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冬。前方战事如火如荼,租界里也不复当年的安逸平和。上海租界如孤岛一样,在风雨之中犹自飘摇。
可是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同福里附近的米店门口排着长队,徐妈妈和小翠排在其中。
“真是要命,排两天队,今天也不晓得会不会卖。”徐妈妈踮着脚看着人头攒动,兀自犯愁。
小翠亲昵地挽着徐妈妈,“幸亏我囤了两桶米,徐姆妈今朝买不到,我借你一点。”
徐妈妈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再这样下去,我们家要换糙米吃了。”
小翠凑近徐妈妈小声说:“徐姆妈我同你讲,你不要同别人讲,老马告诉我囤些白铁皮过几天会值钱。”
徐妈妈睨了她一眼,“老马的话也信,哎!小翠你是真的跟老马相好啊?”
小翠的笑意挑在眼角,“哼哼,跟老马相好除非天上有个洞。”
“那就不要用老马吊老玻璃了,这一年时间他人瘦了一圈,你防牢把老玻璃吊没了,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小翠冲徐妈妈挤了挤眼睛,“放心,我心里有数!徐先生和田小姐啥时候办喜事?”
说到这件事,徐妈妈又叹了一口气,“办啥?他们两个的事体我哪里好插话,谈天说话倒是一家人的样子,每个月还是交房租。”
小翠颇有酸意地说:“楼上楼下住一年也不挑明关系,他们两个倒是熬得住。”
远处传来闷闷的枪声,排队的众人安之若素。徐妈妈回头张望着,问小翠:“啥声音?”
小翠见怪不怪地说:“打枪,隔好几条马路打不到这边来。”
“租界里面也越来越不安生。”
队伍一动不动,小翠焦急地看着前边,又煞有介事地跟徐妈妈说:“听老马讲前几天啥银行里面冲进去三个人,打死七八个,前几天报馆里收到一只包裹,拆开来里面一只炸弹,还好没有炸……”
徐妈妈听得心慌慌,捂着胸口念叨:“哎哟以后你少听老马讲这些,眼不见心不烦,听不到心不慌。”
又是两声枪响,声音好像更近,米店前的队伍只是稍稍动了动,没有慌张,甚至有人趁机插队,小翠吆喝着:“哎,不要插队!”
街上警哨狂吹,有人在前奔逃,后面铁林骑着自行车狂追不止。奔逃的人将一支枪扔到河里,铁林犹豫了一下继续追,弃车将之扑倒。
铁林喘着气,把那人压在地上,“叫你开枪!叫你跑!”
奔逃的人还在挣扎,哑声喊着:“知道我要杀的是谁吗?”
铁林的帽子都歪了,控制住那人的双手,“抓到你再说。”
“抓也没用,我手上没有枪。”
“那也要抓。”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那人费着劲扭过头对压在自己身上的铁林说。
“你知道我是啥人。”铁林气喘吁吁地说。
“谁?”
铁林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帽子上的警徽,大声道:“巡捕!看不清啊?”
大头才喘着气追上来,“贝……贝当路上又死了一个女的。”
铁林还骑在那人身上,一转头,帽子又歪了,“啥!”
大头两手拄在膝盖上,还倒着气儿,“刚刚报的案,你骑得快追不上……”
铁林拿出手铐,利落地把那人铐上拎起来,推给大头,“……这个带回去。”自己又翻身上车往贝当路去。
长青药店里关着门,方嫂和田丹在点刚进的药品,方嫂费力地拆开柳条箱,“最近西药价钱涨得凶,都是打仗的缘故。听说盘尼西林翻七八个跟头还买不到。”
田丹给她搭了把手,两人把箱子里的药品一起抬出来,“再贵下去,我们药店撑不撑得牢?”
方嫂笑着说:“怕药店关门没地方上班啊?”
田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替你和长青哥担心。”
“贵进来贵出去,反正一样的……”方嫂话打住了,她看见方长青拎着喷壶从后门进来,脸上掩不住的喜色,方嫂的眼睛里反而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田丹你下班吧。”
“新进的药还没登记好。”
“明天再登……”
方长青心里头隐隐地兴奋,对田丹说:“晚上我登记。”
田丹瞧出了奇怪,不再多言,“噢,那我先走了。”
方长青点了点头,先回了楼上卧室,方嫂等田丹出去便插好后门,也跟着方长青上了楼,却没想到田丹藏在后门的货箱后面,她看了看已紧闭的门,目光移到一直搁在门口的那盆植物上,迟疑了片刻离去。
方嫂进了卧室,伸头看了看街面,又把开着的窗户也关上。方长青揉开一颗大力丸,小心打开一张小纸条,上写:申报,11月12日二版,武藤,务于公布会前诛杀。
方长青亢奋地说:“《申报》在哪里?”
