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渊古纪04
是将手拢在火边,偶尔才有人低声交谈两句。
辛商盘腿坐着,垂头摩挲着腰间原本挂刀的地方,偶尔又忍不住,不安地回头看看身后远远坐着的蚩尤和外乡人。他绝对无法相信那个突然出现、行迹诡异的家伙。自午后听到玄夷的豪言起,他想了很久,才记起自己曾在狩猎归去的路上见过这人几次,当时旁人告诉他,这个身上连小刀也不佩一把的家伙叫玄夷,是南方天虞部的人,自称是敬慕“人皇”神农,仿效他经历天下、探索万物的真微的游历者,不过两年前来到安邑后,就不再离开,多半是个被自己部族赶出来的罪人才对。
辛商身边的临猗,紧紧地盯着火堆,似乎也正困惑于此,他开始有些动摇,一心想着玄夷的话里有几分真假。
在他们的火光照不及的远处,蚩尤摸出火石,敲击着打火,碎刀在他的怀中散发着寒气,他颤抖一下,缩起了肩背,随即又挺直了。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声言要和他一同渡河的玄夷,此刻默不作声,正用手指在泥地上画着凌乱的线条。
他的面孔与安邑人常见的那类刀削斧凿般的轮廓完全不同,容貌清秀,看久了却有点模糊,好像摇晃在盛夏阳炎中的残影,左脸颊颧骨上侵蚀着一片蛇鳞般的黯白痕迹,
恰是这个人,赞同了他的作为。
蚩尤心中仍未能摆脱恶感和隐约的感激交杂在一起,使得他说不出话来。
两人无言了半晌,玄夷忽然抬头,眼神越过蚩尤投向他背后,那里正飘起一线莹莹月光。
时节恰逢月尾,月轮已细得只剩一弧,但清光丝毫不减,顷刻间澄澈明净的月色迅速照遍河边,暂时被暮色隐没的长流水,像是受到召唤,再度现出身形。
玄夷注目那道月光半晌,忽然开口,声音分明流露着一点喜悦。
“月将残尽,正好助我们渡河。”
蚩尤本来也扭过头去看那道月,听了这句话却是一愣。
他知道月有阴晴规矩,曾听临猗说过有些能人能算准一年之内的变化,却不知道月亮和渡河有什么关系。
他回过头,不解地问:“是该月亏的时候了,怎么扯得上渡河的事?”
玄夷道:“首领有所不知——”
“咦?”
他一个外族人,便不和其他人一样直称蚩尤的名字,蚩尤的武勇,虽早冠盖全族,到底还不是族长,他便折中取了个称谓,蚩尤从没听见过有人这么叫自己他,一时不知他说的是谁,怪了一声。
玄夷见他迷惑,知他不明,又催问一声:“首领?……蚩尤?”
这回蚩尤知道是对自己说话。
“‘首领’是个什么东西?”他瞪着眼睛,只有在遇见想不通的事时,他才会看来有些近人情,“别人都不叫我首领,我只有一个名字。”
“那是我们族中的敬称,我是来投靠的天虞族人,不能和别人一样。”
蚩尤摇头:“你们的习惯不好……在安邑我决心要过了这条河到中原去,是想过它会因为大旱变浅,但也没想过它要是不浅我就会退缩着不过去。你说让我再等一晚,难道不是想等着看河能不能干?你要不等它干,照我说的泅水,现在就该在对岸中原了。”
玄夷低低一笑:“这称呼……以后你会用得着。”
“什么?”
玄夷提高声音:“首领误会了,首领只见过安邑的河流,再深不过没顶,只想到这点不足为怪。……长流水至今不衰,又是西方的屏障,再多几十个旱日怕也晒不干它……到底是有神佑与否,此事过于飘渺,我说不清,也许它另有源头,而那处并无旱情……”
“是在何处?”
