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又热闹的仙乐斯,所有吊灯一应打开,场内光影变幻,歌舞陆续登场,舞女身姿窈窕婀娜。金爷将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来了,一时间场内华衣云鬓,令人应接不暇。
徐天田丹坐在角落里,仙乐斯的人在一边,铁林扶着老铁刚刚进来。老马坐到小翠和徐妈妈一桌,故意凑到小翠旁边,“小翠记得?这张桌子去年我们两个一起坐过咯。”
“你还和老马来过仙乐斯啊?”徐妈妈惊讶地看着小翠。
“徐姆妈你想想我同她一年多了,啥好白相的地方没去过。”老马得意扬扬地说。
“老马最后同你说一句话,不要再同我说话。”小翠看着马上就要急了。
“那最后一句说啥?”
徐妈妈在一边不嫌事大,“小翠最后一句话就是,你不要再同她说话。”
“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恶心的人。”小翠一字一句都扎在老马心上,老马的脸瞬间白了,小翠站起来走到另一张桌子坐下。
老马轻咳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徐姆妈你说女人怎么会这么绝情。”徐妈妈事不关己地叫来侍应生,“哎!再来一盘瓜子,是白送的吗?白送再来两盘。”老铁一瘸一拐地过来,徐妈妈赶紧招呼,“哎铁捕头来了,上个月打了一次麻将就不见人了,输不起钞票啊?”
“我脚有毛病,一疼起来出不了家门。”老铁小心翼翼地避着伤处坐下。
老马气不顺,见谁都撒火,“脚有毛病还是小气。”
老铁反诘道:“我同你认识吗?”
“一起打过一次麻将。”徐妈妈一边嗑瓜子一边说。
“不认识。”老铁转过头去。
“以为我认识你?我到仙乐斯白相的时候,你们脚上泥都还没洗干净。”老马火气更猛了。
老铁瞪起眼睛,“啥意思?”
“没意思。哎老酒来一杯,倒倒满。”老马撒了火,心满意足了。
正好一曲终了,金爷大摇大摆地走上舞台,“我就说两句,今天仙乐斯重新开张,各位先生小姐朋友兄弟赏光,我保证仙乐斯还会像从前一样热闹,只要我姓金的在,这里就是各位白相的地方,平时有啥高兴和不高兴的事体,看得起都好同我来讲……讲来讲去大家到仙乐斯是来喝酒跳舞听歌,我就不要再啰唆了,请柳如丝小姐唱一支歌!谢谢各位赏光啊!跳舞跳舞!”
灯光骤暗,只有舞台区域亮着,柳如丝被簇拥着出场,在舞台中央站定。一身黑色紧身短裙,双腿修长,穿着同色高跟鞋,鬓间别出心裁地用羽毛装点着,眼中点点风情,细看却如死水一般。金爷开始离开舞池挨个儿敬酒,金刚提着酒瓶跟在后面。
田丹同徐天坐在一张小桌上,她看着徐天的样子一直笑,把徐天看得摸不着头脑,“笑啥?”
“穿西装你好像浑身不自在。”
徐天摸了摸鼻子,“是这种场合我不自在。”
“来都来了,总不好走。”
“以前你来过舞厅吗?”
“去过百乐门共舞台大世界,仙乐斯也来过。”徐天看着她,田丹知道他想问什么,坦然道:“对,和刘唐一起,他喜欢来这种地方。”
徐天被田丹看破了心思,有点不自然,金爷正敬酒过来,“天哥,别人敬一杯,同你要敬三杯咯!”
“你少喝一点,等下就醉了。”
“今天醉死也要喝的,谢谢天哥和田小姐赏光。”
“料总来了,你过去吧?”
“在哪里?”
徐天指了指,金爷立即颠过去。
田丹问徐天:“料总是什么人?”
“法租界总华捕,铁林的上司。”
“你不过去?”
“我不喜欢他们,和你一起坐一下就好。”
田丹抿着嘴笑了,“干坐有啥意思?”
“那你还要坐?”