方嫂看着纸条,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都在床底下。”
方长青赶紧趴下去找报纸,床底下的积灰蹭脏了衣襟也不在乎。方嫂拿过那张纸条看了看,然后划着火柴烧尽,坐在椅子上怔愣着。平静的生活又要被打破了,方嫂的心情很灰败。
方长青找出报纸,翻到第二版,有一张武藤的照片,伸手向方嫂,“剪刀。”
方嫂嗑着瓜子,满脸不乐意,爱答不理地说:“找不着。”
方长青“哎呀”了一声,瞥了方嫂一眼,自己在桌子上翻找了一会儿,仔细将照片剪下来。
方嫂看着丈夫,心里酸涩,“……你好像比再结一次婚都要高兴。”
方长青拿着照片跃跃欲试,“上头没有忘记我们,有事情做了。”
“要做不成呢?”
“做不成也要做成,不惜一切代价。”
方嫂嘟囔着,“不惜一切……照片给我。”
方长青将照片递过去,方嫂看着照片,用手恨恨地戳着照片上的脸,“……杀掉你我才能过好日子。”
“明天让田丹在店里,我们去踩点。”
刚到贝当路路口,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一户人家外面,有巡捕也有附近的居民。麻杆看到铁林,就像看到了救星,眼前一亮,赶紧迎上去,“让开让开,神探铁公子来了!”
众人分开了一条路,铁林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跟麻杆说:“不要瞎讲,什么神探……”
麻杆跟在铁林后边转,“这一年你破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案子,法总都晓得了。”
“没准这个案子我就破不出。”
“哎呀,你破不出没人破得出了。”
一个中年男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屋子中央,手足无措,“巡捕弟弟来了,神探是?神探好啊!”
铁林瞥了他一眼,“好在哪里!”
中年男人躲开铁林的目光,“快点把杀我老婆的凶手找出来,租界里面介不太平还叫人怎么过日子!”
铁林皱着眉头看他,“先不要说租界乱,老婆叫人杀了你还有心情过日子?说!怎么回事!”
“……下班回来,邻居老鲁问我借东西,我们两个开门进来,我老婆就倒在那里,啊哎哪个强盗天杀的抢东西就抢,还杀人,老婆啊——!”
铁林环顾四周,看到墙上有溅血,还有两种不一样的擦痕。后门的插销装得很靠上,靠着插销的那块玻璃格子被打破了,中年男人礼帽檐上有滴过煤油的痕迹,铁林个子高,鼻子正好在中年男人的帽檐处,他凑过去闻了闻。铁林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回头跟麻杆吩咐,“辛苦跑一趟,叫金哥把租界几个烟馆管事的都找来。”
“现在叫?”
“告诉金哥就好。”
麻杆点点头跑开,中年男人的脸有点变色。他的反应都被铁林收在眼里,掀了掀眼皮看他,“你老婆个子很高?”
已是寒冬,这男人却用手背不断拭着头上的汗,“啊?是是。”
邻居们聚在门口窃窃私语,“真是神探!都没看见人就晓得个子高,我们弄堂都叫她竹竿儿。”
铁林看了邻居们一眼,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又死死盯着中年男人,“你碰到他借东西,他是往外走还是往里走?”
“我刚刚下班,想起桂花粉没有买,原本要再到弄堂口小店买的。”
一个邻居在一边帮腔,“是是,老鲁公文包都拿在手里没回家。”
铁林突然笑了,招呼那个男人,“坐坐,有茶叶?泡一杯来喝喝。”
中年男人有些混乱,“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喝茶……”
铁林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二郎腿高高的跷着,嘻嘻笑着,“你没心思我有,帮你抓杀老婆的人,连杯茶都不泡。”
渔阳弄赌档里,金爷正和一个黑市掮客土宝聊天。
“现在市面上西药比金子还要贵,拿小黄鱼换西药,还不如拿西药换小黄鱼。”
金爷看了看他,“土宝你不要乱讲。”
“同别人乱讲同金哥也不敢,现在法租界你跺一只脚大家都心惊胆战。”
“不要急触我霉头,叫七哥听见不好。”金爷谦虚地摆了摆手。
土宝靠在椅子上优哉游哉的,“上礼拜二我倒手六箱盘尼西林到黑市上,你晓得多少钞票?”他竖起三根手指。
金爷眼睛里精光一闪,“……真的!”
