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丹在后天井洗脸,洗着洗着发起了愣,徐天拎着菜回来,在她身后轻轻出声,“发什么愣。”
田丹脸上还带着水珠,匆忙抬起头,“……回来了?菜放在这里,我来择。”徐天看着田丹的狼狈样子忍不住笑了,拿过毛巾递给她,“今天方先生的病有没有好一点?”
“你说长青哥?没有……可能发高烧了。”田丹的脸上捂着毛巾,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怎么凭空发高烧?”徐天问道。田丹不知道怎么编借口,只转过身去佯装洗手。
“是伤口感染之类的吧?”徐天假装不经意地说。
“你怎么知道?!”田丹吓了一跳,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转过身看着徐天。
“我猜的,前天给你刷鞋油,看到鞋底沾了一块胶布,上面有一点血。”
田丹掩饰着急剧加快的心跳,解释道:“……长青哥搬箱子的时候划破手流了很多血,就是伤口感染发烧。”
徐天把从仓库里取出来的几支药拿给田丹看,“看看这个是啥。”
田丹惊呼道:“盘尼西林!哪里来的?”
徐天赶紧做手势,示意她小点声,“嘘,小声点,不要让姆妈听见。”
田丹看了看门外,睁大了眼睛,一副惊愕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说:“哪里来的。”
“我两个朋友一个做捕快一个混码头,总有点办法,拿好。”
田丹慌忙点了点头,小心收起来。
“吃好饭给方先生拿过去,早点用药早点消炎。”
“晓得的。”
徐天关切地问:“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要,我去去就回来。”
“晚上外头乱,不放心。”
田丹忖了片刻,“那陪我到药店门口,长青哥脾气怪,晚上不大愿意外人进药店里面。”
“我算外人?”徐天的心情很好,同田丹开起玩笑来。
田丹脸上一红,“在家里不算,到药店就算了。”
徐天忙说:“晓得晓得,在哪里上班,要照顾东家的规矩。”
田丹欣喜地笑开,连带着徐天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你洗脸,我择菜。”
“晚上我先出门,到弄堂口等你。”田丹有些不解地看着徐天,两个人对视了一瞬,气氛渐渐变得微妙起来,徐天刚要开口,徐妈妈进入天井,“天儿啊,晚上吃啥菜!”
徐天深深呼吸了一下,心里憋着一股气,“和昨天一样。”
两个人心里有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这顿晚饭,徐天跟田丹都吃得安静而迅速,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徐天等在黑暗里,田丹走出同福里。
田丹的步伐变得轻盈,她扯了扯徐天的袖子,“走,快去快回赶得上末班电车。”
徐天加紧步伐跟在她后面,“姆妈有没有问你去哪里?”
“我说去药店。”
“问我了吗?”
田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我说你陪我一起去。”
“那我还同她说瞎话去铁林家。”
田丹回忆了一下刚才徐家姆妈的表情,用手捂着嘴,睁圆了眼睛,惊道:“这也要说瞎话?”
“我怕你不愿意让姆妈知道。”
田丹突然笑起来,眼睛变得弯如月牙,“你想得真复杂。”
徐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多想一点总比少想好。”
“多累。”田丹笑嘻嘻地一边倒退着一边走,徐天留神着田丹的身后,笑意温暖,“累一点值。”
两个人都刻意地磨蹭着,就这么慢吞吞地边走边聊,可是再远的药店也有走到的时候,田丹敲门,里面暂时没应声。田丹再敲,看着等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徐天,“……冷不冷?”
“还好,你进去就是,我慢慢等。”
田丹把脖子上那条红围巾摘下来,“给你。”徐天犹豫着没有接过,田丹又往他眼前送了送,“还是你捡回来的,围上。”
徐天接过围巾,里面亮起灯,方嫂将门打开半扇,身子堵在门口。
“方嫂。”徐天也跟着唤:“方太太。”
方嫂的脸上很不自然,“……怎么大晚上过来?”
“徐先生听我说前几天长青哥划破手感染发烧,特意找了几支盘尼西林过来给长青哥消炎。”田丹的表情很自然,仿佛她说的话是真的一样。
方嫂接过药,挤出一丝笑,“谢谢,真有心,谢谢徐先生。”
徐天和气地说:“不客气。”
方嫂侧了侧身子,“进来坐坐?”
“我在外面等就好。”
田丹看着方嫂,“店里有注射器,要不要我帮长青哥注射?”
“他都睡了,等下我自己会。”
“那我就回去了。”
“快回,外面这么冷当心也感冒了。”
田丹犹豫了一下,说:“方嫂明天我想请个假。”
“……做啥?”
“徐先生要做一套西服,我看好了元宝街一家高级店,陪他一起去。”
“去吧。”
“我们走了。”徐天同方嫂颔首告别。
“再会,谢谢啊!”方嫂插上门,一直藏在门后的手握着一支打开枪机的手枪,她合上手枪,赶紧张罗针剂。
方嫂举着针剂吃力地扶着方长青翻过身子,方长青问道:“这是什么?”
“田丹送来的盘尼西林。”
“她来过了?”方长青的脸因为发烧显得有些奇异的潮红。
“徐先生陪她一起来的。”
“进来了?”方长青皱着眉头说。
“看你紧张的,进来也看不出什么。田丹还是有心,跟徐先生说你手划破了发烧,多亏人家,明天再打一支就退烧了。”
“我忘了,我有没有盘尼西林过敏?”
