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里的居民看着四个陌生人走进来,大家凑在一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影佐朝离他最近的老马走过去,“请问徐天先生住在哪里?”
老马的殷勤是下意识的,“就这里,这个门。”
影佐朝身后的长谷一伸手,“东西给我。”
“先生我跟你一起进去。”
“我在里面说话的时候,你和这里的居民说说话,打听昨天下午徐天在做什么。”
“他们怎么会知道徐天的动向。”
影佐是个中国通,“上海的里弄没有秘密,他们实际上是一家人。有结果进来告诉我,你的消息将决定我们怎样离开这里。”影佐从眼镜上方淡淡地瞥看了长谷一眼,长谷不自觉地一凛。
“是。”
影佐提着礼物进去。听着几个人说着日本话,老马腿都哆嗦了,转身进自己店关了门。身后,沉浸在突如其来幸福里的小翠压根没有注意到有外人来到同福里,一闪身进入陆宝兴的裁缝店,长谷让两个来接应的手下守在徐家门口,自己往弄堂口踱过去。
徐妈妈炒了一碟菜往外端,迎面看见影佐。她知礼知节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直冲冲开了门直接进了别人家的人,她一脸戒备地看着影佐,“侬是啥人?”
影佐微微垂了头,客气地打了个招呼,“是母亲大人吧?我叫影佐,徐天先生在日本读书时的朋友。”
这一声“母亲大人”叫得徐妈妈有些糊涂,搁下手里头的碟子朝楼上喊:“噢……天儿!在阁楼上,我叫他去。”
“不用不用,打扰了,我自己上去就可以,这是一点礼物不成敬意。”
影佐的中文半生不熟,听得徐妈妈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接过礼物,“这怎么好意思?”
“入乡随俗,在日本登门拜访也是要礼貌的,何况我和徐天在日本相处得不错。”
徐妈妈还是有点别扭,“客气客气……”
影佐把礼物放到了桌子上,自顾自往楼梯上去,身子晃了晃差点踩空,徐妈妈被他弄出来的声音又吓了一跳,“当心噢!身体有点虚啊?”
影佐扶住栏杆,挤出了一丝笑,“没关系。”徐妈妈忧心忡忡地看着影佐上了楼,心里头没来由地晃过一丝担心。
徐天在楼上听到了影佐跟姆妈说话的声音,他原本就知道影佐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自己把祸水引到了家里,也许还会殃及姆妈,徐天感觉后悔非常,心里懊悔忐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礼貌的敲门声有规律地响起,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选择了一个姿势,“……进来。”
影佐推门进来,“我来了。”
徐天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隐隐带刺,“法租界巡捕房果然管不了杀人放火的强盗。”
影佐不以为忤,“不要这么说话,我是带着礼物登门的。”
徐天长眉一挑,唇边冷笑不加掩饰,“要我怎么说话?”
影佐笑了,徐天皱了皱眉头,“起码请我坐,我昨天中了一枪,身体很虚。”
“……坐。”
刚才那块在徐家展示的布料现在在陆宝荣手里,陆宝荣大惊小怪地嚷着:“哦哟,这块料子舍得拿出来做了?从前我花好价钱从你手里买都不舍得。”
小翠喜滋滋地在料子上摸来摸去,“我和徐妈妈一人一件。”
陆宝荣脸子一拉,“料子不够用。”
小翠没有看到陆宝荣的脸色,还沉浸在幸福之中无法自拔,“那就给徐妈妈一个人做。”
陆宝荣又板了板脸,语重心长,“翠翠,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小翠腰身一扭,不大高兴,“我又不偷鸡,到哪里去蚀米。”
陆宝荣痛心疾首,讲事实摆道理,“巴结徐妈妈,还不是想嫁给徐先生?翠翠同你讲,不可能的事体,到头来一定空伤心,何苦来!这块料子穿你身上漂亮,穿徐妈妈身上大牙笑掉。”
小翠有点急了,“宝荣叔,你怎么知道我会空伤心?我看你不要空伤心。”
陆宝荣苦口婆心,试图说服她:“我为你好……”
小翠的声调已经不知不觉的提高,“你知道怎样是为我好?”
“门当户对,有共同语言过日子才长久。”
小翠眼珠一转,媚眼乱抛,笑着,“你和我门当户对?”
陆宝荣看着小翠的样子,心口一窒,“早就说过了,你就是不相信,反正我是会一直等下去的。也不想想,徐先生怎么看得上你?”
“宝荣叔,说话不要绝对。”
陆宝荣一本正经地纠正,“不要叫叔,我比你一共才大十几岁。”
“生得这副样子,叫你叔叔都是客气的。”
陆宝荣有点泄气,“翠翠,衣服还做不做了?”
小翠扯回料子,“不做拉倒,还怕你做不出样子呢!”
陆宝荣讪讪地道:“真是好心没好报。退一万步,就算我们俩不相好,徐先生也不会同你好的,你说说看他是和你吃过一次饭,还是压过一次马路?我们俩去年还到共舞台看过一回变戏法。”
小翠听他这么说,终于忍不住跟陆宝荣炫耀,“过几天他买票和我一起到天兴书院听评弹。”
“……说瞎话,我都心疼你,何苦来?”
小翠胳膊肘撑在陆宝荣面前的桌子上,俯下身子小声道:“昨天下午我和徐先生已经在天兴书院听过一回了。”
陆宝荣克制住不往不该看的地方看,有点不自然,“真的?”
小翠直起身子,笑嘻嘻地说:“本来都不想告诉你,怕你伤心。”
陆宝荣真的是伤心了,小翠扭身出去。长谷和老胡在说话,老胡只是埋着头不搭理,小翠从陆宝荣的裁缝铺走回来,对长谷说:“哎,我爸爸哑巴的。”
长谷直起身子注视,眼神阴鸷,小翠被看得有些害怕。“侬,侬啥事体?”