金爷刚要开口再说话,麻杆跑进来,“金哥,铁公子叫你把租界里面几个烟馆的管事都叫到贝当路上去。”
金爷看了看土宝,问麻杆:“现在?”
“铁公子等在那里。”
金爷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金刚!叫人,都带上!土宝,晚上我请客,好好说说西药的事情。”
“你手上有货?”土宝看着金爷就要走,也跟着站起来。
金爷急匆匆地往外面奔,“晚上见!”
土宝在金爷身后“哎”了一声,金爷已经不见人影,他小声嘟囔着:“啥事体,火急火急的,要打仗?”
铁林悠然地喝茶,眼睛盯着中年男人。那男人半个屁股挨在凳子上,没话找话,“……吃香烟?我去给你买两根。”
铁林用茶碗盖子撇着茶沫子,“你不问问我在想什么?”
“巡捕弟弟脑子里面一定在想破案的事情。”
“对,你在想你老婆个子高,所以后门的插销装得这么高。”
“房子租来以后特意移上去的。”
铁林饶有兴致地问:“进来抢东西的强盗怎么会知道?”
中年男人傻眼了,“啊?”
“强盗只从外头打破一块玻璃,他刚刚好晓得插销装在那块玻璃后面。”
中年男人不自然地躲闪铁林的目光,“咦……”
“家里有煤油灯吗?”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铁林点头笑,“我看了半天也没有。”
“问这个做啥?”
“你帽子和袖口有煤油,好几个地方,不是碰巧弄上去的,烟馆里面烧烟泡才用煤油……对?”
中年男人已经被吓得肝胆俱裂。
铁林突然厉声说:“吃烟把家底都吃光了,你老婆一点都不晓得。”
中年男人汗如雨下。
铁林满意地看着中年男人的反应,又笑开了,“再加一杯水,茶叶倒是不错。”
中年男人抖抖索索地站起来,“没热水了,我到外面要一壶。”
“站住,不要跑啊。”
“我跑到哪里去,我跑做啥?”
铁林撇了撇嘴,“嗯,也是,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最多不过是雇凶杀人。”
中年男人手上的水壶当啷落地,腿脚发软,几乎瘫在地上,“巡捕弟弟不好乱讲的。”
铁林弯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叫弟弟,客气也不是这样客气的。我再问一次,你是和邻居开门进来才看见老婆死的?”
“是,有证人的。”
铁林站起身将中年男人拖到墙上那块血迹边,“来来来,给你讲一讲,一般人我是不讲的。”
中年男人站都站不起来了,无力地靠在墙上,“讲啥?”
“我跟我哥学了一年多,才看得出这些花样,讲出来你不服我不姓铁。看牢,看这里!”铁林将中年男人的脸摁在那块血迹上,“你老婆的血。”
中年男人已如筛糠,闭着眼不敢看。铁林又把那人的脸扳过去,强迫他看着墙,“看到这两个擦痕没有?这个擦痕是你买通的强盗杀完人从前门出去时候肩膀擦到的,血迹刚上墙还没凝固,所以擦成这个样子。这个擦痕是你回家看到老婆死了,出门时候擦的,血在墙上已经半凝固,所以擦成这个样子,把肩膀转过来看一看?”
铁林强行转过中年男人的右肩膀,相应的地方果然有血迹,“你要说已经回过家看见老婆死在地上再出门去叫人,我还相信你,怎么好随随便便撒谎说没回过家呢?”
中年男人语无伦次,“……那要是我和邻居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擦到的呢?”
铁林推了这男人的脑袋一下,“猪脑子啊你?就算倒着走路用右肩膀擦到墙上,那擦痕也是向里不是向外的!你现在用手摸摸,血还擦不擦得开,都结干了除非用水洗。”
中年男人痛哭流涕,呜呜咽咽的,“我没杀老婆,我没杀老婆,我怎么会杀我老婆。”
铁林双手揣在兜里,只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我觉得也不会。”
中年男人伏在地上双手抱拳告饶,“巡捕弟……巡捕神探你要弄灵清啊!”
