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Loyast 于 2015/1/9 14:00 编辑
(上)
料啸林做了梦。 梦里没有料总、老料。梦见的约莫是三十年前的事,三十年前法租界才是一小片地,哪里来的总华捕料啸林?只有个快班巡捕小料,赤条精光地站在水汽腾腾的混堂里,捏个干丝瓜囊心不在焉地搓洗,总觉着脖子后面不爽快。 外面翻天覆地改朝换代,“国中之国”则受不了多少影响,法国人只在乎手下人物用得顺手不顺手,至多卖个面子令所有人咔嚓了辫子。料啸林自小被长辈称赞脑袋长得好,圆润饱满,仔细刮净了半面头皮梳起头发,背后看起来也是很阔气的;一朝迫令剪去辫子,怎么梳理也梳不出先前的体面来。狠心推成光头,上头的大人们见着了总要好笑地摸上一摸,在大人物眼前留了脸也算得上因祸得福,只是惦记起失去的辫子仍不免有些感伤。 感伤一会儿抬起腿架在坐板上搓老泥,冷不丁踹下一个人去。那人原就只在板子上坐了个屁股尖尖趁力,被从后一踹不防便闷头栽进池水里。混汤水从早到晚都是不换的,料啸林交了班才来洗澡,汤池污浊油腻看都看不得,别说整个人栽进去呛几口水,想一想都要呕出隔夜的饭菜。料啸林也觉抱歉,忙拽着那人手臂捞上来,捞出来一看却是熟人——白日里追足了八条街,且追且打两厢挂彩到底让他跑了的青皮阿七。 料啸林直觉就松了手去摸警棍,阿七也极机警地一手抹脸一手摸刀,倘是酒楼偶遇怕免不了来个血溅大三元,可惜却是在混堂。 狭路相逢于何地分不出赢输?显然是汤池子:杀气腾腾抄家伙,伸手一摸只摸到光溜溜的胯,十分杀气还能留一分就很不错。四目相对互盯一阵,琢磨着盯死对方已是没可能,不是傻子就该晓得怎么做。 ——两人鼻腔里同时轻哼一声,齐齐背转身只做从未看见对方。 阿七坐实了闷声搓洗,越搓越觉得手臂上膈应,呛了洗澡水的恶心劲儿都忘了,下死力气搓被料啸林拽过的手臂。那厢料啸林盘算一会儿却转过来套近乎了,瞅着阿七的举动脸不红心不跳地吹捧:“这搓老泥的手艺也是好!就看出来,小七兄弟力道足,血气旺,是个爽快人,好交朋友的!” 阿七给他逗乐了,皮笑肉不笑地哼一声,举起丝瓜囊:“给你搓搓呀?” 料啸林很大气地伸条胳膊到阿七眼前,语气特别诚恳:“不敢累着阿七兄弟!今天要交朋友,料某也不跟兄弟你见外,一条手臂,意思意思试试手。你我都是给人卖命的,这么坐下来,平心而论,咱俩哪有生死大仇?场面上遇见了,那是当面锣对面鼓的不好看,私底下,却也犯不着卖那个命。多个朋友,多条路走是不是?” 前面的套近乎阿七全当他放屁,后面几句却是说到阿七心里了。沉吟一会儿,阿七放弃了趁机卸他条胳膊的打算,当真仔细搓净了那条胳膊,末了把丝瓜囊丢料啸林手里,转过身不咸不淡地开口:“那也劳烦料哥给搓个背吧。” 一直只隔个后背,却像在不同的世界一般无法相遇;要等到哪一天突然见着了,之后才会发现原来身边有这么个人伸手可及。 这样的事情也是常常有的。 那天之后,料啸林发觉阿七也是这家混堂的常客。最初两三回阿七还有些绷着脸,至多帮料啸林搓个背以示“我也不是不愿意跟你有点交情”,一来二往次数多了渐渐被料啸林引着开始交谈,漫不经心地交换些不大又不太小的消息:三爷让那个阿泰找隔壁康仔喝茶,料哥方便的话留个心不要让他们打起来伤和气啊;我有个拜把的兄弟负责北长浜的案子,那么不像话的事情当然只有阿七兄弟的仇家会做啦。 为什么是阿七。契机是一方面,料啸林算盘打得响:外江帮不敢在租界乱来,租界内黑道势力归于一人要不了太久;阿七跟的三爷手握几家高级娱乐场所,讨了法国人的欢心想必也能得到领事的属意。三爷的圈子档次还轮不到他分一杯羹,但扶持一股力量以壮大自身的事情倒可以慢慢着手——阿七机灵又有狠劲,已经为三爷瞩目得了一些差事,有潜力又能让自己够得着,有自己扶持,接替三爷执掌上海黑道的事情,未必不敢想。 更重要的是,阿七不够聪明。 这些青皮打打杀杀只知道刀头舔血彰显义气,一个两个都是头脑蠢笨目光短浅的东西,怎么能跟周旋于细致复杂的人脉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他相比? 阿七不算太蠢,知道跟他勾结打压对手。阿七也是真蠢,真敢跟他料啸林勾结一处。蠢笨好,短浅好,落在他手里,死都翻不出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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