“那我们跳舞,穿这么好的西服不跳舞可惜了。”田丹的眼睛在霓虹灯下显得晶亮。
徐天要说什么还没说,铁林晃过来一屁股坐下。他今天穿着一身褐红色西装,同色裤子与马甲,洁白的衬衣翻出挺括的领子,袖口领结一应都整齐端正,本来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形象,偏偏一脸的不忿愠怒。
二人世界被打搅了,徐天无奈得很,“你到这里做啥?”
“你们这里清静。”铁林一脸郁闷烦躁。
“料总过来了。”
“我没有瞎。”
“……你怎么了?”徐天没见过这么直冲冲的铁林,皱了皱眉头问。铁林盯着红白格纹的桌布,满脸别扭,“我很开心。”
老料入座,随行带着六七个人分散在四周。金爷喝得脸越来越白,“料总,老规矩老位置,喝啥酒?”
“不喝酒。”
“今天哪能不喝酒,还有啥急事?”
“等一下新到的特使要过来。”
“啥特使……噢,特使!到仙乐斯来?”
“以前熟的,本来要和公共部局一起去接,人家专门说要到法租界来。”
“料总有面子!我说喝个酒怎么带这么多人。”
“那几个是日本人。”
金爷唯唯诺诺地点着头,料总警告他,“不要乱说,把铁林和老铁叫过来。”
金爷连连答应。
“前一阵公共租界那边死了一个叫武藤的日本人,报纸上看见过?”
“看见了。”
“第一次枪击,后一次莫名其妙死在公布会上了。”
“又和你没关系。”
“是没有关系,日本人该死,我只是好奇。”田丹假装在喝咖啡,铁林跟徐天的对话她却一字不落都听见了,她本能地扯开话题,打断他们的对话,跟徐天说:“我们去跳舞吧。”
“我从来不跳,不会跳。”徐天有点窘迫。
“要不要教你?”
“……不要。”
金爷过来,拉铁林起来,“铁林来来来。”
“做啥?”
“来就是了。”
老铁正瞅着老马横竖都不顺眼,“同你讲,今天我本来也不是特别高兴,你要东一句一西跟我抬杠,我也不客气。”
老马瞟着另一桌坐在一起的陆宝荣和小翠,“一帮土鳖乡下人。”
“你以为穿一套白西装你就是上海人?”
“你以为跷一只脚你资格就老?”
“徐姆妈,他不要以为我没有脾气,晓不晓得我是啥人?”老铁气得面皮发紫。
老马悠悠地说:“你是啥人我一点也不熟,自己说的,我就晓得你是一个跷脚佬。”
金爷过来拉起老铁,“铁叔,料总有好事跟你说。”
老铁恨恨地跟老马说:“我马上回来。”
徐妈妈赶紧劝老马,“你不要理他。”
“我不想理他。”
“以后好好干,这件事我在公董局里面费了好多心思说了很多好话。”料总派头十足地跟铁林说。铁林没精打采地点点头,金爷扶着老铁过来,老铁向老料打了个招呼,“老料。”
“铁兄弟,不要说不帮忙,铁林的事我办好了。”
“啥事?”
铁林觉得很无趣,拉长了声音说:“做麦兰捕房的巡长。”
老铁却是大喜过望,“真的?!”
“过几天就到麦兰任命,法总亲自要来。”金爷在一边显得比铁林还兴奋。
老料看了他一眼,“你晓得倒是多。”
“……料总提拔我兄弟,第一个告诉我,我心里比铁林还要高兴。”金爷高兴得直搓手,又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睡大街的混混,赶紧把手放下来。
“他好像是没有你高兴。”老料看着铁林。
老铁在桌子底下踢了铁林一脚,“还不谢谢料总!”