“没烧糊涂,还想得起这个。”
“有没有,要不然打下去死得更快。”
“没有,我都记得。”方嫂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方长青的衣服掀开。
“但愿明天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哎哟!”方嫂听了这话,忍不住下手稍重了些,又麻利地把针拔出来,“还是不要打了,反正还要去吃子弹。”
“媳妇,我们是国家的人。”方长青定定地看着方嫂。
方嫂叹了一口气,“知道,比起前线打仗的兄弟已经很享福了,知足。”
徐天摘下围巾给田丹围上,田丹仰脸看着徐天,“我不冷。”
“还是你围,红色的。”
“晚上又没人看到。”
“我心里知道是红色。”
“不喜欢红色啊?”
“……喜欢。”
田丹笑眯眯地看着徐天,突然跑开,“快跑,电车要来了!”两个人并排在寒风里小跑,田丹的笑声在冽冽风声中响得清脆。“怎么介开心?”徐天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眯着眼看她。
“有盘尼西林了呀。”
“也值得开心成这样。”
田丹背着手娇俏地笑着,“明天说好做西服,不许不去。”
“那我要先到菜场请个假。”
“我跟你到菜场,在外面等。”
徐天扭头看落在后面的田丹,“这一段日子都没看你介开心过。”
田丹笑着,指着由远及近的电车,“车来了!”
徐天下意识伸手去拉,田丹的手自然地递上去,到了半途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田丹偏头笑道:“快上车……”就这样一个细微的小动作,也没有逃过徐天的眼睛,他的心又被搅动,那只伸出来又缩回去的手,让徐天又一次辗转反侧。
转眼到了第二天,大头到了巡捕房就开始嚷嚷,“铁公子啥辰光请客吃饭啊!”铁林不吭声,麻杆朝大头挤了挤眼睛,“铁公子介豪爽的人,还不是随时请。”
大头做了个了然的表情,趴在铁林的桌子上小声说:“上面都在传,其他捕房也传,你肯定做我们麦兰的捕头。光宗耀祖的事情,老铁捕头不知道要多高兴。”
“老铁是四十多做到捕头的吧?铁公子二十出头就做上了,以后怎么得了,总华捕也说不定……”
大头拍了麻杆一下,“不要说了,铁公子有心事。”
麻杆不明就里,“……啥心事?”
铁林终于忍不住了,“你们两个烦不烦!”
大头又嘿嘿笑着凑过去,“不烦,心里高兴得很,你做捕头比我们自己做还要好。”
铁林一拍桌子,一伸手就要去打大头的帽子,“我说你们两个烦人不烦人!”大头早已经有了准备,被他躲开,“晓得你啥心思了,原来是等大美人。”
铁林抬头见柳如丝进来,手里捧着一只蛋糕。大头颠颠地跑过去,“柳小姐来了,啥好东西?”柳如丝打开盒盖,和善地招呼大家,“蛋糕,大家一起吃。”
铁林没有动,大头麻杆便也没有动。
柳如丝又招呼,“吃啊!”麻杆看了看铁林的神色,“铁公子,要么我们去巡街。”
铁林一改刚才的暴怒,脸上带着假笑,拍了拍麻杆的肩膀,“有东西吃,吃完再巡街。”
大头跟麻杆对视了一眼,“那我们真吃了。”
“不吃白不吃。”
大头麻杆开始风卷残云地吃着,铁林直视着柳如丝,柳如丝也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委屈。
巡捕们吃着吃着感觉气氛不太对,“铁公子你不来一块?好吃得很!”
柳如丝取了一块出来,放到一边,脸上笑意温婉,“你们吃好了,我和铁林说几句话。”
“好好……”巡捕们嘴里鼓鼓地出去,剩下铁林和柳如丝两个人,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我专门拿来,你好歹吃一口,不吃不仗义。”柳如丝端着蛋糕送到铁林嘴边,铁林拿起蛋糕一口全部塞进嘴里。
柳如丝自顾自坐下,语气平静,“我叫柳如丝,东北人,1931年全家被日本人杀了,到上海投奔舅舅没找到,后来到了仙乐斯,我和七哥是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这一点我也看不上自己。”铁林低着头挠了挠眉心,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跟我说这些做啥。”
柳如丝坦然地看着他,“我要走了,说给你听,算认识过。”
铁林起身找水喝,嘴里嘀嘀咕咕的口不对心,“烦人……”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很少有正经人看得起我这样的。”柳如丝把眼神投到窗外,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酸涩。
蛋糕让铁林噎着了,他一杯又一杯地灌自己喝水,柳如丝款款站起身,脸上又挂上了笑,“谢谢帮忙吃蛋糕,今天我生日,本来都不知道怎么过,这样过最好。”
铁林僵在那里半天,好容易咽下嘴里的蛋糕,艰难回过身子,柳如丝却已经不见了。
田丹在三角地菜场门口等着,徐天小跑着出来。
“请假了?”
“同事不大高兴。”两人并肩而行,太阳晃着田丹眯起眼睛,徐天看着田丹的侧脸,睫毛在下眼睑投着好看的阴影,徐天的心怦地跳了一下。
“去量好尺寸就回来,很快。”田丹并没有感觉到徐天的注视,自顾自往前走着。
“我送你一样什么东西好?”
田丹偏着头看他,“你和徐姆妈天天送我。”
“啥?”
“你说啥。”
徐天挠了挠头,“没啥。”
田丹徐天两人聊着闲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元宝街,进店之前,田丹再次抬头看悬在店门口上方那块巨大的灯箱招牌,悬挂的铁丝已经生锈,像随时要掉下来。老板热情地打招呼,“来了!小姐先生。”
徐天小声地说:“这里很贵吧?”
“好西服做一件穿十几年,值咯。”
老板笑得慈祥,“绝对值!登记一下,量完尺寸写上去,写好签字,差一点点你回来找我算账。”
“在哪里登记?”
