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eed

广慈医院因为影佐的到来格外忙乱,医生护士手忙脚乱地把他抬上手术台。手术灯打开,医生的脸在影佐眼里已经有些重影。医生检查伤口的动作不情不愿,“子弹在里面,准备麻醉。”影佐阻住医生,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些虚弱,“麻醉多久清醒?”

医生公事公办,声音冷冷,“麻醉一小时,手术两小时,影佐先生失血太多,要卧床休息几天。”

影佐看向长谷,下达命令:“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找到那个打电话的人。”

长谷面露难色。

“查死在电厂、虹口司令部和银行三个人的身份,查和他们往来最密切相通的人,查大通公司跑走的那条船的货物来源。”长谷站在手术台前,脚跟一并,低头应道:“明白。”


田家夫妇还并不知道此刻田丹的遭遇,女儿不在的屋子里显得略有些萧条冷寂。田太太正张罗着给田鲁宁洗掉要换下来的脏衣服,手指刚刚碰到田鲁宁的外套,就被田鲁宁吓了一跳,“不要动那本册子!”

田太太身子一僵,埋怨地看了田鲁宁一眼,“介凶做啥?我又没有动,难不成跟衣服一起泡水里。”

田鲁宁面色严肃,朝田太太伸手,“给我。”

田太太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问:“向老师的东西?”

“拿过来。”

田太太走了几步,把册子塞回田鲁宁手里,安慰道:“你也不要心慌,他们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田鲁宁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红册子,“凶多吉少。”

“刚刚不是还说去了个叫徐天的先生,本事大得很。”

“但愿他能帮老向把药船开出去。”

田太太拢了拢身上的旗袍坐在田鲁宁身边,“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不要弄不好反而运气更差。”田鲁宁心里头袭来一阵烦躁,“哎呀!不要讲了,把衣服拿下去洗就是。”

田太太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你以为还有佣人?都跑光了,就剩我们两个反而清静,丹丹现在也不知道到哪里了,说是飞到武汉,跟刘唐在一起总比我们要好。”

世事总是不遂人愿,此时此刻的田丹并没有像姆妈说的那样已经跟自己的未婚夫到了武汉,而是跟一群难民模样的人挤在日本人的大货车上。车子不知道停在什么地方,田丹被同车的日本人吆五喝六地从车上赶下,田丹抱着自己的行李,四处打量周围的环境,看起来是一个临时看押集散的地方。


夜晚的空气中泛着潮湿,隐隐约约又要开始下雨。时间已经很晚,里弄里不再人声鼎沸,徐天在自己的书房里发呆,忽而听到楼下笃笃笃敲起来了木板。他起身取来了一个小锅,放到篮子里,把零钞放到了仰着的锅盖里,顺着一根布条绳缓缓垂到楼下。小贩停下脚步,收了钱,往楼上看了一眼,从挑着的担子里舀了一碗馄饨,将盖子扣好,绳子再慢慢地收上去,小贩又继续笃笃笃地敲板而去。

徐天将馄饨从窗外收进屋子,他小心翼翼地把小锅端到桌上,顺手打开了桌上的台灯。热气渐渐在屋子里氤氲开来,徐天将脸埋进馄饨的香气里,吊了一整天的心觉得有些安定。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带着饭盒的贾小七,心里一梗。

徐天一边吃一边看贾小七的那只饭盒,盒把手上绕有棉纱,盒面有不少凹坑,盒盖夹层里有一长一短两双筷子。

徐妈妈突然推门进来,“还说吃过饭了。”

徐天从思绪里抬起头来,有些不满地抗议,“姆妈,每次能不能先敲敲门!”

徐妈妈颇有些不以为然,“自己家敲什么门?”

徐天将铝饭盒移到隐秘的地方,无奈的样子,“麻将打完了?”

徐妈妈继续絮絮叨叨,“明明没吃过饭说吃过,又偷偷买馄饨躲在阁楼里吃,也不下楼睡觉,明天要上班的。”

徐天就差举手投降了,“姆妈,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徐妈妈一脸严肃认真,“待好一会儿了。这间阁楼就该租出去,现在逃难来上海的人那么多,都往租界里跑,好多都是有钱的,我们家楼下两间睡房加一个客厅足够用……”

徐天打断了徐妈妈的话,一副没得商量的语气,“阁楼是我的书房!”

徐妈妈没有再坚持,她觉得徐天今天有点奇怪,盯着儿子,“……你今天是有些怪里怪气,白天碰到啥事体了?”徐天想起下午那一场惊心动魄却悄无声息的战斗,心里面百味交杂,却无从说起,他突然有点泄气,“没有。”

徐妈妈看到他这副样子,更是证实了自己心里头的猜想,“姆妈说话你不要不信。”

徐天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随口应:“你说。”

徐妈妈了然地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想女人是不是?三十多岁不结婚,你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弄出毛病来。”徐天觉得没法再把对话进行下去,紧扒了两口馄饨,索性起身离开阁楼,往下走,“睡觉了,姆妈记得关灯。”

徐妈妈扫了一眼阁楼,看到露出一角的红色,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徐天已经下楼去,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抽出来是一条女人的围巾。徐妈妈看了看,又闻了闻,围巾上带着隐约的香气。徐妈妈得意地笑了,她又把围巾原样放回去,关了灯下楼。


上海里弄的早晨是嘈杂而市井的,天刚蒙蒙亮,各家各户便开始了一天的生计。卷着时髦头发的女孩子翘着刚染好的手指甲在门口洗脸,咿咿呀呀的收音机传出了远方的战报,光着膀子的男人出来拿报纸,引发一阵姑娘家的尖叫。弄堂口是小翠家,正往外摆书摊,摆在最醒目的地方是张恨水的《金粉世家》与《啼笑因缘》,还有最时兴的《蜀山剑侠传》,小翠她爹老胡是个聋哑人,长得慈眉善目憨厚老实,以配钥匙兼修鞋为生,这会儿正在擦他的机器。

对着徐家的是陆宝荣的裁缝铺,陆宝荣独身过活,年纪不小了还没成家,他正用衣服擦自己的眼镜,准备熨头一天挂直的衣服,熨斗里的炭已经烧红烧透了。老马的剃头小店也卸下了门板,门脸不大,却用着很讲究的一套家伙,铜盆白毛巾热水剪具,门上玻璃还印着招徕顾客的英文。

