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日军司令部会议室正在召开一场会议。影佐即将被派遣回国,筹备建立新的服从于日本利益的中国政府。土肥原将军正与影佐商量此事,长谷推门进来,看到土肥原将军,立刻立正敬礼。
影佐随长谷走出会议室,到了走廊,长谷附耳跟影佐说了几句,影佐很诧异,“……田丹?”
“田鲁宁的女儿,医院出事当天她回去了一趟。”
“她现在住在哪里?”
“已经派人去查。”
影佐自言自语道:“应该再去找一趟徐天了。”
长谷目光阴鸷,每次说到徐天,他就咬牙切齿,“早就应该把他抓起来。”
影佐看着长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徐天是我的朋友。”
长谷低头应道,“是。”
影佐又在自言自语,低头走开,“……从前的朋友。”
几年前与徐天相识在日本,影佐深知徐天的能力,此次一见,徐天却变成了普通平凡的菜场会计,这样的转变让他无法相信。几天前的那场事故,麦琪路的重逢,广慈医院的再次相遇,一定不是巧合。他可以与徐天不是朋友,但是如果徐天是他的敌人,他将会有很大的麻烦。
菜场办公室里,徐天正端坐着拨算盘拿东西登记。冯会计坐在他对面,端详了他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徐天,到底有啥高兴事体?”
“没有啊!”徐天没有抬头,唇角漾笑。
“面相挂得清清楚楚,骗不了人的。”冯会计看到他这副样子更是确定。
“我面相怎么了?”徐天摸了摸自己的脸。
“额头油汪汪,嘴角左翘右翘,眼角鱼尾纹路也开了。”
徐天又摸了摸眼角,“……我有鱼尾纹?”
“哦哟男人十几岁到几十岁都有鱼尾纹路,你又不是女的不要慌。”冯会计来了劲。
徐天想了想,放下手中的活计,“冯大姐,我看起来真蛮开心的?”
“起码跟头几天比,像一朵……”冯会计双手开始在空中比画,又要借题发挥,徐天不忍心听下去,做手势示意她赶紧打住。
铁林将金刚送出巡捕房,金爷在门口等着,铁林跟金刚嘱咐:“金哥接你,以后不要再犯事。”
“哎,好,”金刚嘴里瞎答应着。
“铁兄弟,晚上找你喝酒。”
“好!”铁林乐了,他忽而想起了一桩糟心的事儿,“……不好,晚上讲好陪我爸到仙乐斯。”
金爷想起了昨晚那个女人,“仙乐斯舞厅?”
铁林有些烦,“还有哪个仙乐斯。”
金刚扯了扯金爷的袖子,“哥,饿死了,吃东西去。”
“你就知道吃。”金爷若有所思地带着金刚离开,金刚一边走一边畅想,“大三元的烧猪头肉,狮子头,腊肉,鱼肉,粉蒸肉……”
“你一共吃过几次大三元?”金爷问他。
“去年跟你吃过一次。”金刚扒拉着手指头回答。
“今年时间还没到。”
“我刚坐完班房出来,还不能吃?”
金爷“啧”了一声,转头看他,“你就不问问我怎么把你弄出来的?”
金刚嘿嘿傻乐,“等下边吃边问。”
“你身上钱全给我。”
金刚当即掏钱,“你的呢?”
金爷也把自己的钱掏出来,两份钱合一处,拈出两个角子给金刚。“去对面铺子买两个烧饼吃。”
金刚大喊大叫十分不满,“烧饼?还不如在班房里面吃得好呢!”
“钱留在我手里,晚上带你到仙乐斯喝洋酒。你不买烧饼对?那两个角子也给我。”
金刚可怜巴巴地看着金爷,“哥……”
“兄弟,除掉铁公子请了两碗阳春面,我也吃好几天烧饼了。”
“田丹,第一天上班你早些回去。”方嫂送走一名客人,一边记账一边跟田丹说。
“没关系的。”田丹正在整理货架上的药,笑眯眯地回答。
“要买的东西都买好了?要不要先支给你一些薪水。”
“我有钱,东西倒是要买一些,方嫂我租的房子在同福里,”田丹撕了一张纸写下地址,“地址写到这里了,如果有什么事也好叫我。”
方嫂凑过去看了看,“怎么又是同福里呢?”
“碰巧了,那个在红宝石碰到的徐先生家里正好有房子出租,租到那边住,总比一个人住要好一些。”
方嫂简直觉得是天方夜谭,“你真相信他啊?”
田丹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不解,“那有什么好不相信的。”
方嫂想到了别处,挤挤眼睛,“什么时候带来让我们看看?”
“我怎么好带他。”田丹还是很茫然。
方嫂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田丹,“你们不是熟吗?”
正说着话,铁林大摇大摆地进来,“田丹,真在这里上班啊!”田丹一时间没有认出他。
“铁林,麦兰捕房的,和你一起砸过一只收音机。”铁林说起这事儿还不太好意思。
田丹的态度不冷不热的,“噢,铁林。”
方嫂看到他的制服,一副戒备的样子,铁林对方嫂说:“这样看我做啥?你们没做坏事情,我也不是办案子,我配药。”
方嫂找了个借口远离铁林,铁林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隔着柜台交给田丹,“这是药方,你留好。以后每隔一个礼拜,配好药带回家给天哥就好,他会带给我的,正好我也多见见他,跟他学本事。”
田丹怔怔地看着他。铁林肚子里藏不住话,笑嘻嘻地趴在柜台上,“天哥告诉我你租到同福里住了,他心里高兴得要死。”
田丹被铁林笑得有点脸红,拿过药方低声说:“……我给你配药。”
铁林转了身靠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天,“哎,天哥平时在家里都做什么?”
“不知道。”田丹听起来不大热情。
铁林回过头去看她,“……你不高兴了。”
田丹将配好的药放到柜上,低着头记账,“没有。”
铁林凑过去看她的表情,“那僵起个脸?”
田丹放下笔,表情有点落寞,“看到你,我就想起那两个日本人。”
铁林情绪也直落下去,接过药,“……对不起,以后把药交给天哥。”铁林转身就要走,田丹在后边喊住他:“哎,你能陪我买些东西吗?很多,我怕拿不动。”
铁林笑了,一口洁白的牙在太阳底下闪着光,“买什么?”