“我送你的,我来写。”
“先生小姐介恩爱,真是少见。”老板看着田丹和徐天,笑着说。
徐天脸上一热,松开了拿着簿子的手。
“要么先生量尺寸,小姐登簿子,先生到这边来。”
徐天跟着老板到了量衣处,田丹在本子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老板在里屋大声说:“小姐,名字写好拿过来,我好往上填尺寸。”
田丹将簿子拿过去,老板示意徐天把手分开,“胸围91公分,领口这样紧不紧?”
“西装又不夹脖子。”
“本店订一套西服,送衬衫马甲三件套。”
徐天有些不适应,“太紧了。”
“紧一点有精神气,日本人都喜欢把领口系得紧。”
“我不是日本人。”徐天纠正道。
“那随先生意,领口松半公分。”
徐天尴尬看着田丹,“要么算了,平时去菜场穿这么讲究的衣服,让你笑掉大牙。”
“总要有一件像样的放在柜子里。”田丹笑着看徐天。
老板蹲在徐天腿前,“裤长32,先生平时在里面喜欢放左边还是右边?”
徐天没听明白,愣愣地问,“我在哪个里面?”
“里面。”老板又重复了一次。
“你说啥?”
“放左边介么左边的裤线要靠右一点点,放右边介么右边的裤线要靠左一点点。”老板一本正经地说。徐天和田丹都明白老板在说什么了,田丹转身踱开,背对着徐天捂着嘴直笑,徐天看着她不断抖动的肩膀,知道她在偷笑,崩溃地用手捂住了脸。
徐天小声地说:“……这也有讲究?”
老板感觉自己的手艺受到了质疑,瞪着眼睛大声说:“本店贵就贵在讲究上面了。”
徐天无语地看着天花板。
“到底右边还是左边?”
“我从来没注意过。”徐天的脸都涨红了。
“这种事情自己不注意,别人是不会帮先生注意的。”
“我不需要别人来帮。”
“到底哪一边?”
“一定要晓得?”
老板一摊手,“总要有一个固定地方咯。”
徐天现在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他都不好意思看田丹的方向,闭了闭眼,一咬牙,“……左。”老板满意地“嗯”了一声,回身认真地在簿子上记录,徐天崩溃地又用手捂住了脸,他透过指缝看见田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趁着徐天尴尬的时候,田丹溜进了存衣处,见一个柜子上写着贵宾。打开柜子,有一套高领晚礼服,标牌上写着武藤一郎。田丹取出两支盘尼西林,费劲地掰开水剂瓶头,有碎玻璃屑掉落地上。田丹将武藤的衬衫领口翻开,把盘尼西林水剂涂洒在上面,一瓶洒光她吹了吹等都吸收了,又将另一瓶洒上去。
田丹听见徐天在屋外唤自己的名字,赶紧将武藤的衣服收拾回去,把碎瓶子包入一张纸,放入口袋里,从里面转出来,双颊潮红,又紧张又兴奋的样子,“……量好了?”
老板看见田丹从里屋出来,大惊失色,“小姐不要跑到里面去,里面都是高级衣服,弄皱一点客人都是白无常阎罗王要讨命咯。”
“哪有这么危险。”田丹笑得无辜。
“有个叫武藤的日本人最凶,在这里做了两套拿走一套,听说前几天还被人开了两枪。”
田丹无害地问:“报纸上登的那个日本人武藤?”
“是啊!两枪都没打死,你说是不是恶鬼投胎。生意不好做,像你们这样随和恩爱的小夫妻越来越少光顾,没打仗之前除了阔人来,最多是要结婚的一对一对小夫妻……”老板说起话来就打不住,徐天尴尬地打断他,“我们什么时候来取?”
“一般是半个月,赶时间快一点三四天,不过要多收手工。”
田丹说:“那就快一点。”
“小姐对先生真好。”
徐天又伸手捂脸,“不要说了……”
“介么先生签个字。”徐天匆匆签了字,田丹跟老板道了个谢的工夫,徐天已经逃出了西服店。田丹看起来心情很好,徐天还觉得脸上一阵阵的热,“刚才你去哪里了?”
“我还能去哪里,问那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回去还是把做西服的钱给你,我刚才看了一下真的贵。”
“你哪里有钱。”
“我平时又不花,怎么会没有。”
“你和徐姆妈的钱都拿去给朋友买债券了,我上次听见的。”
“一年前的话你都记得……”
“赚了还是赔了?”
徐天神色自然,“……不晓得,买好了放在那里,朋友说赚就赚,朋友说赔就赔。”
田丹不疑有他,笑着看徐天,“这么相信朋友,现在坏人多,当心被骗。”
“那些朋友不会骗人。”
“除了铁林和金哥,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别的朋友。”
“他们不常在上海。”
田丹含笑不语,突然笑吟吟地说:“去吃西餐,当你还我一套西服。”
“红宝石?”
“好久没有吃黑森林了。”
徐天暗自盘算口袋里的钱,“……家里有小菜,姆妈今天晚上可能要做素包子。”
田丹嘟了嘟嘴,“小气,刚才还说要出西装钱,一块黑森林都不肯。”
“不是不肯,不必要的钱花了没意思。”徐天特别认真地说。
“那做西服有意思吗?”
“说实话没意思的,但我知道是你一片心意,我现在真是拿不出钱,要不然肯定我出。”徐天把心里的真话都说出来了,他知道田丹不是这样小气的姑娘。田丹佯装不高兴,好心情却是藏不住,嗔怪地说:“你这个人就是木头,只会过日子,不会浪漫。”
“最靠不牢的就是浪漫。”
“那什么最靠得牢?”
徐天认真地想了想,道:“太太平平过日子。”
田丹叹口气,“算了,不吃了……你是不是要回菜场?”