小翠端了一盆水就势泼在弄堂走道上,陆宝荣提起熨斗到铺口吹了吹,炭灰飘飞出去,他回身正准备将熨斗往衣服上压,老马骂上了:“哪一家的短命裁缝店吹熨斗,也不张张他的狗眼睛,把灰吹到人家脸盆里来了。”

陆宝荣忍了忍没说话,准备接着干活。老马却是个不依不饶的性格,继续扯着嗓门嚷嚷:“一辈子做女人衣服,一把年纪讨不到老婆也难怪。”

陆宝荣被戳中了伤心事,跳了出来,“就是吹熨斗不小心,也可以好好说话的,怎么开口就骂人?我是在自家门口吹,风吹起来灰飘到哪里我怎么知道?我总不能做风的主。”

老马见有人搭腔,反倒来了劲,“你个老玻璃还有道理了?”

陆宝荣也不是善茬,“你少装白相人。剃头就剃头好了,还穿西装?有本事住花园洋房去,不要弄堂里头装大亨。”

小翠穿着大红棉袄,烫的头发已经有些不时兴了,兴致盎然地站在弄堂口,看着两个男人吵架斗嘴。老马吵起架来像打字机一样哒哒哒的颇有韵律,“我从前不是没有住过花园洋房,你住过吗?”

徐妈妈恰到好处地从屋里出来,说起话来笃悠悠的,“你从前住花园洋房楼梯间,当佣人给老爷捏脚敲背挖耳朵,有啥好拿出来讲的!”

老马目瞪口呆看着徐妈妈,没想到房东居然站在了自己对头,“徐姆妈……”

徐妈妈接着又补了一刀,“不要装心疼,同福里都知道的事体,就是你自己假装忘记。”

陆宝荣见有了帮手,幸灾乐祸,“嘿嘿,就是,白天剃头晚上还要假装上流社会,仙乐斯一杯咖啡喝到半夜,也不晓得兑了多少水……”

徐妈妈争取站在不偏不倚的立场上,“陆宝荣你个娘娘腔少多嘴!事体是因你起的,我在里面都看见了,挑别人过去别人心里舒服啊?”

陆宝荣扁了扁嘴,委屈得很,“他先骂人。”

徐妈妈立眉横腰,“隔壁邻居一个弄堂的,来来往往的人听见还以为同福里打仗了呢!”

陆宝荣小声说着:“总之今天他要跟我道歉。”

徐妈妈说一不二,“不用道歉,回去烫衣服!”

“为啥?”

“回不回去?”

陆宝荣梗了梗脖子,“不回去。”

“不回去就下个月涨你房租,说涨就涨,不服就收回来,反正现在租房的多得是,钱出得比你多好几倍。”

陆宝荣下嘴唇颤抖委屈得不行了,拧身进铺子。老马看见陆宝荣已经落败,心里头高兴得很,打算乘胜追击,“徐姆妈我这盆水弄脏怎么办?你看看灰还飘在上面,证据。”

徐妈妈自然是不吃这套,端起盆就把水倒了,“喏,证据没了。”

正说着话,徐天从门里提着公文包和贾小七的饭盒出来,“姆妈,我上班去了。”

徐妈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早点回来啊!”

“哎,问陆师傅两句话。”徐天一边说一边走进裁缝铺子。

徐天卸了贾小七铝饭盒的碎花保温外套,“宝荣叔麻烦你看看,这种布是哪里出的?”

陆宝荣正委屈着,还扁着个嘴,“……我哪里会知道。”

“你是裁缝师傅,布料上总比我有见识。”徐天晓得这会儿要说几句好听的话。

陆宝荣拿过来瞟了一眼,“料子大路货,都没有上市面,边角料裁下来用的。”

“怎么看的?”

“布面还都是细毛头,出厂的布要去毛磨面晓得不?再说要是好好一块布,纹路不会照这样裁下来用。”陆宝荣说起这些事儿来头头是道,也不委屈了。

徐天收起碎花保温套,“谢谢陆师傅。”陆宝荣又想起了另一桩事情,小心翼翼地问徐天:“徐先生,徐姆妈老是说涨房租,不会当真吧?”

徐天的心思都放在手里的这块布料上,随口一答:“姆妈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陆宝荣似乎又要哭了出来,“那嘴也太刀子了。”

徐天从裁缝铺出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往弄堂外走。徐妈妈凑上来问:“跟老陆说什么?”

徐天含糊答道:“问点小事体,走了啊!”

徐妈妈被他噎得有点无语,眼看着徐天走到弄堂口被小翠拦住说话。

小翠倚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徐天,“徐先生上班啊?”

徐天继续往前走,“嗯。”

小翠鼓足勇气,脸跟棉袄上的颜色一个样,“等一等,徐先生,进来看看。”

徐天停住脚步,摸不着头脑,“看什么?”

小翠索性也不矜持了,“进来看看嘛!”

徐天脸有些红,犹豫着。小翠看着他脸上红了更是欢喜,身体朝他靠了靠,“哎哟脸红了,读书人就是不一样的,我让你看看昨天又进了十几本新书,蜀山飞剑还珠楼主火烧红莲寺,我就是喜欢书,这点我们俩是一样的,同福里有几个喜欢书的人?”

徐天退出迈进铺子的半个身子,“我上班,快迟到了。”

小翠已经有些幸福得发晕,“噢,那要紧的,下班来看看啊!”