“差不多是你抽土烟亏空了,家里老婆管钞票不敢开口,叫烟馆里认识的人扮成强盗熟门熟路到家里偷值钱的东西还烟债。来的人碰到你老婆,你老婆平时脾气比较凶是不是?”
“是……”
“她不肯放强盗走,强盗只好杀人,不是你杀的,和你杀的也差不多。等下人一来都灵清了。”
“……谁来?”那人从地上抬起头,裤子上已经洇出了水渍。
“法租这一圈烟馆的管事,叫他们认认人,再把你在烟馆里认识的人说一说都晓得了。”外边传来一阵喧哗,铁林转身出去,自言自语说,“来了,倒是蛮快。”
金爷身后乌泱泱一大波人,灰黄的脸上掩不住的意气风发,“人都到了。”
铁林拍了拍金爷的肩膀,咧嘴乐了,“叫他们一个一个进去认人,弄清楚常去谁的烟馆,再把他在烟馆认识的人找来。”
金爷换了副语气,对身后的管事们喝道:“听到没有?一个一个进去。”
麻杆凑上来,“铁公子,又断清了?”
铁林毫不在意地指了指里边,“雇凶杀人,自己差不多都认了。”
麻杆乐了,竖起大拇指往他面前一伸,“太神了你。”
铁林在麻杆面前尽力敛着得意,“小意思,快进去,交给你了。”
麻杆颠进去,铁林拉着金爷到一边小声说:“哥,场面这么大?”
“你要办事场面越大越好,听老料说上面快升你做麦兰的头了。”
“我无所谓。”铁林盯着自己的鞋尖,掩饰着脸上的喜悦。
“你不要风光我要的,我兄弟做捕头跟我做捕头一样。”
铁林转身要往外走,“我去找天哥。”
“做啥?又去讲案子,破都破了再跟他讲还有什么用,他又不想听。”
“他嘴上不愿意其实心里愿意听,我破不出他听完说两句扭头就破了,破出来说给他听听,以后我好晓得有啥要改的地方。”
金爷拉住铁林,压低声音,“哎,天哥那批药朋友还没有来拿?”
“……问这个做啥?”
“我每个月都要交库房租钱的。”
“天哥不是给钱了。”
金爷做无奈状,“那些钱交交仓库租金倒是还有一两年。”
铁林声音突然大起来,“你什么意思!”
金爷看看周围,示意他小点声,“你看你看,明明我们俩是兄弟,每次一说起徐天你就跟我瞪眼睛。我就是问问。”
铁林依然直眉瞪眼的,“不要问!”
金爷又转起了别的脑筋,这么一大批药压在手里,到嘴边的钱赚不到,实在是于心不甘,他眼神闪烁不定,“那过几天叫天哥出来吃餐饭,把田丹也叫上,好久没见面了。”
铁林踢开自行车支架,有点不乐意,“我同他说。”他沿着街晃晃悠悠骑着车子,看到一辆黄包车拉着方长青和方嫂过去,铁林猛蹬几脚追上去,并排行着。
“介巧,吃宴席去穿得介正式?”
方长青坐在黄包车上微微欠了欠身,客气地说:“铁巡捕,我们去看一个朋友。”
“田丹在店里?”
“在,也快关门了。”
“那我去看看她。”
“好好。”
铁林蹬了一脚,对车夫说:“不许敲竹杠听到?我朋友!”车夫连连点头,铁林骑了一个大拐弯消失。
方嫂看着铁林的背影,对方长青说:“倒是个简简单单的人,田丹两个朋友还都不错。”
方长青也盯着铁林奋力骑车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没有简单的人。”
田丹锁上药店的门,从后门出来,往巷子外面走,铁林的自行车正好停到巷子口,田丹一抬眼看见铁林一条腿支在地上嘿嘿嘿地瞅着她乐。
“今天到你们家吃饭。”
田丹也笑了,“徐天家,哪里是我的家。”
“还不是一回事,上车,我载你走。”
田丹坐上自行车后座,把手里提着的药递给铁林,“给你,铁伯伯的药。”
铁林接过来挂在车把手上,“还是你记得牢。”
铁林载着田丹在街道上飞驰,田丹坐在后座上连连说:“你慢一点。”
“想早点回去看天哥。”铁林回过头来笑着说。
田丹低着头,手抓着自行车的车座,“不要瞎讲,听到没有?到家里不要瞎讲!”
铁林骑着车直笑,“我瞎讲都要讲累了,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时候办喜事。”
“……他不来跟我说,总不好我反过来去跟他提。”听到铁林这么说,田丹脸上一红,声如蚊蚋。
铁林一边骑车一边扭过头问她:“你说啥?”