“要回的。”徐天慢吞吞地说。
“那我回同福里。”田丹转身就走。
“刘唐是不是特别会浪漫。”徐天看着她的背影脱口而出。
田丹停了下来,顿了顿,面色如常,“……不知道。”
徐天看着田丹走远,其实徐天明白,田丹会在心里把刘唐和他做比较的,而且很多时候徐天处于下风,但他也能感觉到随着相处时间长久,他处于下风的时刻越来越少,田丹与他在逐渐认同相融……
田丹沿着街道行走,她几乎是雀跃着的,她刚刚做完一个杀人的准备,如果顺利,武藤将死得无声无息像一场意外。这个准备在离徐天不到十米的地方进行,还有碎玻璃屑沾在田丹衣襟,空药瓶在她口袋里,她急着走一半是为了扔掉药瓶……
田丹将纸包着的碎药瓶扔入路边垃圾筒,刚才她气息急促,面颊潮红,体态僵硬。而徐天敏锐的观察天赋在她身上几乎关闭,他自然把这些当成娇羞、思虑、忧愁等与儿女情长相关的部分,他的注意力沉浸于田丹的每个喜怒变化,去体察田丹微小的内心波澜,在一个脉脉温情的世界里观察体味另一些细节,并且在这样的细节进程里陶醉……
在药店后巷,徐天表白过一次。他说如果刘唐不回来,他们能不能在一起。这样的表白本来就有问题,而田丹的回答是刘唐不会回来,这样的回答更有问题。同样,隔着五米,一扇门,里面是受伤的方长青和一支指着田丹的手枪。徐天完全不知道,平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当时他后悔死了,他想干脆把田丹的回答就当成是应承也不错,他想晚上进一步表白强硬一点算了,强硬似乎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但最终还是决定维持原状。
强硬不是徐天喜欢的方式,他喜欢循序渐进,这比直截了当舒适受用,没有水到渠成就直奔主题,会让心灵相通的美好烟消云散再也寻不回来。然而循序渐进是有风险的,唯一的风险是刘唐突然回来。这是田丹和徐天共同的担忧,这个担忧每次都在他们将要融入彼此时,从心底撞下,将他们轻轻分开。
一辆小汽车像喝醉酒一样左冲右突,行人惊恐四散,街上警笛响起来,巡捕疯了一样骑着自行车追。
小汽车在将将撞上一堵墙的时候,终于险险刹住,金爷从后座踉跄出来,痛不欲生地扶墙干呕。大头麻杆喘着粗气追上,“怎么开车的,想死啊……”金爷半抬起头,依然是痛不欲生的样子,大头看见是金爷,马上换了副语气,满脸堆笑,“是金哥啊?”
金刚从驾驶室下来,“要叫金爷,以后叫我金哥。”
大头绕到车前面看了看车牌子,“这是七哥的车。”
“是金爷的车了。”
金爷摇摇晃晃过来,“大头,过几天仙乐斯重新开张,请你们过来捧场。”
“……真的?”
金爷的腿肚子还在打转,但是还竭力维持着派头,“金刚给你们发请帖,料总也来捧场。”
“金爷,那我们太有面子了。”大头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
“面子是兄弟们给的,没有兄弟我哪有面子。”
麻杆也上前恭维着,“那先向金爷祝贺!”金爷朝他们拱了拱手,“多谢多谢!”
大头麻杆客套着离去,金刚问金爷:“哥,吐完没?吐完了上车。”
“坐你的车比死还要难受。”
“再多坐两次就好了。”
金爷斜着眼看金刚,“再两次你保证能开好?”
“我开不好,再有两次你就习惯了。”金爷瞪着金刚,金刚一本正经地说,“上一次你吐一大堆,你看看这次想吐没吐出来,好多了。”
金爷没法跟金刚沟通,只能作罢,“晚上,叫小白脸开车,把柳小姐接到仙乐斯来。”
“我开就好了。”
“你坐边上看小白脸开,柳小姐请不到,你不要回来。”
金刚缩了缩脖子,“哦,晓得了。”
柳如丝家的门铃响了,萍萍过去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是铁林。
“铁巡捕。”
“以后叫我铁哥哥。”
萍萍有点茫然,“……铁哥哥,请进。”
铁林扶着门框,有些不自然地说:“叫她出来,我不进去。”
柳如丝从里面出来,慢慢走到门口。铁林眼睛到处乱看,就是不看柳如丝,“我来跟你说,你不用走,仙乐斯还要开张,八成金哥接手。金哥是我结义兄弟,你日子只会比七哥在的时候好过。”柳如丝慢慢笑了,眼睛里柔情似水,看着铁林,道:“你不舍得我走……”
“同你一本正经说话不要嬉皮笑脸。”铁林抓了抓头发,柳如丝僵住了嘴。铁林飞快地说:“让你晓得,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今天以后更加不会,上海你没亲人,以后有啥事可以找我,总之我会帮忙的。”
柳如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铁林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在大门口相对无言。
“……不进来?”
铁林忖了一秒,戴好警帽,“有啥好进的,走了。”柳如丝关上门,愣了好半天,她走到梳妆台前看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早知道化一化妆。”
“小姐不收拾东西了?”
柳如丝笑得明丽动人,“不收拾了。”
“不是要回东北吗?”
“那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回去干啥,这里好歹有一个……”
晚上吃过晚饭,徐天从自己屋里出来放脸盆毛巾,田丹从阁楼下来,“帮我看看怀表,这个月老是慢,今天慢了一个多小时。”徐天接过来,反反复复地看,“坏了?”