里弄的人惊讶地看着一个巡捕护着一板车东西进来,田丹跟在后面,两个人不再像之前在药店里那么拘谨,一路上说说笑笑气氛轻松了许多。
“到了到了,谢谢你铁林。”田丹的脸上不像刚才那样悲伤惆怅,带了些许笑意。
“我也认认门。”铁林自来熟地跟里弄里的邻居打招呼。
徐妈妈正在老马的铺子里剪头发,听见动静跑出来,“哎哟介许多东西!这位巡警大哥田丹是你带来的?”
“是徐姆妈?我叫铁林,徐先生的兄弟!帮田丹把东西送回来,马上要走。”铁林看着徐妈妈熟稔地打着招呼。
“跟徐天熟啊!”徐妈妈看着眼前这个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亲切得很。
“他没有同你讲过我?”
“这个人回家一天不到三句话,当巡警的朋友都不说,进来坐吃瓜子?”
“我还要回去给我爸送药。”
“那下回来坐啊!”
“好,要不要我帮你拿进去?”铁林问着田丹。
田丹笑眼弯弯,说起话来温温婉婉,“我自己慢慢搬就好。”
“陆宝荣你们还不过来帮忙!煤球炉子放到门口,煤球筐子弄到后面去。”徐妈妈朝在一边看眼的陆宝荣跟老马喊。
陆宝荣推了老马一下,“你穿白衣服你搬煤球。”老马怒瞪了陆宝荣一眼,田丹看着这几个人你来我往,恍然有了心安的感觉,抿嘴笑了,跟铁林说:“我送送你。”
铁林很客气,“不要送不要送。”
田丹示意他走在前面,“没事的,正好到弄堂口拿钥匙。”田丹目送铁林离开,回身往里走到小翠铺前,“小翠,锁装好了?一共多少钱?”
小翠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手里绕着披肩上的丝络,“锁一块七,装装一块,算你两块五好了。”
田丹掏出钞票,递到她手里,“谢谢。”
小翠递过钥匙,抻脖子看了看铁林的背影,“刚才那个是你对象?”
“不是,朋友,也是徐先生的朋友。”
“弄堂里的人猜来猜去,都说你是徐先生的对象。”小翠眼睛偷偷瞟着田丹的反应。
“谁说的?”
“我也不晓得,到底是不是啊?”
田丹皱了皱眉头,用冷淡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我也觉得不是,对象还要租房子啊?早住到一起了。”
田丹没有说话,低着头进了徐家。
徐天拎着小菜回来,进同福里便见到了烟,走进里弄,浓烟滚滚。徐天跑进去,烟源正是自家门前,陆宝荣和老马一个劲扇烟咳嗽,徐家门闭着。徐天冲入烟里,是田丹在生炉子。
徐天提起边上的水壶烧灭烟源,拉出蹲在炉子边的田丹,田丹委屈又狼狈,烟熏出的眼泪把脸上的黑灰冲出两道白痕。
徐天看得恼怒又心疼,“你们也不帮帮忙啊!”
徐妈妈从里开门,出来扇着烟,徐天埋怨地说:“姆妈你不会帮忙她点一下炉子。”
徐妈妈冤枉得很,“哎哟一句话也不问就冲姆妈喊起来,我刚刚从后面到前堂屋,烟头就跟着火一样,不把门关掉堂屋里面全部烟熏火燎,之前跟她说慢慢再点煤球炉,她说自己动手,谁也不要帮。”
田丹站在一边手足无措,怯生生的模样看着徐天一阵揪心,“是我自己要点炉子的……”
田丹不住地向大家欠身道歉,“……对不起。”
老马的白衣服变成了灰衣服,捂着嘴巴瓮声瓮气说:“田小姐,这辈子你到底有没有做过生煤球炉这种事情?”
田丹手指搅着衣角,已经快哭出来了,“对不起……”
徐天提起已熄的炉子进屋,温声招呼田丹:“没事啊田丹,进来,我们到后面重新点。”
陆宝荣看见田丹进了屋开始抱怨,“徐姆妈,你倒是晓得把房门关起来,我们上铺门板来都来不及。”
“关你们什么事。”徐妈妈凶巴巴的样子。
“屋子墙壁总是熏黑了一点。”
“就是的。”老马跟着帮腔。
“你们屋子墙壁也是我的墙壁。”
“哎哟到辰光你要找我们算账的,粉刷要不要花钞票?挂在这里介许多衣裳料子也掉上去一层灰。”
徐妈妈叉着腰十足霸气,“你就照直说,啥意思?”
“隔壁邻居大家客气咯,我们就是同你说说,还会有啥意思?平时一块两块用到哪里不是用,放到房租里伤和气徐姆妈你说是不是?”
“老玻璃为啥你说话总要绕介大一个弯,就是不要我涨房租对不对?”
陆宝荣很委屈,“老马也在这里……”
老马赶紧摆手,“不要把我牵进去。”
陆宝荣瞪他,“你想涨房租啊!”
“我想不想你不要管,总之我不会拿这点事情同徐姆妈斤斤计较。”老马在一边闲在在的,陆宝荣吃了老马的心都有,“好,算我看错你!”
“上次说涨几块?”
陆宝荣不情不愿的,“两块。”
“涨三块!”
陆宝荣扁着嘴快要哭了,“……徐姆妈!”
“老马你也一样。”徐妈妈一扭头进屋了,“咣”地把门关上了。
“你看看都是你自作聪明。”老马痛心疾首扼腕叹息。
陆宝荣也学着徐妈妈一扭头进屋了,“我陪你涨,我不在乎,明天我要求一个月涨五块!”
徐天弯着腰重新生炉子,田丹站在一边依旧很无措,徐天一边生炉子一边教她,“生火要分三步,第一步在底格点着一张报纸,再把小木柴放上去,等木柴着起来没有烟了,放六七只煤球到上头。你这只炉子小,五六只刚刚好。点着以后,差不多每隔一个小时往炉子添煤球。要是上班去,用煤灰浆炉子顶部火头封好,炖一壶水,下班回来捅开正好炒菜做饭。”
炉子已经生起来,徐天回身看,田丹一脸黑灰盯着火苗发愣。
“有米吗?没有家里有。”
田丹晃过神来,“米锅子水壶都买回来了。”
“小菜我也带回来了,你去看看要吃哪种。”
田丹茫然地点了点头,进了屋里。徐妈妈过来,看了一眼田丹,小声跟徐天说:“天儿,你总不能天天帮她生炉子。”
徐天“啧”了一声,“下次人家就会了。”
“你看她是会烧饭做菜的人吗?”