徐天逃也似的疾步走出里弄。

徐天的状态有点游离,他拎着饭盒沿着街沿行走着,忽而停住,返回去赶电车。他快走了两步,赶上了正要缓缓离站的电车,前面开车的司机座位底下,有一只与贾小七一样的铝饭盒。徐天坐在座位上,脑子里乱哄哄的都是昨天下午贾小七的样子,他一直乘到车厢里只剩他一个人了,车停到中转站。

徐天和那个司机,一人提了一只铝饭盒下车。徐天在街头四顾,选了一条窄一些的里弄走进去,里弄里有规律的哗哗声,徐天循着声音到近前,一间门面房侧牌匾写着“华沣棉织站”,里面有三五个女工,围着与贾小七的饭盒保温套一样的碎花布围裙。徐天不知道该怎么上前开口,就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一名女工回头看到他手提着的饭盒。

女工眼直了,慢慢走出来,确认了自家的饭盒,又疑惑地看着徐天。徐天没有说话,女工看着他手里的饭盒,过了半晌,女工眼圈开始泛红。

徐天开始手足无措,有些语无伦次,“贾、贾小七叫我把这个带回来,还叫我把这些钱给你,也不知道有多少,你自己数数。”

女工机械地接过饭盒和钱。徐天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终是转身走了。

女工看着手里的钱和饭盒愣了片刻跟上去,徐天又生了逃离这个地方的心思,他不忍心看着贾小七老婆红着的眼睛。徐天快步走,女工索性小跑着追,徐天只能停下来面对女工。

“小七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徐天声音很小:“……不知道。”

“他叫你来的?”

“是。”徐天的声音更小了。

“……我叫什么名字?”

徐天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说……说你们俩是在电车上认识相好的。”

女工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徐天慌张起来继续走,女工跟着,不管不顾地追上来。

女工一把抓住徐天的胳膊,嘴唇颤抖,“我叫什么名字?”

徐天无言以对,只能低着头看自己脚底下的黄土。女工已经泣不成声,“说实话,小七到底干什么去了?我要跟公公婆婆瞎话编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徐天艰涩开口:“我不知道。”

女工抹了一把眼泪,眼圈依旧红着,“小七什么时候回来?”

徐天从没面对过这种情况,只能实话实说:“不知道。”

女工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走就走好了,总要留一句话的。”

徐天实在无法直视女工的眼睛,“……是我自己找来的。”

“瞎话!”

“真的,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交代,怎么找得到我。”女工泣不成声地看着徐天,徐天再度陷入了沉默。“你来一趟总要让我明白。”

徐天指了铝饭盒,索性和盘托出:“里面有两双筷子,一双长一双短,是两个人的饭。一起上班一起过小日子的夫妻会这样细心给饭盒保温,两份饭是一家人的。”

女工显然不明白徐天是怎么靠这个推断出来的,徐天只能把话说得更明白:“贾小七开电车,只有在电车中转的时候有时间和你一起吃,吃饭时间不会太长,所以你上班的地方离电车中转站不远。”

“在周围上班的人很多。”

“我找裁缝师傅问过,这个布套是没有出厂的边角料,这边的棉纺站不多,我运气好第一个就看到你们的围裙了。”

“……他就说我和他是在电车上认识的?”

“……是,这不是猜的,他说的,还有钱也是他……临时塞给我的。”

女工的眼泪再次涌出,“他没别的话了?”徐天试图安慰却不知如何是好。

“……谢谢你!”女工转身往回走。

看着女工的背影,徐天僵在那里半天迈不开步子。他突然对这个女人感同身受,那是段遥远得似乎已经不可及的时光。徐天本以为这段往事不会再被开启,却猝不及防地因为一个本来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下午旧事重提。父亲被处决的那天也是在一个下午,天气同昨天一样湿润。徐天混在人群中,眼睁睁地看着殷红的血液从父亲身体里流出,就像昨天的贾小七一样。围观的人群里有许多家属,看到亲人被枪决大多情绪激动。徐天却一言不发。他希望自己能像别人一样哭出来或者索性晕倒,可是他并没有,因为他知道从那一刻起,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唯一的变化就是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而且,再也分辨不出红色。

徐天提着公文包,目光直直地走在路上,回想起昨天那个小会议室里鲜活的各位,转眼就变成了小册子上的名字,这些人与他素昧平生,却鬼使神差地将性命托付与他。他觉得自己身上沉甸甸的,甚至无法呼吸,忽然有人撞了一下徐天,他拉回思绪,定了定神走进菜场。


天已经大亮,田丹还被困在日军的空场。许多日本兵在空场外围四处散落,中间聚集了许多中国人,有乡绅模样的,有本地人模样的,也有难民。疲惫的田丹就在其中。

空场一头有张桌子,一个中国翻译在逐个问排队过来的人,田丹看到有一块插着钉子的模板正朝天放着,田丹离开队伍,把木板踢到了一边,一个日本兵举着枪,凶神恶煞地示意她回到队伍里去,排在田丹前头的两位年轻人很紧张,马上就轮到他们了。

“籍贯?住址?在哪里工作?……做什么的?”两个人一脑门汗,一句也说不上来。

旁边的日军过来,翻译小声地提醒:“说两句啊,过去就让走了。”

日军到跟前用刺刀挑开一个青年的外套,露出里面的破军装。青年见状,索性不管不顾,“哥,拼了啊!”两个人扑上去,一个日本兵被过肩摔摔到了地上,脑袋撞到了木板的钉子上,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旋即又轰然倒下。空场里又响起了两声枪响,空场中央又多了两具尸体。

一切发生得太快,空场里尖叫一片,但是谁都不敢乱走乱动。田丹在队伍里有些发怔,翻译停了好半天,“……下一个。”

田丹定了定神,木木地开口:“上海人,广慈医院药剂师,家在麦琪路167号。”

翻译抬头看了看她,“到那边等,下午差不多就能走了,不要怕。”

田丹看了看迅速被拖走的尸体,打了个寒战,“不怕……”


徐天在菜场办公室翻电话黄页,他的同事冯会计是一个中年女人,凑了过来,“找什么呀?我给你找。”在徐天看来,冯会计是个有点神神叨叨的女人,徐天没说话继续自己翻。

“印堂有点发暗。”冯会计煞有介事地说。徐天抬头看着她。冯会计见有人搭理,更是来了兴致,“左眉头有点往下掉,鼻头也暗,最近晦气事不要碰到。”

徐天摇了摇头,找到了田鲁宁、仁济医药公司、麦琪路167号,“冯大姐我打个电话。”

冯会计闲着也是闲着,双手撑在桌沿上,又低了低身子凑近他,“多少号,我给你拔。”

徐天不落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一下,想了想,将电话簿推过去,让冯会计拨号。


田太太将饭菜放到桌上,冲里屋喊:“吃饭了。”田鲁宁正踩着梯子在踅摸合适的地方放那本红册子,田太太一边布餐具一边抻着头看,“哎哟,从昨天开始就在意老向这本书。”

田鲁宁抬手够着书柜顶,声音断断续续,“……不是书。”

田太太看叫不动田鲁宁,提高声调,“先吃再找地方放。”

正说着,电话响,田太太过去接起来,电话里是女人的声音,“喂?”

