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挎着指挥刀的军官在科室一边踱步一边大喊大叫:“皇军征用了这个医院,皇军需要最及时的医治,而你们消极抵抗,药品、器械在什么地方!”
有一个医生年轻热血,大着胆子反驳道:“总要有程序,医生没说要什么,怎么发药……”军官拔出军刀,年轻医生立刻丧命刀下,田丹正好过来,医生的血被她无意间踩在脚下,她忍住尖叫,压制住翻腾欲呕的冲动,在门口身子直往后退。
军官在医生的白大褂上蹭了蹭军刀上的血,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田丹,“站住!什么人?”站在一边的另一名中年医生早已两股战战,却还在硬撑着,“我们药剂科的田医生。”
军官一把将田丹扯进来,命令她,“立即工作!天黑之前候诊室的皇军士兵都要得到治疗,如果有一个皇军士兵在这个医院死去,如果有一个士兵没有得到药品,你们的人也要死一个……”
医生压低了声音凑到田丹旁边,“田医生。”
“我回来拿我的东西。”田丹强装镇定。
“还有什么东西好拿的。”
“想看看能不能回来上班。”
医生叹了一口气,“唉,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下班……不要乱来啊!”
那个军官暴躁地在两把椅子和一张操作台之间迂回转圈,嘴里念叨的已全是日语,田丹眼盯着军官腰间支出好长的战刀刀柄。那个刀柄每次经过操作台时,都挨着台面上空划过,操作台内侧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玻璃瓶装着各种溶液。
田丹过去,将最里面一瓶溶液取出来,假装干了点什么,打开盖,把瓶盖倒放,随手放到操作台外沿,那是军官的必经之路,如果他准备再踱一圈的话。
军官踱过去,刀柄险险划过,没有碰到溶液瓶。田丹走过去,将途中两把椅子中的一把,稍挪了半尺,这一切田丹的同事都看在眼里。
军官再踱过去,刀柄准确扫落瓶子,溶液洒在军官裤腿上,并且灌入马靴,军官嚎叫起来。一名日军闻声进来,叫过一名医生将军官拖出去。
中年医生惊讶地看着紧咬牙关的田丹,田丹的脸上慌乱又坚定,对上医生的眼神,笃定地说:“等下医院会更乱。”
“多乱,为什么?”
田丹脸上的肌肉都紧绷着,“因为他们杀了我的爸爸妈妈。”
“田医生,都认不出你的样子了。”
田丹不语,过了半晌,说:“我以前就是这样。”中年医生听了田丹的话,心里一突,搭了件大衣,抢出混乱的医院门口,他气吁吁跑到马路对面,转身看着医院。
路过一面镜子时,田丹仔细端详了自己。她从镜子里仔细观察了自己,觉得一切都没有纰漏了,又深深呼吸镇定了一下,抬了步子继续走。她取了一瓶乙醚,披了白大褂,戴上口罩,临走又拉开抽屉,取了几块方糖,放入衣兜内。
田丹走到弹簧门边,踢开木楔子,落下两粒方糖,用脚将方糖抵入门下,将剩下的那块方糖放回衣兜,门依然开着。
田丹往前两步,经过那个木头输液架,她调整了一下木架的位置,继续往前。拐过那堆晃晃悠悠的酒精箱时,她随手挪过一个药架放到这里,使这个拐角变得狭窄,田丹继续往前,进入了候诊室。
候诊室里有一屋伤兵,包括刚才那个马靴里灌了硫酸的军官。秦大夫正取来一瓶蒸馏水,掀开消毒锅,蒸汽蒙了眼睛和眼镜。“秦大夫,我帮你擦擦眼镜,小心。”田丹将乙醚瓶打开,换了秦大夫手边的那瓶蒸馏水,然后接过秦大夫的眼镜。
秦大夫手摸瓶子,将一瓶乙醚倒入消毒锅。
“秦大夫,眼镜放到值班室了。”田丹话音刚落,就拿着眼镜转身出了候诊室。
秦大夫的手在操作台上直摸,他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田丹,嘴里喊着:“哎哎……”他循着田丹的声音,摇摇晃晃追出去。当走到走廊上时,他看不清谁是田丹了,只有摸着墙往外走。田丹将那瓶蒸馏水贴墙根侧倒,水顺墙根流向那块塞住弹簧门的方糖。
方糖在弹簧门下一点一点地融化,田丹已经找到了配电箱,箱边有一盏应急的长明油灯,田丹拆掉油灯把手两头的销子,然后拔了电闸的保险,放入随身的包。医院突然停电,乱哄哄的候诊室瞬间静下来,外头还有一些昏黄的天光从高窗照进来。
那个军官率先站起,却发现身体不听指挥,摇晃摔倒。他大喝起来,众日军试图动身,乙醚开始挥发作用,候诊室里的个个身体不听指挥。军官混乱之下尚存一丝清醒,在人群里高喊:“医生,医生在哪里!”这个时候自然没有人能回答他。他对最靠近门口的一名日军,“你,去检查停电原因。”日军士兵晃出候诊室,那瓶蒸馏水顺着墙根流漾到方糖周围,方糖在溶解。
日军士兵经过这扇被方糖顶着的门,出了候诊室,他感觉清醒了一些,加快了脚步。
军官奋力起身,向所有士兵发出命令:“起立!离开这个地方,全部出去!”消毒锅的火焰已变蓝,可锅沿一点热气也没有。
走廊里的方糖融化,弹簧门强势回旋,打到另一头那个断脚木输液架,架子砸向候诊室的玻璃窗,窗户瞬时被砸碎,玻璃碎片飞了进来。同时,消毒锅里加热的乙醚爆炸,锅里正消毒的针头针筒炸飞了半个屋子。
候诊室里乱成一片,不少人被扎伤炸伤。
秦大夫刚刚顺着墙摸进值班室。“田医生,眼镜在哪里?不要开玩笑。”眼镜就在办公桌上放着。秦大夫摸到眼镜,正准备戴便听到爆炸声,这一下子,眼镜又不知掉到哪去了,他趴在地上接着摸索。
那名日军士兵也被爆炸吓了一跳,他慌乱地看了看配电闸,保险都没了,提了油灯便往回跑。
候诊室里的日军伤兵站起来又摔倒,军官用帽子捂着嘴,“有毒气,袭击!冲出去,快!”众伤兵摇晃着不顾一切往外冲。
日军从候诊室冲出来,经过田丹预先挪过的药架和那堆酒精箱子,一群人匆忙奔走,正好赶上走廊狭窄,酒精箱子撞翻,发生连锁反应,走廊里登时一片狼藉,酒精液体流了一地。
军官闻着刺鼻的味道,观察四周,进入了警戒状态,“……不许动,原地站住不要动!”军官拔出手枪开了一枪,众日军都静下来,走廊里没有窗户,因此要比候诊室暗了许多。军官低下身去,用手指蘸起地上的液体送到嘴鼻边试了试,“酒精,小心走火!”
