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发
后来 [徐家姆妈中心]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人生。 徐家姆妈本不叫徐家姆妈,可叫的人多了,也没人知道她的真名是什么,自然也不知道她身上发生过何种变故,经历过哪些人。 而这篇,也不过是一个故事罢了。
徐家姆妈出生在江南的一个小地主家。 家中虽富裕,但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加之徐家姆妈是女孩子,又属老幺,所以奉行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家中也从未请先生教徐家姆妈识字,反倒是女红刺绣学的样样不少。 她平平淡淡的出生,平平淡淡的日子,平平淡淡的爱上一个人。 与徐家爸爸相遇是在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 她那时正在屋里刺绣,她手灵巧,绣的东西又快又好,连师傅对此都赞不绝口,屋外种植了大片大片的竹林,风起的时候,叶浪连绵,似乎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绿竹猗猗,她从万千竹隙中窥得一点白。 彼时的徐家爸爸还叫徐书白,与吴家是世交。徐书白人生的聪明,年轻轻轻便留洋归来,今日前来,不过是受邀前来,却不想迷了路,却不想看见了正在窗边绣花的她。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是在家中客厅内。 父亲亲切同她介绍这是谁,又为何而来。其实那天父亲说什么了她一点都没记住,唯一记住的,便是他的名字,徐书白。她不识字,无从深究里面究竟有何深意,但听着便觉得好听,放在嘴里细细咀嚼一次之后,面颊也不知为何染上了薄红,从此便身陷了下去,无法自拔。 一见倾心,莫过于此。
自那天见面后,父母便有意无意的撮合他们两个。 徐书白也不表示,只是闲着便找些借口到她家中,谈一些她听不懂的国家大事,而徐书白与父亲的谈话,大抵都是已不欢而散告终。 她与徐书白说过的话,如今细细数来,也不过是寥寥三句罢了。 就当她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时,八国联军侵华,清政府无能,唇亡齿寒,他们自然也不能幸免。 在出逃的前一个晚上,她找到徐书白,碰巧的是,徐书白也在找她。 孤男寡女深夜碰面,在话本里是能让想入非非的事,但两个人都是行得正坐的端的人,所以也没什么羞涩,直接便开门见山问: “你愿与我一同离开这里吗?” “我愿意。” 从此天涯路远,她一路跟随,相伴如初。
他们最终选择去上海。 她给家里留了一封信,信是徐书白写的,然后拿上必要的银钱衣物,同他在城外碰面。 在去上海的路上,他说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是在等自己答应,还说他原以为自己不会答应同他走,毕竟他们只说过几句话,但他更没想到的是,她愿意,而且肯抛弃一切。 她只是抿着唇一言不发的笑,不复刚才的肯定决绝。 因为战争爆发而产生的仓惶不安也消失了,她无数次在脑中想过逃亡时会发生的事情,可能会遇见穷凶极恶的侵略者,有可能碰见飞机大炮,可能走到半路上都没命了,但现在她的心却是异常的平稳与安定。 旅途颠簸,都不重要了。战火纷飞,就当是场经久不衰的焰火,心安处即死归处,他便是她的归处。
上海与江南有很多的不同。 五光十色灯影斑斓的歌舞厅,烫着卷发和穿旗袍的女人挽着西装男子的胳膊,在宽阔的大路上微笑走过,以及被称为新派的人。 这一切对于她都是陌生的,但她却能极快的融入,仿佛她本就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在江南的日子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安定之后,徐书白便写封信寄给家中,说明自己想要娶她的心愿,回信中如何写她不知道,只是在某天晚饭后,徐书白将一个圆圈套在她的无名指,说这叫结婚戒指,然后问她愿意不愿嫁给她。 她笑中带泪,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并没有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他们平平淡淡的结婚。