田太太瞟了屋里头的田鲁宁一眼,“侬啥人?打错了。”

田鲁宁停了动作回头看田太太,“谁?”

田太太扣了电话,小声嘟囔:“鬼知道是谁。”

门铃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田鲁宁下了梯子将红册子揣回怀里,“开门去。”

田太太扬声问道:“谁啊?”一边说话一边对着门后一块镜子修饰自己的头发,又看了看口红。门铃又响。田太太堆起笑容,拉开门,“来了,谁啊?”

门口是面色苍白的影佐和长谷,田太太看着索命似的两个人心头笼上了不好的预感,“……找谁?”

影佐跟长谷用日语交流:“确定是这里?”

“船上药是仁济医药公司的,货主田鲁宁,是这家。”

田鲁宁从里屋出来,“美莲,是谁啊?”

田太太听到日语已经变了脸色,“日本人?”田鲁宁当机立断就要关门,长谷抽出一把匕首,往田太太小腹迅速刺入,然后托住她,待影佐进去,再将田太太拖进来,关好门。放下田太太,将带来的一个煤油桶靠窗帘放好。田鲁宁待妻子倒地才缓过神,他扑向一个抽屉。

长谷抢上一步击倒田鲁宁,拉开抽屉,取出里面一支勃朗宁手枪,扔到桌上,田鲁宁撕心裂肺,企图摆脱长谷的钳制扑向田太太,“美莲!”

田太太此时已靠着墙歪倒在地上,直抽冷气,“……好疼。”

影佐对长谷皱着眉头,十分不悦,“谁叫你动手了?”


徐天借口去查货,出了菜场上电车往田家而去。他站在马路对面,有两个安南巡捕晃过去,从外面看田家的房子很安静,却不曾想到,屋里已经是一片混乱,田太太血流了一地,田鲁宁双目尽赤。

影佐蹲在地上,目光与田鲁宁齐平,“可以把事情策划得那么有趣,不敢承认?”

田鲁宁浑身都在哆嗦,“求你,送我太太去医院。”

影佐充耳不闻,嘴角笑意阴森,“你的同伴们可比你要刚烈得多,可惜都死了。”

田鲁宁已经失去理智,歇斯底里,“你到底想怎样!”

影佐步步紧逼,“昨天的事是不是你策划的!”

“不是。”

影佐觉得一切事情都开始清晰明了,站起身子居高临下,“你知道我问什么事情,就说不是?……那就是你了。”田鲁宁怒目而视,“我不知道。”

长谷用日本话骂了句,田鲁宁突然暴起,“畜生!”

长谷一刀割了田太太的喉,田鲁宁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影佐有些烦,“再问一遍,昨天是不是你策划的?”田鲁宁扑向影佐,那支勃朗宁手枪从桌上掉下去,滑到角落。田鲁宁完全不是影佐的对手,他胡乱在空气中挣扎着,轻而易举就被卡住双手,“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我恨不得把你们全杀了!”

影佐饶有兴致地问:“怎么做的,说来听听。”田鲁宁已经一心求死,“为什么不杀我?”

“当然,是要杀掉你,昨天是我的奇耻大辱。”此时影佐生硬的中文听起来像是在催命。

田鲁宁再次试图扑向影佐,被长谷摁住。

门铃再度响起。

门铃响了好久都无人回应,就在徐天试图转身离开的时候,门开了,他看见了影佐。

影佐十分诧异,“徐天君!”徐天也是不敢相信的样子,“木内君?”

影佐侧过身子让开一条路,“进来,请进。”

徐天慢慢踏入这个房间,“这里是……你怎么在这里?”

影佐反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找田先生。”

影佐脸上笑意莫测,“在,在里面,请进。”徐天停了停才迈步进去,屋子里只有影佐一个人。徐天四周看了看,首先是田丹和田鲁宁夫妇的相片,让他愣了片刻,他没想到昨天那条围巾的失主居然便是这家人的女儿。然后是地上不止一个人的脚印,临时掩盖到血迹上、不在原本位置的地毯,柜子下竟然还有一支勃朗宁手枪。

徐天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田先生不在?”

“你和田先生很熟悉?”

徐天犹豫了一下,“连面都没见过,昨天在四川路碰到田先生的女儿,要我来转告一声她已经走了,叫田先生放心。”

影佐顾左右而言他,“真巧,日本一别六年,在这里遇到。”

“前一阵我还在想,日本侵华木内君是不是也参与进来了。”

“职责所在,当然要尽力的。”影佐把这一切都说得理所当然。徐天往那支手枪踱过去,“可这是法租界,你不该在这里行凶。”他捡起了手枪,影佐脸色变了。

“不要误会,我不想和你对抗,但正好碰见了,有义务报警,刚才我看见有两个安南巡捕过去。”

徐天走到窗边。

“你一定要这样吗?”

“是,希望木内君看在过往面上不要为难我。”徐天砸碎窗,对着外面试图开枪,枪却没有响,多年未曾接触这些东西,已是有些生疏。

“这种枪有保险,在拇指旁边。”

徐天把枪拿近看了看,重新举出去向天开了五枪,直到子弹打光,然后把枪放回到桌子上,里屋的长谷听到枪声冲了出来。

徐天看到了里屋的田鲁宁和地上的田太太,冲出来的长谷脚带起了地毯,使徐天的脚踩在了血里。徐天猛然转头向影佐,心头一沉,“你杀人了?”