正说着,他的目之所及处出现了一盏油灯,是那个从配电室回来的日军士兵。
“报告!是人为破坏。”
军官眼盯着那摇摇欲坠的油灯把手,顿时大惊失色,“……混蛋!”但是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油灯掉落砸在地上,蓝色的火焰瞬间蔓延,刚刚恢复秩序的日军又陷入了一片混乱。
军官高声喊着:“灭火,不要乱,灭火!准备战斗!……安静!”走廊另一头有轰隆声响起。隔着走廊中段已合拢的那扇门,众日军并不清楚来的是什么东西,轰隆声越来越近。
众日军已是惶恐不已,军官下令射击,有枪的日军噼里啪啦冲着那门一通枪击。
此时,长谷与影佐在病房中并排躺着,长谷正在给影佐输血,只有一只胳膊能动,外面的枪声惊动了他,一直昏迷的影佐也醒过来。长谷拔出枪,屏息指着病房的门。
秦大夫刚刚找到了他的眼镜,听到了外面突然大作的枪声,索性就地蹲在桌子下面不出来。
轰隆声在射击声里反而越来越急,直至撞上门,停止,日军又狂射了一阵,军官喝止,走上前去拉开门。只是一张轮子担架床顺走廊的坡道滑下来撞到隔断门而已,军官狂怒地冲担架床开枪……
马路对面,田丹不紧不慢走远,融入上海街头人流。徐天气吁吁跑过来,他定了定神,进入乱哄哄的医院,与田丹擦身而过。
病房的门把手转动,长谷枪指着门,进来的是医院大夫。长谷用枪示意大夫过来,“……外面什么事?”大夫摇头,实际上他浑身上下都在抖。
“谁在开枪?”
黑洞洞的枪口还是没有挪开,医生更加紧张,“日……你们的人。”
“我的针可以拔掉了?”大夫拔掉针头,长谷站起来,从腰里抽出另一支枪放到影佐手边。长谷丝毫不在意自己胳膊上的针孔还在渗血,站在影佐旁边说:“我去看看。”
影佐抄过枪,点点头。医院各处日军和医务人员都在乱窜,有的日军在救火,有的相互扶着回急救室。
徐天侧着身子往里,他拉住从值班室伸出头来的秦大夫。
“你好,我打听个人,在你们这里上班的……”徐天看到了走廊另一头的长谷,突然把还没说的话吞了回去。长谷正拉着那个日本军官问话。
秦大夫几乎是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看着徐天,狼狈失措,“侬要问啥人?”
“……这里怎么啦?”徐天蹲在地上,尽量保持着视线跟他平齐。
秦大夫抖抖索索,“天晓得。”
徐天放开秦大夫,“谢谢。”他迎着长谷走过去,长谷也看到了他。
“……我来找影佐。”徐天冷静得仿佛看不到这个医院里的混乱,长谷看了徐天一眼,示意徐天跟他去病房。日本军官跟着一起进了病房,他腿上有灼伤,一瘸一拐的。
影佐很虚弱,看了看军官又看了看徐天。
“这是梅机关的影佐先生。”
军官立正敬礼。影佐平时的紫黑肤色此时透着苍白,拧着眉头,“外面怎么回事?”
军官扭头看了看徐天。影佐朝徐天抬了抬下巴,“皇家陆军课情报特训七期徐天先生。”
军官扭头也给徐天敬了一个礼,徐天心里很厌恶,皱了皱眉头退后一步回避着。
“属下101师团佐川联队三口靖一,刚才外面出了一点意外,已经查明是一场虚惊。”
影佐非常严厉,“为什么开枪?”
“……惊扰到先生了。”
影佐的目光下移,“你的腿受伤了?”
“在药剂室不小心碰到硫酸瓶子。”军官下意识地拢了拢横出来的军刀手柄。
影佐挥了挥手,军官再次敬了个军礼退出去。影佐扭头看着徐天。
徐天早已经打好腹稿,“昨晚没有睡着,想再来解释,我知道你的脾气,不会就此罢休。”
影佐笑容玩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昨天走的时候在弄堂里你就晕过去了,离同福里最近的大医院只有广慈,如果到这里找不到,我打算也就不找了,只有等你再来找我。”徐天对答如流。
影佐并不相信他的话,扯了个笑,“从前的本事还在。”
“什么?”徐天皱了皱眉。
“这么容易找到我。”
“……稍微想想都想得出来,我说了找不到也没办法。”
“一晚没睡在想什么?”
“前半夜想你杀我朋友,我却不能阻止,后半夜想你如因此再危及我和我的家人。前半夜越想越恨,后半夜越想越害怕。你我十年没见,从前的那个我已经不在了,刚才你介绍的那些我自己连想都想不起来。”徐天语气谦恭淡然,面容却愈发冷峻,连腮边的肌肉都悄悄绷紧。
“我不相信你来就是要说这些。”
“……昨天我说话语气有些强硬,请你理解,也请你理解我鸣枪报警。请你相信我现在只是一个平民,不要因为从前的经历怀疑我,我的家在上海,我有家人,我想太太平平。”
影佐盯着徐天,徐天的话很有说服力,但是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来就是要说这些?”