“不说了!”田丹很不好意思。
“等下我叫他向你提。”
田丹瞪大了眼睛,笑着嗔道:“听到了还装没听到,你不许同他讲啊!”
“啊?做啥?”铁林笑得开心,把车子故意骑得歪歪扭扭,引得田丹一阵尖叫。一辆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柳如丝同七哥坐在车里,她看着铁林笑着和田丹远去,心里面百味杂陈。
七哥看到了她脸上怅惘的表情,冷冷道:“把窗户关上。”
“我要过生日了。”
“过就过,哪年不过。”
柳如丝的心里突然生出了无依无靠的孤独感,疲惫地把头靠在窗边,“今年我想自己一个人在家里面过。”
“你生日正好仙乐斯有由头,头牌歌星过生日,场子票都贵一倍。”
“我又没有卖给仙乐斯。”
七哥斥道:“没有仙乐斯哪有你今天。”
柳如丝把头转过来,盯着七哥,眼睛里都是倔强,一字一字地说:“我想一个人在家里面过。”
七哥没想到柳如丝会跟他因为这件事较劲,怔愣了一下,厉声道:“把窗户关上!”
同福里的弄堂里聚集了一小拨邻居,把老马围在中间,他在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地讲他的银行历险记:“……我刚好在银行里面套股票,襄理老熟咯,老早以前一起在跑马场里面小赌赌,‘砰’的一声像放炮仗一样,我还没有想清楚,银行里面哪里好放炮仗的?又是砰砰砰好几声,子弹擦我眉毛飞过去,看到没有,我眉毛尖尖都叫子弹烫焦了,小翠胆子小,‘哇’一声扑到我胸口上……”
陆宝荣假装在晾衣服,一边竖着耳朵听老马说话,“哦哟,老马吹牛皮就牛皮,不要把小翠也吹进去,她跑到银行去做啥?”
“小翠,你来说说我有没有吹牛皮。”
小翠晃过来,眼神乱飞,“是打枪了,我和老马是在银行,我是扑到老马胸口上了,就一下下。”
陆宝荣和小翠眼神相撞,火花四溅,老马顾自往下说:“听到没有?法租界越来越乱,炸弹打枪家常便饭一样,你们在弄堂里面不出去临世面哪里晓得……”
“这种世面要临你自己一个人去临,也不要到这里说给我们听。”
“你不听耳朵捂起来好了,别人要听咯。”
“谁要听,心里慌饭都吃不下。”邻居们纷纷散开,不一会儿弄堂里就剩下老马一个。
自行车铃声响起来,铁林载着田丹冲进里弄,路边的邻居纷纷躲让,小翠连声尖叫,自行车直停到徐家门口。田丹不好意思地下来,“小翠姐,陆师傅。”
陆宝荣直眉瞪眼地冲铁林嚷嚷:“弄堂里面不好骑车的,以为你是巡捕了不起啊!”
铁林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吃错药了?跟我去一趟巡捕房。”陆宝荣瞬间就缩回去了,老马在一边幸灾乐祸,小翠白了老马一眼也扭回去了。
田丹和铁林进了家门,徐妈妈正从厨房端菜出来,看见铁林,高兴得眼角都笑出了皱纹,“铁林来了!”
“来吃饭的,”铁林看堂屋地上木屑四飞,楼梯上少了块木板,抻着头乱看,“家里怎么这么乱?”
徐妈妈指了指天井,“徐天非要修楼梯,那步楼梯也确实该修了,不舍得花钱叫木匠,一个人在后面锯木头呢!”
铁林绕到后头,看见徐天围着个围裙,又是锯子又是刨子榔头钉子的,在跟一块木板较劲。
铁林假模假样地敲了敲门,靠在墙边看着徐天,“……天哥。”徐天头不抬眼不睁地用锉子在锉木板,“来了。”
“我刚刚破了一桩……”
徐天打断他,“我不听。”
“已经破了,说给你听听,我知道你心里痒。”铁林嘿嘿地乐。
“你不说我就不痒,要命,姆妈肯定把蒸的白鲞端出去了。”
徐天撂下刨子跑进去,铁林拿起锯子端详着要动手,徐天又跑回来赶紧把锯子夺回来,“不要动!取好的尺寸再锯就短了,又要重新找木头。”
铁林放下锯子起身退到一边,徐天横坐在板凳上,打量那块木板,“白鲞最好到盛饭的时候一起拿出来,多焖一些时间,饭里面才有香气,一盘白鲞吃半个月,就是靠香气焖进去下饭。”
铁林看着徐天戴着围裙刨着木板嘴里念叨的都是柴米油盐,实在忍不下去了,“天哥,你就这样过日子?”