铁林不情愿地起身,“谢谢料总。”
老铁满脸堆笑,“谢谢!老料我们两兄弟喝一杯。”
“不喝了,我还有朋友要来,你们两兄弟双喜临门,以后好好做事。”
“料总放心!铁林我们到那边喝酒。”铁林忙不迭地站起来和金爷离开。
老铁看着铁林的背影,感觉自己已经喝晕了,把手搭在老料肩上,“老料,我们做兄弟这么多年……”老料稍微变了变脸色,把老铁拍在肩上的手拿开,打断他,“老铁,整个上海滩就你一个人会把手拍到我肩膀上,以后不要这样做。”
老铁尴尬地收回手,“儿子做捕头我心里高兴。”
“最多也就是和你年轻时候一个样子,你就好把手放我肩头上了?”
“我们不是兄弟吗……”
“找张桌子喝酒说话去,我有客人要来。”老料的语气很冷淡,老铁讪讪离开。
铁林和金爷坐在一起,铁林独自喝着闷酒,一边还偷偷看着舞台上的柳如丝,金爷正在左右逢源。柳如丝一曲终了走过来,看见金爷身边的铁林,眼睛一亮。
“叫柳小姐陪你跳支舞?”
铁林闻到了柳如丝身上的香气,心口一窒,故意头也不抬,“我不会跳舞。”
“如丝,刚才铁公子说你唱得比黄莺鸟还要好听。”
铁林赶紧撇干净,“我没说,那种鸟长啥样子我都不晓得。”
柳如丝脸上笑意温柔,走到铁林身边,刻意保持着距离,“铁公子,我们俩跳支舞。”
铁林僵着不动,金爷在一边打圆场,“如丝小姐是仙乐斯大股东,开张跳支舞的面子总要给。”
“叫我跳舞,还不如打一套拳。”
柳如丝嫣然一笑,“打拳也带着我一起打好了。”说罢就去牵铁林,铁林把手一抽,却没抽出来,只能任由柳如丝握着,金爷看着柳如丝将铁林引入舞池,面色复杂起来。
徐天和田丹僵坐着,田丹用手指绕着桌布上的丝络,徐天坐得笔直笔直的,眼睛都不知道落在哪里好,田丹怕他不自在,说:“要么回去吧。”
徐天突然问:“跳舞有意思吗?”
“要自己跳过才晓得。”
“你说老实话,和我来这种地方是不是特别没意思。”
“以前和刘唐来,都是我一个人坐,他和他的朋友喝酒跳舞,再醉醺醺送我回家。”
“他还晓得送你回家。”
“有时候我自己回,所以你陪我坐在一起,我没有觉得没意思,我说的是实话。”
“……我可以试试看跳舞的。”徐天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先生要请小姐跳的。”田丹笑着看徐天。
徐天又尴尬了,“怎么请?”
“你留过学,不会连这个都不晓得。”
徐妈妈在那头看着儿子站起来,做手势请起田丹,两人一起往舞池去。老铁坐到徐妈妈这桌,“赤佬!刚才我们话还没有说完。”
老马的注意力在小翠和陆宝荣那桌,他只是白了老铁一眼。老铁刚惹的一肚气准备找一个口子发出来,他一只手拍上老马的肩膀。老马扭过头,“整个上海滩就你一个人会把手拍到我肩膀上,拿下去。”老铁收回手,怒气勃发,“今天晚上是你自己要撞上来的。”
老马转过身,“侬哪能?”老铁和老马公鸡一样对视,徐妈妈嗑着瓜子,隔岸观火,“勿要打起来啊,他们都跳舞去了,弹簧地板也勿晓得啥味道……”
小翠那桌,陆宝荣的手慢慢爬过去,已经握住了小翠,陆宝荣大着胆子说:“小翠,做梦也想不到和你坐在介高级的地方。”小翠的手没有抽出来,“欠老马的钱,我自己会还。”
“你哪来那么多钱。”
“你也没有那么多。”
“介么我们两个齐心协力一人一半。”
小翠抽出手,“我就是客气一句,你到底有没有诚心?”
“你到底哪句是真的?”