“爸爸的表,会自鸣,我天天用它叫起床。”
“晓得,我在楼下天天听到,也跟它起床。”
田丹“啊”了一声,“哟,那会不会吵到徐姆妈?”
徐天笑着看她,“她耳朵没有我灵,听不到,再说姆妈起得比我们都要早。”
田丹点了点头,徐天又低着头研究怀表,“可能是发条老了,一天上两次试试。”
“知道了。”田丹小心地接过了表,放在衣服兜里,转身就要上楼去。
“等等,这个给你。”
“啥东西?”
徐天进了屋,拿出来一个纸盒打开,是一块黑森林蛋糕。
田丹惊喜地看着徐天,立马又恢复平常脸色,假装不高兴地嘟了嘟嘴,“……现在买回来也是白买。”徐天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为啥?”
“刷过牙齿了呀。”
“反正我心意到了,你总要带上去。”
田丹笑着接过来,“你不舍得吃?”徐天垂了眼睛,慢吞吞地说:“吃过一次,味道一般死贵死贵。”
田丹扑哧一声笑出来,笑着看了他一眼,端着蛋糕上了楼,小声说:“不晓得享受……”
徐天看着楼上关了门,自言自语,“……你晓得享受就好了。”徐天刚要回房,听见有敲门的声音,去打开门,弄堂里站着铁林。
“……要来说你的案子就算了。”还不等铁林开口,徐天说道。
铁林神色很复杂,“陪我喝两杯。”
“现在?”
“就现在。”
徐天想了想,“好吧,等我穿衣服。”
仙乐斯里从未有过这样安静的夜晚,空荡的舞厅响着音乐,金爷坐在角落老料那个专座对面的位置,偌大的舞厅只有他一个人。金刚走进来,“哥,柳小姐来了。”
“你们出去。”金刚们退出去,柳如丝款款进来,脸色淡漠,一直走到金爷面前。
“不要坐那个位置,是料总的专座。”
柳如丝坐入料总的位置,“他不在也不能坐吗?”
“……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人。”
“什么事?”
“我心情很好,第一个想到你。”
“有事说事。”
“以后我是你的老板了。”金爷笑得令柳如丝很厌恶,柳如丝别过头去,“那也要看我愿不愿意让你做我的老板。”
“你愿意吗?”
柳如丝努力调节心绪,“……愿意。”
金爷的心情简直要飞上天了,乐悠悠地回忆着,“记得头一次见你的时候……”
“在后巷给了你一根烟,不要说了,我记得。”
“那一根烟现在有回报了。”
“我没想要回报。”
“那时候我是给不起,后来跟了七哥不敢给,现在可以了。”
“我说了不用,一根烟的事儿,以后我还在这里唱歌有钱挣。”
“我说完回报,如果你不要就算了,如果要,唱一支歌我听听,就给我一个人唱。”
柳如丝嫌恶地看他,“有意思吗?”
“等仙乐斯过户到我名下,我再过给你一半股份,以后你是这里的老板,唱歌给自己唱,有意思吗?”柳如丝愣着,她没想到金爷会同她说这个。
“我喜欢你,你是晓得的,但我和七哥他们不一样,混码头做大佬不晓得哪天会吃刀子接子弹,人一死全都是空的。让谁做大佬的女人又没保障,谁心里都不情愿是不是?”柳如丝不说话,只是怔愣地看着他,心中震惊未平。
“我说话算话,现在到你唱歌给我听了。”
柳如丝一句话都没有说,站起来走向舞台。柳如丝的歌声妩媚婉转,金爷喝着威士忌,脚跷得高高的,眯着眼睛,小口小口啜着酒,手指尖不自觉地在沙发扶手上敲着,完全一个大佬的样子。柳如丝一曲未终,金爷走上来,走到柳如丝身后,手抚上柳如丝的背,柳如丝坚持继续唱着,金爷搂住了她的腰,歌声戛然而止。
金爷的手伸向前面,柳如丝转身就给了金爷一耳光。金爷愣了,柳如丝有些害怕,却是一副豁出去的表情。金爷不可思议地说:“你打我?”
柳如丝扬着头,淡淡地说:“本姑娘不是婊子。”
“我晓得,所以要把股份转给你,你是仙乐斯的老板,我也是。”柳如丝犹豫了一瞬,金爷的手再次挪上去。柳如丝往后退了一步,语气放软了,“……等转到我名下再说。”
“实惠!就这么说好了,反正迟早的事。”
铁林跟徐天坐在街边排档里,周围的人三三两两,都在低声喝酒说话,铁林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地喝。徐天滴酒不沾,跷着二郎腿无奈地看他,“半夜把我叫出来看你喝,有事你说。”
“就看我喝好了。”铁林说着话,又倒了一杯进肚。
徐天叹了一声,“要求几次才肯,明明很想和我说,一点也不直爽。”
“从来都是你不愿意听我说,我求你。”
徐天笃定地看着铁林,“这次不是案子,你有其他事。”
“这你也看得出来。”
徐天作势要走,“不说我回家了。”
铁林一把扯住他袖子,嗫嗫嚅嚅地说:“说出来不许笑话我。”
徐天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乐了,“这个不一定的。”
“仙乐斯的柳如丝晓得?”
“嗯。”
“我喜欢上她了。”铁林语气坚定,徐天借着昏暗的路灯发现他脸上有可疑的红晕。
徐天忍住笑,淡淡地“噢”了一声。
铁林感觉自己还是受到了嘲笑,崩溃地抱怨着,“你噢一下就算了?”徐天闷声笑了,铁林把酒杯掷在桌上,羞恼地大声说:“我心里憋闷。”
周围人都向他们投来目光,徐天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示意他小点声,“为啥?”
