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渊古纪01
【楔子·鸿蒙(上)】
那时没有巍峨群山,湍急冲突的水浪,星象和地理还都渺无踪迹,也没有永不相交的天海,我们如今享用着的世界起初被扭曲,裹成椭圆的球体,各种元素毫无生机地悬停在稀薄的水气间,互相间还未开始日后激烈的冲撞。
没有耀眼的光,轻微的呼吸,极目之处只是无垠的黑暗,万物尚未出生,也不会死去。这片混沌是平衡的,却又绝对沉寂,只有时光的奔流不停地冲刷它,似乎想令它摇动,使它倾斜。
如此地千年万载,也许在谁也说不准的某一天里,光阴的力量终于在无形中推动了一粒火花,它的热度本来被环绕四周冰凉的水完美地抵消,然而在这一触下,牵引的力量微微发生了偏移,再也不能将它留在纵横复杂的平衡之网中,它疾速地坠落,穿过茫茫数万里,烧灼阻碍自己的水雾和土屑,铿锵地击响一簇又一簇的火花,带动着五行之力展开彼此间的碰击。
混沌瞬间不再是混沌,轻清的火竭力挣扎,要摆脱沉滞的土的束缚向上飞腾;而向上仰望,却看得见水和尘沙含混着缓缓下降,像要压灭四散迸射的火线;火在熄灭,同时又有新的火粒在撞击间旋转飞跃;物质循环着变幻属性,摸索着自己的规则,世界的边缘在沸腾中时而鼓胀,时而收缩,激变中仿佛分崩离析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宇宙间的第一次争战,持续的时间并不比酝酿的时间短多少,甚至要更长远,因为这场巨大的纷扰,被后人分为阴、阳、木、火、土、金、水的七种相互生克的灵力始能形成,纯净单一、顺应循环流动的被称作“清气”,复杂易变,逆循环而动的被称作“浊气”,那正是生命的本源。
当宏大的声音平息,变动被纳入秩序,险些将要碎裂的世界复归沉默的时候,我们称之为第二次混沌的形成,依然没有光,而如果侧耳倾听的话,却仿佛传来细微的声响,那是风正掠过水面,将五行的种子捏合在一处,塑造着生命。
盘古,就出生在这时。
没有人不知道盘古,他为我们开辟混沌,支撑天地,临死身躯化入大地,仍不忘施惠于万物,称得上是神中的至尊。相比较面对着其他神袛兴起的崇敬和畏惧,人们对他更多地怀有感激之情。
据说他初次睁开眼睛,伸展蜷曲的手足时,交杂的清浊二气便不得不开始分离,安静已久的世界重又感到了从内部传来的、不逊于上回争战中萌动的巨大力量,然而这一次,力量不再反复无序,而是带有意志,执着地指向同一个方向,缥缈轻灵的清气被他托起,渐渐上升,弥漫的云霞不再下坠,沉重滞厚的浊气被他压低,越没越深,凝成地土。清浊之中出现了朦胧的空间,所展现的景象新奇绝伦,天空第一次滴落雨水,大地第一次孕育草木,水在凹陷的地表处积聚,形成了海,海中迟缓地游动着食土为生的虫虺。
盘古喜欢新生的世界远胜初见的混沌,可是刚诞生的世界还很脆弱,只要稍稍放低手腕,天穹就像要垮塌似地往地面坠,两者的边界在远方分分合合。他担忧已截然分开的清浊二气某天将复归一体,从此便保持着双手托天,双脚踏地的姿势整整一万八千年,不能坐卧,也不能松懈。
随着他身躯的不断成长,天地间原本狭窄的距离,渐渐扩展成几丈、几十丈、百里千里,直到最后不复重合。
岁月推移,经盘古之手创造的世界在他的保护下生机勃发,然而盘古却不能像受他庇护的生物一样四处奔驰,怀着好奇探索四方。他的双脚深深陷入地土,脚踝上爬着泥泞,微风偶尔拂过不能跨动的双膝。他想要触摸世界的话,只能张口去接磅礴的雨水,尝它的苦涩或甘甜;他会侧转耳朵,捕捉身边穿梭的风;也会任由幼小的虺湿淋淋地从水底钻出,盘绕在他腿上。
他曾看不懂一口小小的泥潭何以能隆起成庞然的山岭,不明白激越的河流何以很快变为冻土。还年轻的时候,他对自己的造物几乎一无所知,就像我们年少的时候一样懵懂。所以,日后的巫者和祭司所描绘传颂的——一个强健的中年男子,胸前泼洒着浓密的虬髯和长发,肌肉坚硬如石,与生俱来地拥有无可匹敌的智慧——那些话,那真是深重的误解。