“老马都肯给我花钞票,你花一点也不会死掉。”
“那肯定不会死的,我还给他,跟不跟我你自己决定。”
“这还像句男人说的话。”小翠笑了,陆宝荣的手作势又爬到小翠手上,老马在那边看得双眼通红。
田丹笑容灼如桃花,眼中明丽动人,一番美景落在徐天眼里,只觉得身心皆在温柔乡。徐天的眼眸深黑,舞池边的霓虹灯光落在徐天的眼睛里闪闪的,宛如星辰大海,田丹不由自主地沉溺在他的注视里。
铁林在柳如丝怀里僵硬着,徐天在田丹怀里僵硬着。两对在舞池里兜兜转转,逐渐挨近。
“天哥,跳舞有意思吗?”
徐天晕陶陶地说:“蛮有意思的。”
铁林还是浑身别扭,“一身力气不晓得往哪里用。”
柳如丝耐心引导他,“放松,把自己当作一团棉花。”
田丹笑了,两对转开去。
柳如丝刻意离铁林很近,她的脸同他的肩只有分毫之遥,“昨天我去你家了。”
“知道。”铁林硬着身子不敢动。
“以后我再也不去了。”柳如丝的语气哀怨。
“好啊。”
“但你要来我家看我。”
“不来。”
“你说以后我高兴不高兴都可以找你说。”铁林一回头,看到了金爷,金爷坐在吧台边,眼神一直跟着柳如丝转,他看到铁林的眼神,向他举了举杯。
“我看你很高兴。”
“所以我可能天天找你。”
“你要和金哥多说说话。”
“为啥?”
“他喜欢你。”
柳如丝眼圈一下子红了,可是铁林看不到,柳如丝缓了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还是正常的,“……他喜欢我,我喜欢你啊!”铁林挣了一下,柳如丝紧紧抓住他。
“要再这样,我把你扔到台上去。”
“扔,我知道你力气大。”
“以后我叫姐姐好了。”
“……不好。”
“再以后叫嫂子。”
柳如丝把头抬起来,心中酸涩,连怒带怨地看着他,“神经病!”
田丹和徐天渐入佳境,徐天甚至半眯上了眼,“……你会跳呀。”田丹的手被徐天握着,感觉到他温热的手心。
“嗯……”
田丹嘟了嘟嘴,嗔道:“还说从来不跳,骗我。”
“以前在日本学校里学过。”
“你在日本到底上什么学校?”
徐天身子突然一紧,脚踩到了田丹,“当心点,刚刚夸奖你。”
徐天搂着田丹转过来,田丹就势半伏在他的肩上,舞曲温柔缠绵,田丹沉浸在这样的气氛里,软绵绵的,好像是一场美丽的梦。
但徐天从田丹肩头看到了影佐和长谷,他的脚下一步未错,眼睛却突然迸现出凛冽杀机。
老铁和老马坐的那张桌子突然被掀翻,两个老男人骂战升级推搡起来,徐妈妈夹在两人中间被推来推去,舞厅霎时乱了。铁林抛下柳如丝冲过去,徐天和田丹也冲过去。
老料哈着腰,迎长谷和影佐落座,影佐问了老料几句,老料四顾了一下看到徐天,手指过来,影佐用眼睛找到了徐天,向他挥了挥手。
徐天摇晃着,下意识将田丹搂紧,田丹轻轻挣了挣,完全靠住了徐天。两个人继续在舞池中摇晃着,田丹浑然不知身周事物,徐天牢牢地把她圈起来,每一丝肌肉都紧张着,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老铁指着老马的鼻子骂:“老虎不发威当我小花猫,老子从前也是上海滩一只老虎,手放到你肩膀上拍拍是看得起你!”
“跷脚乡巴佬有本事碰我一根手指头,我两个巴掌把你扇到百乐门。”老马西装外套一脱,露出里面的假领子。老铁扑上去,但身体不便,被老马搡出去绊倒好几张桌子,摔得不轻,铁林扑到,揪起老马。
“哎铁林不要动手。”
“铁林,给我面子,都是熟人。”金爷试图把两个人分开。
“他动手打我爸爸!”