“打听一下,认识徐天先生吗?”
小翠一脸防备,“认识。”
“知道他昨天下午在干什么?”
小翠想了想徐天方才嘱咐的话,顶了一句,“……我怎么知道。”
“要说实话。”
“……你是啥人?同你讲实话,有实话为什么要同你讲,神经病!”
小翠拧进自己屋,长谷忍了一会儿,回身往里弄里走。
徐妈妈准备出来,被门口两个日本人挡住,徐妈妈很是不满,“做啥,我连自家门都不让出了?”
长谷正好走回来,阴阴地看着徐妈妈。徐妈妈看着他的眼神,缩了缩脖子,无可奈何地退回去,撞上门。长谷又走到了陆宝荣的裁缝铺,“徐先生住在对面,进进出出你都是看见的。”
陆宝荣正在伤心,爱答不理的,长谷在小翠那儿碰了个钉子,已经十分不耐烦,“昨天下午他几点回来的?我在问你话。”
陆宝荣不情愿地抬起头,“讲啥?”
长谷往外招了招手,徐家门的那两名日本人走进来。长谷用日语跟手下吩咐:“关门,不要让别人看见。”
两个日本人不太明白长谷的意思。
“关铺门,不要打扰影佐先生在对面谈话。”
日本人脚跟一并,低头应:“明白。”
陆宝荣看到这个架势有点慌张,手里的量衣尺子在身前乱挥,“日本人?做啥?你们想做啥事情!”
长谷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头愈发搓火,一拳将陆宝荣击倒,两个日本人开始上铺板,铺子瞬间暗了。陆宝荣吓得声音都劈了,“有话好说……”
长谷打开灯,凑近陆宝荣,陆宝荣打了个冷战,“刚才问的话听见了吗?”
“没有,啥话?”
“没听见,还是不想说!”
“真没听,我心里十分难过,想来想去都想不通。”陆宝荣在双重刺激下说话已经开始有点颠三倒四。
长谷不明白陆宝荣到底是什么意思,又重复一遍,“昨天下午你对面的徐先生干什么去了?”
“……你是说徐天先生?”
长谷耐心用尽,操起裁缝剪刀,到陆宝荣跟前。
陆宝荣双腿战战,“知道知道……我不想说……”长谷把裁缝剪刀拍到陆宝荣面前,“为什么?”陆宝荣拖着哭腔,“心都要碎了……”长谷将剪刀打开搁到了陆宝荣食指上,陆宝荣肝胆俱裂,已经瘫到地上。
影佐在徐天的书房里,企图证实自己的猜想,“今天下午我离开房子的时候,你和那个叫田鲁宁的一定说过几句话。”
徐天拧过头去,心里一刺,“不要让我回想下午的事情。”
“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你知道的。”
“……他拜托我照顾他女儿。”
影佐不依不饶,“就这句?”徐天不说话。
“昨天下午你在哪里?”
徐天已经很想发脾气,说起话来绵里藏针,“……我很愿意和田先生在一起。”
影佐看了徐天半晌,“你想和我成为敌人?”
徐天有些愤怒,直视影佐,眼中不见平日的温吞,“你杀我国人!”
“……你不怕死?其实到现在我对你转行去修会计学都很奇怪,可惜了你的天赋,从前……”
徐天冷冷回应他:“我讨厌从前,早忘了。”
“说实话吧,昨天我遇到一个对手,本来不会想到和你有关,但你在田先生家出现,我不得不来澄清一下。”影佐目光灼灼地盯着徐天。
“……你是来杀我的?”
“可能,但如果真是你,可能也不杀,我会看在从前的情谊。”
“我和你没情谊,下午说过了。”
谈话一时间陷入了僵局,敲门声忽起,徐妈妈端着茶水进来,“喝茶,嗑点葵花瓜子,好好说话啊,天儿。”
徐天看了一眼满心担忧的母亲,刚才满心的火气忍了又忍,“姆妈,放这里就好,等一下他就走了。”
徐妈妈看了看徐天,又看了看影佐,试探地问:“……不在这里吃饭?有菜。”
影佐恢复了刚才客气的模样,“说几句话就走,不打扰。”
徐妈妈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忧心忡忡守着做好的饭菜。长谷直接推门进来,看了一圈堂屋。徐妈妈指了指楼梯,长谷上去,徐妈妈踮着脚到楼梯拐角提了心听着。影佐出阁楼和长谷说了几句话,徐妈妈使劲听也没听清,长谷下来,经过前堂间看也没看徐妈妈,走出去,连门都没关。
影佐走回阁楼,端起茶杯饮尽杯中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饮尽。
“是我的部下长谷,听到我们说什么了?……我失血过多,口渴。”
徐天不吱声。
“都有心情听评弹了?还是和同福里的女人。”
徐天怕他瞧出破绽,不愿就此事多聊,换了个姿势,“请求你一件事。”
影佐来了兴趣,“说。”
徐天同他对视,虽是请求的语气,眼神却不见躲闪,“不要再来同福里,不要再来我的家。”
影佐笑了,“我是要回国一段时间,但再到上海还是免不了找你。”
徐天挪开眼神,“我惜命,你不要再来。”
影佐笑出声音,“……惜命?还是有亏心事?”
徐天正色道:“对你我永远谈不上亏心,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当我的面杀人放火,见多了我怕忍不住跟你拼命,而我又没有与你抗衡的能力……我有老母亲,我怕死。”
影佐笑得玩味,“这样说话有点当年的样子了。”
“当年我什么样子?”
