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国志



  例二,是为更鲜明的一个例。那就是川鄂接界的巫溪河流域,是与湖北神农架极其相似的一个山险水恶,农牧都有困难的贫瘠地区。只缘大宁的宝源山,有两眼盐泉涌出咸水来,经原始社会的猎人发见了。(相传是追神鹿至此。鹿舐土不去,被杀。因而发觉其水能晒盐。)进入煮盐运销之后,这个偏僻荒凉的山区,曾经发展成为长江中上游的文化中心(巴楚文化的核心)。即《山海经》说的「臷民之国」,又叫「巫臷」,又叫「巫山」。(今人称巴峡南北岸山为「巫山十二峰」,以北岸神女峰为主峰。乃是唐宋人因宋玉《高唐》、《神女》两赋傅会成的。其实宋玉所赋的「神女」是指的巫盐。巫溪沿岸诸山,才是巫山。)《大荒南经》说:「有臷民之国,为人黄色。帝舜生无淫,降臷处。是谓巫臷。巫臷民?姓,食谷。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郭璞注:「谓自然有布帛、谷物。」)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百谷所聚。」此书描写极乐世界,都用鸾凤自歌舞来形容,如「丹穴之山」、「轩辕之国」与「嬴民封豕」皆然。此言臷民不耕不织,衣食之资自然丰足,岂非因为他拥有食盐,各地农牧人,都应其所需求,运其土产前来兑盐,遂成「百谷所聚」之富国乎?


  其《大荒西经》还说:成汤伐夏桀,斩其卫士耕。「耕既立,无首。走厥咎,乃降于巫山。」文把他叫作「夏耕之尸」。分析这章神话所表达的史事。应是夏桀这个大奴隶主,纠集为他耕种的奴隶群,抵抗成汤。这批奴隶的首领,被成汤杀了。奴隶们逃到巫山,投效于臷国。所以说他无首,而称为「夏耕之尸」。等于说:夏桀的耕种奴隶们早已知道巫臷这个地方也产盐,不只解池才有。还可能他们原是耕的三苗地区的土地。每当解盐接济不到,也兑过巫臷的盐。所以当夏桀命令他们抵御成汤,兵败国亡之后,他们便直跑来投附巫臷了。


  同篇还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咸在。」丰沮,显然指的盐泉。玉巫两字,篆书常易相混。玉门有可能原是指的巫山河峡。灵山,也可能就是巫山字变。由于盐泉之利,聚人既多,农牧发展不利,猎业大兴,山中百药也被发见了。所以方士(巫)来采药者亦多。巫咸之名,见于《尚书》,为殷商宰相。巫彭即世传为殷太史的彭祖。「咸彭」联称,又屡见于《楚辞》,都可证是实有其人。这可说明:整个殷代,这里仍是一个独立而文化很高的小国。巫?的?,郭璞注:「音颁。」颁与巴音近,可能就是巴族的一个祖先。巴族,原是定居于洞庭彭蠡间,巴丘、巴水部位的渔业民,称为「巴诞」(《后汉书》注)。大概是因为有穷后羿所灭。一部分诞民东流,而为今世的蜑族。一部分人西流,依附巫臷,为他行盐经商,从而被称为巫诞了。这与巫颁游巫或许有些关系。巴人善于架独木舟,溯水而上,销盐至溪河上游部分。整个四川盆地,都有他行盐的脚迹。后遂建成了巴国。其盐循江下行,供给荆楚人民,又促进了楚国的文化发展。近世考古学家就地下发掘材料证明,巴楚两国文化有其共同特点。这恰是先有巫臷文化,再衍为巴楚文化这一历史发展过程的明证。


  巴东这个地层骈褶带,还有颇多的盐泉涌出。例如奉节南岸的盐碛坝,云阳西北的万军坝,开县东的温汤井,万县东南的长汤井,忠县的泔溪和涂溪二井,彭水的郁山盐泉,与长宁县的安宁盐井。除郁山盐泉与大宁盐泉同样是从山地涌出,能很早就被原始人类发见利用,克以形成一个原始文化区外,其他七处盐泉都是从河水底下涌出的,不易为原始人类发见和利用。唯独习于行水的巴人能首先发见它,并在巫臷文化的基础上设法圈隔咸淡水,汲以煮盐,从而扩大了行盐的效果,建成了巴国。并且至于强大到合并巫臷,压倒楚、蜀的大国。只因巴族成为富强的大奴隶主后,偷惰腐化,习气衰老,才被新兴的秦楚所分割了。