徐天很无奈,索性不说话,徐妈妈开始唠叨,声音越来越大,“姑娘家介要强,家务事又不会做,以后一起过日子样样都是你做,她大小姐一样……”
“姆妈!怎么一说就说到过日子,人家就是租我们家的房子。”徐天压低了声音解释。
“哪有房东像你一样的?没关系,姆妈也不是不开通,你要真就是喜欢她,想把房客变房东以后做夫妻一起过,说清楚叫姆妈心里有数。你是我亲生儿子以为我看不出来?嘴上不说心里想,痛痛快快说有啥不好意思的,省得姆妈弄不清怎么对田丹。讨老婆我帮你一起讨,每天同你商量,随便你要快就快要慢就慢,总之不要把我当傻瓜,对你没好处。”徐妈妈一大串话说得又急又快。
徐天扯了扯姆妈袖子要她小声点,“……是。”
“是啥?”
“就是。”
“早点说清楚就有数了嘛!”
田丹端着一只脸盆和毛巾来打水,徐妈妈看着儿子,徐天朝姆妈赶紧摆手示意姆妈离开。
“田丹,要么今天晚上跟我们一起吃好了,反正两只炉子做出来也是三个人吃。”徐妈妈说归说,见了田丹还是很客气。
“我现在还不饿。”田丹怯怯的。
徐妈妈瞟着儿子,往堂屋里走,“不客气啊!”
徐天给那只点着的炉子炖上一壶水,和和气气地问:“是不是要洗脸?”
田丹点了点头。
“水太凉,等一下就有热水了。”
田丹愁眉苦脸看着炉子,脸上像个花猫一样,“要等多久?”
“最多半个小时。”
田丹又抱起脸盆毛巾,“那我半个小时下来。”
徐天看着田丹回去,天上开始落起了雨点,徐天将炉子提进屋檐下,想到她刚才小心翼翼的模样,心疼又想笑。
金爷混进了一个酒店的洗手间,正对着镜子修自己的头发,金刚拿着两套西装进来,“哥,西装。”
金爷扒拉了两下,挑了挑穿上,“有没有颜色好看一点的。”
“这都是等了好半天,趁没人才拿来的。”金刚很为难。
金爷朝金刚手一伸,“领带。”
金刚从裤兜里拉出皱巴巴的鲜红领带给金爷,金爷勉为其难地接过来,别别扭扭地绑在脖子上。
灯红酒绿,流彩华光。在仙乐斯门口隐隐能听到里面的音乐声,冷峻面孔的绅士,身姿曼妙的名媛,几个月前的炮火隆隆一点痕迹也没有在这里留下,看上去一派繁华景象。老八瘸着一只脚在门口迎客,两个马仔给他打着伞,一辆福特小车由远而近开过来。
老料和日本商人三井下来,老八举伞过来罩住老料。老料请三井先生走在前面,但是老八只拿了一把雨伞,伞沿的雨水都落在三井头上,三井骂了一句。
老八立刻黑了脸,“你骂谁呢?”
三井骂起人来字正腔圆,“你混蛋。”
老料赶紧打圆场,眼风扫过老八,弯着的腰更低了,“三井先生,请请,来谈生意开心一点嘛!”
金爷和金刚从街角转过来,金刚嘟嘟囔囔:“哥,把钱花在这种地方还不如去大三元。”站在仙乐斯大门口的金爷感觉完全陶醉在飘香的衣袂裙裾之中,半晌回了金刚一句,“你不懂。”
仙乐斯里一片浮华景象,灯光半明半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暧昧气息。舞台正中的天鹅绒幕布还拉着,男男女女捏着高脚杯,三三两两的头挨着头说着亲密的话,穿着黑马甲白衬衫的侍应生不断穿梭在人群之中,金爷和金刚刚进大厅,讶得挪不动步子。金爷故作镇定,把金刚带到吧台,被侍应生引到了最不起眼的位置,老料和三井则坐在角落一处宽座。
音乐突起,灯光突暗,只有舞台上的灯光如昼。大幕拉开,伴舞出场,柳如丝众星捧月般出场,她穿了一身黑色紧身长裙,戴着半臂同色手套,除了烈焰一般的红唇,周身上下并无其他色彩。她的眼里依旧是那日仙乐斯后门的傲气与不屑,她唱歌的声音听起来比说话时更多了几分沙哑,站在台上,眼风扫过全场,好像谁都没看,也好像谁都看到了。金爷紧紧盯着她,与她的眼神在空中一接触,立马感觉热血沸腾,半张着嘴,整个人都看傻了。
金爷带着炫耀,跟金刚说:“这个女人我认识,递香烟给我吃,我帮她出过头……”金刚张着大嘴,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女裸裎的大腿,根本听不到金爷跟他讲话。
金爷推了他一把,“你想啥?”
金刚茫然地摇了摇头,“说不清楚。”
“这种女人没见过吧?什么感觉?”
金刚只能说出一个字儿:“饿。”
金爷打了金刚一下,“你哪里饿?”
“说不清楚,好像哪里都饿一样。”
雨丝越来越密集,弄堂里的邻居们纷纷回家躲雨,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清越好听。田丹想起白天的事情,心里满满的都是挫败感和失落感,抱着双膝正坐在床上发呆,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田丹打开新装的司必灵锁,看到徐天站在楼梯上。
“热水开了。”
田丹笑了笑,“好,我马上下来。”徐天点头,转身欲离,又转回来,似是犹豫了很久,“洗完脸你要是想吃饭,巷子外面有一家餐馆还算干净,我反正没有事陪你过去,以后你好自己去。”
田丹没有多想,抿嘴又笑,“好的。”
“那我在楼下等着。”徐天心里很雀跃。
“那个,外面下雨了。”田丹指了指窗外。
徐天笑了,“家里有雨伞的。”
徐天负手站在家门口,反握着伞,听着田丹在屋里发出细碎的动静,看着外面的雨丝细密如网。田丹的高跟鞋声音笃笃笃地在身后响起,他撑起伞,田丹跟他并肩而立,二人一伞走出里弄,徐妈妈探出身子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模糊在细雨里。
陆宝荣伸出头喊:“徐姆妈,三缺一。”
徐妈妈不耐烦地冲他挥手,眼神还盯在两个几乎已经看不见的背影上,“今朝没空。”
“小翠那边桌子都支好了,儿子都出去了,你有啥了不起的事体。”
徐妈妈收回眼神,想了一瞬,“行吧,不许欠账啊!”
两人走到里弄外的小餐馆,徐天收了伞,抖了抖落在伞上的雨水,田丹站在廊下看着他笑,徐天看着她笑,自己也笑了,推开门,找了一块素净的地方,“来,坐这里。”
田丹先坐下,端端正正的,手托着腮,“你要不要再吃一点?”