“出类拔萃,性格软弱。”
“再出类拔萃也是书本和教习课的东西,我没杀过人,不像你。”
影佐笑着,“还是晕血,红色盲?”
徐天不语。
影佐显然话里有话,“多看看血就知道红是什么颜色了。”
徐天继续不说话,影佐觉得有些无趣,起身离开。徐妈妈起身牢牢拴上门,又反复确认,松了口气。
影佐出了徐家门便软下来,两个便衣架着他,长谷跑前去开车。老马和陆宝荣一众居民递次伸出脑袋,探出身子。
老马瞅见陆宝荣,讶异地问:“哦哟,老玻璃你的脸怎么破了?”
陆宝荣“砰”地关上门。
徐天从阁楼的窗户看到影佐一行人出了弄堂上了车,从书架里抽出田丹那条围巾,用手指上包扎的纱布同围巾在一起比了比,纱布上有沁出来的血迹。
在徐天眼里,纱布上的血和围巾都是灰的。
教堂墓地里,起了一座新坟,田丹身后站着方长青和方嫂。墓工平上最后一锹新土,絮絮叨叨,“其实两座坟也占不了多大地方,人都不在了墓碑这点钱就不要省。”
田丹将钱递过去,墓工放下铁锹,“摆摆手介许多?用不了……”
田丹疲惫不堪,说话的声音更加轻了,仿佛一阵风来就会被吹散,“我有钱,本来逃难路上准备用的,拿好。”
墓工接过钱,田丹似是在自言自语,眼神落在坟头上,“一块碑,我爸爸和妈妈不想分开。”
“晓得了,介么石碑的钱付是付过了,要天亮以后才好挑石头,定碑上头写什么。”
田丹调转目光看着墓工,“我再来。”
墓工啰里啰唆地嘱咐:“教堂坟地不兴烧纸钱点蜡烛啊!”
方长青忍不住了,“好了,我们站一下都不行!”
墓工转身走开,方嫂上前揽住田丹的肩膀,“田丹,想哭就哭出来。”
方长青站在一边忿不过,“哭,教堂坟地总不会哭都不让哭。”
田丹立在那里,动也不动,眼神直直的,“哭过了。”
“这是你妈妈爸爸身上的遗物,房子全烧了,里面东西我们没进去收,过几天再去找找看。”
田丹接过方嫂手里的一个布包。
方长青问田丹:“刘唐走之前不是说带你一起去武汉?”
田丹低声应了,听到刘唐的名字,心里头已是波澜不惊,“嗯。”
方长青又问了一句:“没走成?”
田丹“嗯”了一声,“没走成。”
方长青还一直在问,“那刘唐呢?”
“他走了。”田丹的语气好像在说跟自己无关的事情。
方嫂明了地点点头,“这么乱,也难怪你们俩没碰到一起。”
“见到了。”
方长青有点想不明白了,“见到了,你没走成他顾自走了?”
方嫂埋怨方长青,“想都想得到,老婆不管逃命要紧,你这个朋友这种事情干得出来。”
田丹纠正方嫂的话,“我和他没结婚。”
方嫂一棍子打翻了一船的人,“订过婚就不是老婆?你们男人都这样。”
方长青冤枉得很,“跟我有什么关系。”
方嫂扫了方长青一眼,恨恨地说:“说你的朋友刘唐。”
方长青无力辩白,“就是比较熟,他也不算我朋友。”
田丹忽然开口:“长青哥,我可以在长青药店住几天吗?”
方长青忙不迭地答应:“住,一直住都可以,要不然……”方嫂碰了长青一下。
“……要不然就住几天,要不让你到哪里去?”
田丹全都看在眼里,知道自己去人家借住,自是诸多不便,抿嘴笑了笑,“谢谢方嫂方哥。”
天色已经全黑了,徐天和母亲两人在堂屋吃饭,徐妈妈看着徐天低落的样子,没话找话,“菜要不要再热一热。”徐天摇头。
“那个叫啥影子的日本人没听你提过,从前认识的?”徐天点头。
徐妈妈搁下筷子,十分担忧,“到家里来找我们晦气?还是想要你帮他们做事?”
徐天抬头看着姆妈,心下无奈,“想到哪去了,日本人怎么会叫我做事。”
“以前你不是在他们那里留学过。”
“以前全中国的陆军学校,十间有八间都是日本学制。”
徐妈妈感叹道:“……是啊本来大家都相熟的,好端端他们到中国来打仗。”
“姆妈,你不要乱说。”
“总之你爸爸死那年,你回日本改学问绝对有眼光,要不然现在打起来你还不知道在哪头呢!”
徐天也放下筷子,“我们是中国人,要真那样打起来我也是在中国这边。”
“姆妈的意思是,你没改学问,现在说不好天南地北在哪里打仗呢!你就知道犟,刚才这心七上八下的还没放平,姆妈就你一个儿子……”徐妈妈想起这件事来,还是心有余悸,眼见着又红了眼圈。
徐天心疼姆妈,拾起筷子给徐妈妈夹菜,“……姆妈吃菜。”
“日本影子不会再来了?”
