不住狂风暴雨的旗帜,常常就在这样的一响过后断成两截。
盘旋的电光猛然亮起,盛大的光芒几乎将头顶的黑云映成半透明的虚影。
俯伏在地的纯泽,身体挺直展开,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得后仰,而后又被穿透,有一簇血花从他后心溅开。血的热气冲化了凝在衣服上的碎冰粒,涓涓地流个不停。
他仰面倒地,他的嘴唇还在抖动,嗫嚅着要将那句“神龙受祭,赐我甘霖”念完。
风声顿时凄然。
本来瑟缩在一边的师旷不知从何处获得了力量,突然扑到纯泽身边,托起他的头,不敢置信地拿手去盖胸前的伤口,像是要尽力堵住不断流出的血。但他把手掌覆上去时,纯泽的全身已经冰冷,掌心的一点温暖无疑已挽不回他的生命。
雷声依然隐隐,电光也还是纵横不歇,朦朦胧胧的龙影下,仿佛垂下了鲜红的云,一时变得狰狞无比。
“孔苍!”师旷回头大喊,“快来再念祭文,告诉神龙,我愿作祭品,求它赐雨!”
他叫的孔苍,是纯泽最为信任的弟子,此时他和其余几人一起,跌跌撞撞地跑出十来丈远,听见师旷喊他,也不回头,只是喊:“师旷,快逃命吧。”
他们像炸了窝的野蜂似的四方冲突奔逃,没有指引,没有序列,根本也不去揣测下一步会踏在哪里。那卷写着祭文的生绢被来回踩了好几脚,鞋底的雪泥把字迹蹭得模糊。
“孔苍,快回来!纯泽不能白死啊!”
他的叫喊,却被空中的一声冷笑压了过去,随着笑声,师旷看见奔跑的五人停了一停,时间突然顿住了一样,他们姿态各异,下个刹那却全倒在地上,手指不甘地凌空一抓,似乎在那里看到一根救命的绳索。
血喷涌着,染红了飘扬的雪花,最后静静凝在他们身上的,是薄薄一层红雪。
师旷心中一空,他觉得全身热了起来,心脏鼓涨得难受,恐惧带来的寒意全被驱除了。他稳稳放下托着的纯泽的头颅,走去捡回卷轴,一步步走得异常镇静。
云越压越低,几乎像要去压弯他的脖颈,龙的身影更清晰了,如果师旷抬起眼,就可看见密排的金鳞。
而他只是盘膝坐下,尽力用手指擦去沾的泥土,但上面记载的是祭典专用的文字,他看不懂也读不出。
师旷叹一口气,低低念着纯泽死前未曾念完的八字,等待着撕裂心肺的一击,虽仍害怕,心中却没有不安。
他念了一遍又一遍,眼前景象模糊不清,耳中嗡嗡作响,全身似乎只剩下舌尖还活着,只剩下心口还有一点热血。
“够了!”
他突然听到一声大喝。
他勉强瞪大眼睛,影影绰绰地看见有人站在前方,心中欢喜,以为有人活着,他想笑一下,发现肌肉也僵木得难以动弹。
只觉得一阵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积在身上的雪突然化成水流进衣领和口中,师旷的舌头被水一润,好像恢复几分的体力,眼前也略略地亮了。
他吁一口气,挣扎着抬高头仰视那个正迅速靠近的人影。
那并非师旷的同伴。
甚至一眼看去,就能明白,他并非凡俗的人类。本文出自烛龙RPG世界观小说《神渊古纪》,未授权任何转载
他散着火红的乱发,额角处生出两枝角,近发根处是海底珊瑚般的红色,继而变成光耀无匹的金黄,仿佛用最纯正的精金铸就。入鬓的长眉像迎着风的刀刃斜斜飞起,眉下压着噬人的眼锋,臂膀上有几片金鳞未完全褪去,断续的绯红电光和云气在身周飞翔,他虽化作人形,但龙威犹在,通体像是透着火焰,只在左肩往下披了一挂淡青的鳞片,安宁清静的颜色令人看了出神,冲淡他全身的几分煞气。
师旷看着他居高临下俯视的眼睛,低低道:“望神龙受祭,赐我甘霖。”
钟鼓的手,本来已要探出去,直接破开这个古怪人类的胸膛。此人的同伴已死得干干净净,他不逃跑,却还敢做着令自己厌烦的事。他要亲手将心摘出来,好好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与别人不同的东西。
但他看见师旷直视的眼睛,迟疑一下,忽然道:“你难道不是人类?”