影佐在观察徐天,他也在观察影佐。
“家人,你有家了?”影佐突然开口发问。
“我和母亲两个人。”
“我是说你结婚了?”影佐饶有兴致地问道。
“没有,以后总要结的。”
“和谁结婚?”
“还不知道。”
影佐轻笑,“谢谢你专门来一趟,本来或许不会再找你了,现在出于礼节,我一定还要再去找你的。”
徐天的眼神微微敛着,“……我就知道。”
“你出现在田鲁宁家里,怎么说都很蹊跷,是不是?”
“十年没见的一个人,突然在我去朋友家的时候碰上了,然后他杀了我的朋友,影佐,到底我该觉得蹊跷还是你?”徐天的声音温温和和,说起话来却带着滴水不漏的锋芒。
“你还是不害怕。”
徐天内心的愤怒最终化成了无力,“真是矛盾,真的,按理说我是气愤,但现在只能害怕。”
“……从前你也是这么胆小。”
“所以改行了,过普通日子。”
影佐的身体已经很疲惫,他看了看徐天说:“你走吧……”
徐天心知影佐不会这么轻易地打消疑虑,他干脆不发一言转身走出病房。影佐转头对长谷吩咐:“……去看看。”
“去同福里?”
“那不急,去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川少佐已经查过……”
影佐盯着长谷,未发一言。
长谷被他的眼神盯着,后脊一凛,低头领命,“……是,我查一查。”
徐天的心依旧还吊着,他知道影佐不可能相信他的话,刚才只不过是权宜之策。徐天经过医院走廊往外走,走廊里有一些医务人员在清理候诊室门边翻了一地的箱子和碎酒精瓶玻璃。那两扇弹簧门被来往的人带得反复开合,屡次碰到地上那个瘸腿木架子,木架上挂着那面已碎的玻璃窗。
这一切都在徐天眼中,他蹲下去,在弹簧门边摸了一指头白色粉末,先闻了闻,又放到嘴里,是甜的。
徐天站起身,脚踢到地上的煤油灯,煤油灯滚了几圈,灯提手两侧的螺母螺丝分离,远远滚出去。徐天再抬头看那面碎玻璃,绕进候诊室,候诊室里面更乱。
有护士替伤兵清理身上的针头,地上墙上也有不少针头。消毒台里一片狼藉,炸开的消毒锅变了形。秦大夫蹲在那里清理,他的脚下有一块玻璃瓶碎片,上面有“乙醚”字样,秦大夫抬头看到了徐天,他推推眼镜,好像要向徐天打招呼。
徐天正望着候诊室里的情景出神,此刻已经有了判断,他的眼里根本没有秦大夫。片刻后,他退了出去。
麦兰捕房又是另外一番情景。金爷被铐着,铁林疾步走过来,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
“叫什么名字?”铁林认真负责。
“刚才好几个人问过了。”金爷把手抄在袖子里答话。
“他们都要回家吃饭。”铁林抬头瞥看他一眼。
“辛苦了铁公子。”大头、麻杆喊了一声,离开捕房。
“你不吃饭?我请客大三元,交个朋友。”金爷顺杆往上爬。
“叫什么名字?”铁林屈起手指在桌子上叩了叩。
金爷没办法,老老实实回答:“……大家都叫我金哥。”
“大家都是谁?”铁林一丝不苟地在纸上记录。
“认识的人。”
“那就是混码头的了。”
金爷赶紧辩白,“我是正经人,抓错了,我到天兴听评弹去的。”
“评弹有什么好听。”
“就是……好听!我是苏州人。”
铁林眯起眼睛观察他,“苏州人?!”
“……盐城的。”
铁林恢复正题,“怎么骗的?”
金爷再三表示自己的冤屈,“真的抓错人了。”
“你比我大吧?”
“好像是大几岁。”
“那我叫你金哥……”
“哎哟,铁公子,刚听别的捕爷喊你铁公子,不敢当哥哥不敢!”
铁林跷起二郎腿,身体靠回椅子上,出言相激,“金哥,混码头的都是硬角色,你不会是个软的吧?”
金爷琢磨了一下,道:“……不软。”
铁林大了嗓门,一拍桌子,“是爷吗!”
“爷不敢说,是男人。”
“那就对了,敢出来混,栽了就敢认。”
“认啥?我认就完蛋了。”金爷的立场很坚定。
铁林循循善诱,“认了完蛋了我也佩服你。”
“铁公子,还是我佩服你吧,我真的佩服你。”
徐天从广慈医院出来,直接到了麦兰捕房门口,正好遇见刚要回家吃饭的大头麻杆,跟他们打听了铁林,径直上楼来到办公室。
“上海滩混码头的兄弟我天天见,金哥你能不能痛快一点?”铁林还在循循善诱。
金爷想了想,咬了咬牙,“好!我在评弹馆……”
铁林抢在前头,“聚众赌博,设局骗钱。”
“有证人吗?证据呢?巡捕房总不能随便抓人,也要讲证据证人吧?没有对不对?……没关系,我坦白,你叫我哥了,我给你掏心窝说真话。是设局骗人,但我不是为钱。”金爷脑筋转得快,替自己圆了话。铁林听着。
金爷的手又拢了拢,身体稍微往铁林那儿倾了倾。“我有个堂兄弟也姓金,堂兄弟当然姓金,因为长得粗都叫他金刚,这里有毛病,脑子不好用。下午他在,我拦住巡捕叫他跑了。”
铁林笑着,“你是为他骗的,骗的钱给他对不对?”