影佐冷冷笑开,“你的鞋子在那个女人的血里。”

徐天脸色瞬间苍白,费劲地挪开脚和身子,坐倒在角落的一张椅子里。

影佐哈哈大笑,声音啁哳,“晕血?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

街上,两个巡捕听见枪响吹哨笛赶了过来,有路人邻居在远处围观指点。巡捕三步并两步跨上楼梯,到田家前砸门。长谷开门出来,说的是日语:“滚开,不要管这里的事。”

巡捕愣了愣,欲拨开长谷往里进去,长谷取出了枪,巡捕当时就怵了。又有巡捕一路喊着“让让让让让”,飞奔着拨开围观的人群往这里赶来。

田鲁宁被长谷打得不轻,进去的气多,出来的气少。影佐看着徐天,问:“徐天,你不认识他?”徐天没说话,倚在桌子上,头还是一阵一阵发晕。影佐循循善诱,“按说六年没见,我们应该叙叙旧的……”

徐天打断他的客套话,“两国交战,我虽是平民,与你也成水火,没有旧情可叙。”

影佐收住话头回归正题,“但我很想问一个问题,昨天下午你在干什么?”

外面又开了一枪,紧接着长谷跌进门里,影佐惊诧地起身,“混蛋!”

长谷怒吼着冲向年轻巡捕铁林,显然刚才是铁林将他踹进来的,铁林顶着长谷的枪口,瞪圆了两眼,两撇小胡子几乎要翘起来。

影佐制止了他,“长谷!”

铁林满脸不服,“打死我?不信日本人敢在租界杀巡捕,铐回去!”

几个巡捕谁也不敢动。铁林义正言辞,一字一顿:“法巡治案第十一条第三款,有拒捕抗警者严治,执枪拒捕者不问案由就地正法罪不及值巡!……枪放下,想死就举着。”

长谷勃然大怒,手一动就要开枪,影佐拦住长谷,向着铁林,“你叫什么?”

“我叫铁林,法租界一个小巡捕。”

长谷的枪还指着铁林的脑袋,铁林动作快得吓人,伸手扇了长谷一耳光,“还举着?又不敢开枪,举什么举!是不是就你们两个人?房子里面在干什么!”

铁林拨开长谷,旁若无人往里走,长谷准备开枪了,影佐制止了他,“让他进来。”

外面吵得沸反盈天,徐天趁机进屋,蹲在田鲁宁身边。田鲁宁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虚弱,“他们都牺牲了?”

“……只有向老师好像走了。”

田鲁宁的眼睛亮了亮,“怎么干的?”

“我只是打了几个电话。”

“电话里跟他说什么?”田鲁宁尽量问得详细。

徐天言简意赅:“叫他去该去的地方,告诉他我是普通一个上海人。”

田鲁宁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不活了,你不要出头,就算我替他们七个感谢你。”

四五个巡捕和影佐、长谷进来,房子立即满满当当,铁林也注意了一眼墙上田家三口的照片,“……谁报警的?”

“我。”徐天从屋里出来。

铁林里外转了一圈,出来脸都青了,影佐坐着冷眼看铁林。铁林眼中带火,咬着牙说:“人谁杀的?”影佐指了指站在一边气焰仍旧嚣张的长谷,“他。”

长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铁林冷不丁一拳将之击倒,骑上去一通猛揍,然后喘着气站起来。

铁林掀了自己的制服帽子,恨恨地道:“我不弄死你。依法办事带回去,杀人偿命,你们在外面杀人放火,到这里叫我碰见……”几个巡捕站在那儿面面相觑,铁林咆哮着,“带回去啊!”

那几个巡捕犹豫着还是不敢动,影佐事不关己的语气,“我没杀人。”

铁林更加愤怒,“同案!”

“我再问他两句话。田先生,巡捕房要抓人,所以我没太多时间了,昨天下午的事是不是你策划的?”

田鲁宁此时气息愈发微弱,“是!”影佐瞟了徐天一眼,徐天移开目光。

“你干了什么?”

田鲁宁呵呵冷笑,“给你这个畜生打电话,把你像狗一样支得到处跑。”

影佐心头火起,面上佯装镇定,“很好,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田鲁宁笑起来,“我普普通通一个上海人,中国人。”

“……那就是你了。长谷。”

长谷一枪打死田鲁宁。铁林愣着,徐天愣着,一屋人都愣着,长谷一脸青红地对铁林叫板,“刚才你说杀人放火?人杀了,火还没放。”

长谷打着火机,踢翻带来的那个煤油桶,火机落下,大火顺窗帘燃起。

铁林扑上去,又是一阵厮打,“王八蛋!”影佐将长谷手里枪拿过来,递给铁林,“怎样?不敢打死我们就不要生气,跟你回巡捕房。”

铁林气还没出够,感觉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还看什么,抓人,地上的抬出去,救火!”

“徐天,天黑前我去找你叙旧。”影佐忽然阴恻恻地凑近徐天说了这样一句话。

铁林将影佐往外拖,“你做梦,等死吧!”

徐天一直坐在原来的地方,看巡捕来来回回忙着把田鲁宁夫妇抬走。

火烟越来越大,徐天才站起来慢慢走出去。邻居有来救火的,铁林和影佐、长谷已经不见了,有两个巡捕留下,田鲁宁还有一口气,与田太太并排在门前空地上,他盯着徐天。徐天俯身过去。

“进门的时候我听见,你和丹丹怎么认识……拜托了……”

徐天握住田鲁宁的手,轻声道:“……我不认识你女儿,我欠你一条命。”

田家门前乱作一团,徐天慢慢起身离开。消防车鸣笛而过。疲惫的田丹拖着行李,在人行道上看了一眼消防车,她停下来喘息,还不知道自己家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故。徐天同田丹一样猝不及防,他梦游一般行走,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他一时无法接受,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远离这些枪与火,如今却又被意外地卷进来。他沿着路麻木地走着,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已经习惯的平静生活即将一去不复返……

田丹越走越不对劲,到自家门口蒙了。看热闹的邻居和消防员分开,田丹走近。自家的小楼烧得已辨不出本来样子,火已半灭,浓烟滚滚直冲上天。楼前的空地上摆着两具尸体,好心的邻居拿来被单盖在田家夫妇身上。

田丹的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一步一步挪到场中间,腿一软,瘫倒在田鲁宁身边,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哭都哭不出来,好半晌,田丹抬起头看着巡捕。