师旷被他问的一愣,立刻醒悟过来,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双眼,道:“您也看中这双眼睛?看来我真是有奇特的力量。”
钟鼓皱了皱眉,再凑近些,望见眼前的人左眼作靛蓝色,像是嵌着颗映着海水的珍珠,与右眼的黑色迥然不同。这样奇特的眸色,甚至超出了他所知——他所知道的人类,生来全是一色的双瞳,只有妖物才生有异色,以昭明血脉之别。
师旷看他神色好奇,心中放宽,却更有一些涩然:
“为这双眼睛,族人说我有常人没有的力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如果您能看得出它们的用处,我生在世上一回,也许就为了今天,请您救一救北地的浮水部落。”
钟鼓还在仔细端详那只左眼,琢磨着是不是要将它取到掌中把玩,对师旷的请求不过回了一声嗤笑。
“我若要吃你,早在那老头念祭文时就把你吞了,你不逃跑,就为了再和我说一遍这话?我不会吃人,也不会救人。”
师旷按在膝上的双手无声地紧握,眼神飘到钟鼓身后,那里倒卧的尸体已被雪盖住,像是平地上多突起了几座石块。他忍不住猜想,若剥开不周山上交叠的冰和雪,会不会翻出成千上百的尸骨,他们永远保持着死时的姿态,渡一口暖气,就像能活过来。
“我既为应龙,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你的眼睛在陆上虽然罕见,可海中多得取之不尽,你如果要求我,就拿我没有的东西来换。”
钟鼓说这话时,神态极为倨傲,又带着一种小孩子偷偷作坏事般天真的恶意。
师旷已然失望,听他一说,又好像得了一线光明,踌躇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怕钟鼓反悔似地赶紧点头,追着道:“我会弹奏一种名叫‘琴’的乐器,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尽心准备。”
“乐器?”钟鼓不屑,“我早就知道,一群家伙拿着奇形怪状的东西,全是只会发出些嘈杂声音的废物。”
“不,我的琴乐和旧日传下来的乐器不同,我自信就算在洪涯境里,也没有能匹敌的音乐!”
“洪涯境算不了什么。”钟鼓淡淡地说。
“那么……”师旷低头想了想,鼓起莫大的勇气抬头道,“为何不听过再说呢?只要您听过一小段,就会知道我的琴曲是不一样的!”
钟鼓饶有兴味地望着急切的师旷。
“好,七天……七天后,如果你的音乐不能叫我满意,” 他的眼神中暴起戾气,“我会把你撕得粉碎。”
【断章·光阴(下)】
(三)
师旷屈身在窄小的石洞中,洞外时时传来长啸,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吼叫。
他也许该生一个火堆来抵御可能出没的野兽,舒缓一下冻僵的身体,或是就着雪水,吃两口好不容易剩下的干硬碎裂的麦饼来振作精神。但他只是低垂着头,注视着收拢来的一堆器物,有烧得焦黑的芬芳木料、青铜的酒爵、三股绞紧的麻绳、还有那卷脏污了的祭文,红色的文字依旧鲜艳夺目,在微弱的月光中跳掷。
这珍贵无匹的东西,此时对师旷而言毫无用处。
他现在需要的,仅仅是七根弦。
白色柘丝绞成的琴弦,素洁如霜,鸣动之时,如振玉落珠,最善传音达情。
他手中所有的残余的木块虽可用作琴身,但麻质粗松、绢丝柔脆,都不堪移作弦用,那约定的七天中,如何才能造就一具三尺六寸六分的七弦琴?