铁林不管不顾,直着脖子喊,“明摆着的。”
“因为她是歌女?”铁林快速摇着头。
“因为她跟过七哥?”铁林还是摇头。
“说假话。”
铁林想了想,“因为她年纪比我大。”徐天轻轻笑了,“……假话。”
铁林把自己灌醉了,趴在桌子上,徐天拿过他的杯子,“不要喝了,为个女人没出息。”
“你不也是为田丹,我没说过你没出息。”铁林愤怒地瞪着徐天。
“田丹不一样。”
“你看不起柳如丝。”
“一点也没有,她不适合你,如果你愿意听我的意见,她不适合你。”
“说道理。”
“我和她不熟悉,但你喜欢,那我晓得她是一个好人。”
“她年纪比我大。”
“年纪没关系。”
“真的!”
徐天苦口婆心地说:“但她在黑道上走,是黑道上赚钱吃饭的人。”
“我也是。”
“你是?你喝醉了。”
“我又不是你,闻一闻都会醉。”
“你是巡捕,明明是白道,比我都白,我还有灰色的时候。”
“你说的黑就是白,白也是黑。”
“偏偏你格格不入黑白分明,其实你心里明白,要不然喝酒做啥。”
铁林被他说得很混乱,“做啥?”
“知道不应该喜欢心里闷。黑道上走的人有人情,但最大是利益,没利益的时候讲人情,有利益的时候没人情,利益足够大的时候,友情亲情爱情都不要了。”
“我不信。”
“不是他们想这样,有道理的。”
“你讲。”
“因为他们过的不是太平日子,有今天没明天,利益钞票来了当然先抓住,有的用马上用。人情要长长久久慢慢交,交到一半命没了岂不全是空的?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除非柳如丝再也不沾七哥金哥银哥铁哥,从此在家服侍铁叔,做一个普通人的事体,过老百姓日子。”铁林愣了好半天。徐天无奈地说,“……算我白说,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说过要娶柳小姐回家当老婆吗?”这回换到徐天无言以对了。
“个么就好了,喜欢喜欢不行?金哥也喜欢她,到仙乐斯去过的人都喜欢她,喝喝酒同你说说女人,你唠里唠叨一堆。”
徐天叹口气,“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走好了,你连只鸡都抓不住,碰到强盗还要我照顾。”
“我没带钱。”
“我自己结账。”
方长青突然从梦中惊醒,在黑暗里坐起来拉亮电灯。方嫂在一边坐起,手抚丈夫额头。“……谢天谢地退烧了。”方长青缓了缓,就要下床,“我倒杯水。”
“不要动,刚消炎,伤口又想出血?”
方嫂倒了杯水给方长青,“田丹拿来三支,明天早晚再打两针。”
“明天早上出门买份报纸,看看日本人的公布会是不是真要重新开。”
“想到了,一早买给你。”
“田丹没再来?”
“还来做啥,药也拿来了,也告诉人家不要上班了。”
“最好再让我歇一天,好有力气杀武藤。”
方嫂不想再谈及这个话题,“……关灯了。”方长青重新躺下,屋里归于黑暗。
一大早,徐天吃过早餐出门,徐妈妈跟着出来在弄堂里掸东西。老马看对面的裁缝铺里没人,凑过来,“……徐姆妈早啊!”
“早啥,儿子都上班了。”
老马状似无意地说:“我和小翠的事叫你费心了。”
徐妈妈冷冷地看他一眼,“轮不着我费心咯。”老马讪讪地转身。
“哎站牢,你真给小翠花那么多钱?”老马来精神了,“有些还没写上去,昨天晚上想想还有两三笔。”
“你是为个啥呢?真想把小翠拿来做二房?”
“一开始她好像也有这个意思的。”
“后来呢?”
“后来觉得不太对,但钱都花下去了,不接着花前面都白花了,实际上还要谢谢老玻璃,他不跳出来,我还不晓得怎么收场。”
“介么就让陆宝荣替小翠还,你还计较钱数?”
老马一摊手,“桥归桥路归路,账目总要清爽咯呀!”
“当心陆宝荣气头过去不认账。”
“所以来求徐姆妈,把四个人叫一起打打麻将,你做个和事佬。”
“和事佬怎么做?”
“当着小翠我往下降一降,老玻璃往上浮一浮,取一个中间数目,你拍板当场两清。”
“你就不能算了,一分都不要?”
老马一脸别扭地说:“老玻璃不出钱心里不舒服咯。”
徐妈妈想了想,“吃过中饭到我家里麻将。”
“……徐姆妈房租就不要涨了,两件事情不要混在一起。”
“我不会混在一起的,房租说涨就涨。”
田丹出门,经过理头铺的时候说:“徐姆妈,桌子上有半块蛋糕,等下你吃。”
“哪里来的蛋糕?”
“昨天徐先生买回来的。”
“他为啥买蛋糕,发神经病了。”
田丹抿着嘴笑了,同二人告别往药店去,看到盘点的牌子还在,买了一份报纸,在街上翻了翻。田丹拿着报纸回到同福里,徐妈妈从里屋出来,“呀,怎么又回来了,忘记东西了?”
“没有……”
“不上班了?”田丹点了点头,徐妈妈问:“是今天不上还是以后都不上?”
“不知道。”田丹的心又沉重起来。
“啥叫不知道……不晓得你今天不上班,下午楼底下打麻将你会不会嫌麻烦。”
“不要紧,以前我也打过麻将。”
“真的啊!早说以后三缺一叫你凑手。”
田丹勉强笑着,上楼关上门,翻开报纸,大标题赫然写着:《维新政府筹备公布会今日重开,被枪击筹备人武藤一郎再出席》。田丹盖上报纸,坐下望着窗外,脸上担忧更甚。
药店里,方长青在看同一份报纸,方嫂拿针剂进来,方长青抖着报纸给方嫂看,“还是同一个地方。”方嫂看都不想看,“这次肯定戒备好了,说不定就是要等我们去。”
“杀不了他,死也要死到那里,让全国看到有人在牺牲。”
方嫂不理会他,“再打一针,下午会更有力气。”
方长青一边看报纸一边侧过身子,方嫂推针注射,“伤口还疼不疼?”