“他先动手的。”老马即使被推在地上,仍旧气势不减。
“晓不晓得,仙乐斯归我管,我打死你白打!”
老马有些胆怯,嘴巴依旧死硬,“……打一个看看。”
“今天不好出事的,开张不吉利!”金爷劝了这个拉那个,一点效果都没有。
“金爷开张大吉利,你敢打人?”
老铁扑回来,“我儿子不打,我打!”徐妈妈被撞到,一声尖叫,场面更乱,徐天扶起母亲,徐妈妈扶着腰叨叨,“哎哟好好吃喝叫你们弄乱了,回去回去……”
影佐看着闹剧,一动没动,眼神一直跟着徐天,看徐天去座位拿衣服又和徐妈妈田丹一行同福里的人离去。
“打架那个叫铁林。”老料说。
长谷点头,“认识。”
“马上升麦兰捕房的巡长。”
“徐天旁边那个女的是田丹?”影佐的眼神在眼镜片的反光下更显得冰冷阴森。
“……是,影佐先生认识他们两个?”
田丹扶着徐妈妈往外走,徐天跟在后面,他感觉到了影佐盯过来的眼神,驻足回头望着,影佐又向徐天挥了挥手,一边嘴角扬起,“认识。”
铁林去扶起老铁,老铁看着很痛苦,“脚又不好动了。”
“没事了没事了,好朋友喝酒高兴,大家跳舞。”金爷招呼大家。
老料向金爷招了招手,金爷跑过去,“料总不要生气,小打小闹高兴咯。”
“给你介绍影佐先生,长谷先生。”影佐客气地握手,长谷不屑地看着。金爷笑得眼睛挤出了皱纹,“我姓金,两位先生不嫌弃以后常来,有事尽管吩咐。”
铁林背起了老铁往外走,金爷又颠回来,“铁林,我叫小汽车送铁叔。”
“不用。”
铁林经过近前,看清是影佐和长谷,长谷向铁林笑了笑,铁林顿时滞住。
“铁林,要不要过来坐坐,给你介绍……”老料朝他招手。
铁林咬牙切齿,“不用,这两个王八我认识。”
“怎么好这样说话,影佐和长谷先生是料总的朋友。”金爷赶紧朝铁林使眼色。
“金哥你不知道,这两个王八当着我的面杀人放火,骂是客气的,你不要在那张桌子坐。”
老铁在儿子肩上笑了,“我们走,儿子。”柳如丝目送铁林背着父亲离开,神情更加落寞。
老铁在儿子背上,心里美滋滋的,“儿子累不累?”
“再多背一个都嫌轻。”铁力把老铁往上托了托。
“刚才和柳小姐跳舞啥感觉。”
铁林闷头走着,“越跳觉得力气越大。”
“和我年轻时一样,第一次和你妈妈跳舞,我也越跳越觉得力气没地方用,后来浑身都是力气。”
“后来呢?”
“后来就把你妈妈娶回来……告诉你,柳小姐就是跳跳舞的。”
铁林不说话,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口,铁林把脸一偏,同老铁要钥匙。
“你没有?”
“我两只手要托牢你的好吧!”铁林拉长了声音说。
“托牢一点。”老铁掏出钥匙递给儿子,开门进屋,铁林将老铁放下,“我要去一趟同福里。”
“做啥?”老铁紧张地看着铁林。
“不打架,放心,刚才看到影佐和长谷,和天哥说一声。”
“为啥要跟他说?”
“你不要管了,药还有吗?”
“还能吃几天。”
“明天再带一瓶回来。”
“哎!法总给你升捕头的时候说一声,我也要去捕房的。”
铁林不以为然,“老料装好人,我升捕头算起来也是天哥帮我升的。”
“关徐先生啥事?”
“我案子破得多,全靠天哥教会,和老料什么关系。”
“自古以来都要上面有人才升得起来,没听说靠自己本事就能升官咯。”
“那你觉得还是老料的面子?”