婚后的日子表面上平静琐碎,暗地里却暗潮汹涌。 徐书白在女师找了一份教书先生的职务,而她则用从家里的钱置办了几处房产,然后另一部分则存进了银行里,以备不时之需。 随着时间一日日推前,丧权辱国条约的签订,一切该来的不该来的,都一股脑的涌进了这个国家,将这个岌岌可危的大厦变得更加摇摇欲坠。 同时大批革命志士开始游行示威,武装斗争不断,每天都能在街上看见死去的人的尸体。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怀孕了。 虽说她曾经当过富贵人家的女儿,但并非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徐书白也不让她迈出家门一步,怕的便是她被人伤及。 家中房产也租出去几套,她每日无所事事闲着发慌,外面的世界与她无关,上海冬天日光很冷,她倚窗刺绣,时不时张望一下窗外的小巷入口,是否有一位穿着西装的男人踏着阳光向自己走来,温暖的,带着笑的。 大概是几个月后的事情,某日徐书白归来,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她那时已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徐书白不敢抱她,只是一个劲的对她说“有救了。”“有救了。” “有什么救呀?”来上海这么久,她已学会上海的方言,软软的尾音往上翘,想也很高兴的。 “中国有救了。”
徐天出生时,徐书白不在她的身侧。 自他那日对她说那番话后,徐书白便三天两头不归家,她能隐隐猜到什么,但文化的落后和资讯的闭塞让她只能窥得冰山一角——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间烟火日子,才是最适合她的。能在这样的乱世里有一处安静的港湾,她能做的,便是守好那处港湾。 等到徐书白匆匆赶来时,徐天已经出生。才出生的徐天皱巴巴的像是小猴子,一点都不可爱,旁侧的徐书白身上还夹杂着风雪的寒意,他不敢抱徐天,所以只是看着,仿佛这般就已满足。 她问他取什么名字好,徐书白略略沉吟后道: “叫徐天吧,顶天立地的天。”
徐天出生后,她的日子有了目标。 徐书白学校的事情很忙,今年他从副校长升为校长。名气大了,少不了有人来巴结结交,自然也少不了有些流言蜚语——比如徐先生家中的妻子。 也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徐先生的妻子不识字,没文化,从小是在封建家庭里长大的,那时的上海两种文化互相抵触又融合,加之徐书白教的大多都是“新派人”,所以在他们的眼里,徐先生一定是被强制压迫的——他们想不出为什么徐先生会娶那样的女人,而她在那些“新派人”的眼里也成了徐先生耻辱的象征,一个洗不掉的污点。 她起初听人讲后,也没放在心里;后来徐书白的学生来家里做客,对她显露出略有不屑的眼神时,她也只是很淡然给人倒了一杯水,让人稍等。 “敢问怎么称呼?” “叫我徐太太就好了呀。” 那人这厢盛气凌人着,却被她不温不火不卑不亢的态度灭了大半气焰,她们僵持了一会儿,也顾不得徐先生回没回来,学生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匆匆离去。 徐书白晚上回来后,她也没提下午这事,反倒是徐书白先提了,言是解释,又是承诺,为的只是让她安心。本来她心底还是有些不高兴的,毕竟那家莫名其妙来个人,然后莫名其妙给自己甩脸色,气量再大的人,心底多多少少都是有些不痛快的。 但经过徐书白诚恳的解释后,再大的火气也会没了。她轻叹一声,只是握住了人的手,什么都没说,徐书白了然妻子的意思,于是反握紧她的手,徐天不知何时醒来,兴许是饿了,所以在房间里哭。 窗外万家灯火,她的背影依旧如年少,影影绰绰中,徐书白的眼前却突然模糊起来。
一个星期之后,他说他要去外地一趟。 渡轮上,他迎风而立,冷风灌满他的黑色风衣,她站在码头远远望着,只感觉徐书白好似就会一去不返,心底莫名的不安。于是她伸长了胳膊同他告别,他亦同。 “记得要回来呀!一定要回来呀!”她大声喊着,渡轮已经开了,徐书白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耳旁风声猎猎,她满脑子都在想刚才的话他听见没有。或许听见了,或许没听见,其实听没听见也没关系,只要他回来了,这些话她可以同他慢慢讲。 再见,再见,不就是要再相见吗?