“疼不疼都一样,能走动就行。”方嫂拔出针头,“躺下。”
“柜子后面还有三排子弹,都拿出来,枪再擦一擦。”
方嫂去搬柜子,方长青问:“现在几点?”
“十点零五分。”
“再躺一个小时走。”方嫂取出了子弹,神色冷漠,“好。”
“……我们要是都回不来,药店其实可以留给田丹继续开。”
“……她有钥匙。”
“在里面留一张条子给她。”
“等会儿我下去写。”
方长青打量着屋子,“她一个人在这里,以后药店就真是药店了。”
“原来也是个药店。”
“……有点困。”
“困就睡一下,一个小时我叫你。”方嫂极力克制住眼泪。“一定要叫我……”方嫂抽噎的声音越来越大,方长青的心里也难过得一紧,“你哭什么?”
“幸亏我们俩的孩子不在了,不然心里要多难受。”
“又说这个。”
方嫂坐在床边抹眼泪,“什么时候赶走日本人好过老百姓日子。”
“没有人去赶,日本人自己不会走……”方长青的眼皮越来越重,声音渐低,“要死了,困成这样。”
“闭眼,一觉睡到明天天亮什么都好了。”
方长青含混地说:“你给我打的什么针……”方嫂注视着丈夫的脸,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满脸不舍,“睡吧。”
方长青昏睡过去,呼吸渐渐平稳,方嫂在丈夫床边,开始擦手枪子弹,子弹全部压入弹仓。方嫂收好枪,给熟睡的丈夫掩好被子,关上窗,面无表情地下楼。
方嫂出来,把门关上,经过那盆花,离去。
田丹呆呆坐在阁楼,徐妈妈敲门没人回答,悄悄地推开了门,“坐这里发呆,想啥心思啊!”
田丹笑了笑,“没事。”徐妈妈端着蛋糕送过来,“唔,洋蛋糕姆妈吃不习惯,你自己吃掉。”
田丹接过来。
“等下打麻将要不要下来看看?”
“你们打高兴一点,不要管我。”
“噢。”徐妈妈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顺手把门关上。
武藤从医院出来,一路上警备森严,先去了元宝街西服店取西服。西服店老板伺候武藤穿戴整齐,因为脖子上围着纱布,衬衫立领只能敞开着。
武藤照镜子,试图要扣紧领子却不能够,显得很烦躁,老板扶着眼镜念叨:“领口是照尺寸量的,簿子上记得清清爽爽……”武藤一脚踹碎了镜子,转身出去,店里军警便衣走干净。
老板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倒在柜台底下,手直哆嗦,“心脏病,心脏,药……”
伙计赶紧拿药给老板服下,过了好半天,老板才顺了气,心有余悸地说:“……吓死人了,挣一套衣服钞票丢半条命。”
田丹咬了一大口蛋糕,慢慢嚼着,麻将桌已经支上,四双手在台面上搓动,四个人神态诡异,各怀心思。老马率先扔出一张,“六筒。”徐妈妈面有喜色,“吃。”
“七索。”陆宝荣也打出一张七索。老马看了陆宝荣一眼,不满地说:“陆宝荣麻将好好打,你明明索子有用,拆搭子盯我有意思?”
“交关有意思。”陆宝荣笑得得意。
“小翠你七索要不要?”徐妈妈问小翠。
小翠话里有话地说:“我靠自己做门前清,谁的牌也不要。”
“介么我碰一碰。”徐妈妈盯着自己的牌思索。
“徐姆妈你不要光顾吃碰,说两句要紧话,六索。”
小翠牌一推,“和了。”
“碰七索和六索!”老马悔不当初,麻将又稀里哗啦地搓起来。
徐妈妈一边码牌一边说:“你点的冲啊!陆宝荣,老马有心把你们俩的账往中间凑一凑,说一个中间数,清掉好了。”
“先清点冲的钞票。”小翠淡淡地说。老马特别冤枉地看着徐妈妈,陆宝荣狠狠地剜了老马一眼,“徐姆妈做中间人好了,我不同他说话。”
“你们两个把数目说一说。”
“五十六块七角。”
“四十三块五角,我这个数目是小翠画出来的。”
小翠事不关己地催促,“出牌!不要做相公。”
“东风!”
小翠干净利落,“碰。”老马不满地说:“你好不好换个人碰,不要光碰我的。”
“西风。”
宝荣立马抓住时机,“碰。”
方嫂到达大楼,大楼外有不少军警,她试图绕开军警靠近大楼,有便衣拦住她。方嫂装作惶恐胆怯的样子,说:“我找亲戚。”便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她走开,方嫂退到马路对面,这才发现有很多日本便衣分布在各处。
武藤的车队到了,他下了车进入大楼,方嫂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靠近。方嫂焦急地四处看着,发现有一辆车在卸水果,往大楼里运,方嫂过去,搬起一箱水果,跟着工人混进去。
武藤坐在大楼休息室里,额头不断地出着汗。
一名日本军官问:“武藤君的身体能不能承受?”
“还有多长时间?”
“公布会十分钟后开始,记者都来了。”
“真是热。”
“武藤君把礼服脱掉吧!”