徐天坐在她对面,用茶壶的热水给她涮了涮碗筷,“你一个人吃,我等你,只有一把伞,吃好带你一起回去。”
田丹都看在眼里,唇角笑意愈深,“菜单子在哪里?”
“没有菜单,四角一碗米饭,两角一碗豆腐汤,五角一碟辣酱肉炒豆腐干,时兴小菜也不知道新不新鲜,小馆子就不要吃了。”
田丹笑弯了眼睛,“好的呀,就吃你说的。”
徐天唤来老板,熟络地点了菜。几碟小菜悉数放在八仙桌上,田丹将碗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徐天看着她笑。
田丹让他笑得不好意思,嗔怪地说:“笑什么?本来就饿了,不好意思说。”
徐天都没感觉到自己在笑,敛了敛笑,正色道:“你脸上没有洗干净。”
田丹“啊”了一声,伸手去摸,“哪里?”
徐天指来指去,田丹最终是侧头躲开。田丹垂着眼睛,为难地小声说:“我想洗澡,以前在家里一天洗一次,这都一个多星期了。”
“你家条件倒是好……我知道离这里不远有个公共浴室,明天上班一起走过去我指给你看。”
“不说还好,一说现在就想去,刚才生炉子衣服里面都是灰。”
“这么晚了。”
“你给我画好线路,我自己去。今天那些东西就是照你画的线路买回来的,一步都没有走错。”
“买回来的东西,以后你用不用得上还不好说。”
田丹听到这儿脸红了,“我慢慢学。”
“我提一个建议,同不同意你考虑。看得出来你从来没自己做过饭,现在一个人住硬生生要自己开伙也不实惠,不如以后在我家搭伙,最多交一点饭费,这样大家都省事。”徐天思前想后,终于鼓起勇气建议道。
田丹还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我自己做比较好。”
“就是一个建议,都随你。”
“结账!”田丹唤过老板,徐天袖手在一边,没有抢着结账的意思。
“回去给我画公共浴室线路,一定要去了。”
“我陪你去,大晚上又下雨,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田丹偷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金爷派头十足地招过来一个侍应生,“我姓金,买一枝花给刚才唱歌那位小姐送过去。”
“您是说柳如丝小姐?”
金爷“啊”了一声,“是,如丝,如丝小姐。”
侍应生恭敬而冷淡,“我夜总会一枝花两块钱。”
金爷愣了愣,大方地掏出两块,“……拿去。”
“送花一般没有送一枝的,别人给柳小姐都是送花篮。”
“……花篮今天没准备,介么送三枝好了,吉利。”侍应生还站着不走,金爷忍着,“钞票拿好,去送花。”
“金先生介大方,不会不晓得规矩吧。”
“啥规矩?”
侍应生伸出两指一撮,示意道:“阿拉是靠小费过日子咯。”
金爷忍无可忍,终于爆发,“给你一把刀子要不要,自己往肚子上面捅一下算小费好了!”
侍应生冷哼一声,含恨离去。
老铁领着铁林过来,铁林穿着正式,脸上一副别扭的不情愿神色,金爷看见铁林,赶紧招呼:“哎哎铁林,我在这里!”
铁林见到金爷也挺高兴,跟老铁说:“我在这里,你过到料总那边去。”
金爷拍了拍身边的高脚椅子,“坐坐!”
老铁拄着拐杖,腿脚不便,“这是谁?”
“铁叔,上次送铁公子喝多酒回家记得?”
“爸我跟兄弟坐在一起自在。”
老铁一脸无奈。
“金哥还是阔气,这里的东西贵得很。”铁林手搭在椅背上,环顾四周。
“有时候会来坐坐,白天你说要来,正好过来和说说话。”
“哥,看!”金刚推了推金爷。
柳如丝挽着七哥往老料那个角落过去,三井站起来很热情,眼神落在柳如丝身上拔都拔不出来。金爷跟铁林显摆,“那个女的我认识。”铁林心不在焉地看向别的地方,他眼里就看不到女人。侍应生过去送给柳如丝三枝花,手往这边指,柳如丝看过来。
金爷很有派头地扬扬手,“我就是来给柳如丝小姐捧场的。”铁林回过神来,“谁叫柳如丝?”
老铁瘸着走过来,跟铁林说:“走走,过去,老料问你了。”
铁林跳下高脚椅,“金哥我去去再过来。”
“要不要我陪你过去敬酒?”金爷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
铁林不知道怎么接话,老铁很不耐烦地催促,“你去做啥,又不认得。”铁家父子离开,金刚摸了摸肚皮,“哥,这里能不能点一碗面条?”
金爷低声斥,“红烧狮子头要不要!”
“真的吗?”
“假的,等下我过去敬酒,法租界大佬都在那桌。”
“他们又不认得你。”金刚小声说。
金爷似乎很有信心,“铁公子认得他们,我认得铁公子,他们就认得我了。”
四个人在小翠家打麻将,铺门开着,麻将声应和着屋檐的雨声,颇有节奏感。徐妈妈眼睛捎着窗外,“雨好像小一点了。”
“徐姆妈,刚才他们两个打一把伞回去了。”
徐妈妈假装不在意,“看见了,一筒。”
老马牌一推,“和了。”
“啥牌也和。”徐妈妈不情不愿地掏钱。
老马假意谦虚,“小屁和挣小钱。”
正说着话呢,徐天和田丹同撑着一把伞从门口过,徐妈妈忍不住了,站起来朝门口喊:“哎,徐天又到哪里去!喂,姆妈叫你都不理了?”
陆宝荣靠在椅子上,闲在在地说:“没听见,雨打在伞上嘭嘭嘭听不见你叫他。”
小翠也来跟着添乱,“徐姆妈,新装的司必灵锁好不好用?”
徐妈妈回到桌前,气鼓鼓的,“田丹用我哪里晓得。”
“徐先生和她到底是不是谈恋爱?”小翠特别想知道答案。
众人没声音。小翠偏要问到底,“徐姆妈是不是啊?”
徐妈妈瞥看了一眼小翠,手底下码着牌,“说说开也好,我家徐天心里是这样想的。”
气氛紧张起来,小翠坚持着码牌抓牌,突然停下来,“陆宝荣,我不想打牌了,头疼得很……”
陆宝荣赶紧撂下手里的牌,冲到小翠旁边,“哎哟哎哟,快点扶住!”这么一闹,牌自然是打不成了,众人纷纷散去,瞬间只留下徐妈妈烦躁地坐在屋里。
三井喝得很高兴,有些舍我其谁的忘我样子,七哥一直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老铁坐在一边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问:“料总,要不要我儿子给三井先生敬杯酒?”