“升捕头那天如果法总来,那就是法总抬举的你,以后要为法租界好好出力。”
“法租界没日本人就太平一大半,老料天天和日本人在一起,我怕有一天他会挡在我前面。”
老铁愣住了,铁林随手抓了件挂在门厅的外套关上门,过了半天,老铁悠悠地叹了口气。
“……哎哟肩膀不好动了,老马都是你闯祸,本来我还想把瓜子带一些回来。”徐天小心地扶着姆妈,田丹在一边帮衬着。
老马这会儿还挺来劲,“要不是拦牢,我差一点就把老铁另一只脚也打跷掉。”
“马哥不要说了,明天再说。”
“你还嘴硬是?要不是我儿子,铁林一掌早把你劈死了。”
田丹把家门尽量都打开,“小心门。”徐妈妈转头问:“小翠呢?”
“还想小翠,出了仙乐斯就和老玻璃拐弯走不见了。”说到小翠,老马有点蔫了。
“活该你!”徐妈妈一步步挪进家门,田丹在帮徐妈妈看肩膀上的疼处,“天儿,柜子里面有一盒万金油去拿过来。”
徐天到柜子那里,打开就愣神了,他想起刚才影佐似笑非笑的表情,感觉全身都像浸在冷水里一样,寒意四起。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着的平静又要被打碎,一切来得都猝不及防。
“……天儿,你发啥呆,叫你拿万金油。”姆妈的声音从堂屋里传来,徐天随手拿了一盒过来,徐妈妈一看,“这是雪花膏,哪里是万金油。”
“雪花膏在哪里?”徐天愣愣地问。徐妈妈让他问蒙了,田丹扑哧笑出声。“雪花膏在厨房……哎呀我自己拿,都叫你弄糊涂了。”
“我去拿。”田丹赶紧去拿万金油。
徐妈妈看着徐天,仔细端详着,“你想啥?出啥事体了?”
“没事体。”
“你肚皮里面有几根肠子我都晓得。”
“真没事。”
“是不是刚才和田丹跳舞,我看到她把头都贴到……”徐妈妈笑得促狭又暧昧,徐天赶紧打断她,握住她的胳膊,“姆妈!你不疼了是!”
徐妈妈嚷嚷着痛,田丹跑回来,手里拿着个盒子,“是这盒?”
“你看,家里的东西还是田丹晓得。”
田丹看了徐天一眼,忽然响起敲门声,徐天跑去打开,铁林站在外面。
铁林站在门口,不好意思地进屋来,“徐姆妈。”
“哎哟你来了,你爸爸年纪不小力气也不小,肩膀都弄伤了。”
“我爸叫我过来跟徐姆妈说对不起。”
“噢,没事没事,谁叫我自己要去劝架的,不要找隔壁老马啊!你来不是要找他吧?”
“我和天哥说几句话。”
“进来说,外头冷。”
“说几句就回去。”
徐天出去带上门。
“是这个地方?你擦上去了?”田丹轻轻地检查着。
“是……冰凉冰凉的,田丹。”
“嗯?”
“姆妈讲一句话,趁天儿不在。”
“好。”
徐妈妈拉过田丹的手,和善地说:“你要是也喜欢徐天,就把话挑挑明,他那个人不晓得主动和姑娘家开口的,姆妈这边放心好了,心里头早把你当自己家人。”
田丹没说话,徐妈妈的话来得有些突然,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徐妈妈歪过脑袋,“还是因为和你订过婚那个男人?”
“……不是。”
“你嘴上说不是……算了,刚才的话算徐姆妈没说,不要往心里面去。”
同福里的夜晚没有了白天的烟火气,家家户户投出来的昏黄灯光落在青石板路上,显得温暖又适意。徐天匆忙出来没穿外衣,勾着脖子,铁林赶紧脱下外套递过去,“我的衣服给你。”
“……影佐回来了,好容易过一年多太平时光。”徐天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披在西装外面,他的深灰色西装外面披着铁林的黑色大衣,看起来内敛又沉稳。
“看到了。”
“特意冲我来的,不然不会到仙乐斯,还向我招手。”徐天很忧愁,看着天上的毛边月亮,只感觉风雨欲来。
“老料这个汉奸,日本人的事都有他的份。”
“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个?”