盘古并非生来就了解生死这根本的难题,他是以孤独的长生为代价,换得了对生死奥妙的洞彻。长年累月望着世界成长的盘古,即是目睹自然的规则在他面前一圈圈毫无偏差地轮转重复。活得越久,他才明白的越多,才能平和地关怀着世上所有生命的历程,引导清浊之气在他的躯体内稳定地融合,生生流转。
在他死后,无论是神、人,还是妖、魔,或许有一天,他们能和盘古一样强大,一样长寿,却不会再有谁能比得上盘古拥有的智慧,或者是大爱。他们不是过于执着,就是失之冷漠。他们的力量仅仅来自清浊两者间强大的一方,而这力量越是高涨,就越易接近毁灭。无论生命长短,他们心中都有解不开的激烈爱憎的迷惘。
当然,此时他们都未能存在,世界不过仅具雏形:西北多山,东南多海,盘古在天地的正中,不懈地托举苍穹。但即使在他的庇佑下,大部分的山和海仍深深地埋藏于晦暗的阴影中,初生的生物们行动迟缓,双眼蒙着灰白的翳。
很显然,这不是我们熟悉的世界,它还缺少极其重要的东西,是如今的我们,时时歌颂的,重要性几乎可以等同生命的东西——光明。
如果没有光,也许所有生物至今还双眼浑浊,思维蒙昧,并时时受着持续的黑暗的威胁。
但在当时,似乎自然并不愿给新生的世界这一恩赐,在盘古开辟天地之后足足一万年,最初的一道光,才劈空而来。
当时西北大荒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大山,终年暴风雷霆不断,山峰被一道深幽的峡谷分为两翼,那便是日后极具盛名的不周山,将有多少劫难自它兴起,但于此之前,它也先诞育了无法描摹的奇迹——赋予世界光明的衔烛之龙。
和盘古一样,衔烛之龙也有着极其富丽的传说,传奇中说它青鳞金鬣,身周护有九重祥云。天涯海角、宇宙洪荒,只在它睁开眼时才能笼罩在光明下,当它闭上眼,万物也就黯淡无光。它是掌控光阴的尊神。因它能以一己之力光照四野,消弭黑暗,后世人们便称它为“衔烛之龙”。
当这条青鳞的巨龙第一次睁开双眼,向着黑暗咆哮后,世界突兀地绽露了光彩,连盘古也惊奇地抬头凝望镀在不周山棱线上的金光,高峰在群山阴影中凸现;峥嵘如岳的云块在抵撞中,边缘摩擦出强烈电光,所有生物眼前的阴翳顿时脱落,大地开始生长花与树木,花有深浅不一的红色,树木包着深青的表皮,水波折射出千万粼粼的光点。
若说盘古将物质的混沌分离,则衔烛之龙将时间的混沌分离,岩石有了层纹,树木有了年轮,万物生灭在它双眼的开阖间留下刻度,它宣告了生与死的度量衡。
似乎绝对的生与死唯一做不到的,就是主宰衔烛之龙的生命,飞驰的时光在苍茫的不周山上耸起山峰,堆垒巨石,使得水脉在石中穿行,却不能在龙的鳞甲上留下划痕。
衔烛之龙年复一年看着山颠的烈焰飞雪,万物的生死兴灭。它和盘古一样,无尽头地孤独,却不能和盘古一样,安于长生带来的、难以磨灭的寂寞。最终它选择了水边的一条弱小的水虺,赐它名叫——钟鼓,将自己的神力和它分享,并用了二千年助它修成应龙。
它就是日后众所周知的烛龙之子,而盘古和衔烛之龙费尽精神造就的世界,正是险些崩溃在它手中。
这条鳞密如排星的应龙最后占据了灵地不周山,往往忿怒那些冀望借助山中充沛灵力脱胎换骨的生物闯进自己的领地,它或是强行兴云,将山顶的大雪吹落在山脚,或是直接抡起利爪,凌空抓着它们的背脊扔进深渊中,杀得性起时,山涧都被尸体阻断,冰雪被鲜血暖化,重新凝成滴露状的红色晶体,据说云霄诸神都对这个名字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这些是未来的故事罢了,现在说它还太早。
到此时为止,远古的世界中同时有两位宽和的神袛守护着天地间得之不易的盎然生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一切正趋于美好,然而那里没有灼烈的呐喊、立决的生死、甜蜜的低语,依旧不是我们手中的这个世界。