徐天拍了拍姆妈的手背,软言安慰,“不会来了。”
徐妈妈擦了擦眼睛,“答应姆妈一桩事。”
徐天点着头,乖巧地应道:“我答应以后平平安安过日子。”
徐妈妈语重心长,絮絮地又嘱咐一遍,“凡事不要强出头,我们平头百姓,打仗杀日本人有当兵当官的做,自己家里事管好。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徐天往嘴里塞菜,“各人都管自己的家,还有谁去当兵打仗。”
徐妈妈听徐天这么说,刚才才放下的一颗心,又吊得高高的,“……家里总要有人的。”
“有国才有家。”
徐妈妈端着碗站起来,有些生气,“姆妈说不过你。”
徐天停下筷子,没抬头,“我心里有数。”
徐妈妈的眼泪在眼眶里挂着,摇摇欲坠,“你的心就还是不定!明年开春之前说什么都要成个家,要不然天天上班下班家里只有我这么个老太婆,是没啥能挂得住你。等到哪天我前脚一走,后脚你就跑出去学你那短命的爸爸杀杀打打,再把自己的命弄没了,姆妈黄泉路上还能把你再推回来啊?”
徐妈妈动了真气,徐天放下碗筷,扯了扯徐妈妈的袖子,“姆妈,我错了。”
徐妈妈停了片刻,“……小翠到底行还是不行?”
徐天十分泄气,放下手,搭在桌沿上。
“那你吃饭之前去找她说什么话?”
徐天心里头特别无力,啼笑皆非,“没说什么,我怎么能跟小翠在一起过日子。”
徐妈妈开始自言自语:“这个我也知道,你倒是有个别人,带来我看看啊?”
徐天小声嘟囔道:“……我心里有人。”
徐妈妈一下子来了精神,“啥?”
徐天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又不说话了。徐妈妈上前去扒拉一下徐天的肩头,“你刚才说什么?”
徐天举起自己的手,“姆妈,这是不是血?”
徐妈妈目光转向儿子手指上的纱布,心疼不已,“是……又出血了?”
徐天低下头,唇角不自觉地带着笑意,“那就是红颜色的了……”
方氏夫妇将田丹带至自家药房。长青药房临着街,前边是店面,后边有库房,楼上还有一间卧室,田丹站在库房中间,有些无措地看着方氏夫妇来回忙乎,自己又不知道怎么插手帮忙,只能不时移换位置躲让。
方长青小心翼翼地在陡峭的楼梯上来回,从上往下拿床单被褥。楼梯底下的一扇小门开着,方嫂半个屁股撅在外面,身子在里面铺床。
方嫂一边收拾一边说话:“委屈一点凑合几天,从前有个伙计也住过这里,小是小一点。”方嫂看见长青递到她眼前的东西,抬头看他,“拿这床单子?”
“只有这床。”
方嫂有些不乐意,“我们结婚时候用过一次再没用了。”
长青也觉得有点别扭,“那你说用哪床?”
方嫂扯过床单,“算了算了拿都拿来了。”
方长青回头歉意地冲田丹苦笑,方嫂拍了拍手,退出来,“好了,过来看看。”
田丹走到楼梯间小门边,往里看,里面紧紧巴巴就够放一张小床。她礼貌地微微弯了弯腰,“谢谢方嫂方哥。”她说着进入楼梯间,将方长青夫妇俩关在了外面。
方嫂快人快语,“哎我铺了半天也不说一声好还是不好。”
长青捅了捅方嫂,示意她别再说了,“刚刚家破人亡,未婚夫又自己逃了,你说话注意一点。”
方嫂想到这茬儿,叹了一声,“……也是真苦命。”
方长青上前敲敲门,方嫂扯了扯他的衣服袖子,“你做啥?”
“田丹,里面的灯拉线在床头左边。”
田丹也不开门,就隔着门答应了一句:“知道了。”
方嫂白了眼长青,方长青脸上有点尴尬,“都是小日本害的,有点同情心。”
田丹解开那个布包,露出父母亲的遗物。一块怀表、一根发簪、钥匙……还有那本红色的册子。田丹拿起册子随便翻了翻那上面的人名,然后拿起那块怀表。怀表发出自鸣的声音,田丹拉灭灯,将怀表贴在脸边,她的眼泪又下来了。白天的佯装镇定已经耗费了她的大半力气,此时的她只是一个家破人亡又被未婚夫抛弃的孤女,在这样的一个黑夜里,她有理由脆弱流泪,她只允许自己痛哭这一晚上,明天的太阳一出,她还是要擦干眼泪,强迫自己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孑然独行。
同福里的弄堂又恢复了夜晚的安静,只有弄堂口的灯光颤巍巍地亮着,卖馄饨的敲着竹梆子经过。
小翠想起了傍晚的事情,思前想后的,从被窝里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到裁缝店前敲门。
“宝荣叔……”小翠放轻了声音,唤着。
“宝荣叔。”屋里没有反应,小翠又唤了一句。
陆宝荣就睡在剪裁和烫衣服的工作台上,他竖起耳朵听清是小翠的声音,呼地坐起,迅速而又细致地收拾了一下自己,装作很惺忪的样子拉开门,探头出去。“干啥?大晚上的让人看见多不好……要不要进来说?”
上海的冬夜凉意沁沁,小翠抱着胳膊有点发抖,“就两句话。”
陆宝荣有些失望,“噢,明天说都来不及,介要紧非要叫我起来。”
小翠跺着脚,“徐先生交代过我……”
“啥?”陆宝荣满心期待又假装不耐烦地看着小翠。
“徐先生叫我不要把听评弹的事体跟别人说,我忍不住跟你说了,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来说去,他答应这几天和我……和我再去听评弹,他要一不高兴不想去了,宝荣叔我真的就要怪你了。”
陆宝荣愣了好半晌,“翠翠,这么晚了,你又是专门来伤我心的是?”
小翠也看了他半晌,“宝荣叔,你老是这么说,是真的,还是开玩笑?”
“我开啥玩笑?”