此后的日子颇有些兵荒马乱的意味。 上海每天都能看见示威游行的学生和巡警起冲突,虽说看起来暂时是和平的,是平静的,可每个人心底都有一根弦紧紧绷着,指不定哪天就断了。 不知不觉,徐天已经有五岁了。五年中,徐书白只回过几趟家,满身的疲惫,可停留不到三日便要再度离去。他就像是一只童话里的荆棘鸟,永不停歇的奔波,直到死亡为止。 她也从来没有埋怨过什么,只是一心一意经营着自己的小家,让丈夫回来时,至少能喝上一杯水温正好的水,便是足够。 又这般过了数年。 徐书白已经不怎么回家了,他们通常都是由一位叫向老师的人书信传递,最初是让向老师念给她听,后来徐天上了学堂,便由徐天念给她听。 徐天偶尔会问她为什么爸爸回来的次数那么少,少到屈指可数。她答不上来,因为徐书白从来没告诉她,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她也没去问过,好似冥冥中他们已经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毫不怀疑的信任。 最后她只能摸摸徐天的脑袋说,“爸爸是去做他需要做的事情了。” “什么事啊?” “一件……”她顿了顿,像是在想用什么词形容比较好,最后想起不知从谁的嘴里听来的词,虽然不认识,但莫名觉得合适,“很伟大的事。”
徐书白最后一次回来时,已经是二十年前。 她还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云淡风轻的,天空一如他们初见般湛蓝。徐天那时已经二十多岁了,按照徐书白的要求选择了去日本读军校,二十年了,她一直为有这样一位聪明能干的儿子感到骄傲。 徐书白回来时,脸上虽然疲惫,但精神是饱满的,像是有什么熠熠生辉的东西在支撑着。 他告诉她,事情已经办完,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回了。 她很高兴,因为他们终于可以好好呆在一起了。这么久的时间说不想念都是假的,她至始至终都能记得,信中最开始所写的“吾妻”二字,是那么的让她欢喜又酸涩。 她终于好好看看他了,看看他的眉眼,看看他的掌纹,看看岁月在他身上流逝的痕迹。 这一切真的是太好了,任何的词藻都形容不出她那时心情的万分之一,却不想,这一见面,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世事有时候就是那么的变化无常,一顷河水向东流。 拦不住,止不了。
徐书白究竟是怎么死的,她已经忘记了。 她只记得她将人从马场背回来,血浸湿了她的后背,她从不知道一个人居然可以留那么多血,多到让她心发慌。 他们最终没有赶到医院,因为徐书白在半路上便死了,死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来不及管正从日本赶回来的徐天,她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便是他终于好好休息了一次,永远的,闭上眼。 自此之后,徐天大病一场,回日本时,已经是半月后。 她站在渡口送他,风鼓满徐天的长袍,薄雾让眼前既模糊又清晰,朦胧中,徐天远去的身影竟和徐书白相叠,她愣怔的看着,一滴温热的液体自干涩的眼角滑落,又瞬间被风吹干。 ——她终于意识到,这次,她是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
“然后呢?”一个粉糯的小孩子趴在她膝盖上问。 “然后呀……”她还在思考中,就被从厨房里出来的徐天给打断了,“然后就该吃饭了。”只见徐天端着一盘菜放在桌子上,然后曲起指节,挨个敲了敲趴在她膝盖上的孙子孙女的脑袋,“还在趴在这儿干什么,快去洗洗手,就要吃年夜饭了。” “痛。”两个小糯米团子不约而同的委屈道。 “觉得痛就快去,小心再挨打。”徐天吓唬地比了比敲头的动作。只见眨眼一瞬,两个团子早已跑不见,徐天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向她,“姆妈——” 他拖长了语调,意味不言而喻。 “好好好,我这就去。”她不满瘪瘪嘴,“我正在给我的孙子孙女讲故事呢。真是的。” “有什么故事,吃晚饭再讲,好伐?” “行行行都听你的。” 她转身去后井,田丹正在厨房里忙活着,自从她和徐天结婚后,做饭的手艺一天比一天好了。徐天则在一旁帮衬田丹,偶尔交换一个甜蜜的眼神。两个小团子时不时在一旁捣乱,所以少不了挨徐天几个暴栗。 她温柔的看着,心里暖呼呼的。 这就是她的然后了。
END
废话的后记: 这是看过@阁楼上的安妮 的剧评之后突发奇想的一篇文。 说是中心,不过也是徐家姆妈和徐家爸爸的旧时光。在构思的途中,我想了很多,最终选了这种看起来像列大纲一样的文风。加之开始动笔已是二十三日,二十二日我才将芝士亲的稿子写完,所以来不及细查资料,很多都是匆匆一笔带过,如有哪儿不妥,请原谅。 如果有可能,等我写完剩余的稿子,我会将这篇文好好拓展一下,然后写写关于姆妈,徐家爸爸,老铁,老料的一系列故事,毕竟他们也曾风华正茂过。 最后,提前说一声圣诞快乐。 雨满衣 完稿于201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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