属于我们的、充满纷争的纪年,却是以盘古的死亡和烛龙的沉眠开始的。
【楔子·鸿蒙(下)】
经过无数以万年为单位的计量,盘古的双肩渐渐垂了下来,他的头发变得和不周山上的积雪一般苍白,双膝被风吹地簌簌颤抖,仿佛他的身体不再强健如岩石,而是松软如泥土。他平静地环顾四周,毫不畏惧,他想,是带走了他身边无数生灵的死亡终于要降临到自己身上。
死亡一天天迫近,催促着他,但他仍高举双手,勉强地呼吸着,不敢放心离去。因为他看见每当风暴狂烈时,悬绝的大地与天空仍会微微地漂动,他担心没有自己,七种灵力失去制约,又将混杂起来,将安宁的世界拖回混沌中去,世界历尽艰辛诞育的生命会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他毕生的努力也会化为乌有。怀着这样的忧虑,盘古又勉力支撑了三百六十年,每一天中,他都感到寒冷在体内盘踞的时间比前一刻更长,他几乎熟悉了死亡的气息。
那天深夜,饱含水气的云块郁积在天边,空中飘拂着雨丝,没有半点劫难的征兆。而当盘古如往常一样眺望四方的时候,突然感到一线前所未有的冷意流遍四肢,迅速地穿过心脏,顿时强烈的睡意攫住了他,数万年来他都未有如此困倦,使他不由自主地阖起双眼,高昂的头颅垂落下来。他虽仍想着现在还不是该休息的时候,天地的平衡还有被击破的可能,仍然尝试着握紧双拳,提起全身的力量来延缓死亡的步伐,但一切都只是徒劳。
指缝间的云被挤碎,雨水沿着手臂冲到地面。
这场大雨终结的时候,盘古仰起头,向天吐出最后一口包含生命的热气,倒了下去。
立刻,所有的山峰、所有的云层,一齐发出悲伤的轰鸣,剧烈地摇动着,就如同死了主干的枝叶,纷纷要飘零和枯萎,世界失去了支柱,五行的元素疯狂骚动,啸叫着要回到最初的混沌中去。海面顷刻间退缩千里,缠结的彤云烧红天际,庞大的火球夹杂着雪片在其中翻滚,天幕的四角被地力吸引着下垂,苍穹越收越狭窄;地极同时震动,地缘翻卷着向中央聚拢。
盘古才刚死去,他忧虑的事就发生了。
不周山的剧烈摇撼惊醒了安睡中的衔烛之龙,它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可怖的景象,山峰倾侧掀起的烟尘,甚至遮蔽了他眼中的光芒,一瞬间的白昼淹没在昏黄的灰沙中,兽群和飞鸟难辨方向,已不再四处奔逃飞翔,而是匍匐着哀鸣,尽力把头藏在腹下。恐惧像席卷的洪水,扑灭了它们心中微弱的火焰,挣扎着逃生的希望。
火球开始互相冲撞着坠落,千百道浓烟冲天而起,崩裂的山石如密雨般飞散,沟壑丘陵一刹那间全被扫平,塘中的鱼、树间的鸟顿时被抹消了痕迹,连钟鼓一半的身躯也已埋在碎石下,它刚想飞动时,沉重的石块滚落,压住了尾部,土壤在上面堆成一座新的高峰。
迫在眉睫的危险不容衔烛之龙再思考,它尽力舒展身体,盘住几乎被拔起的山根,拖动整座不周山缓缓回归原位,以一己之力与狂乱的五行元素相峙,对抗意欲并合的清浊二气。护身的祥云在它灵力的控制下层层堆垒,形成一根没入天际的云柱,云本来是流动的气体,此时却变得坚硬如石,抵住倾覆的天空。
清气又开始上升,与沉浊的地土越离越远。片刻之间,不周山间矗立起的这根洁白石柱,就像活着时的盘古一样,重新支撑天地。
而盘绕在柱底的衔烛之龙用尽力量,周身碧青的鳞甲光芒黯淡,呈现出死寂般的深黑色,它虽焦急,却再无力睁开双眼,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世界,却即将要失去光明,被吞入黑夜的腹中。
然而黑暗被天际闪现的一道光痕撕裂,一个硕大的金色球体从裂痕处跃出,它看起来是完美无瑕的圆形,正中燃烧着纯金色的火焰,边缘晕着柔和的光潮,曳出长长霞光。它自东方出发,延着天穹向上运行直到天顶,绵密洒下剔透的光,完全覆盖了整片大地。说不尽的光丝雨线中,枯木抽出柔韧的枝条,新叶晕润,嫩芽蛰伏在枝头。河中复有潺潺水声流动,源头上几片树叶悠悠漂下。浅碧草色没入岸下,其中绽放开细巧的花蕾,花意浓淡,犹如凌空抛出一匹锦绣。