金爷微微一愣,顺着铁林的话接着往下编,“我为金刚的娘,也就是我姑姑。他娘得病了,花大钱的病,金刚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一边瞒着他一边还要瞒他的娘,天天和金刚跑电报局往老家汇钱,汇得多他亲娘我姑姑多活几天,汇得少没准哪天就去了。”
铁林没话了,他被金爷说的话镇住了。
金爷看着他的表情,以为他是不相信,有点急了,“不信?那不说了,再说你更不信。”
“说。”
金爷发挥得越来越好,瞎话编得愈发顺溜,“其实我有钱。也不瞒您,仗打起来之前和朋友跑了一趟土挣不少,自己用,再给我老姑姑治病都绰绰有余。”
铁林皱了皱眉头,“那还设那种街头骗局?”
“兄弟情义!你们做巡捕不明白。”
铁林又没话了。
“我兄弟金刚不想让我给他娘汇钱,他要靠自己挣,又没能耐只会设局弄小钱。我劝过他很多次不听,只好看着他,每次到电报局他把弄到的那点钱给我,我再偷偷拿自己的添够数寄回去给他老娘保命。”金爷都快把自己说得感动了。
铁林依旧沉默。
“您做巡捕见多了,我是那种混大街没出息的人?”金爷开始翻盘。
铁林心思单纯,最佩服的就是讲义气的人,看着金爷说得诚意满满,忍不住问了一句:“说的都是真的?”
金爷信誓旦旦就差指天发誓,“我从来不说谎。”
铁林斜睨着他,“兄弟设局,你只是在旁边看着他?”
“我不看着他谁看他?他是我兄弟。”
“你没参与?”铁林步步紧逼,其实心里头有些松动。
金爷拍着胸脯保证,“绝没有,如有一句谎言……”金爷后半句话噎着说不出了,他看见徐天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铁林回身。这两人都见过徐天,在不同的场合。
徐天温和开口,“你好,我叫徐天,在麦琪路田先生家见过。”
铁林的心登时又被堵住了,“……我正想找你呢,那天没顾上。”
“正好我也想问你一点事。”
铁林回身看金爷,觉得这俩人之间似乎有点怪,“你认识徐先生?”
金爷犹豫着,他此刻很想溜之大吉。徐天假装不认识,“这位先生可能看我有些面熟。”
金爷放下一颗心,也紧跟着摇头,“不认识。”
徐天朝铁林微微一笑,点点头,客气又礼貌,“我到外面等你。”言罢转身出去。
金爷又唤:“哎,铁公子……”
铁林被徐天这么一打岔,已经忘记了追究金爷话里的漏洞,只记得金爷是个讲义气的哥哥,大手一挥,“不要叫公子,公什么子,都是那帮人起哄的,我叫铁林,以后有事到麦兰捕房来找我!”
金爷怕听错了,抠了抠耳朵,“找您?”
铁林拍拍胸脯,“我就佩服为兄弟讲义气的人。”
金爷只觉得自己走了狗屎运,有点发蒙,看着铁林笑了,自己也赶紧扯开嘴角跟着乐。
徐天站在夜街上,他看见金爷率先从巡捕房出来,金爷经过他时瞟了一眼,又拢了拢手,快步离去。
徐天自然不会多事,等了一会儿,看见铁林晃出来。徐天迎上去,跟着铁林,两人并肩沿着大街走着。
“问我什么事?”
徐天微微含着胸,步伐和说话都是慢慢的,“……你有什么要问我的。”
“那天是你报的警?”
“是。”
“好像是开枪。”
“那里正好有一支枪,这样巡捕来得快。”徐天很耐心。
“日本人怎么没难为你?”
“……我和田先生之前有一面之缘,受故友相托去拜访的,正好碰到影佐行凶。”
“你认识那个日本人?”
“认识,早些时候在日本认识的。”徐天显然不太愿意提起这件事。
“都碰到一起了,没那么巧吧?”
“是另外有一些缘故。铁巡捕如果要问案,改一个时候,现在我急于问一个人的下落。”
“日本人叫总华捕领走了,杀人放火不了了之。”铁林想起这件事来,心里还疙疙瘩瘩的。
“田先生的女儿你见过吗?”铁林话音刚落,徐天急急开口。
“田丹?”
“是……田丹,知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长青药店,维尔蒙路那家。”
徐天站住身子,“谢谢……你往哪边走?我住同福里。”
铁林打量着徐天,“你去过日本?”
徐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说起这个,“六年多。”
铁林几乎是凭借职业性下意识地问:“干什么去的?”
徐天言简意赅,“学习。”
“跟他们有什么好学。”铁林心直口快,他显然很不理解。徐天不知道怎么回答,苦笑。
“你到底是什么人?”铁林再度发问。
“会计,在三角地菜场上班。”徐天现在只想赶紧把铁林应付过去,去找到田丹。
铁林歪着头再端详他,“我看你怎么总觉得有些怪呢?”
“巡捕看人都是这样。”
“说不定以后我要去找你。”
“你已经知道我上班和住的地方了。”
铁林走了几步,回过头,“哎,要不要我找田丹,告诉她你找她。”
“不用,我自己找……”徐天想了想,补充道,“还有,那天全靠你了。”
铁林一口气没上来,“骂我?田先生夫妇没救成,凶手也跑了,你说全靠我什么意思?”
徐天跟他解释,“……你是一个好捕头,这年头你这样的人几乎绝迹了。”
铁林叹了口气,紧接着不屑地撇撇嘴,“我不是捕头,我就是个小巡捕。”
天色已经黑透了,街上不多的行人都是一副匆匆神色,金刚百无聊赖,蹲在路边逗弄着那堆出老千的磁铁色子破碗,翻过来倒过去研究了无数遍,还是没想明白怎么就被人戳破了骗局。过了好久,终于等到了金爷。金刚赶紧起身迎上去,“金哥,我以为等不到你了呢!”“为啥?”