  秦灭巴蜀时,楚国亦已夺取巴国东部地盘至枳(今涪陵县)。几于完全占领了巴东南骈褶地区的所有盐泉。在秦楚对立之下,楚人扼制向秦地行盐。仅才这样对立了八年(公元前三一六至三0八,秦国的巴、蜀、汉中三郡人民克服不了缺乏食盐的痛苦,迫使秦不得不大举十万远征军浮船伐楚。直到夺得安宁盐泉与郁山盐泉,建立黔中郡<《六国表》与《楚世家》有明文>)后,初步解决了盐荒问题,才得安静二十余年。但在二十余年中,楚国又因大江水运之便从枳夺去了郁山盐泉,使秦人再感盐荒的压力、于是秦国开展了再一次争夺巴东盐泉的大举。从公元前二七九年(秦昭王三十六年,楚顷襄王二十年),一面命白起绕由东方的韩国地界,突袭楚的国都,拔鄢郢,烧夷陵,截断楚国援救巫黔中的道路。一面助蜀守张若再次大发兵,浮江取楚巫黔中。这次两路大举相配合,克以全部占有巴东盐泉地区(
《楚世家》与《六国表》亦有明文)。反使楚国断了食盐来源。于是顷襄王率其众奔陈,去仰给淮海食盐。是故苏代说,「楚得枳而国亡」(在《燕策》),谓枳为巴东盐泉枢纽之地,当秦人所必争,争之不得,则不能不出于灭楚也。


  秦国这次先灭楚社稷,以其地为南郡。大概因为巫黔中的楚人拚死抵抗,第二年(楚顷襄王二十二年)张若才取得了枳与巫山,再一次复立黔中郡。但是,楚人不能甘心丧失了巫黔盐源,促成了上下一心的新团结,如大盗庄蹻,也率其众拥楚仇秦。只不过一年时间,顷襄王二十三年,因「秦江旁人民反秦」(《六国表》),「乃收东地兵,得十余万,复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为郡,距秦。」(楚世家)这说明,顷襄王亡失鄢、郢、巫、黔只一年,又复国于郢,仍自据有巴东盐泉。起码也复占有巫山盐泉,建立巫郡,楚人不再闹盐荒了。宋玉的《高唐》、《神女》两赋,便作于此时。那是歌颂巫盐入楚的诗赋。把食盐比为神女,犹廪君故事(在《后汉书》)说的「盐水女神」是一样,并非真有一个神女来自荐枕席(另有分析文字从略)。大约在考烈王之世,楚仍失去了巫黔中,迫于东徙巨阳(考烈王十二年),秦乃第三次占有巫黔中,仍为黔中郡,并为秦始皇三十六郡之一。


  在顷襄王夺回巫黔中后,秦国正全力对付东方,无力从巴蜀出兵夺取巴东盐泉的一段时间,大约有四十多年(公元前三00至二五七)。秦国的蜀郡太守李冰,为了食盐自给,才创造地想出坑井取盐的办法。这种创举的科学论据,古无传者。用今天的地质学识推,是可以充分说明的。那就是四川盆地原就是几千万年前海底沈积的地层,土壤里原就含有盐分。表层经几千万年雨水及江河的洗涤,丧失了盐分,下层土内必然还保存得有,人工挖个深坑,汲取含盐较多的水煎煮,会能得盐。李冰是个具有科学头脑的人,他只须看见盐泉是从地下冒出的,从溪河深陷处冒出的更多,他就相信地层下部有盐,挖深坑就可能遇着盐泉。依他设想做去,果然在广都县的龙泉山脉部分取得食盐了。后来陆续在总冈山脉北侧(蒲江盐井)、火井槽山谷(火井)和龙门山脉南侧(什邡盐井)等处取得了同样的效果。并且坑愈深的盐愈多。着名的陵井(今仁寿县)、牛鞞井(简阳县)、富世井(富顺县),有发展到三十多丈深的,产盐量也与巴东盐井相当,蜀地食盐从而可以自给。再发展到唐末宋初发明了竹筒井,汲取百丈以下的盐层溶水,蜀地产盐量遂远远超过巴东各盐泉,于是湖湘、黔沅、陕南、甘南行盐之利,皆为井盐所夺。巴东泉盐退至全国产盐的末位,巫臷文化与巴楚文化亦即成为博物馆里的陈列品了。


  任何事物,都各自有其发生、发展、壮盛、衰老与息灭之时。食盐在人类社会发展各阶段里的重要性,不能例外。当其在人类初生阶段,尚未知有食盐这一物品时,只能向兽肉、鱼介、草木等食品中取得盐分。但一经发现食盐以后,便会使它成为人类生活不可一日离开的商品。产盐之地,便会成为最繁荣、最富裕和文化最高的核心地位。在原始社会阶段,这是衡量社会程度的重要条件。离开这个条件去研究原始社会,那就会如盲人扪象一样,无法认识原始社会的真面目。也只如沿海步行考察,没有舟楫帮助,之不可能认识海洋的真貌是一样徒劳无功的。


  然而,食盐是遇水就溶化的。积年水气也能使它解化消失,研究上古人类生活的历史学者,不可能从人类遗址中发见盐的作用。因而直至今天,从事地下发掘的考古学者,除在封建社会遗址中发觉有盐字殉葬品外,没有在原始社会遗址中找到盐来。从而轻易地抹煞了这一重要因素。这乃是考古学史上最大的遗憾!