玄夷摇头:“真要如此想,除非是洪涯境……”
蚩尤一听,直起腰,一手按膝,像要跳起来。
“首领不必急躁,”玄夷立即说,“长流水或许刻意为之,洪涯境中的至尊,也未必见得多么看重中原,临猗所说的,至多只是揣测,不可当真,但退一步讲,倘若伏羲陛下真有此意,我们也束手无策。”
“照你这么说,说来说去,还不是过不去。干脆现在冲一冲,好过在这里多想。”
“束手无策,那是对洪涯境说的,”玄夷说得不疾不徐,就像按着涛声的节奏,“只要是河,一定有涨落盈枯,盈枯归于水,而涨落之势……”
他指着蚩尤背后天空:“取决于月神望舒。我请首领再等一晚,就是要再测一测月龄。”
“河水随月,有涨有退,两极可距十肘,退潮时长流水就会失去现在的威力,水位急退,也流不快,渡河的机会,会高得多。我已算过,两天后下弦枯潮,潮水最低,那时强渡,或许能一举成功。”
“当真?”蚩尤有些怀疑地指着地上交叠的杂乱线条,“这就是你说的测算?临猗说过,有些部落的人,能算太阳月亮的轨道,你是那种人吗?”
玄夷坐着弯一弯腰,慢吞吞地说:“我只是个珍惜落脚地的流浪人。”
刚才闪耀在他话语中的一点火花熄灭,刚刚鲜明起来的形象又暗淡了,他变回最初的样子,微微闭上眼,不发一言,整个人好像已融入火光的影子中。
蚩尤歪过身去,盯着地上纵横难解的痕迹,烦恼地抓着头发,突然将手往横在膝前的长刀上一拍。
“好,两日后渡河。”
玄夷倏地睁开眼:“首领信得过了?”
“你跟我们一起来,又肯帮我渡河,就是我的朋友,不会骗我。”
“就算你骗我,两天后我最多就是个死,吃饱了水下轮回井。”他弹弹刀鞘,“你也得跟着下去。”
玄夷摇头:“首领就算要死,也不屑与我这样的人同归于尽。然而我说的信,也不是首领口中这个意思。”
“怎么说?”
“这个法子,我自觉有十成把握,但仍不是想让首领一个人去用的,我说的信,上头要系着随首领而来所有安邑人的性命,不知首领还能不能信得过?”
“所有人?”
“所有人。”
蚩尤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你也看见,大伙儿都说过不肯过去,我信不信得过又怎么样。”
“众人不是想回安邑,只是听了临猗的形容不敢过河,人们对中原富庶早有耳闻,按临猗所说,稷山、新绛、曲沃之流便早有染指之意,安邑人又怎会不动心,若只是一处寨子,只怕早被踏破了。可惜凡人不惮生死者有,不惮天道者少,我走遍蛮荒各地,像首领这般一心往而不回的,可说绝无仅有。”
他顿一顿:“但请问首领为何执着于中原?”
“我部粮草不够,边上也没处借粮。”
“如果只和这条长流水争斗,首领一人足以,也不需要我的方法,水再深再急,必定也不能困住首领。但既然到此不是为逞一己之勇,就算首领只身过河,又能怎样?无论多么勇猛,所得的到底有限,首领最后,不也是要两手空空回安邑去?”
蚩尤愣住,他满心想的,只是过了长流水,进到中原腹地,征服那里的部族,至于踏平了道路后该如何做,不回顾的他从未想过。
“往而不回,是一人的英勇,但用来救全族就远远不够。所以要请首领再与临猗相谈,劝所有人留下。这才要问,首领能不能信得过。”
这次蚩尤真的跳起来,一脚踢塌了半堆火,燃烧的碎木屑高高扬起落下,周围半躺下的人们都惊醒了,撑起半个身子看着他们。
他指定玄夷,又怕被人听见,压着嗓子说:
“这些话,白天怎么不说,要是早知道河水能退,我怎么会答应临猗带走他们!”
玄夷抖落身上的火灰,淡淡道:“首领当时求胜心切,我若贸然进言,敢问首领当时会不会采纳?况且临猗鼓惑在先,又敢问众人会不会相信?”