“你身上没钱打点巡捕。”金刚透着一副傻憨劲儿。
“今天碰上这位,点钱也没用。”
“那怎么出来的?”
“我说你妈妈生病了。”
金刚没反应过来,“我妈病了?”
“后来说你妈快病死了。”
金刚掰手指头算了算,“噢,我妈十四,不对,死了有十五年。”
“……那位姓铁的巡捕一说到兄弟义气啥都信了,叫我金哥。”金爷很得意。
“金哥饿不饿?”金刚人高马大,饿起来也比旁人要快。
金爷跟着自己的话往下说:“以后要往上流社会混,不然这么好的关系想用都不是一个层次的。”
“我们什么层次?”
“混街面的,永远是小菜。”
金刚摸了摸肚皮,“别说菜,真饿。”
金爷看着他,“钱都抢走了?”
“还有几块……”
“给我。”
“刚才我买吃的了。”
“那还饿?”
金刚委屈地看着金爷。
等到徐天到了家,早已经错过了饭点,徐天买了一碗馄饨,不管不顾地埋头吃。
徐妈妈在一边数落,“从前不是这样,不回来吃饭也不说一声。不是和小翠一起去天兴听评弹?小翠早回来了……”她看到徐天大口大口地吃着,“哦哟,吃慢一点。”
徐天的心思根本没放在徐妈妈的话上,他想着田丹此刻也许正流离失所,心里就一阵阵心疼,从碗里把头抬起来,“姆妈,我们家阁楼还是出租吧,确实有些浪费,明天……”
徐妈妈拍了拍徐天的胳膊,来了精神,“哎,我们想到一起去了,今天我跑了一趟报馆,明天报纸上头就有了。”
“有什么?”
徐妈妈嘴一咂,“出租房子啊!”
“要租房子的告示都贴到我们家楼下,还用登报?”
“你不是不让租嘛!”
“那你又登报?姆妈你老糊涂了。”
“不许说老,小翠说我看上去才四十多。”
徐天摇着头,一副没法聊的样子。
“我是想登报试试房租,看我们家的房子现在到底值多少钱,要不然总是不好意思向陆宝荣马先生涨价钱。”徐妈妈很得意,她自有一番打算。
徐天着急了,“你不要租给别人啊!”
徐妈妈食指点着徐天的鼻尖,“喏喏喏,刚才自己也说要出租,儿子是你糊涂了。”
徐天把碗筷一推,撂下句话,“报纸登就登,租给谁我说了算,要不然还是做书房。”说着要上楼。
徐妈妈在他身后追着问:“哎,今天你和小翠到底怎么一回事?她先是在弄堂里喊得谁都晓得和你听评弹,回来又青起个脸色谁都不理会。”
徐天头都不回,“我也不知道。”
“还问你个事,阁楼上那条红围巾是谁的?”
徐天的小心思被姆妈知道,有点尴尬,瞬间脸红到脖子,“……田丹。”好在灯光昏暗,徐妈妈看不太清楚。
“哪个田丹?”徐妈妈听糊涂了。
徐天顾自上楼,“过几天就晓得了。”
“做啥过几天,现在我就想晓得。”徐妈妈掐着腰仰着头看徐天上楼进书房,不甘心地补了一句。
月沉日出,同福里在烟火气里迎接了新的一天,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刚过七点,小翠打开门板,看见陆宝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本书。小翠上下打量着陆宝荣,“侬做啥?”
陆宝荣咧嘴笑,晃了晃手里的书,“还书。”
小翠睨他一眼,把门板都开了,又去端老胡配钥匙的机器,陆宝荣帮忙搭手把机器搬到门口。
“想和你说几句话。”陆宝荣往门里凑凑。
“进来。”
陆宝荣忙不迭地跟着小翠的步子进门,“……昨天评弹听得开心?”
“不开心。”
陆宝荣很笃定地说:“我就晓得。”
小翠脸上挂不住了,“陆宝荣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陆宝荣看小翠又要起急,赶紧辩解:“对天发誓是来关心,我们俩的情分,我总不能明明在你伤心的时候还追求你吧!”
“那你来干什么?”
“帮你出出主意……这种事情我有经验的,遇到打击不能消气,要更加想办法,更要追,追得越紧越好,到最后人家也就从了。”陆宝荣显然感同身受。
“宝荣叔,你是在说你自己吧。”小翠听明白了。
“两桩事体。我给你和徐先生出主意,你可以暂时不考虑我,只要你和徐先生能幸福,我……送你们一人一套新衣裳。”陆宝荣显然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这么说的。
小翠故意说:“那你说怎么越紧越好?”
“这就要看你自己了,总之不能含蓄。”
小翠点了点头,“嗯,之前我是太含蓄。可是他喜欢一个叫田丹的女人。”
陆宝荣双手一摊,“人呢?那个叫田丹的人在哪里,你天天在同福里。”
小翠似是悟了,“嗯,有道理。”陆宝荣也随着小翠做恍然大悟状。
陆宝荣心情好了许多,晃回自己铺子,徐天从自家门里出来。陆宝荣主动跟徐天搭话:“徐先生,上班去了?”
徐天脑子里还想着田丹,愣了一下应了,“是,陆师傅。”
陆宝荣看着徐天的背影,自己偷着笑。老马在斜对面,一切尽收眼底,“老玻璃,看你这种笑肯定做坏事了。”
“哪里的话哦,我都做好事。”陆宝荣还盯着徐天的背影。
“你和小翠有苗头了?”
“小翠现在心在徐先生身上,我刚给她鼓劲头,让她死命追。”
“……你还说没干坏事?啧啧啧……”老马咂了咂嘴。
陆宝荣“嘿嘿”一笑,“慢慢来,好事都要慢慢磨的。”
长青药房也开了张,方长青愣在库房中间,方嫂从楼梯下来,也愣着。俩人发现药库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箱归箱,架归架,还贴了标签。方长青想起昨晚的动静,猜想应该是田丹一晚上没睡,将库房整理了一遍。他小声地凑到方嫂耳边,“她不会想不开吧?”