老料语气里透着敷衍,“三井先生,铁公子给你敬酒。”
三井端着杯举过来,“好好,喝酒,朋友。”
铁林坐着动都没动,一副不想理的样子,老铁赶紧在桌下踹了铁林一脚,“铁林?”
铁林不屑地说:“谁跟你是朋友?看看自己这副德性。”老铁目瞪口呆,三井的杯子还尴尬地举在那里。
“料总,这个日本人听不懂中国话。”铁林下巴微微抬着,看都不看三井。
三井收回手,将杯子重重顿在桌上。
“老铁,这种儿子你是怎么生出来的,放在家里丢人就好了,带出来丢我的人!”料总怒斥道。
老铁脸都不知往哪儿搁了,铁林豁出去了,站起来给老料立正,“报告料总,我经常给我爸爸丢人,也丢我自己的人,最近丢人厉害一次,就是抓回两个在麦琪路杀人放火的日本人,押房屁股没坐住就叫人领走放掉了!”
七哥饶有兴味地看热闹,柳如丝看着铁林两眼放光,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她坐着,他站着,她在仰望他,他好像是唱词里威震八方的将军。
金爷在这个时候端着酒过来,“各位,我姓金,是铁公子的朋友,给大家敬酒啊!”
金爷一杯喝下去,众人都不说话看着他。金爷硬着头皮抹了抹嘴,“铁林帮忙介绍一下……这位大亨是七哥吧?柳如丝小姐刚才两朵花是我送给你的。”
七哥吐出一个字:“滚。”
金爷有点蒙,“啥?”
七哥身后早瞪着金爷的老八,“叫你滚开一点。”
“滚就滚,金哥,我们俩一起滚。”铁林手抄在兜里,拉着金爷离开。
“铁爷,我可没有叫你儿子滚。”七哥坐在沙发里,事不关己。
老铁站起来,“我心里有数,你们谈,我先走。”
“料总,我们说正事吧!”七哥根本没把铁家父子放在心上。
金爷坐回到位置上,气呼呼地。
“哥,铁公子走了。”
“晓得!再来两杯酒!”
“哥,酒贵得很,钱够不够?”侍应生已经把酒放桌上了,金刚咂了咂嘴,“晚了。”金爷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来就喝。
田丹提着个网兜出现在浴室门里,撑伞站在雨里的徐天迎上去,俩人往里弄走,徐天半个身子在雨里,尽量把田丹笼罩在伞底,自己衣服被打湿了也顾不上。两人都没有说话,雨声掩住了脚步声。
“你喜欢穿高跟鞋,脚后跟都磨破了。”徐天没话找话。
田丹同徐天并肩而行,两个人的衣角时不时地摩擦,心里头也泛起一些轻微的颤抖。她竭力维持着平时的淡定,笑了笑,“穿习惯了,也只有这一双没得换。”
徐天一低头就能看见田丹的头顶,她的头发极黑,偶尔吹过一阵风,还能闻到她发间的香味,徐天忍不住心旌一荡,“你,几码脚?”
田丹头发还滴着水,心绪有些乱,没听清他的问话,小声说:“你过来一点。”
“不要紧,反正我已经湿了。”
“伞给我。”田丹抬头看他,却不防他也看着她。田丹赶紧挪开目光,伸手握住伞,两个人的手指无意间碰触到一起,徐天心里头猛地一跳,好在反应极快,两人一上一下握着伞。
徐天的指尖还麻酥酥的,像触了电似的,过了半晌,问田丹:“浴室的路以后自己认得了?”
“谢谢你,现在说不出的适意。”
“你老是这样客气。”
田丹鼓起勇气问:“徐先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徐天装聋作哑,“啊?没听清。”此时他只希望这条里弄没有尽头,如果能和田丹一直这样走下去,那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老马打着伞提只热水壶突然出现,打断了徐天的旖旎心思,“徐先生回来了,下雨天还逛马路,小翠生毛病了。”
“啥毛病,要不要紧?”
老马看了看田丹,又看了看徐天,“徐姆妈说你想跟田小姐处对象,正好小翠头疼病犯了,你说巧不巧。”徐天和田丹的脸同时腾地红了,徐天急得带着手势语无伦次,“我……姆妈怎么乱说话?”
田丹低下头钻进屋子,剩下徐天一个人在雨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徐天打伞拦住陆宝荣,“宝荣叔,小翠没事吧!很重要的事情,等明天我找小翠要讲清楚,同你也要讲清楚!”
“啥事情,明天不好讲!”
“田小姐就是房客,姑娘家清清白白名声最重要,不要听我姆妈乱讲,我同田小姐谈不上别的关系,她刚刚住过来到处陌生,帮忙照应人家应该的,以后千万不好乱讲了!”
“你说啥?”
“不要冤枉我!不要乱讲田小姐,我同她没关系!”
“晓得了晓得了!”
“我去叮嘱老马。”
“老马睡了。”
徐天跺了跺脚,急道:“那也要叫起来说清楚!”
田丹看下面徐天撑伞去敲老马的门,她收回身子,关上窗,脸上反而浮起一些温暖的笑。
老马一脸尴尬地保证他不会再乱说话,徐天看着他关上房门,打伞往家门口走,却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目光。那道目光附在后背上,像蛇一样冰冷黏腻,比冬雨更冷。他撑着伞缓缓回头,在对上长谷眼神的那一瞬间,瞳孔微微一缩,眼睛里划过一丝凌厉,转瞬间又化成平常的冷静沉着。可此时他的心早已纷乱如麻,好时光永远如琉璃般易碎,他又转回头,看着二楼阁楼上透出的昏黄灯光,脸上不禁现出懊恼的神情。
长谷盯着他的背影,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田丹小姐,在家。”
徐天被长谷请到车上,影佐似笑非笑地看着徐天,徐天沉默地坐在他身边不语。
“也不问问,我伤好些没有,你必须承认,我是把你当朋友的,不然的话……”
徐天打断他的话,“谢谢。”
“那天,你来医院向我解释的时候,我也说好会再来找你。我问几个问题,解释给我听,在开车到虹口司令部之前,如果解释让我满意,你可以下车回来。”
“如果解释不让你满意呢?”