要用琴声去打动那强大而暴戾的龙,这是个疯狂、一往无回的决定,说不清是怎样的情感促使师旷如此蛮勇,但他明白自己已毫无退路,或者说,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师旷叹着气,扭头向藏身的岩洞外望去,这荒凉的、从未为音韵熏染的群山,贫乏得惟有山石冰雪,粗暴而蛮狠,没有人的心会被它们打动,也许不周山中,根本容不下任何美好而脆弱的东西,比如琴音,比如怜悯。
他的思绪渐渐紊乱,他的眼前闪过故乡零乱的景色,他一会儿看见村口木楼上插的火把,一会儿井边的柳树纷垂的枝条,柔柔地拂过他的脸颊,暖风中流莺啼啭。
他又听见绽着春花的篱墙边,一个老迈的嗓子正含混地叫着:
“渴……我渴啊……”
阳光下暖融融的景色倏忽消散殆尽,四周变得冰冷而黑暗,混着干咳的痛苦喊声不停地幽幽扎进耳里,铁线般勒住他的心。
“父亲……”他向着黑暗的深处轻声呼唤。
“渴……我渴啊……”
“父亲……”
“渴……师旷,救救我,我渴得受不住啦……”
最后一句,不再是呻吟,而是尖厉的喊叫,师旷一惊,猛地睁开眼,忽然有个可怖的念头钻进心间。
“不,我还有一个办法——用人的筋络作弦。”
他心底有个阴冷的声音提醒他自己。
坚韧有力,足以承负音调的万种变化,淡红色的弦。
这个念头一生,他似乎已嗅到了并不存在的血腥气,胸间泛起呕吐的冲动。
洞内并排放着六具尸体,那是在太阳未下山前,他收敛的纯泽等人的尸骨,为的是让他们有栖身之所,不至于永世飘荡在不周山。
他的眼神呆滞地转动,看着那些熟悉的脸,失去生命光泽的脸庞僵硬干枯,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几步,又恐惧地退回来。
苦痛的喊声还在脑海中回响,逼迫他,催促他。
他抓起青铜的酒爵,一下一下,用尽全力朝山壁砸去,精美的方纹磕坏了,大小不一的碎铜片迸散,在他额角擦出一道血痕,裂口异常锋利,足以撕开已死的惨白肉体。
师旷咬紧牙,将碎片抵在腿上,尖端陷入肌肉的地方,立刻涌出一股鲜红的血液。
他想要割取的是自己右腿上的筋络。
哀号声戛然而止,师旷的眼前,突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一只微凉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发心,他把眼睛张开条缝隙,看见一截朱红的袍袖。
“师旷,为何不起来送我一程?”
“纯泽大人……”
他眨几下眼睛,眼前站的人高冠长衣,神采照人,手中神杖缨络灿然,宛然是记忆里的样子。
“你没有死?”
“不,我将往归途去了。”
师旷想站起来,忽然右腿剧烈地疼痛,他挣扎一下,又颓然倒在地上。
他仰头愣了一会,才像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苦笑道:“纯泽大人,不妨多留一步,也许我也可同行。”
纯泽淡淡一笑:“你只是焦躁恐惧之下心绪动摇,被自身的迷惘所趁,才会乱梦颠倒,真幻失察。我来也是为告诉你,不周山中,传说有种黑色的冰蚕,有鳞有角,将它埋在雪中一个时辰便能结茧,其丝光莹如珠,比柘丝更胜十倍。”
师旷跳起来,满脸惊喜:“在哪里有?”
纯泽指指地上:“就在你脚边。”
师旷惊地往后一躲,侧过身时,突然明白过来,他的双腿灵活如常,哪里有什么受伤的样子。
“你天性敏锐,易被感惑,若被幻想所拘,就怕真的醒不过来了,虽说是在幻中,你宁愿不动我们的躯壳,还是要多谢你。”
师旷从未听纯泽说过谢字,讷讷地不知回答什么好,半晌只是说:“纯泽大人,我们这次来不周山找神龙,人人都拼了性命,你们要都走了,剩我一个,你说,能有几分成功的把握?”
纯泽沉吟道:“我与孔苍六人,已成不变之数,此时七日之约未到,机变未起,福祸不测,凡人终究不能洞察天机,求雨的成败,全在彼方转念之间,你手中所有,实在是一分也没有。”
师旷急道:“那还请纯泽大人指点,什么样的乐曲才能打动神龙?”
“发端于情,自然感心动耳,神龙虽然暴戾,一样具备七情,你只需凭藉本心。”
师旷想了片刻,并不见释然的样子,只是说:“我虽无用,也会尽力而为。”
纯泽忽然面色一肃:“我太轻看了你,以为你只看重一己的安危,是我此生的大错。人说一入轮回,便成陌路,我怕来世不能相遇,一声歉,一声谢,都趁最后的时机说了,我也走得安心……”
他话未完,一个声音忽然在外低低道:“纯泽大人,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不可久留。”
恍惚之间,星月已退去,灰蓝的晨光泻入洞口方寸之地,纯泽扶着洞壁,脸上透出苍白的死色,勉强要露出一个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僵木,只扭曲成古怪的表情,眼中突然流下泪水。
师旷突然记起神龙来临时,紧紧抓住自己不放的纯泽。
那时候也有温热的水滴溅在自己的手背上,不知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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