方嫂瞥看他一眼,“这样像想不开的?”
方长青摇了摇头,“……不知道,之前我跟她来往也不多,不知道什么脾性。”
方嫂往前柜走,不一会儿就听见她在前面喊:“快来看前面。”方长青一看,前柜也整整齐齐重新整理过了,“后库整理就算了,前面动了都找不到药了。”
方嫂戳了方长青一下,“好心没好报,你看都分类贴标签了,人家是专业药剂师。”
“她莫非要在这儿上班?去叫她起床。”方长青说着话往楼梯间过去,“晚上折腾白天不起,到这里上夜班了。”
方嫂拉开长青,“你轻点!人家父母刚没,刘唐又扔下她跑了,家破人亡的还不让做点出气的事情?”
门却“呀”一声被方嫂开了一条缝,俩人探头过去,楼梯间里没有人。方嫂拉开灯,小小楼梯间收拾得井井有条,那张从废墟里收回来焦黄了一角的相片搁在床头,照片里,田丹在父母中间笑,一家人恬静美好。方嫂一时间有点发愣,身后传来开门声。
方氏夫妇赶紧关了灯,从楼梯间退出来,正遇上买了早点的田丹从库房后门进来。田丹笑吟吟的,“方哥方嫂,早点买回来了,趁热吃。”
“……你知道在哪里买?”方长青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路口有好几家,我说是给药店方嫂代买,有一家相熟的,都是你们常吃的东西。”
方嫂赶紧张罗,“放下放下,给我,你洗洗手也来一起吃。”
“好。”
方长青手里掐着根油条,“田丹,库房和前头都是你整理的?”
方嫂轻轻打了方长青一下,“多说,不是田丹还是神仙?”
方长青低声嘟囔:“好人都是你做。”
“晚上睡不着,没有吵你们吧?”田丹小心翼翼地问。
方嫂赶紧找补,“他睡得像死猪一样。”
田丹笑了笑,“整理过一开始用起来可能不习惯,等下再跟嫂子说就好了。”
“现在说吧。”
田丹搁下筷子,细细数道:“库房里外用药和口服药分两大类放,再按药理分小类,呼吸系统和循环系统各管各。有些有毒性和潜在毒性的药,方便的时候我去买个柜子锁起来,尤其是中成药有的有直接毒性。吗啡、氰化钾这种虽然量少也要锁起来,我在医院这种药剂每天都要清点核对数目……”
田丹看着他们越发奇怪的脸色停了话头,“……方哥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方长青点点头,“挺好,接着说,我们俩做这个药店是要个内行的。”方嫂瞟了他一眼。方长青自觉失言,赶紧低头喝粥。
“前面架子下头的药整理到上面去了,接地面太近怕潮湿。还把近效期药分出来了,专门放一个架子,病人的医生处方如果是马上用药,可以配出去,如果配回家备用,近效期药就动不得。”
“你在广慈医院真是做药剂师的?”方嫂问。
“嗯。”
“那要回广慈上班啊?”
田丹摇摇头,“回不去了。”
“为啥?”
田丹想起昨日在医院制造的混乱,避而不言,低头笑了笑,“方哥,我可不可以到长青药店来做事?”
方长青看了一眼妻子,“等下我们商量商量。”
“田丹,才几天工夫,你心里……一般人碰上这么大的事,能活过来都是运气。”方嫂仔细看着田丹的脸色,怕伤害她。
田丹眨了眨眼睛,反问方嫂:“不活怎么办?”
方长青嘴一咂,“这话。”
田丹的头更低了,语气渐渐低落,“我心里很难受,以后会一直难受,但也不能天天哭。杀我父母的人叫长谷和木内影佐,我记住他们了,实际上记住也没用,这几天我去租一个房子,以后的事情慢慢想。”
“你在上海没有别的亲人了?”
田丹又笑笑,放下筷子,“……我吃完了。”
“才喝了两口粥,再吃一个包子。”
“吃不下了,等下我洗碗,你们不要动。”田丹赶紧说。
田丹仔细而不熟练地收拾完了碗筷,又将碗筷上的水擦干净,搁进壁橱。随后田丹与方嫂告别,走出长青药店,方嫂正在给后门一盆高大植物喷水擦叶子。
方嫂等田丹消失在拐角后仔细看了看叶丛里没有东西。街边有报童叫卖着路过,田丹主动叫住报童,买了份报纸。
徐天走进菜场办公室,他也买了一张报纸。翻到中缝,找到自己家出租房子的信息:同福里37号阁楼一间。冯会计抬头看了他一眼,手底下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侬来了,刚才冷库房要我们过去清点酱料。”
“我去点。”徐天说着就起了身。
“来了一批胖头鱼留一只?要不我们俩一人一半,我鱼尾吧?”冯会计叫住他。
“鱼头给你吧,上回你就是尾巴。”徐天笑得很温和。
冯会计伸出手指扶了扶眼镜笑了,“嘿嘿,有良心。”
徐天也笑了笑,“我到医务室开了个药方,点完料去一趟药店。”
“哦哟,不舒服?”
徐天嘴唇一抿,摇摇头,“小毛病。”
冯会计笑着用手指点了点他,“精神比前几天都要好啊!手伸出来我看看,左手。”
徐天夹起报纸笑笑离开。
方嫂开门进屋,坐在椅子上翻报纸的方长青抬头问:“走了?”
方嫂还扭头看着田丹离开的方向,咂了咂嘴,“看着真像没事人一样,找房子去了。”
“我觉得让她在店里工作也不错,上头设药店这个点,雇个职业药剂师多一层掩护,要不然就我们两个,万一有行动指令下来都分不开身。”
“多一个人各有利弊。”
“也是。”
“刚才看花盆里面还是没来东西。快四个月没消息了,这回南京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弄不好上头不记得还有我们这个小组。”
“你想上头把我们扔了?”