衔烛之龙微微一瞥后,安然地陷入了未知的沉眠。
人们传说,盘古死去的瞬间,体内灵力奔涌而出,泽及四方。
他金红的左眼化为光明的太阳,人们将之奉为力量和正义的象征,银色的右眼化为月亮,时而表征着智慧和温柔,时而又在其他星群的影响下,转化为冷漠和多疑。两者代替衔烛之龙,按时序掌控昼夜。
他隐藏在云中的长发散作星辰,分成二十八星域,依序照耀着四季十二月和一天中的十二时辰,人类将它们运行的轨迹刻在石上,以求占卜胜败祸福。
他的精髓齿骨,凝结成珠玉金石,有一些极为特殊的,更是埋藏在无限黝黑的神秘山腹中,敛收着光芒,它们的贵重,如同天上的明星一样。
血液流成波光浩瀚的江河,经脉化作纵横地势,盘结的肌肉堆成丰饶的田土,滋养万物。大地中央的神州沃土草木葱茏,人兽繁衍,共有百余族,各有所长,有的善于耕作,有的善于织造,还有聪明大胆的人敢于驯养野兽作为劳力,各处都是欣欣向荣的光景。
但盘古神力覆盖不及的地方,土地就不够肥沃,多穷山怪水,极其险峻,种种奇特的恶兽最喜欢藏身其中,它们都有人想像不及的奇特能力,比如虽然是鱼,鳍下竟会长出一对翅膀;还有的身体是只猛虎,却长着与常人无异的人面,背上有千只不停眨动的眼睛,以此视物。它们没有人的创造力,上天却赐给它们许多灵力,能够呼风唤雨、播云飞沙。
普通人遇见它们,往往又惊奇又恐惧,觉得与自己驯养的野兽全然不同,久而久之,就特别给了他们一个称呼,称作“妖”。
虽然人力不足以与妖相抗衡,幸而人、妖、兽三种族之上,还有孕出自盘古所遗灵力清气极盛之处的众神,智力与寿命均远远超过凡人。他们之中,伏羲、女娲和神农被众生尊为天皇、地皇、人皇,统称“三皇”,其中伏羲创历法、造书契,概括天地万物万事,被礼为至尊。
人们又尊蓐收为金神、句芒为木神、共工为水神、祝融为火神、后土为土神、飞廉为风神、商羊为雨神、羲和为日神、望舒为月神。
诸神居于洪涯境内,以不同的方式关注天下生灵,统御五行四极,使得各族守着自己的地界,不互相侵吞,保住天地不至于陷入混乱。
不周山中,烛龙之子钟鼓遵衔烛之龙所托,守护撑天之柱,此地乃上古神龙居停之所,不在管辖之列。
此外,世上更别有盘古遗留浊气的盘踞之地,却非世人所知。
一片锦绣河山,正是等候着人类以铁枪蘸足血泪于上撰写历史的长卷。
这,才真正是我们的世界了。
【断章·琳琅抄·梦醒心愿】
一般说来,太初鸿蒙的漫长在大部分史书里三言两语便可带过,甚至全无一席之地,人类以爱恨交缠泼绘的长卷才可称作“历史”,远古奇幻在众人眼中,不过配作琐屑清谈。
然而历朝历代总有数人汲汲于考求语焉不详的情节,如地理志上全无记载的西北不周山、撑天之柱旁灵力喷涌的龙穴等等,这其中的佼佼者,便是成书于汉代的《琳琅抄》。
据说这本书“杜撰极多”,全三十卷,以无凭无据著名,书中不仅有疯话,还有据之画出的图,譬如一目生于侧的畸视人、阶梯不通复道斜行的宫阙。对太初鸿蒙,并非如他人一般以寥寥数语倏忽了结,在种种记述之间,甚至还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钟鼓”。
“……烛龙有子名钟鼓,凶龙嗜杀,据不周灵地,恣行屠戮,群峰腥染,众水红飘……”
于是,人人视为乏味的上古时代,倒透出几许刚烈的血色来。除去盘古和衔烛之龙这样恢宏的传奇,那个时代,还有一条小小的水虺。
按《琳琅抄》所载,是时盘古的双手还高举天穹,在西方,刚刚定形两千年的不周山顶,还喷涌着赤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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