“那就不用再回来了。”
徐天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为自己的一时热血感到后悔,影佐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发出阴冷尖锐的笑声。雨越下越大,刚才细细的雨已近倾盆,车子在黑夜冷雨中沿着长街朝虹口司令部进发,徐天看着前方的黝黑夜幕,感觉自己在奔向未知的命运之中。
“田丹,怎么住到你的家里?”
“我从巡捕房打听到了她的临时住所,我请她搬到我家里来的,她付房租的。”
“田丹是广慈医院的药剂师,你知道吗?”
“我知道。”
“医院出事那天,她在。她父亲是共产党,现在又和你住在一起,你说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我不晓得田丹那天在医院,至于田先生的身份和她为什么住到我家里来我已经都同你讲了。都是实话。”
“她去医院干什么?”
“她在医院工作,我猜她是家没了,亲人也没了,所以才去医院看还能不能在那里工作。”
“你到医院干什么?”
“找田丹。”
“之前,你可是说去找我。”影佐死死盯着徐天,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
徐天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的夜幕,“我怕你怀疑我,也怕自己讲不清楚。我真的不晓得田丹那天在医院,我讲的都是实话。她一个弱女子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是平常人,没有胆子去做其他的事情。”
“你不是平常人。”
“我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我要是那天没有去医院就好了,免得倒霉碰到乱七八糟的事情。”徐天脸上的表情是懊恼又沮丧的,假话里必须掺杂着真话,才能有更大的把握让影佐相信自己。
“再拐一个弯,就到司令部了,你猜,我会相信你的解释吗?”影佐再次笑起来,开车的长谷也同他一起笑着,笑声如同附骨之疽粘在徐天身上,徐天再次陷入绝望。
两侧的日本商店、餐馆明显多了起来,雨势渐渐变小,长谷在街边将车子停下。“你要理解,我很犹豫,我在犹豫,你就要感谢我,说明我还记得以前的交情,这样好不好,我给你一个机会。”影佐从怀里掏出一把枪,徐天侧过脸看着影佐,影佐继续说着,“把枪里的子弹打光,不能伤到一个日本平民和皇军宪兵,如果活着,是你捡回来活命的机会,如果不愿开枪,我去同福里,把田丹小姐接到司令部,听她的解释。”
影佐将枪管握在手里,把枪柄递给徐天,徐天深深地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街上行人三两,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宪兵经过,前面就是日军宪兵的关卡,“这里是虹口区,前面一街之隔就是虹口司令部,我没有活命的机会。”
“你不是平常人。”
“保险在哪儿?”徐天把枪递回给影佐,影佐拉开枪栓递回去,“觉得安全了,就自己回家。”
“你不会再去找我了对吗?”
“如果你死了,我自然不会再去找你。”
“那田丹呢?”
影佐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徐天在笑声中端详了一下手里的枪,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拉开车门走到街上。
徐天手中持枪,步伐稳健而小心,行人见到他手中的枪纷纷躲避。他停住步伐,扭头看向车中,车里的影佐和长谷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长谷回头跟影佐说道:“先生,他会死在这里的。”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影佐盯着徐天走向哨卡的背影,隐隐兴奋。
徐天离哨卡愈发近了,警戒的宪兵看着徐天,纷纷拉开枪栓瞄准了他。徐天枪口朝下,走近一个宪兵,指了指方才乘坐的那辆车,用日语说:“梅机关的影佐先生就在那辆车里,军队刚刚进驻上海,影佐先生想随机测试虹口地区,特别是司令部周边的快速应变能力,同时评估日侨区的治安防卫级别。开枪的时候注意观察周边情况,并且计算宪兵军警到达时间以及应变状态,也可以由你们开枪。开枪之后,你随我向影佐先生复命。”
影佐和长谷看着徐天同宪兵说了许久的话,早已变了脸色,影佐甚至急切地拉开车门,试图听清楚徐天和宪兵的交流,但是距离太远,终是未果,只能看到宪兵将枪收起,徐天看向自己的方向。
徐天胳膊笔直朝天,枪声顿起,弹壳滚烫落在雨水之中。影佐丧气地坐回车里,枪声还未完全消散,就听见有步伐声响起,军警宪兵从各处涌过来,徐天拉开影佐的车门,将手枪递回去。
“我可以走了吗?”
“如果广慈医院的意外不是田丹小姐做的,那么三天以后你要告诉我是谁。”
“我怎么晓得?”
“否则,我自己找田丹小姐问,她一定也不知道。不知道,那就是她做的。”
“你不讲道理。”
“你说的,现在两国交战,哪有道理。”
徐天心中火气一拱一拱的,却无法发作,只能咬了咬牙,“我回去问她。”
“我打你的电话。”影佐将徐天的伞还给他,雨已经不知不觉停了,徐天把伞夹在腋下,看也不看影佐,迈开步子离开。
劫后余生的喜悦在他心里停留了还不到半分钟就被忧虑所代替。危险犹如浪头,一浪接一浪地朝他涌来,让他猝不及防,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浪头掀翻,溺死在海中……
七哥手里拿着一份货单,看毕把货单还给三井,似笑非笑,“我的货你倒比我列得还要清楚。”
“严格说这些是大日本的货物。”
七哥盯着三井,“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三井语气傲慢,“皇军不占领上海,这上面好多无主货物也不会到七哥的名下,你发了一笔财,我来买,料总捕做我们的中间人。”
“那就是料总也要吃一份了?开个价,我还有事。”
三井竖起一个手指头。
七哥笑起来,“一万?开什么玩笑,这批货十多个仓库,棉纱药品五金什么都有,至少值好几十万。”
“七哥误会了,是一千块。料总那一份不要管,你拿到手一千块,算给我和料总一个面子。”
七哥青着脸,怒气隐隐,“我做什么的你晓得?你得罪我了。”
“那我就是来得罪你的,反正这批货你也是莫名其妙得来的。”
“那就要便宜你?这里是法租界,这批货都在法租界。”七哥摔了杯子。
三井眼皮都没抬一下,“所以要给你一千块,早点把生意做成有一千,晚点你自己送到沪西来一分钱都没有。”
“料总,你慢慢喝,以后这种叫我不高兴的生意少牵线搭桥,穷疯了?”七哥连带着把怒火撒到了料总头上。
“七哥,你走掉我没面子。”料总火气也很大,隐忍不发。
七哥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老料盯着七哥的背影,咬牙切齿。三井满不在意地张罗,“来,喝酒,喝酒!”