方嫂坐在椅子上,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过老百姓日子有什么不好。”
方长青对自己老婆的这种态度很不满意,责备道:“前方兄弟在流血拼命,说这种话!”
方嫂很不服气,两手一摊,“也没指示我们任务啊?”
方长青听她这么说,也有点泄气,“会有的。”
方嫂听见脚步声,从椅子上腾地站起,低声道,“来人了……”
进来的赫然是徐天。方长青调整笑容,迎上前去,“你好,有方子吗?”
徐天递上药方,“有。”
方长青看着,自然地问道:“给自己配?”
没想到让方长青这么一问,徐天反而面红耳赤有些不自在,“是……”
方长青看了徐天几眼,曾经接受过的训练让他条件反射般地观察眼前的顾客,“你怎么了?”
“……有点发热。”徐天没有想到他竟然完全无法把自己伪装起来,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因为田丹。
方嫂将药给徐天,徐天拿了药付了钱,欲言又止的样子。方长青不落痕迹地挡在通到后库的方向,“你还有什么事?”徐天眼睛越过他的肩头往后头看一眼,“没事,谢谢。”徐天拿着药慢慢地离开,方氏夫妇对视了一眼。
“找田丹的?”
方长青盯着徐天的背影,“最好是,要是其他人就麻烦了。”
“我们要小心一些了。”
徐天从药店出来,不知往何处去。看看手里的药,又看看报纸,感觉自己有点疯狂。徐天也不知道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迫切想找到田丹,只知道如果见到她,会难以开口,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原本有一千种方法能够找到她,甚至让她自动来租同福里的阁楼,但现在他在用最笨的一种。从刚才药店的环境看,那不是田丹久留之处,而且徐天确定她不在,那么出门很有可能是租房的,这应该是当务之急。徐天拿出随身带着的笔在报纸上圈着租房信息,与此同时,田丹在另一处街边,也在用笔圈报纸上的租房信息。徐天猜想,她会选择离药店不远的地方租住,刚才那两人应该是近期可以来往的唯一朋友。选择报纸上的出租地址,能够遇见她。
徐天和田丹同时在不同的长椅上起身,一前一后地往同一条街道出发。徐天的心跳忽然加速,这样的心慌迫切从来没有过,徐天对自己说不过萍水相逢罢了,但他忍不住就要在心里想象田丹的样子,想着无依无靠这样一个人,将家破人亡埋在心里,漂在纷乱的街上,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这样一个安静美好的女孩,本来不应当承受这样的苦楚与磨难,他想立即找到她,然后把她捧在手心里。
田丹的租房经历不甚愉快,要么是房门紧锁,要么是环境纷乱,甚至还有色眯眯的房东垂涎于她。田丹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而焦急,走在大街上,孤独失落的感觉愈演愈烈,却不知道,有一个想要保护她的徐天正在与她数次擦肩而过。
徐天有些失望地往回走,街边,金刚看到了徐天。
金刚拉过金爷,“金哥,看。”金爷正坐在墙根下眯着眼睛晒太阳,“谁啊?”
“那天坏我们局的人。”
“噢……”金爷眼睛都没抬。
金刚在一边摩拳擦掌,“揍他一顿。”
金爷摆了摆手,“没工夫,盯好那母女俩。”
金刚颇为不忿,“就这样放他走了?”
金爷吐出叼在嘴里的草根,“有落在我们手里的时候。”
徐天顺着街边往回走,经过屡次的扑空,他已经打算放弃。忽然他停住脚步,扭头一看,马路对面西点店玻璃窗里,田丹坐在店里面。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田丹的身上,美得好像一幅静止的油画。车马喧嚣,人声嘈杂,顿时都与徐天无关。徐天站在街边,心口一窒,他突然觉得这些天的焦灼难耐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翻天倒海而来的幸福与眩晕。
橱窗的另一边,田丹还浑然不知,几米开外有一个人正在踌躇纠结该如何同她搭话。黑森林蛋糕和热饮端上来,田丹付钱。
“用不了介许多。”
田丹坚持道:“上回收音机的钱。”
老板摆摆手,“也用不了介许多。”
田丹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对不起。”
“到底碰上啥不顺心的事体?”
田丹不说话了,只是笑了笑,低头摊开报纸,将去过的地方划掉。老板身后徐天走进店里,田丹离他更近了,他甚至能看到田丹外套上的褶皱,徐天刚才狂乱的心跳反而变得和缓平稳。
徐天看着逆光而坐的田丹,脸上的轮廓被勾勒得愈发柔和温暖,心中似乎是笃定了什么,他暗暗地吐了一口气。
老板打断了他的神游,“先生好,靠窗子有座位。”
徐天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
老板热络地说:“来点啥,都是上午刚做的。”
徐天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而且他也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地方,想了想,只憋出来两个字:“随便。”
“要不给先生挑一两样?”
田丹回头看了一眼,继续专注于报纸,片刻,田丹再回头注视,徐天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正好与田丹目光相遇。
田丹先绽出一个微笑,“巧。”徐天脑子又蒙了,一路上想好的话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田丹微微偏着头看他,“不记得了?”
徐天认真地点着头,频率很快,“……记得!”
老板侧开身子,“认识啊?介么你们俩坐一起好了。”
徐天走了两步,又停下,小心地问:“方便吗?”
田丹笑了笑,点点头。
“先生要啥?”
徐天懵懵懂懂地坐在田丹对面,他一时还适应不了,略有些茫然,“哦,和她一样就好。”
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但是气氛却不显得尴尬。徐天努力让自己恢复正常,收起自己的报纸,指了指田丹的报纸,“没有租到房子?”
田丹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
“还有几处圈好的没有划掉。”
田丹唇角总是带着笑,“你真心细,没想到房子这么难租。”
“那天你不是去外地了?”