“你对我有啥心好伤。”
“翠翠,你拿一把剪刀把我的心剪一下好了,本来都睡着了……”宝荣的心又一次碎了,这次直接碎成了灰,他摔上了门。
小翠站在裁缝铺门口,愣了片刻似有所动地往回走,里弄静了片刻。斜对面理发店拉开一条缝,老马伸头出来幸灾乐祸。
上海又迎来一个日出,老铁提着大饼油条稀饭之类的早点回来,经过乱哄哄的人群,人群里各种口音交杂,老铁问了身边的邻居,“怎么回事,这么多外地人?”
“都是租房的,老铁你们家就两个人,三间房租一间出去不少钱。”
老铁摆了摆手,一瘸一瘸地往家里去,“我不缺这两个钱。”
老铁关了门,拿起那支警棍,往后堂间走,到儿子铁林的房门前,敲了敲门,“铁林?”
老铁索性推门进去,儿子果然睡着没动,老铁用那支警棍敲儿子。
铁林跃起来,抱怨地看着老铁,“很疼的好?”
老铁站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儿子,“喏,这是你昨天不要的,我捡回来了,从今天起打算不做巡捕,我等下出门去茶楼的时候顺便当垃圾扔掉,要还想做巡捕,就起来带着它到老北门捕房上班。”
铁林赌着气说:“我这个巡捕去不去也是摆设,连巡捕房都是摆设。”
老铁叹口气,“要怎么跟你才说得通?你爷爷正四品捕头,到我到你,从前清到如今,官官相护老百姓都晓得的事情,当巡捕更要心知肚明,不然怎么办?大事我们管不了,起码街上小偷小摸强盗骗子要有人管吧?都像你一样为轮不到头上的事情空担心,巡捕没人做了,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还怎么过?”
铁林起身往前堂间,老铁捏着棍子跟着,在身后絮絮叨叨:“上班五六年,老北门捕房都改叫麦兰捕房了,你还是个巡街。平时我没少在料总前头说好话,要换成别人不是巡官也升个巡长做捕头了,你倒好,我这张面子给你闯祸补漏刚刚好。”
铁林回过头来又跟老铁瞪眼,“官官相护是吧?”
老铁一边说一边把买回的早点摊开,无奈又习以为常地说:“从来都是咯。”
铁林到底是少年心性,一说起这件事情就心头火起,“日本人什么时候在我们头上当官了?”
老铁不知道从何反驳。
“自古再官官相护也不容明目张胆杀人放火。”
老铁又叹了一口气,“世道变了。”
铁林往椅子上一坐,四仰八叉,“昨天的事我想不通,没脸出门巡街。”
老铁苦口婆心地跟铁林讲道理,“儿子你就这么想,你不巡街,连个抓他们的人都没有,好歹你还把那帮杀人放火的抓起来揍了一顿。”
铁林心里头还是想不通,“爸,做巡捕的道理你们从小给我讲,可每次讲得都不一样,一次一次变,越讲道理越乱越复杂,乱到中间讲什么都记不住了,我只记得爷爷最早讲的道理简单,做捕快就是公正严明,杀人偿命犯罪伏法!”
“儿子,不是爸爸要把道理说乱,是世道乱到快没道理讲了。”
铁林又泄了气。
“介么再听听我这回的道理好不好?”
铁林抬头看着父亲。
“爸爸老了,再也讲不出做巡捕的道理,但儿子你又是天生做巡捕的材料。如果坐在家里不出门,从我这里怕是一辈子听不到新道理了。上海滩能人多,你出去走走,说不定以后巡街就碰上个人告诉你新道理,把你说明白了。”
铁林沉默了,老铁摘下警服,递上那支警棍。
长青药店已经开门了,方长青夫妇正在配药接待顾客,大多数顾客是带着医生药方来配药的。
方长青看了看表,“都十点多了,她还没有出来?”
方嫂醋意又上来了,“都问多少次了,喜欢看见她?”
“什么话!”
“两天多没睡觉,家里出那么大事,正常人都挺不住何况一个姑娘……”
方长青横了方嫂一眼,“知道我担心什么了?”
方嫂拍了一下大腿,“不会吧!”
“你去看看。”
方嫂吓得心脏突突直跳,敲了敲楼梯间的门,“田丹,田……”
门从里推开了,田丹穿戴整齐地出来,手里搭了一块毛巾和一只香皂盒。“方嫂。”
方嫂担心地看着田丹,有些心疼,“起来了?”
田丹眼睛红肿,微微垂着眼睛,“嗯,请问哪里可以洗澡?”
“……老虎灶,公共浴室。”
“我说错了,哪里可以洗脸,我想洗一洗才能出门。”
“你要到哪里去?长青。”方嫂扬声唤着方长青。
方长青跑进来,“啊?”
“到后面打一盆水进来。”
“前面有顾客要阿司匹林,药方在夹子上。”
方家夫妇一前一后错身而去,一会儿长青打了水回来,“温水,泡泡眼睛。”
田丹心中感激,“谢谢方哥。”
“柜子里有包子稀饭,你嫂子留的……”
田丹将几张钱放到柜子上,方长青推却,“这是干什么?”
“我尽快找房子,这是这些天在这里住的钱。”
“这种时间还说钱,把我当什么人了。”
田丹声音怯怯的,还带着些许嘶哑,“总没有白吃白住的道理,再说嫂子那里也好说一点。”
“还是不要了。”
田丹很坚持,“方哥,我身边带了钱的。”
方嫂又在前面唤,“长青。”长青看了看田丹,摇了摇头往前面去。
一身巡捕服,插着警棍的铁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巡逻,他好像越走越没有自信,停下来靠在街边,他发现路人都在躲避他。铁林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情,想起那个坐在街边无助又愤怒的田丹,烦闷地朝长青药店走去。
长青在梯子上拿药,方嫂问方长青:“留的饭吃了吗?”