站在一边的巡捕很年轻,显然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满脸通红地看着田丹,语无伦次:“……两个日本人干的,已经抓到巡捕房去了。”

田丹摇摇晃晃站起来,往来路走,众人讶异地看着她远去。


此时的麦兰捕房正热闹得很,老铁跷着脚坐在椅子上,一只精致的紫砂壶放到老铁面前。

大头笑得殷勤,“铁老您闻闻。”老铁隔着紫砂壶闻,闭上眼睛晃了晃头,“嗯,香片。”

大头笑得更开,竖起大拇指在老铁面前,“您识货,孝敬您的,铁公子回来不要说,他软硬不吃好坏不分,我们孝敬他爸爸,他也不高兴。”

老铁正美得冒泡,“你们巴结我,也不是因为我儿子。”

大头顺杆往上爬,“嘿嘿,那当然,因为您是老前辈,前朝还没租界的时候您就是这一带的捕快嘛!”老铁睁开眼睛,悠悠地回了一句:“少来这套。”

大头身子往前蹭了蹭,“嘿嘿,铁老太爷还有皇帝赐的铁牌牌,什么时候也给我们看看。”

老铁说起往事来,又带上几分得意,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屑,“铁林小的时候差点当掉买米吃。”

“供起来的东西饿死也不能当掉。”

“嘴不要这么损。”

“我们是嘴甜,哄您高兴多来坐坐。”

老铁心里明镜一样,“你们巴结我,因为我跟总华捕老料是把兄弟,以为我不知道?”

大头有点泄气,“原来您清楚的呀?”

老铁翻翻白眼,“我常来看看儿子,不要给我惹事,日本人占了上海,租界想太平也太平不起来,他那个脾气……”正说着,铁林和两个巡捕押着影佐和长谷进来了。

大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晃晃荡荡朝门口走,懒懒地开口:“犯什么事情?”

跟铁林一起进来的麻杆放下警棍搁在桌子上,“日本人,在麦琪路杀了两个人。”

影佐找了张凳子要坐下,铁林抬腿将凳子踹飞,“坐,你还要坐!”

长谷扑上来,铁林趁势又一拳,两人厮斗起来。铁林明显是练过的,身手快速无比,长谷连续挨了几下,不占上风欲躲,后退转身想要避开铁林,铁林抡圆了膀子跟在后边追,一时间巡捕房里鸡飞狗跳。

麻杆站在一边给大头复述刚才麦琪路发生的案子:“我们到的时候死一个,当我们面又杀一个,还烧了房子。”

老铁拄着拐杖起也起不来动也动不了,拐杖顿在地上,坐在椅上直着急,“铁林不要动了!抱住他!”

众巡捕听了老铁的话上去抱住铁林,毫不走心地嚷嚷:“铁公子铁公子,依法办理……”

“关进去,钥匙拿好!”几个巡捕把影佐和长谷关进临时监室。

影佐隔着铁栏,丝毫不把这当回事儿,笑得肆意猖狂,“给料总华捕打电话,我叫木内影佐。”众警无声。铁林打得眼睛发红,帽子歪在一边,回头朝大头咆哮,“打,快打!”

大头一脸为难,看着老铁,“铁老爷正好电话您来打,我们都是小巡捕。”

老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儿子,刚在说你不要惹事……”

铁林四处撒火,这又撒到了老铁头上,“打不打电话?在这里我是巡捕,回家再叫儿子。”

老铁摇着头拨电话,对铁林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们听听,没大没小。”

老铁把铁林拽到一间小房里,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但是铁林连看都不看他。

“怎么抓两个烫手货回来?”

铁林火气仍旧大,“当我的面杀人放火,还有没有王法!”

老铁耐着性子,循循善诱,“这里是法国人的法,儿子。”

铁林一听老铁这么聊,又开始瞪眼,“法国人允许日本人杀人放火?”

老铁见铁林急了,自己也急了,“这不是上海刚被他们占了?外头满世界膏药旗,到外滩看看。”铁林听到这儿,心气一泄,嘴上还硬着,“我不管这些。”

老铁叹口气,“唉,这帮混蛋又跑到租界来祸害什么……”

铁林有些沮丧,小声嘟囔:“租界也是中国。”

“……你是没听见刚才料总的口气,小偷小摸小案子华捕能管,事情越大越管不了,这种事情老料都不一定敢碰。”

铁林偏不信这个邪,斩钉截铁,“不管谁犯事,只要犯在我手里,我就抓!”

老铁纳了闷了,火也噌噌顶上头,“你这脾气像谁?”

铁林朝他嚷嚷,“像你爸爸!不像我爸爸!”


田丹低着头快步行走,除了哭红的眼圈,完全见不到之前的疲惫。路过一个有电话的商铺,田丹折回来。

“麻烦先生借电话用用。”田丹内心无力得很,又无处诉说,却佯装坚强,还维持着先前的礼貌与教养。商人还没吱声,田丹已拨起了电话,商人过来想说什么,看见等着通话的田丹泪流满面,无声地哗哗地流,商人又退了回去。

电话通了,田丹抹了抹眼泪,声音尽力正常地说话:“方嫂,我是田丹……长青哥在不在?你有空到我家来一下,我爸……他们在,我有点事要办,麻烦你们了。”

田丹挂了电话心里头一松,眼泪克制不住地奔涌而出,蹲在路边使劲哭了一阵。家中的变故无疑在她刚刚被刘唐刺激过的心上又捅了一刀,她的一颗心已经痛得有些麻木。她用力环绕着自己的双膝,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只有自己能给自己一个拥抱。

此时此刻的徐天,并不比田丹要好过多少。他灵魂出窍一般沿着租界的路边走着,心里头满怀愧疚,这份愧疚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只能坐在路边一处长椅上稍微歇上一歇。

他怔愣地看着租界里杂乱又繁华的景象,眼前路过一家三口,女儿正如田丹一般岁数,笑意温柔和暖,挽着母亲的手同父亲笑闹。徐天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也许几天之前,田丹也正像这个女孩一般依偎在父母身边撒着娇,才过了几天,变故便席卷了她。徐天想起了那日田丹的回眸一笑,那是怎样性格的女孩才能有那样明亮温暖又不造作的笑,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一场灾难正在慢慢向自己靠近,徐天只愿她远远离开上海,只愿她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家已经分崩离析,只愿她能够好好地过下去,只有这样,他心中的愧意才能略略减轻一些。


料啸林的年纪跟老铁差不多大,但是老铁到了年纪已经赋闲在家,他却已是法租界的总华捕,风纪扣从来系得都是一丝不苟,唇角的胡髭也修剪得整整齐齐。接到捕房的电话时他正在总捕房的豪华办公室里喝茶,挂了电话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一路上越想这事儿越火大。铁林算起来是他的子侄辈,老铁又是他的结拜兄弟,结果铁林从来都不让他省心,三天两头给他找麻烦。

料啸林一进来就问,心里头自然很是不痛快,语气也不善,“人呢?”