“我以为你没看见。”
徐天神色严肃地告诉铁林,“……你不要去惹影佐,也千万不要和田丹说,长谷亲手杀了田先生田太太,影佐指使的,她如果知道……说不定明天就去找影佐长谷报仇。”
“田丹去找他们?一个姑娘家恨归恨,报仇杀人的事临到头手就软了。”
“反正先不要说。”
“迟早也要晓得,除非他们不来法租界。”
徐天打了个喷嚏,铁林也冻得直跺脚,“你和影佐从前在日本到底什么交往?”
“不但有交往,还算有交情。我饿肚皮的时候,他救过三顿饭。”
“都是装的,转头到中国就来杀人。”
“一饭之恩不是装的,杀人也不是装的,日本人就是这个样子。”
“最好的办法是你天天和田丹在一起,要不你们结婚好了,省得她出门都不好问到哪里去,弄不好哪天她真跑去找长谷和影佐。”
“我准备给她写一封信。”徐天淡淡地说。
“写信?”铁林一愣,旋即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他睁圆了眼睛看着徐天,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当面我老是话说一半就跑偏了,都写到信里去,清楚。”
铁林开始大笑,笑得喘不上气,徐天眨了眨眼睛,被他笑得自己也不好意思了,略带愠意,轻捶了他一拳,“你笑啥!你别笑了!”
铁林笑得愈发嚣张,索性指着徐天笑弯了腰,“天天见面还写信,也就是你想得出来,索性我帮你向田丹说好了。”徐天见他笑成这样,自己也笑了,“你说啥?”
铁林嬉皮笑脸地说:“说你想娶她做老婆,下个星期找一天请大家喝喜酒。”
徐天拿他没办法,告饶道:“……你千万不要去讲。”
铁林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说起来刚好下午接一个案子,是写信勒索的。”
徐天眼睛瞅着天,“不要跟我说案子的事。”
“就是随口说说,又不要你上心。”
“我现在最上心的,还有那批药。”
“金哥会办好的。”
“他办是会办,万一弄到影佐知道药的来处麻烦就大了。”
“他和影佐又不认识。”
“今天晚上不是认识了?”
铁林渐渐敛住了笑。
繁华褪去,热闹散场,仙乐斯人去场空了,金爷站在办公室新换的大玻璃前面,心里豪情万丈。“哥,土宝带来了。”金爷往下一瞄,小白相带着黑市掮客土宝穿过舞池。金爷冷冷一笑,转身对金刚说:“金刚,以后我们要到沪西做大买卖。”
金刚傻愣愣的,“沪西不是我们的地盘。”
“料总的朋友影佐答应以后帮忙。”
“今天晚上那两个日本人?”
“蛮客气的,比以前见过的日本人都要客气,听说是来筹备政府的。”
“前一阵筹备新政府的那个日本人死掉了。”
“影佐先生最好不要死,弄不好我们还要靠他发财。”
小白相上来敲门,“金爷,土宝来了。”
金爷转过身,“来了?”土宝不敢看金爷,“金爷叫不敢不来。”
“以前你说七哥的货不敢动,死活要跑到这间办公室说一声,记得?”
土宝一咬牙,说:“记得。”
“介么就在这间办公室里再把那批药说说清楚。”
“金爷吩咐。”
“药还是给你,价格十只手指头。”
土宝睁大眼睛,“大黄鱼?”
“三天拿过来,药运走。三天没来,翻一倍二十条,不要想跑,你家在哪里我晓得的。”金爷绕到大班椅上,两脚往桌子上一搁,高高跷起来。
“金爷……”
“不要说了,这批药当初你摆了我一道,又把七哥的命搭上,买货的人有的是,你多出的点就算给自己买条命好不好?……好不好?”
土宝骑虎难下,狠了狠心,“好。”
金爷看着他的样子呵呵笑了,竖起三根手指,“十条黄鱼,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