“跟她说了。”
“都中饭了,富裕人家小姐中午起床,起床还要洗澡,以后可怎么办。”方嫂小声嘀咕。
长青忍不住替田丹说话,“田丹不算小姐,在医院当药剂师也是每天一早要坐电车上班的。”
“她刚才说出门,会不会去医院啊?”
“去做啥?”
“看还能不能回去上班。”
“我说你也太心急了,昨天刚刚埋了爸爸妈妈,就指望她上班?”
方嫂颇有把握,“不是我指望,我看田丹差不多是这样的,比一般人想得通。”
“……刚才说要尽快找房子住,还给我钱,说是这些天住这里的费用。”
方嫂差点急了,“见鬼,你会要她的钱啊!”
长青也差点急了,“我脑子有病啊?”
方嫂往后面去,正巧铁林进来,警棍别在腰间,大剌剌地问:“这里是长青药店?”
长青打量着铁林,心里头打鼓,“是是,配药?”
铁林想着昨天的事儿,还有点不自然,摸了摸鼻子,“我来看,来找一个姑娘……昨天麦琪路出事那一家。”
“田丹?”
“田丹。”
方嫂从后面跑出来,“人走了。”
铁林“啊”了一声,“走了?”
方长青客套又熟练地跟铁林巡捕打交道,“您怎么称呼?”
“铁林。”
“铁巡捕,人刚才还在的,要不晚一点再来,她没地方去肯定回来。”
“知道,下次再来。”铁林说着话告辞。
方嫂探头探脑地问长青:“巡捕怎么来了?”
长青看着铁林的背影,“昨天出了这么大事,回来问问总是有的。”
“我说巡捕怎么知道她住在这里!”方嫂脑子转得很快。
方长青反应过来,愣住了。方嫂小声而严肃地说:“昨天晚上在教堂坟地才说先住药店,人带回来没离开过,一早巡捕就到了。”
“可能是,可能……”
方嫂朝方长青瞪眼,“可能个鬼!万一上级有任务下来,外人住在这里转个身子都瞒不住。”
“……还是让她尽快找房子。”
礼拜天的同福里比往常要热闹一些,小孩子在来回奔跑笑闹,老马在弄堂里晾毛巾,眼角瞥见陆宝荣的身影,“嘿嘿”一笑,“大礼拜天的哪来这么多人,老玻璃?”
陆宝荣阴沉着脸,脸上还挂着彩。
老马假装关心道:“脸叫昨天那几个日本人打的?”陆宝荣不吱声。
老马更来劲了,“哎,进去那个日本人出来是架走的,莫非跟徐先生在里面动手了?”陆宝荣还是不吱声。
老马站在陆宝荣身边自言自语,自己瞎寻思,“都后中午了,徐先生还没露头弄不好昨天是两败俱伤。”
陆宝荣抄起大剪刀比画来比画去。
老马看见陆宝荣这副模样,更高兴了,“想杀人啊?嘿嘿,昨天晚上我在这边听见了,换我也伤心的。”
陆宝荣抄着剪刀从铺子里出来,穿过弄堂进入剃头店。老马连连往后退,唬了一跳,“你要做啥?”
陆宝荣拦腰狠狠地剪掉老马一块白毛巾,“以后不许再叫我老玻璃!”
老马追着出去的陆宝荣,“神气啥?有本事到弄堂口发脾气去。”
徐妈妈提着一篮子湿衣服过来,“又跟陆师傅过不去。”
“徐妈妈你看看无缘无故跑进来又把我毛巾剪两半,发神经病他做啥不剪自己店里的布料。”
徐妈妈看着贴在自家门口的几张小广告,“谁贴在我家门口的?”
“来租房的那些人。”
徐妈妈嘴里念叨:“……这年头要租房子的人倒过来贴小告示!”
“房子俏得狠。”老马凑到徐妈妈身边。
“看看写的啥?”徐妈妈不认得几个字。老马歪着脑袋看了半晌。
“你到底认不认得字。”
“字是认识的,写得太八股,一看就是有底子人家贴过来的……”
徐妈妈撕了小告示,转身进自己家,徐天坐在椅子里发怔又像是在看书。
徐妈妈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儿,嘟囔了一句:“我敲门……”说着话她退出去,敲了敲门重新进来。
徐天无奈地看着自家姆妈煞有其事的样子,拉长了声音唤:“姆妈。”
“礼拜天出去走走,闷在家里想什么?”
“什么也没有想。”徐天下意识地掩饰心事。
“租房告示都贴到门口了,看看上面写什么?”
徐天接过来,“……就是想租房,诚恳爱干净,一间两间都可以,租金可以先付一年。”
“多少钱?”
“这里写面商,让我们满意。”
徐妈妈坐下来跟徐天打商量,“天儿,要不把这间阁楼租掉?我们家下面还有两间!”
“我们家还有对面陆宝荣和边上两间。”徐天有点赌气。
“都收回来重新租?”
“能多赚点钱。”
“不能不能,做人要讲道理,赚那么多钱做什么,够吃够用的。”
徐天看着母亲,一言不发。
徐妈妈撇了撇嘴,“……那算了。”
陆宝荣在和老胡比画手语,老胡比画得很不耐烦。
“出去了?早上就出门?真的不在里面?到哪里说了没有?胡伯伯你不要骗我,她一个人大早上出门做什么……”陆宝荣的手语已经来不及比画,嘴里也跟着念念叨叨。
老胡手指着里弄口,小翠穿着花旗袍走回来了,进弄堂经过自家门,也没看陆宝荣一眼,径直走到徐家门口,然后对着二楼喊:“徐先生,徐先生——!”小翠显然是要弄堂里的人都听见。
“徐先生!”小翠越喊越带劲。徐天的脑袋从二楼冒出来,眼风一扫,发觉邻里邻居都在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
“天兴的票子我顺道买回来了。”小翠丝毫不掩饰,发现人家都在看,声音又亮了几分,在楼底下仰脸看着楼上。
徐天此时此刻只想从二楼跳下去直接摔死,他伸出头去,看着小翠的脸,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停了片刻,抄起外套下楼。
徐妈妈从门里出来,“啥天兴的票子?”