徐天根本不为所动,铁林急了,提高声音,“天哥!”
徐天笃悠悠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铁林,“……那你要哪样过日子?”
铁林指着徐天的打扮,“你总不能一天到晚这样。”
徐天一脸满足地笑了,“一天到晚这样一辈子最好。”
铁林叹了口气,感觉跟他无法沟通,无力地指了指那块木板,“一块木板长短都取好了,钉到楼梯上面就好了。”
“刨刨光,还要上桐油,哪里有介便当。”徐天又埋头苦刨,时不时地拿起来端详是不是跟原先的那块一样厚度。
“刨得再光也是田丹一个人踩来踩去,你哪天也搬上去住?”铁林突然吊着一边的嘴角坏笑起来。
徐天放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着铁林,无奈又认真地说:“……铁林说多少回了,你不要操心这件事。”
铁林哈哈笑了,“和田丹说的一样。”
“她说啥了!”徐天的声音都提高了。
“你看你看,一说到她你就这样。”铁林阴谋得逞,笑得更开怀了。
“她说啥?”徐天探究的眼神钉在铁林身上。
“刚才我骑车带她回来,她说……”
田丹换好衣服下楼,走到天井,叩了叩门,“铁林!徐姆妈说好吃了。”
铁林作势欲走,“……吃饭。”
徐天一把扣住铁林手腕,“她说啥了?”
“就算这世上的事情你都不放到心上,田丹和徐姆妈总归在你心上吧?”
徐天的面容严肃而柔和,“她们俩最重要。”
“那就和田丹早点结婚,这件事你不开口,叫别人怎么说她?”
徐天眼里有一抹黯然掠过,“……之前我和她说好的,搬来住就是邻居,我不能提。”
“都住一年了!”
徐天抓住铁林的那只手垂下来,别过头去,“住十年也是一样,她不改主意我不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铁林沉默了,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在别扭什么,他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通,崩溃地抓了抓头发,“算我多事,噢,金哥问起那批药的事了,说要请我们俩吃饭。”
徐天身子僵下来,“他怎么说的?”
“除了徐姆妈和田丹,这件事也在你心上。”
徐天的脸色沉了下来,催促铁林,“快说。”
铁林不明所以,晃荡着身子回答:“他就问你的朋友有没有来拿。”
徐天正要说什么,徐妈妈探头出来,“吃饭了,到饭桌上也好说话的。”
徐天扬声答应,“来了!”
铁林刚要抬步往外走,徐天突然停住,铁林也堪堪停下,差点撞到他的后背。铁林莫名其妙地看着徐天,徐天小声警告他,“到饭桌上啥也不要说,要么你就不要在这里吃。”铁林揉了揉鼻子,无视了他的话,绕过他径直走进堂屋,四个人依次落座,今天的菜色比往日要丰富些。
几人都无声无息地吃着饭,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怪异。徐妈妈率先打破僵局,“铁林你怎么光顾吃饭不说话。”
铁林特别委屈地看着徐妈妈,闷声道:“他们两个不让我说话。”
徐妈妈瞪起眼睛来,看着徐天,“胆子大了,你说徐姆妈听。”徐天也看回徐妈妈,一脸无辜。铁林偷偷瞄了一眼各人神色,从饭碗里把头抬起来,“那我就说了!”
徐天田丹神情各异,两个人的心俱都提在嗓子眼里。
“田丹。”
田丹见铁林突然点到自己名字,吓了一跳,“啊?”
“刚刚我看到药店方老板两个人坐黄包车出去了。”
“……噢,他们好像是有事体要办。”
“看样子是到公共租界那边去。”
“我也不晓得,他们没有说。”
铁林放下饭碗,故作谄媚地对着徐天笑,“天哥,我这样说话还好吧?”
徐天斜看了他一眼,“以后常过来吃饭。”
“我常过来我爸爸没人管了。”
徐妈妈插话说:“叫老铁来打麻将!上次赢走钱就不来了,介小气好躲一辈子啊?”