柳如丝坐了会儿,站起来往金爷那桌过去。金爷已半醉了,他晃了晃脑袋,不敢相信是柳如丝走过来坐下,柳如丝自顾自取了一杯酒,“有胆量,这里你也敢来。”
金爷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有头有脸的人,“开门做生意,我是来花钞票的。”
柳如丝客套而疏离,“谢谢你送的花。”金爷眼里柳如丝美若女神,眼神游走在她雪白的胸口,胡乱许着愿,“以后我挣到钱,天天给你送花,把这里买下来,送给你。”
柳如丝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不落痕迹地扭过身体,换了个姿势,笑了笑,“那个叫铁林的是你朋友?”
金爷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拍了拍胸脯,“生死兄弟!”
“哪个捕房的?”
“麦兰捕房。”
柳如丝想知道的消息都打听到了,没有心情再跟他纠缠,高跟鞋踏回地上,“金哥慢慢喝,今天晚上的账算到我身上。”
“柳小姐太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都是江湖人。”柳如丝一站起来,金爷正好盯着她的屁股,柳如丝不再搭理他,袅袅离开。
“听见没有?我们在仙乐斯有面子了,不来怎么会上层次!再来两杯酒!”金爷已经乐得合不拢嘴。
金刚也跟着嚷嚷:“有能吃饱的东西没?西餐牛排,牛排!算在刚刚那个唱歌的头上。”
仙乐斯办公室在二楼,透过落地玻璃窗能从上看到一层的舞池,七哥恨恨地跟老八说:“我们那批货保不住了。”
老八不屑一顾,“我们不卖给他。”
“他说不卖过几天一千块也没有,我看他是想找死。”
“七哥,他一死那不是我们一千块钱真挣不到了。”
七哥啐了一口,“一千块谁在乎?恶心谁呢?”
老八手里的一把匕首来回掂量,“晓得了!”
三井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穿着和服,讲究地梳着大背头。他接起了铃声大作的电话,听了两句挂下,嘴里喃喃不高兴地出去。这条街并没有什么人,三井从饭店出来,迎面过来一个帽子压得很低的人,这人到三井身边,拿掉了嘴里的烟,利索地抽出刀捅入三井腹部。
三井奋力抓住杀手握刀的手,他出奇的有力,杀手拼命也挣脱不掉,生生掰断了三井的大拇指。杀手环视四周,快步离开,只剩下三井倒在血泊里。
这个晚上,几乎整个同福里的人都没睡好,徐天辗转一晚,心情一阵喜一阵悲,迷迷糊糊熬到早上才闭了一会儿眼,却又被姆妈在堂屋里的动静弄醒。母子二人吃早餐,徐天精神很差,一句话也不想跟姆妈说。
“昨天一晚上淋雨没把你淋出毛病?”
“差点让你气出毛病来!”徐天气呼呼地瞥了徐妈妈一眼。
徐妈妈冤枉得很,“你自己跟我说想和她……”
徐天示意她小点声,“我跟你说是想你帮帮忙,转身就喊得弄堂里全都晓得,辛辛苦苦盼她住到家里面,弄不好把她吓走了。”
徐妈妈声调更高,语速极快,“我就不明白,你要样子有样子,我们家条件也不差,她一个人在上海我们家这样的打灯笼都难找,她要走哪里去?莫非人家是专门为躲你住到同福里来的?”
徐天忙不迭地做手势示意她赶紧小声一点,徐妈妈看了看楼上,压低了声音,“我想弄弄清楚,没来之前你就说得神秘兮兮,是不是你有啥事体不好同人家姑娘明讲?”
徐天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要弄清楚的好,弄清楚一点坏一点事。”正说着话,楼上的门开了,田丹脚步下来,在第三级楼梯滑了一下,“嗵”的一声,徐天撂下饭碗就跑到楼梯口去。
徐妈妈起身自言自语地过去,“亲娘都没这么上心过。”
徐天关切之情全挂在脸上,“没摔倒吧?”
田丹扶着楼梯继续往下走,“昨天下雨上上下下有点滑。”
“……下来吃饭吧。”
徐天回身看了看母亲,徐妈妈暗暗瞥了徐天一眼,满面笑容,“过来,坐这里。”
田丹站在堂屋里,仍是有些局促,“徐妈妈,我出去吃一点就好了。”
“以后天天在外头吃,跟卖苦力拉三轮的排队,把油条大饼拿到电车上去一边走一边吃?”
田丹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中午晚饭也到外边吃?不要客气了,看出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家务事没有做过不要紧,我同儿子都会做,搭个伙大不了添双筷子,每个月交钱就好了。”
徐天心里暗暗着急,看着田丹,田丹抬起了头,声音小小的,“徐姆妈……要交多少钱?”
徐天欣喜地看着母亲,闭上眼睛摇头示意她先不要提钱的事情。徐妈妈了然地笑了,“坐下来先吃,晚上回来同你算细账好?”
田丹拢了拢裙摆坐下,徐天赶快去拿来筷子。“赶紧吃吧,吃完了好上班。”徐妈妈亲切地说道,一边看了看徐天,徐天赞许地朝她做了个表情,三个人如一家人的样子,俱都无声地吃。
徐天偷偷地注视着田丹小口地吃东西,他感觉自己同田丹的距离又缩小了,可昨晚影佐的话言犹在耳,徐天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吃过早饭,田丹抢着收拾了碗筷,徐天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等着和田丹一起走出里堂,并排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前一日晚上下过了雨,今日的天气正好。
“那边坐电车,我往这边走了。”徐天把电车站指给田丹看。
“徐姆妈喜欢什么东西?”
徐天站住脚步问,“做啥?”
“我想买样东西谢谢她。”
“真的不用,浪费钞票。”徐天对田丹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你不说,到时候买回来徐姆妈不喜欢更浪费。”
“她就喜欢到对面做新衣服,买点有花的料子就好。”
田丹笑着点了点头,“知道了。”
徐天叮嘱她,“不要太贵的。”
田丹偏着头看他,“谢谢今天的早饭,谢谢昨天陪我去洗澡,让我把房子租到同福里来,谢谢你关心我的感受,那天在四川路碰到你,我运气真是好。”
徐天愣愣地看田丹去到站牌下,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想哭又想笑,他发自内心地心疼这个姑娘,她的隐忍坚强,她的善良单纯,他不忍心再向她隐瞒,却怕她知道了真相后会离开他,徐天的心又乱了……
徐天心绪杂乱地在办公室里低头算账,忽然抬起头来,“冯大姐,菜场昨天是不是进了一批南京鸭?”
冯会计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嘴里答应了一声,“板鸭。”
“没有新鲜的?”