  使我开始注意这一问题的启发者,是近年在巫山县大溪沟考古发掘中,发现旧、新石器时代的墓葬里,每有大量的鱼骨。我想:鱼是易腐之物,鲜鱼死去两三天便会发臭腐烂,非用盐腌制,不可用于殉葬。大量鱼骨,等于葬时大量使用了食盐。解放前,许多边远地区,盐价高得难于想像。例如宝兴县尧碛区杨文成同志谈:「解放前,三斗粮兑一斤盐。」(现在一斗粮兑十几斤盐)。我又曾见汉中子午谷地区,几于人人都长有喉瘿。据说:「唯食四川井盐可治,但无力购得。」可知用大量食盐腌鱼殉葬,是只有巫臷之民才能做到的。大溪沟在瞿唐峡口,东循江一百里至巫山峡口。巫溪在此合江。我与四川博物馆王家佑同志商讨,认为大溪沟是「臷溪沟」音变。从至之音,皆具岱音。此地是与巫溪盐泉区同在一个峡江内的自然区。正是巫臷文化的核心地区。他们是食盐有余的。所以稍有地位的人,都能用大量的盐腌鱼殉葬。


  瞿唐峡直长三十里,在巫臷上游。巫峡直长百余里,在巫臷下游。两座绝峡封锁着巫臷地区。其北是大巴山,其南七岳,帮助了封锁。只缘下水行盐较易,故两湖盆地自夏代的巴族,到周代的荆楚,都只能吃巫盐。行船,非巫臷人的长技,故他必须使用善于行水的巴族为之行盐。巴族亦藉行盐行之便,笼络得四川盆地的农牧民族,从而建成巴国。巴国日强,逐步吞并了巫臷,专有巴东盐泉之利,在春秋初年楚国也是听命于巴的。但其时沿海盐业渐兴,东楚的人不吃巫盐。所以楚襄王与考烈王在丧失巫黔中后,都向东楚奔迁。但巴、蜀、汉中与南郡的人却不能不食巴盐。所以秦楚都拚命争夺这一产盐地区。这是巴东泉盐的壮盛时代。它与河东解池是一样,从发生到壮盛,大约经过了一万年的时间。由于四周多种新兴产盐区的发展竞争,使盛极一时的解池和巴东盐利,显得日就衰老了。解池受到了海盐,内陆池盐如河套的花马池,宁夏的吉兰泰盐池,西海的茶卡盐池和冀北的多伦等池盐的竞争,丧失了统治地位。巴东泉盐,则大大受到了蜀地井盐的影响,退到从属地位来。但他们还不至于消灭。因为至少还有一部分人需要他。


  若还到了社会进化到交通便利,运费接近于零时,可以肯定他们都会要消灭。因为成本愈显得太大了,应该让位给不费大力就扫起来的海盐,和西北高原中盐湖遗迹的岩盐。纵使他们存在,也只能作为化学工厂的原料,而不是以食盐作为商品出售。这也是经济规律决定了的。


  盐这个字,就文字发展的历史说来,是最晚出的。可能是周代才有,殷商年代都还没有。


  那末,周代以前已经有食盐了么?有,又怎样称呼,怎样写法呢?我还不能解答这一问题,只可能提出几条研究线索。


  第一个,考虑到卤字。这个字,殷墟甲骨已经有了。我请教过川大伍仕谦先生,他说:「像●盛●中。●,盛器也。●,盐屑也。」我相信此解正确。因为原始人类是只有皮袋盛屑物。不过仍怀疑最古盐字作※,不作●。因为米粟的米,作正十字加●,表示分享农业劳动成果的谷物。故把得盐之劳动成果分享,作斜十加屑物。二字的产生约略同在很原始的年代,群体分享劳动成果的年代,初有文字创造年代。用个交×刀划,来表示平分。或许盐字还要早些,米字还会晚点。因为原始的人画个斜×比作正十容易些。而且它的发音就是×。因为食盐最早成为商品的地区在青藏高原(另详《羌族源流探索》,已发表在《民族问题》期刊)。至今羌番人民还把它叫「擦」。(青海的茶卡盐池,即《汉书地理志》陇西临羌县的「西海盐池」今作茶卡字,就是擦的译音。)《说文》解释卤字说:「西方咸地也。从西省。像盐形。安定有卤县。东方谓之斥,西方谓之卤。」这样把卤字专用为斥卤一义,是文字音义变化了几千年以后的看法。因为已通行盐字,便把卤的本义失掉了。反让引申借用之义夺去了原来含义。「从西省」的说法,不见就是的解。西字,小篆作●,象鸟归巢,日落时。字亦作●,作●与●相似,汉儒遂有如此猜测。试想:初造字时,鸟巢与盐袋相似,亦有可能。亦可说西字就是盐袋商品的象形字,因中原食盐,最先就是从西方青藏高原输入的,解池煮盐的发明的时间,大有可能在羌盐输销之后。因为相传最古的伏羲氏,就有可能是古羌族行盐入中原定居的部落。并且直至汉代,陇西地区都还是吃的「西海盐池」的羌盐(并下详)。中华古史,吸收有羌族文化的因素很多,解池晒盐的方法,有可能受羌族取盐方法的启迪(即是说,咸水蒸发后可以得盐的经验)。那末上古造字时以盐包商品代表西方,也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