大头见了料啸林的这副样子,不敢多说,只指了指监室。料啸林大手一挥,“打开打开,带走。”随总华捕来的几个安南巡捕,哗啦哗啦地掏出钥匙,带了人就往外走。

铁林听见动静从小屋里出来,拦在那几个安南巡捕面前,“等等,带哪里去!”

料啸林看着铁林头大不已,欲言又止,拍了拍铁林的肩。铁林根本不上道,指着长谷和影佐,“料总,他和他刚杀了两个人。”

料啸林眉头一皱,旋即又皮笑肉不笑地说:“有证据吗?”

“我亲眼看见算不算证据。”

“算,当然算。”

铁林俨然一副死磕到底的样子,“那要把人带到哪去?”

料啸林笑里藏刀,“你管抓,上面管治罪,依法办理。老铁,管管公子!”

老铁暗里攥紧儿子的胳膊,示意铁林不要再说话。料啸林一行人出去,临走前还不忘警告地看了铁林一眼。出了巡捕房,长谷就恢复了耀武扬威的嚣张样子,门口停了两辆车,其中一辆下来两个日本人,去给影佐和长谷打开车门。

料啸林换了一副口气,弯了弯腰,“影佐先生请。”

影佐慢条斯理,明知故问,“我不用跟你去公董局吗?”

料啸林的腰弯得更低了,“接您的车都带来了。”

影佐进入车内,看都没有看料啸林一眼。铁林从巡捕房里追出来,正好看见影佐和长谷上车。总华捕瞟了一眼铁林,钻入自己的车,两辆车绝尘离去,铁林目瞪口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片刻后,他飞奔追车,追到一半抽出警棍,远远照车抡出去。警棍自然没有追上车子,落到街角,打了半个转转,颓然落地。

铁林远远就势在街边坐倒,大头在一边咂了咂嘴,“这要是砸到老总的车怎么办?”

老铁瞥了大头一眼,“砸到就砸到了!……我是他师哥。”

大头往远处看了看,又凑过来跟老铁说:“叫公子回来?”

老铁也往远处看了看,摇了摇头,“让他自己坐坐。”

大头眼睛就没离开过铁林,突然来了兴致,“哎哎哎,来了一个女的。”

是田丹。她经过铁林,铁林突然站起追上她,两人说了几句什么,田丹转身慢慢离开。

铁林显得比刚才还要丧,一会儿,铁林往田丹的方向追上。大头自觉有点无趣,“走了走了。”老铁更是摸不着头脑,“唉,我也走了。”他一直走到街角,找到儿子扔掉的警棍,捡起来拎回家。


徐天失魂落魄回到同福里,一路上脑子都在高速运转,又像是一片空白。他穿过弄堂进自己家,陆宝荣的招呼,他像没听见一样。

开了门,小翠正在将一块布料在徐妈妈身上比画着,徐妈妈正站在镜子面前任小翠比量来比量去,心里头喜欢得很,面子上却还矜持着,“年纪一把穿这种颜色会不会太出挑。”

小翠嘴巴跟抹了蜜一样,“徐姆妈年纪也不大,看上去跟三十多岁的人差不多。”

徐妈妈窃喜地拍了拍小翠的手臂,“哎哟,不要瞎讲话。”

小翠见状更是开始发挥,“三十多岁是瞎讲,四十多岁讲出去肯定有人相信,这块料子我们一人做一件,穿起来保证你比我好看。”

“多少钞票?”说话的时候徐妈妈的眼睛还扎在镜子里出不来。

“我专门托人带的,英国货,送姆妈穿,反正我自己也要做,就是不知道陆宝荣做不做得好。”小翠会说话得很,徐妈妈脸上乐开了花。

徐天进来,自顾自地去凉壶那里倒水喝,眼睛都没抬一下。徐妈妈觉得徐天这样有些不礼貌,清了清嗓子,“回来了,小翠在这里。”

徐天没说话,又倒了一杯水,脑子里乱哄哄一片,根本不知道有人同他讲话。小翠很是识趣,珠目乱飞,“我走了,书摊没人看不放心。”

徐妈妈嗔怪地看了在一边放空的徐天,徐天却完全没意识到,“那小翠,你走好啊……”

徐妈妈送小翠出门,转到厨房,“天儿!”徐天不动唤,徐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徐天!到厨房来。”

徐天挪过来。

“喏,把肉片切薄一点,特级五花肉,小翠排好长的队带回来,三角地没有卖啊?昨天你带回来的鱼我把鱼头切给她了,小翠这姑娘人是粗一点………”

徐天机械地切肉,母亲说话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直至只动嘴无声。

徐天此刻的心在胸膛里嘶喊奔走。见了田鲁宁两面,受到两次拜托,前一次有关那条船上的药品,后一次有关田丹。田丹在哪里?北方沦陷了,她一定是往南方去,徐天使劲儿想那天她的样子。那张划过眼前的便条是广慈医院的,字迹是随手在慌乱中的记录,便条必定随手可得,上面有半个广慈医院的标志,那她是在医院工作。即使逃难也穿着高跟鞋,她习惯这样穿,一定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她手上有订婚戒指,不知道现在是幸福地逃亡,还是不幸地奔走?她还不知道刚才家没了,而这场灾难的缘故实际上是影佐为了复仇在寻找徐天。无论田丹在哪里,徐天心里说了一万遍对不起,他想为她做一切事,愿意为她去死……