“那天……我从外地来。”田丹想了想,还是扯了个谎。
徐天看了她片刻,瞬间理解了她的谎言,了然地点了点头,“难怪,要不然也不会租房。”
田丹抿嘴笑了,笑得温暖,“是。”
“那么到上海做啥?”徐天在她的笑容里如沐春风。
“重新开始。你呢?那天你急匆匆的,说是朋友相召。”田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遭受过磨难挫折的样子,一直是笑眯眯的。
徐天低头摸了摸鼻子,“记得这么清。”
田丹笑开了,“我记性很好,天生的。”
“……朋友叫去托我办件要紧事。”
“办好了?”
“办是办好了……”
“办好就不要想了。”
“……我叫徐天,在三角地菜场做会计。”徐天想起来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笨嘴拙舌地介绍自己。
“我叫田丹……在长青药店做药剂师。”田丹落落大方地朝他一笑。
“噢,知道,维尔蒙路上那家。”田丹点点头,想起自己的事情,又没话了。徐天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聊天,正好蛋糕端上来,他闷头吃了一小块。
“碰到你真好,也算是一个熟人。”田丹忽然开口。
“这么轻信,不怕我是坏人?”
“最坏的都遇见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徐天赶紧解释:“我向你保证我是好人,我愿意为……”瞧着徐天欲言又止、无措的样子,田丹又笑了,一下子笑到徐天的心里,他的心里此时比蛋糕还要甜。
“我向你保证我也是好人,我会好好上班,不想不开心的,把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田丹笑着笑着,眼里泛出泪光,但她面对徐天的神色是豁出去的半真半假。
徐天更加无措,含下胸,小心地端详她的神色,“哭了?”
田丹吸了吸鼻子,调转目光看向大街,“对不起。”
徐天小心斟酌说的每一个字,“是我对不起。”
看着他的神态,田丹破涕为笑,“别傻了,跟你又没关系。”徐天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下显然不是一个说实话的好时候。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几天第一次跟人好好说话,老天安排又碰到你。”
徐天猛地抬头,脱口而出:“你要是放心,就把我当你的一个朋友。”
“好,反正我也没有别的朋友。”
“怎么会?”
“我刚来上海。”
“噢……对,我家正好有一间房子出租,早上姆妈刚刚登的广告,放心的话你可以去看看,租金好商量。”
“在哪里?”
“同福里37号。”
“不熟悉。”
“离这里有点路。”
田丹指着报纸,“我还想到这几家碰碰运气,离以后要上班的地方近。”
徐天鼓起勇气相邀,“……我也没什么事,要不要陪你一起?”
“好。”
“老板结账,我来让我来,这种糕点叫什么?”徐天的钞票在兜里摩挲好久了。
“黑森林,田小姐吃好多年也吃不厌。”老板的话戳破了田丹刚才随口的谎言。田丹瞟了徐天一眼,徐天像没听见一样掏钱结账。
徐天和田丹告别老板,在街上并排而行。田丹抬头辨认街道,逐一看着门牌,徐天在她身侧时走时停。徐天感觉仿佛梦一样,片刻后便与之前那个几乎还是隔世的人同行。徐天在心里对她说了一万遍对不起,终于有了当面说一次的机会。眼前这个田丹比他预料得要有城府,更开朗坚强……
田丹又到了一所房子前,徐天站在外面等着,不多时田丹小跑回来,“租下了,租下了。”
“这么快?”徐天感觉自己清醒了一些。
“定金都收了,明天就好住过来。”
徐天有些泄气,面子上还得为她高兴,“那就好。”
田丹指着那栋房子,“看门牌号,记住了?”
徐天点着头。
田丹笑意吟吟,“我先回去,以后要找我来这里。”
“……好的。”
“你给我带来好运气,你……”只是一点点顺利就让田丹感谢运气,徐天心里隐隐作痛,她竟然还认为这是徐天给她带来的运气,那么前些天那场坏得不能再坏的厄运呢?万一有天田丹知道会怎样?徐天不想瞒,适当的时候要向她说清,但他不想在以后的某一天来这里登门拜访,和盘托出,然后致歉离去。他要田丹住到同福里,他要照顾她,想让她不再离开自己的视线,用以后的半生替她阻挡可能到来的任何不测,以弥补时时话到嘴边的内疚和对不起。
徐天半敛了眼睫,“……什么?”
田丹偏着头看着他,“你叫?”
“徐天,双人徐天上的天。”田丹笑容甜美,“徐天先生,谢谢你。”田丹挥手跟徐天告别,脚步轻盈地离开。
小饭馆里有一对正吃东西的母女,这对母女身边有简单的行李,桌上有一条报纸包着的咸鱼。母亲吃完了,正打开随身的挎包准备结账,金爷就在这对母女身边,他剔着牙出来,金刚在饭馆门口站着。
“时间刚刚好,做事了。喂,做事了!”
金刚指着街头来的人,“金哥,你看,又是他。”正是徐天。
“要触霉头触到底,就让他背包。”
“好!”金刚转身进到店里,将怀里的一副麻将牌假装不小心撒落到这对母女身周。
“不是故意的,帮帮忙。”
母亲下意识弯腰准备帮着捡,金刚直起身子拿了母亲的挎包飞奔出去。
母亲大声喊着:“哎!包呢?我的包呢!”
金爷在门口,“刚刚看见一个小瘪三往那边跑了,是你的包啊?快追!”
金刚一边跑,一只手一边在包里动作,他追上了徐天,将包往徐天怀里一塞。徐天瞟一眼认清是那天设局的金刚,转身看见饭店的母女和伙计追上来了。
母亲手抓咸鱼,“抓贼,不要跑!抓住他!”一伙人把徐天围住。
徐天非常无奈,他清楚地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不是贼,你的包在这里。”
“还不是贼,到巡捕房去!”旁边围观人群里有人帮腔。
另一头,巡捕吹哨子过来了,徐天只有镇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