蚩尤反被他说得无言,安邑重武好杀,凭玄夷这样子,是不会有人信他。
他喘着粗气,用脚扫开烧干的木柴,怀抱着刀,重新坐在玄夷对面。
“可是,”他懊恼地说,“你这次不开口,还害了我和辛商的交情。”
他摸一摸怀中:“族里没人狩猎的本事比得上辛商,以后我得一个人出猎去了,我再没第二个换刀的朋友。”
他忽然一笑:“本来我还想,你我过了河再回去后,就誓血换刀,做一辈子的兄弟。”
“辛商不惮生死,却惮天道,我同他一样,有自己的恐惧,如无首领不畏天地的气魄,是不能和首领做同路人的。首领信得率性,不信也轻易,不是待朋友的道义,看到的,最多只是有用的追随者。”
玄夷一边说,蚩尤就抓着头发。
满头红发都被抓乱后,他说:“完全听不懂。”
“这是天性使然,听懂了也无益。只是要说,天下虽大,未必能与人走在一起。”
蚩尤听得不快,只觉得在这小个子口中,自己这样不能,那也不对。
他摸索着刀柄,气冲上来,真想拔刀就砍了他,忽然又想到,至少怀里这柄长刀,算是和自己走在一条路上。
蚩尤此时不知道,善始全终是人间至难的事。
他回过神,却见玄夷深深地弯着腰,火舌快舔到了顶心的头发。
“渡河的时机,我已全盘托出,以所有人的性命权衡,首领纵然不信,我也不敢强辩。但玄夷另有所求。”
蚩尤哼笑一声:“你下这个套套我,总要做什么的,说吧。”
“我算这次,只是想讨个能让首领倾听我说话的机会。首领曾说以我作朋友,我不敢当,也是怕首领纵然现在这么说,会有一天后悔。我所求的,只是托庇于首领,做个追随者。”
“追随?要是我劝不回临猗他们,就得一个人过河,你这话岂不是白搭。”
“玄夷有算星道之术,也自负有识人之能,我也说过,我看首领,是天下绝无仅有的人,这次若成功,首领能成为天下第一人,安邑也随着成为第一大部族。安邑能收容我,我感激不尽,所以也不愿眼看它毁灭。若不成,则安邑是安邑,首领是首领了。”
“第一部族?”蚩尤想了想,“这名字不错。”
他拧开皮囊塞子,将水泼在柴堆上浇灭了火,一阵青烟升在空中,看起来倒和部落中用来示警的烽烟差不多。
他挎上刀,站起身,四处叫着临猗的名字。
玄夷抬头目送他的背影,嘴角的笑充满着筹算之意。
【断章·光阴(上)】
(一)
火堆燃起来了,六名祭司环在周围舞蹈高歌,白色长衣被火光耀得赤红。他们唱着几百年前流传至今的祭歌,歌声随着火焰越烧越烈而越抛越高,直如遏云的一箭。
站在火堆旁须发皆白的老者,峨冠广袖,青筋虬结的左手中紧握一柄缠绕着珠玉缨络的神杖,杖头雕着獠牙毕露的兽头,那是族中主祭的象征。他右手洒下最后一把祭香,舔着乌金色粉末的火舌猛地窜高,飘散飞扬,像是一只巨鹰伸开双翼,要腾空而起。
“是时候了。”
他低语着,俯头看向跪在他脚前的人。
这个人在恢宏的火光下,淡薄得只如一丝阴影,长长的灰发在背后结成一束,垂在腰际,看上去宛然是个将入暮年的老人,但他抬起头看向主祭时,却可发现他眼角没有皱纹,双颊的肌肤毫不松弛,只是个刚度过少年时代的青年。他所在的地方,离火堆最近,热气几乎能烤焦发尾,但他的脸色是一片透着惧意的微青,生铁铸成般的毫无表情。
老者犹豫了一下,像要叹口气,又屏住了。他把手按在年轻人的头顶上,眼中掠过怜悯之色。
“师旷,神龙若真有灵助雨,回到族中,我定然让我浮水族族人代代祭奉你的灵魂,决不食言,你不要怕。”
师旷撑在地上的双手悄悄收拢,握紧一把积雪,借助着寒意来压抑心中翻滚的情绪,抵御般地挺直肩背。
“过了轮回井,便是陌路人,”他瑟缩一下,“求纯泽大人能代我照顾父亲,我享不到的寿,让他代我过了。”
纯泽微微一愣,师旷的语调中没有他所担忧的怨恨,也无执著不舍,纯然只是哀恳。
“好,”他将神杖重重一顿,“我代一族应了你,决不食言。”
师旷的眼中掠过光采,眉头舒展,白描的画突然添了颜色似的,缓声道:
“我再无留恋之事了,纯泽大人,请您召唤神龙吧。”
纯泽袍袖一抖,一卷卷轴落在手中,跑上来两个祭司,各持一端,迅速地在纯泽面前展开,一幅尺宽丈长的生绢上,批满难于释义的文字,纵横勾连,赤红的竟都是血。
又有一人捧来注满清水的青铜盆,水是特意带来的浮水地的山间清泉,传说能涤垢除秽,使人清心,纯泽将手洗净,重新握起神杖,最后望了一眼师旷。
“纯泽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纯泽收回眼神,背对着他说:“可以。”
“请赐我一条布带,”他深深吸气,听见心底自己的声音悲切急促,和遭逢大难的所有人一样恐惧,断断续续似是拼命喘息,但他努力使说出来的话显得镇静,“好让我蒙上眼睛……神龙来到的时候,不至于吓得乱了心神。”
六个祭司互相对望一眼,按浮水的习俗说,轮回有如紧扣的链环,此生死时怎样,来世就会转生成同样的模样,所以每户人家都会在家人死前给他妆点一番,缺了肢体,还要用松木削成的假肢拼在身上,以求新生的康健。以师旷的要求,无疑是甘愿转世后做一瞽目之人。
纯泽沉吟一刻,还是使个眼色,便有人捧来一条红色的指宽布带,那原是用来扎焚木的。
那人在师旷面前蹲下,拢着红布遮去他的视线。
师旷只觉眼前一暗,狂乱的祭火,雷云封岭的不周山,密密飘飞,将要溅上自己鲜血的雪片,心底害怕的一切都被黑暗抹掉了,他松了口气。
那只手在他后脑系结时,突然轻轻说:
“遮了也好,师旷,下辈子宁可看不见,也不要再生成这样的眼睛了。”
声音带着哽咽,他是纯泽最小的弟子,年龄虽近,平素两人也未见得如何和睦,此时不知为何,心中冲上一阵歉疚之情。
师旷听了,静静一点头,应道:
“好。”
纯泽看着他们,复又叹了一声,说:“涿光,把绳索解了……师旷,望你去路顺遂。”
涿光慌忙弯腰解开系在师旷双手双足上的麻绳,一路过来不周山,纯泽担心他不甘牺牲作了祭品,特意防备,双脚间的绳索只留了半尺的长短,步子稍急就会摔倒。
扣在脚踝和手腕上粗大的绳结几乎已冻成一块,难以解开,涿光手指抖动,师旷肌肤上的寒冷传递过来,只觉得心口的血都冻得寒了。好不容易才将两条绳索解开,涿光将它们远远甩开,还待要说什么,纯泽已淡淡道:“事既周全,涿光,回你的位置去,这就开始祭礼。”
适才还残存在眼中的暖意荡然无存,纯泽已正过描金的高冠,重理过衣裾,只有他是一领朱红长衣,下摆被雪水沾湿,干枯血渍般的暗红,正是适合描绘此情此景的颜色。
祭歌重又响起,这次并不高亢,正像先前的曲调被长空反射过来的回音,低昂起伏,忽而曲折变幻,久久绵延在空中,仿佛细微的雨露,渗透到不远处矗立的不周山中去。
师旷缓缓弯下腰,将额头贴在地上,随即,他听见纯泽开始了诵唱,迸响地如叩动百座铜钟般宏亮,其余人的歌声瞬间被压倒,他的声音本身就似饱含着光与热,譬如在初升的太阳下,星辰全变得黯淡无光。
他念的正是卷上的祭文,师旷听一字一句敲击在耳边,默默想着,如果山中真有沉睡的神龙,一定会被这声音唤醒,会和传说的一样,龙长鬣密鳞,通身缭绕金色的云光从天降临。只要它吃了自己,就是答应了纯泽的请求,庇护浮水部躲过天下大旱的劫难。
这时纯泽的语声越来越快,到最后仿佛连成一声呐喊,师旷突然感到膝下的土地像是回应般地起了震荡,地腹传来轰鸣,冻土正在翻起,他觉得就像俯伏在一头拱起腰身的巨兽背上,忍不住握紧双手要去抓那长鬃,想尽力平衡身体。但他只徒劳地抓散了积雪,大地还在撼动,似乎准备豁然裂开。晕眩中他听见短促的惊叫,随即又是訇然巨响,汹涌的热浪扑面而来。他什么也看不见,猜想是那个层层叠叠焚木架起的火堆坍塌下来,有人惨叫着自边上跑过,师旷反射般转头去看,透过蒙眼的布带,朦胧的红光映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