徐天突然被疼痛惊醒,刀切破了手指,他看着血,面色又苍白起来。徐妈妈正巧进了厨房看见了,惊慌地夺了刀,去找东西止血包扎。

徐天怔愣地看着母亲在家里四处翻找的样子,发觉现在他还不能想死的事。一个平静的家刚刚就在眼前毁了,也许同样的灾难会立即来到同福里,危及到母亲。闸北一百万军队打了三个月的仗再加上昨天七个人的牺牲,对徐天来说都不如田家的灾难更直接更残酷。从前在日本认识的木内影佐,原来是有如此强烈报复心的人,必须把他推离自己的生活,徐天心里燃烧着愤怒,但还缺少赴汤蹈火的动力,此时更多的倒是恐惧。

徐妈妈找来了云南白药粉,抓住儿子的手,徐妈妈很心疼儿子,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絮絮地说:“把眼睛闭上不要看,扶住姆妈肩头,怕看到血偏偏自己还弄出血,早知道让小翠切好,刚才她就要动手切的。疼不疼?”

徐天摇摇头,平时清亮的眼神此刻有些呆滞。

徐妈妈没有看出此时徐天的异样,继续絮絮叨叨:“这两天你就是灵魂出窍不正常,要不然姆妈做主,跟小翠接触接触好不好?难得她介主动,加上对姆妈是真的好。你从小到大的毛病就是见到女人不太会讲话,正好小翠爱说话……”

徐天这才想到一桩顶重要的事情,突然抬起头来,“姆妈,我去找小翠。”徐妈妈看了看表,“啥?现在?马上要吃饭了!”徐天起身,无视徐妈妈的唠叨摁着手指出去了。


铁林四处张望着追过来,他要找的田丹正坐在红宝石西点店里临窗的地方,店里有一台收音机在播着国军方面的新闻:“……三十万国军成功完成战略撤退,并在南京以北一百里布好防线与日军决一死战。几条短消息:昨日最后从上海飞往武汉的军用飞机,有一架坠毁,据空军方面证实,坠落由于机械故障,不是来自战斗的原因……”

“田小姐好久没看见,还是黑森林加奶油?”老板熟稔地上前招呼田丹。

田丹从恍惚里抬头,有些无措,“麦先生,我没有带钱。”

“不要紧的,老熟客了,下次结账。”

“我是说这个收音机,多少钱?”

老板觉得有些莫名,“当初三十五块钱买的。”

田丹的声音软糯,却不容拒绝,“卖给我,下次来给你钱好不好。”

老板更有些摸不着头脑,“……好。”

田丹起身去吃力地抱起收音机,连拖带拽地走到店门口。

铁林与田丹正碰个面对面。收音机很重,田丹举起砸到地上,又举起,再砸……

老板赶出来,“哎哎……”铁林正一肚子气没处撒,态度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哎什么哎!”老板看见铁林身上的制服住了嘴。

“付过钱了,帮帮我,我想砸碎它。”田丹看也不看铁林,只顾着跟收音机较劲,铁林捡起收音机使劲砸了个稀巴烂。

田丹脱了力一般,就坐在马路牙子上,铁林也坐下。田丹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一块,“那个日本人叫木内……什么?”

“木内影佐,不是我放走的。”铁林也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一块,他现在心里无力得很,对这个满脸疲惫却还强装无事的女孩愧疚不已。

不知道什么时候,田丹无声地哭了,眼泪顺着腮边打在她微微皱起的开司米大衣上,洇起一个小小的圆圈,“你说过了,是你抓回来的。”铁林面对女孩的眼泪手足无措,心里的愧疚又多了一万分,“……不要哭,你一哭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田丹把脸埋在手里,随意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满脸倔强,“哭也没有用。”

“我叫铁林,以后有帮忙的事,到麦兰捕房找我。”

田丹第一次直视铁林,还带着鼻音,“你们能帮什么忙?”铁林羞愧地避开田丹的盈盈泪目,田丹站起来就走。铁林也随着她站起来,“哎,你有地方去?”

田丹站住,没有回身,“有。”铁林上前一步,发自内心地想要帮助她,“方便说吗?我没用,把你的仇人弄跑了,你不来找我们,我想知道哪里可以找得到你。”

“也许……长青药店。”田丹就撂下这么一句话,慢慢离开了铁林的视线。

铁林看着田丹穿着高跟鞋兀自坚强的、刻意挺直的背影,脸上直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一直恪守的原则居然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被人打破,而且这个人,还是本来应该同他一条战线的上司。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他无力又无奈,但却无法左右这一切。


徐天从自家屋里出来就叩开了小翠家的房门,将来意一说,小翠有些愣地看着徐天,“徐先生……再说一遍?”

徐天嗫嚅,“昨天下午我和你一起在天兴书院听评弹。”

小翠眨了眨她的一双大眼睛,感觉自己像中了个头彩,“我是不是做梦了?”

“姆妈问我昨天下午干什么,我就这样跟她说了。”

小翠还恍若在梦里,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晓得了!”

徐天无法直视小翠的神色,调转了目光,“这件事不要跟别人说,除了我姆妈跟谁也不要说。”小翠坚定地又点了点头,“晓得了!”

徐天如释重负地站起来,“谢谢。”

徐天转身欲走,小翠来了兴致,朝他喊道:“哎,那你昨天下午原本干什么去的?”

徐天张了张嘴,无从说起,索性摇摇头,一副不想说的样子。

小翠丝毫没有不高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心里头无数只小鼓敲了起来,“晓得了……我不管昨天下午你的事体,过几天我们两个要真到天兴书院去听一场评弹,这样的谎我不会撒的呀。”

“我买好票。”徐天赶忙说。

“晓得了!”小翠声音清脆,答应得丝毫不拖泥带水。

徐天心里一松,朝她笑了笑,又点点头,“谢谢你。”

小翠看着徐天的笑,感觉是意外之喜的意外之喜,已经幸福得快要晕倒了,“介客气……”

徐天礼貌地跟小翠道了别,进入自己家门前,他看到一辆汽车停到里弄口。徐天进门,正巧影佐和长谷从车里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