“徐先生要到天兴听评弹,我顺道把票子买回来。”
“啥辰光听?”
“票子买好,啥辰光听都可以。”
徐天从门里出来,一副豁出去的表情,“现在去。”
小翠还挺来劲的,眼神乱抛,“……现在啊?”
“走吧。”徐天在前,小翠颠颠地跟上去,跟出弄堂。徐妈妈、老马、陆宝荣表情各异,一时间弄堂里的气氛又尴尬又暧昧。
田丹自家的废墟里还残存一些烧焦的东西,田丹捡出张照片,照片在相框里,只焦黄了一角。
邻居听到田家的动静,推门进来,“丹丹,是你啊?”
“阿姨。”
“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头,好多逃难过来的和棚子户把还能用的东西都抢走了。”
“反正我也不用了。”田丹涩涩地笑了笑。
“真可怜,现在住哪里?”
“还没有找到房子。”田丹依然保持往日的礼貌。
“哎,要不要到家里坐坐。”
“我还要去圣母堂墓地挑石碑。”
“真可怜……”邻居看这个姑娘的样子,发自内心地怜悯。但是在这样的年月里,灾难随处可见,怜悯变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引位带徐天和小翠入座。
小翠左顾右盼地恨不得自己是全场中心,发现并没有人关注她之后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小翠大剌剌地挑了张椅子坐下,徐天用手拂了拂椅子,敛了袍子跟小翠坐在一桌,招手唤来报童,“有报纸吗?多拿几份。”
小翠犹豫了许久,看着徐天始终客气疏离的脸色,还是开了口,试探地问:“不高兴?”
“没有,你想吃什么,我请客。”徐天态度很温和。
小翠坐直身体努力保持仪态,“省省钱,听就很好了。”
徐天也不坚持,接过报纸展开看。
小翠想了想,又试探道:“……我买票过来在弄堂喊你,不高兴?”
徐天再次重申,“真的没有。”
小翠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是不高兴了,自己也有点后悔,更多的是委屈,“我就是想让他们都知道,省得麻烦。陆宝荣喜欢我不是一天两天了,让他死死心。”徐天只顾看报纸。小翠还在一边解释,“但是你放心,前天你要我不要跟别人讲的事,我谁也没有讲。”
“什么事?”徐天从报纸里把头抬起来。
“你说前天下午也和我一起来这里听评弹啊!”
徐天又把头埋在了报纸里,“噢……”
小翠看他不冷不热的样子心里着急,“我谁也没说,说了有什么意思?你晓得我的。”
“晓得。”
“哎,要小吃!”小翠抻着脖子看。她的目光落在后面扎着堆的一些人身上。
徐天根本听不见小翠讲了什么,心思都放在了报纸上,台上的苏州评弹正唱得热闹:
“银烛秋光冷画屏,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佳人是独对寒窗思往事,但见泪痕湿衣襟。曾记得长亭相对情无限……”
离天兴书院不远的教堂一侧堆着不少墓石坯子,有青石的、汉白玉的,墓工正帮着田丹挑拣墓石,“这块行不行?”田丹也不知道什么行什么不行,光木木地点头。
“隶书正楷挑一种,把字写纸上,工人刻上去。”
“我想工人师傅刻我的字。”
“介么写到石头上。”
田丹蘸了墨直接在石坯上写:“父田鲁宁 母张美莲 女田丹 立”。
“今作寒灯独夜人,谁知你一去岭外音书绝,可怜我相思三更频梦君。翘首望君烟水阔,只见浮云终日行。但不知何日欢笑情如旧,重温良人昨夜情……”
徐天听痴了,他蓦然想起田丹,她的家人都留在上海,那么她应该是同爱人一起离开上海,她戴的是订婚戒指,所以应该是未婚夫。如果他们还在一起,那么自己会稍稍放下心来,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够照顾她,不至于孤身一人,相爱却不能相守,实在是最折磨人的事情。徐天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连报纸落在地上都不知道。引位过去踢到报纸,徐天才恍惚过来,扭头发现小翠不在。
小翠在评弹馆后面被人骗了,大呼小叫的,人都围过去了,连评弹也不唱了,徐天无奈起身过去。
骗局由五大三粗的金刚主持,猜一只扣到碗中的色子数。
小翠急赤白脸地跟金刚嚷嚷:“还我两块五!”
金爷是托儿,慢条斯理,“没有道理叫人家还,一开始你还赢了人家两盘一块钱,我也输了一块,要还你的我也要还。”金刚圆瞪环眼,金爷了,缩了缩脖子,眼睛到处转着。
“愿赌服输,不服再赌。”金刚人高马大,生的一副蠢力气。
小翠还想着回本翻盘,“就再来一次。”金爷在一边敲边鼓,“想翻本赌大一点,三块钱一次,赢了还赚五角。”
小翠回头看徐天已在身边,凑过去悄悄依在他身边,软了声音似乎在撒娇,“翻不翻本?”