铁林嘿嘿笑着不说话,屋里的气氛又恢复了轻松自在。
方长青与方嫂在街头下了车,步行至一栋大楼前,一路上小心翼翼,尽量不引人注意。方嫂在道路一侧,找些零碎物事掩护行踪,不一会儿一行人出来,其中有几名日本军人,武藤被拥在中间,上车离开。
武藤的车拐过一处街角,方长青在街角看着。路比较窄,两侧有一些摆摊的小贩,武藤的车停了,下来一个日本人,将摊贩的筐子踢开。那人又骂骂咧咧地上车,车继续前行。
方嫂从街那头过来,迎面遇上方长青,俩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各自在街道两侧行走离开。
茶馆里一处僻静的茶室,金爷跟土宝正在谈话。土宝瞅着杯里的碎茶叶,拧着眉头,“金哥请客就喝茶啊?”
金爷不屑地看他,“请你吃肉你吃得下吗!”
土宝连连欠身,“不敢吃,下次我请。”
金爷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敲着,发出规律的响声,“西药的行情,你没骗我?”
“就像股票一样,西药现在最贵,外头在打仗不要忘了。”
金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土宝凑近金爷,低声说:“金哥手里有?”
“有倒是有。”
“多少?”
“就怕你吃不动,不是一箱两箱。”
“我吃不动有人吃得动,我倒手买卖挣中间钱也不少。”
金爷眼里精光一闪,“你倒给谁?”
土宝笑了,缓缓坐回椅子上,“说出来金哥不是自己卖了,哪里还有我的份。”
金爷哼了一声,“这个话你也敢说。”
“做我们这行的也硬气,背后没有大哥靠不敢做。”
“那算白说,结账。”金爷一拍桌子,起身就要走。
土宝赶紧服软,“哎金哥,金哥和气生财不要生气。其实我晓得你有不便的地方,不好出头做,对不对?要不然哪里有我们这路走黑市的人饭吃?刚才说硬气那种话是开玩笑的,跟金哥说硬气不要想死了!”
“我也就是和你喝喝茶,晓得晓得行情,没有别的心思。”
土宝点头哈腰地说:“金哥不相信我了。这样好不好?让我看看货,出不出手不要提,我帮你估估值多少钞票没坏处的。”
金爷把土宝带到仓库,金刚打开仓库门,土宝刚刚迈步,金爷一把拦住土宝,“先说好,看归看不要到外头乱说。”
“我懂规矩,金哥带我看货就是相信我,价钱不会乱说的。”
“乱说我也晓得的。”
土宝拍着胸脯保证,“交到我手上放心,大家不吃亏,给你保证是上海滩最好的钱价。”
金刚被金爷留在外面看门,两人进来,打开灯,库里堆了乱七八糟别的东西,到一个角落,金爷掀开帆布。
土宝看傻了,“都是?上海哪里还有介许多西药?”金爷一脸得意,不发一语。土宝扒开一个箱子看了看,再看了看箱子,他脸色有些异样起来,土宝开始找箱上的标签,每只箱子都早已撕去了标签,土宝一无所获。
“值多少?”
“三箱一根小黄鱼,自己算。”
金爷也傻了,土宝摇了摇头,“这批货我吃不动。”
“……为啥?”金爷奇怪地问。
“去年法租界闹得沸沸扬扬,死了一个日本人,还死了仙乐斯的老八。”
金爷看着他,眼里杀气隐隐,土宝毫无察觉,“……金哥是七哥的人,肯定晓得,这批货就是那原来七哥那一批。”
“……你怎么看得出来。”
“我吃这碗饭的,连货头都看不出来早没命了。”
“算了!”
“肯定是算了,但是金哥话说清楚,你要是找别人卖不要把我牵进去。”
“今天你就当没来过。”
“问题是我来过了,也看到了,还是要和七哥说一声,以后我法租界的生意还要靠七哥帮忙咯。”
“啥?”
“不管这批货卖不卖,我看到了就要和七哥说一声,免得以后把我牵进去弄不清爽。”
“我找你来又不是卖货的。”
土宝呵呵一笑,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阴森,“不卖叫我看做啥,你肯定要卖,我肯定要说,相互理解啊,大家都是一家人。”
金爷蒙了,愣在原地,他没想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土宝不再理金爷,匆匆离开仓库。
金爷随后阴着脸出来,对金刚说:“……金刚,闯祸了。”
“啥人闯祸?”
“闯了三个人的祸,我们一年多好日子恐怕要到头。”
“……哪三个人?我带人找他们去!”