武藤断然拒绝,“不可以,公布会是大日本帝国的形象和决心。”
徐家堂屋里的气氛愈发诡异,一触即发的老马和陆宝荣,想帮忙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徐妈妈,置身事外的小翠,随着来回碰撞着的麻将牌,胶着的空气似乎也碰撞出了火星。就在马上要爆发的时候,田丹从二楼下来。徐妈妈无端松了一口气,“田丹下来了?”
“楼上闷。”田丹坐在徐妈妈身边替她看牌。
“大冬天闷啥,要不要打一圈?”
田丹笑了笑,“我看看。”
“不怕田丹听到,我做主,五十块整数。”
三个人都不吭声。
“啥五十块?”田丹问。
“同你没关系,他们三个人一笔乱账,不吭声啊?做中间人倒霉,要是同意五十块,昨天讲一个月涨五块房租这件事以后再说。”徐妈妈豁出去了。
“田小姐有纸头钢笔?”
田丹去拿来纸和笔,陆宝荣扒开麻将牌,撅着屁股趴在桌子中间边写边说:“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给你写一张欠条,保证半年里面还,你也给我写一张收据。”
“收欠条我也给你写收据,我脑子又没有进水。”老马翻了个白眼。
“陆宝荣的欠条给你,到时间钞票一分不会少。你收据上面写,从此小翠和死老马各不相欠,死老马保证不再骚扰小翠,让小翠自由恋爱。”陆宝荣把欠条递过去,“写不写?不写欠条没了。”
老马抓过纸写收据,田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徐妈妈向她偷笑。
老马写好,陆宝荣拿过来看了看,递给小翠,老马仔细将欠条折好放入内口袋。
陆宝荣英武地看着小翠,“小翠,还给你自由。”小翠没有动那张纸,冷淡地说:“啥自由。”
“跟我谈恋爱的自由。”
小翠掀了掀眼皮看他,“我要是不跟你呢?”
“不跟我跟谁?”
“跟别人,账就白清了是?”
陆宝荣百口莫辩,偃旗息鼓,“……小翠我是为了还你一个自由。”
“我的自由要你来还?把我当乐会里的女人啊?你给我赎身了是?以后我就一定要服侍你了是?”小翠把牌一摔,讥讽道。
陆宝荣愣了,轮到老马事不关己地码牌了,小翠站起来离开,扔下三个字,“神经病。”
徐妈妈在后边招呼,“哎,刚才点冲的钱还没清掉!”
“就是,刚打一圈半,三缺一了小翠。”
“田丹你来凑一圈。”徐妈妈跟田丹说。
田丹很犹豫,“我打不好。”
“打不好正好,大家赢你的钞票。”
田丹坐下来,陆宝荣眼泪含在眼圈里,呆呆地坐在那里,徐妈妈于心不忍,“陆宝荣勿要急,她话是这样说,你做得出后面的事包在我身上。”
“武藤君,时间差不多了。”武藤一脖子汗,他吃力地站起来,走到一面镜子前,侍卫递上毛巾,武藤擦了擦汗,又试着去扣衬衫领子,最终他揭开了纱布。
“武藤君……”
武藤系紧领扣,立领紧紧贴住脖子的伤口,“回医院重新包扎就是了。”
日本军官一碰,肃立着,“是!”
田丹神情恍惚,轮到她出牌了也不知道,老马的心情好得不得了,“田小姐到你出牌了。”
“……噢。”
“三张三万拆掉打出来,田丹你到底会不会打牌咯?”徐妈妈焦急地看着她。
田丹有些不好意思,老马说:“人家打得蛮好,把陆宝荣看得一口也吃不到。”
陆宝荣瞪着老马,“你不要把我逼急了。”
徐妈妈急躁地用牌磕着桌子,“杠!杠上要开花……没有。”
田丹抓了一张牌,插进去,越看思想越不能集中,“我想想。”
“慢慢来不要急。”
人头攒动,有不少记者,也有不少便衣,方嫂在人丛里,她尽力往前挤。有一个便衣注意上了方嫂,方嫂浑然不知。
武藤出来,闪光灯频闪,方嫂手伸向腰间,那个便衣向方嫂接近。台上武藤准备说话,他有些摇晃,似乎对镁光灯不适应,随后武藤竟然轰然倒地。
方嫂愣住了,人群顿时乱起来,不少记者凑上去狂拍,那个便衣转身往发布台靠拢。日本军官在人群中大声喊:“送武藤先生去医院,保护武藤先生!”军警便衣拥武藤而去。
方嫂从小门出来,慢慢离开。
日本军官和一群便衣在医院走廊里聚着,秦大夫从抢救室里出来,话也不敢说,勉强到翻译旁边。“速发型药物过敏,可能是用药不当,病人肝功能本来有严重障碍。”
翻译不明白地看着他,秦大夫硬着头皮说:“死了。”
秦大夫说完就躲进抢救室里,日本军官暴怒得一脚把楼道里的椅子给踹飞了。
田丹打出了一张七万,老马抛出一张红中。田丹碰了,又打出一张九万。
“东风。”
“碰,八万。”
老马不信邪,“拆掉一套牌?我不相信你还要风,白板。”
田丹牌一推,“和了。”
徐妈妈凑过去看,“老马你倒霉了,这副牌要十多块,风一色对对碰单调,每一对都是你点的,杠也是你点的,冲也是你放的。”
田丹依然是恍惚的。
老马丧气地说:“不搓了,下回再结账。”老马起身离开,陆宝荣也站起来,指指戳戳他的背影,“看到没有,无赖就是这个样子。”
“田丹,你手气一直这么好?”徐妈妈看着田丹。
田丹羞涩地低着头,徐妈妈又赞道:“这么好的手气,最近做啥都顺。”
此时的田丹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抿嘴笑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