冯会计停了手下活计,扶了扶眼镜看他,“有倒是有,你又不敢杀。”
“在菜场杀好带回去。”
“哦哟,最近挣外快了?介贵的东西过年吃吃差不多。”
“我去跟肉禽处定一只。”
“哎哟哟……”冯会计咂了咂嘴。
徐天有点不好意思,“冯大姐你不要猜了,我面相里反正你都看得见。”
冯会计伸手指点了点他,“家里有贵客。”
徐天闭了闭眼睛,点着头,心情很好,“说对了。”
“我从来没说错过,你介小气的人平时哪舍得买整只鸭子。”
“我小气?”徐天被人这么说,还是觉得有点尴尬。
“小气是好习惯,以后少这样大手大脚。”
徐天笑了,“就一次两次,多了也吃不起的。”
同福里,老胡在铺子门口配钥匙。
陆宝荣端着一碗东西进来比画,“小翠呢?”老胡指指里面。
“小翠啊,头疼不疼,给你买了一块梨膏糖,治头疼吃到嘴里清心养肺啥火气都没了……”陆宝荣停在里间门口。
小翠在里间爬上爬下,力大如牛搬书打扫卫生一样不落,陆宝荣傻站在门口,“不像头疼生毛病的样子啊!”
“陆宝荣你不要假惺惺来看我笑话。”小翠回身瞪他。
“……你有啥笑话好给人看?人总要一两个知心朋友,我晓得你心里想啥,来陪你说说话,你要不想说把梨膏糖吃下去,碗我好拿回去。”
小翠叹口气,“宝荣叔,你说我命苦不命苦?”
“要看怎么说了,想苦就苦,不想苦就不苦。”
小翠愁眉苦脸地说:“徐先生和田丹真好了?”
陆宝荣想了想,“……也不一定,昨天晚上他自己还辟谣呢!”
小翠眼睛突然亮起来,“真的?宝荣叔真不是我自作多情,徐姆妈从前一直喜欢我,话里话外把我和徐先生往一起凑。”
“要不要听实话?”
“假话就不要说。”
“其实蒙在鼓里不晓得人家啥心思,七上八想自己猜是真命苦。”
陆宝荣一句话说到了小翠心坎里,小翠大力地拍了下陆宝荣的胳膊,吓了他一跳,“你怎么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小翠咯咯笑着,陆宝荣也赔着笑,“蛔虫……我怎么会是蛔虫,蛔虫长那个样子……老马才是蛔虫。”小翠又笑得前仰后合,陆宝荣低着头说,“不过在你肚子里也蛮好的。”
小翠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哎,真的是这样,我天天满脑子都是这个事情,七想八想难受死了,宝荣叔,你说我要怎么办?”
陆宝荣说起来头头是道:“豁出去拉下面子,找徐先生当面锣对面鼓,同你有路走以后老老实实走,同你没路把话说清爽,省得你心挂两头。”
小翠听乱了,“我还心挂哪一头?”
“……算我没说。”
“好,我现在就去,一刻都不等了,早问清楚好。”
“徐先生没回家。”
“我到三角地找他。”
陆宝荣有点急,“这好像不太好。”
“你管不着。”
“你也太心急了!”
小翠摘下干活的袖套,到门口和老胡比画了一下,绝尘而去,留下陆宝荣一个人托着梨膏糖的身影形单影只。陆宝荣脸色阴晴不定地往回走,老马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陆宝荣你又去害小翠了?”
陆宝荣梗着脖子反驳,“心病要用猛药医,我不是害她,我是要帮她一生幸福。”
老马坏笑着。
捕房外停满了车,还有车过来停下,老料和总法捕两车到达。公董局的人也随后到达,老料和总法捕站在路边,拉了车门又敬礼,日本宪兵部的车到了,一众人陆续往里走。
一个日本军官语速相当快地说:“日本商人在街头被杀,二十四小时之内,如果公董局和巡捕房调查无果,日本宪兵队就要进入法租界亲自调查这个案子,并且不惜一切代价抓到凶手。”
翻译原封不动地翻译,公董局的人皱着眉头,有些不满,“日方不惜一切代价的意思,是否包括不顾租界秩序,甚至滥杀无辜?”
“当然!如果你们交不出凶手的话!”
“岂有此理,这是法租界!命案我们自然会尽力侦破,你们借口派兵进入是公然违背国际公法。”
“二十四个小时,就是我们对国际公法的尊重。”
公董局的人还要说什么,老料把话抢过来,点头哈腰,“请翻译先生转告,要相信我们的办案能力,死了贵方一个人,我们心里也着急。”
总法捕发话了,“麦兰捕房的辖区,限二十四小时破案。”
老料看了一圈捕房里的巡警,大家都不吭声,铁林也在巡捕堆里。
“租界的巡捕是一堆废物,日军宪兵队会用自己的方法……”日本军官暴跳如雷。
铁林烦了,在队伍里说:“他哇哩哇啦说什么!这里到底是日本人的地盘,还是麦兰捕房?”
老料喝道:“没你说话的份!”
翻译复述日本军官的话,铁林继续不管不顾地说:“死个日本人懒得管,二十四小时?本人出马看一眼就破案。”
总法捕看到队伍里说话的铁林,“你叫什么名字?”
“铁林。”
“你负责这个案子,立即破案。”
铁林这才意识到自己揽了个大麻烦,老料急道:“谁查这个案子都可以,他不可以。”
“为什么?人死在麦兰捕房的管辖区,现在就去现场。”
铁林傻眼了,“啊,现在?”大头、麻杆幸灾乐祸,在队伍里偷乐。
“我以大日本帝国的名义警告租界当局,日本侨民的生命如果得不到保障,租界里的人也将没有安全。”
铁林脾气上来了,“少放胡屁!说啥话听都听不懂……查就查!说清楚不是帮你们,本人维护租界治安缉凶查案。”
铁林站起来往外走,一屋的人都跟着他往外走,铁林停在门口瞪他们,“……你们要做啥!现场在哪里?”大头小声地提醒着,“麦阳饭店门口。”
“一起去!”
大头瞟一眼后面成串的小车,“铁公子这桩要命的案子是你自己往身上揽的,勿关我啥事体。”
“脚踏车给我。”
铁林蹁腿上车,后面日本人、公董局、总法捕、老料纷纷上车。铁林踩动自行车,后面一长串车也启动。铁林猛踩一段,捏闸停住。后面的车也纷纷刹住,铁林把自己架在自行车上,犯起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