徐天不着痕迹地错开身子,摇了摇头,“算了。”
小翠“啪”地把钱搁在桌上,“三块。”
徐天烦闷地直想离开,这次众人随小翠都押大钱,色子在碗里转。猜数,开宝,众人全杀,只有金爷一人赢了。
小翠一扁嘴要哭了,“还我钱,骗子。”金爷收起钱,“哎呀算了算了,不玩了。”
金刚的把戏徐天早看在眼里,徐天取了个茶房的铁托盘,过去揭开碗,铁托盘晃了晃,一粒色子飞起来吸到铁托盘底,再把铁托盘往金刚的袖子靠,抬起金刚的手,那托盘跟长在金刚手臂上一样。
徐天面对金爷,态度谦和,“这位小姐的五块五角钱请还给她。”
金爷手一摊,表示这事儿跟他没关系,“跟我说做啥?”
参赌的人炸了,掀了桌子,“两个一伙的,骗子!”金刚和金爷狼狈抱头,小翠趁机夺了一把钱,书院里登时乱成一片,有巡捕吹着哨子过来。
徐天看了看还在兴奋的小翠,示意她应该离开这里了。徐天人高腿长,走起路来也比旁人要快,他不等小翠反应就先走出书院,小翠只能小跑跟着徐天,脸上是掩不住的开心。
徐天走了两步停下来,“小翠,你自己回去。”
“你到哪里?”小翠仰脸凑到徐天跟前。
徐天不落痕迹地退后一步,“我一个人走走。”
小翠沉浸在喜悦之中,完全忘了观察徐天脸色这一回事,“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跟你走。”
“……我到一个地方看看,你不喜欢去的。”
“越晚回同福里我越喜欢,到哪里无所谓。”小翠此时只想跟在徐天身边,只要不是赴汤蹈火刀山火海,她都愿意陪着。
徐天无奈地看着雀跃的小翠,“你这么开心做啥?”
小翠乐不可支地示意手中钱,叽叽喳喳的,“一共七块二,多了一块七,请你吃梨膏糖。”
徐天更加无奈,肩膀微微一垮,“……不用。”
小翠扁了扁嘴,徐天没有办法,只能把小翠带到麦琪路,一路上徐天都没有什么话,小翠也渐渐觉得无趣。田家的屋子外表已经被烧成了黑色,看着很显眼,小翠撇撇嘴不愿接近,远远站在废墟外沿,百无聊赖。徐天在和田家那个邻居说话,然后怔怔地走回来。
小翠没话找话,“和这家认识啊?怎么着的火……”
徐天想起邻居方才说田丹的父母葬在圣母堂墓地,愣了一会儿,拔腿就跑,小翠在后边“哎”了一声赶紧追上去,小翠为了好看,把平常不穿的高跟鞋穿了出来,跑起路来歪歪斜斜的。
田丹离开墓地之后,直接到了广慈医院,她站在医院门口,看着院门里进进出出都是日本人,有军人有伤兵。田丹心里的愤怒多于悲伤,她暗暗下定决心,要为父母报仇,如果可以,她希望杀死这座医院里所有的日军,如果她不能,就连悲伤都不能表现出来。田丹极力控制着自己情绪,用力到身体都在微微发着抖。
影佐自打前一天晚上离了同福里就一直昏迷不醒,几个中国大夫围着昏迷的影佐忙乎。
大夫扶了扶眼镜,非常惶恐,“病人需要输血。”长谷阴狠狠地盯着大夫,大夫鼓足了勇气又解释了一句,“血库没血了。”
长谷抽了大夫一个耳光,大夫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医院里都是你们的伤兵。”
长谷卷起袖子,“用我的血,快!我给先生输过,血型符合。”
田丹往里走,医院里乱哄哄有很多伤兵,她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经过一个大急救室时,看到里面有很多伤兵。一个军官正在揍那位高度近视的秦大夫,秦大夫好容易站稳,眼镜掉了,田丹过去捡起递到秦大夫手里。
秦大夫戴上眼镜才看清,“田医生,你不是走了?不要怕。”
田丹浑身隐隐颤抖,“……医院怎么了?”
“医生护士跑掉好多,消毒针头不够用,日本人叫我消毒。”
“叫你来消毒?”
秦大夫眼睛被揍青一块,“没办法,你还回来……我去拿蒸馏水。”
田丹低头继续往里走,转出候诊室有高高一堆箱子被人来人往撞得摇摇晃晃,箱上写着医用酒精;有一条向下坡度的走廊,走廊中段有一扇弹簧门,被木楔子在门脚下塞住,敞开着;门另一侧有一支断脚的木头输液架,木架后是刚才候诊室的玻璃窗。田丹看在眼里,一路与日军伤员磕碰推跌,她咬着牙狠着心继续往里。
徐天跑到墓碑石材加工地,一块一块查看寻找,直到看到那块汉白玉上,“田丹”两个字,他压住心中的狂喜,近前去,凑近,小心用手指碰了碰字迹,墨迹没有干透。
小翠气吁吁赶上来,徐天回头,小翠看见徐天脸上焕发着异样的欣悦光彩。
“……她没走。”小翠从没见过徐天这样高兴,站在原处特别疑惑,“啥人?”
徐天忘记了小翠根本不知道这茬事儿,欣喜若狂,“田丹!”
小翠四周看了看,倒退了一步,拍拍胸口,“不要吓人哦……田丹是哪个,你喜欢的女人?”
徐天眼里根本没了小翠,小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又看徐天的表情,心里头委屈得很,扭身就走。徐天忘记了跟在身边的小翠,快步行走,间或小跑。他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那张划过眼前的便条是广慈医院的,字迹是随手在慌乱中的记录,便条必定随手可得,上面有半个广慈医院的标志,那她是在医院工作,他有预感,田丹一定会去那里。想到这里,他恨不得胁下生出双翼,恨不得立刻见到田丹,迈开大步往广慈医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