金爷喃喃自语,“七哥,料总,天哥,你带一百个人去也没用。”
方嫂和方长青侦察了一圈回到家,平躺在床上。今晚的月亮很亮,透过窗户投在屋子里,夜凉如水。卧室里很安静,方嫂的声音里平静中带着一些绝望,“我们两个动手没有把握。”
“你说是我们没有回来的把握。一枪打不死两枪,两枪不行三枪,想办法接近到他面前开枪。”方长青两眼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那就按你说的。”
“总之不能让日本人开公布会。”
“日本人要开什么公布会?”
“报纸你没看?”
“心乱,没看。”
“在上海筹备新政府。”
“啥新政府?”
“和重庆唱对台戏。”
“……我们明天不回来了?”
方长青沉默了很久,方嫂的眼角静静流下一行眼泪,方长青攥了攥妻子的手,说:“转过去那条巷子动手方便一些,运气好的话能脱身。”
“我们俩从前运气一直不好。”
“不要说了,明天下班过去,等车到巷子就动手。”方长青翻了个身。
“……明天再包一顿饺子。”
“又不吃包也白包。”
“给田丹带回去也好。”
“我们要是回不来,田丹会怎么想?”
方嫂的枕头上洇出来一小圈水渍,不再说话,方长青关了灯,两人陷入黑暗,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上,一辆三轮车驮着一台留声机到了同福里,留声机在三轮车上声音古怪地唱着,车停在小翠家门口,弄堂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看热闹。
老马今天的头发梳得要比往常还光亮些,故意高声唤着:“小翠,叫老胡搬进去。”
陆宝荣伸脖子看着,徐妈妈从自己屋出来,“啥事体介热闹?”
陆宝荣撇撇嘴,“不要脸的老马给小翠弄来一只留声机。”
徐妈妈惊讶道:“哟,介舍得下血本?”
陆宝荣翻了个白眼,进了铺子去,“不要脸。”
徐妈妈往小翠家那边过去,老马把留声机搁好位置,摇几圈手柄,唱片转动,音乐徐徐响起。老马随着音乐轻轻摇摆着,“好听?彭喳喳,慢三步,小翠阿拉两个跳一支。”
小翠正陶醉于音乐,但老马的手搭到腰上,她就尖叫着拍开了。
老马又堆着笑凑过去,“我教你跳舞。”
小翠瞪着老马,“老马你要吃我豆腐!”可这样的神情在老马眼里都是在传情达意,“留声机都给你买了,跳一支舞不算吃豆腐。”
小翠盯着他,“……老马,我不想同你白相了。”
“啥?”
徐妈妈到了门口,“啥东西了,吵都要吵死了。”
小翠腰肢一摆,“吃好夜饭我再同你说。”
老马悻悻离去,徐妈妈走到屋里来,到留声机边上摸着,“哎哟,要多少钞票?”
小翠恢复得意的样子,腻着声音说:“我也不晓得,老马出手。”
“放的啥曲子,听得人骨头都要酥掉。”
“彭喳喳,慢三步。”
留声机的转速慢下来,越来越慢,拖成长音,停了。徐妈妈直起腰慢悠悠地说:“……慢三步,交关慢,慢得气都没了。”
小翠过去摇手柄,留声机怎么也没动静了,气得一跺脚,“死老马,买一只二手货回来骗我。”
“哪里二手货……”徐妈妈又弯下腰左看看右摸摸,看着磨损严重的手柄,站起来下了个结论,“还真是二手货,那也是人家一片心意。”
小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徐姆妈你还添油加醋。”
徐妈妈认真道:“小翠,跟老马白相不是出路,都一年了去同陆宝荣说句话会死啊?”
小翠别过头去,“……他叫我不高兴在先,他怎么不来同我说话。”
徐妈妈叹了一声,从小翠家出去,走到裁缝铺门口,“陆宝荣,听到那边的留声机没?”
陆宝荣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哑着嗓子喊:“唱得比鬼叫还难听。”
“都一年了,你先和小翠说句话会死啊!”
“肯定会死。”
徐妈妈气得站在门口说不出话来,狠狠拍了几下陆宝荣的门板,转身回屋。
昨晚没睡好的还有金爷,一早金爷就到了三角地菜场,正像热锅上蚂蚁似的在马路边转圈,对着金刚咆哮:“你们走开,到马路对面去!不要让我看见,走远点!”
金刚委屈地领四五个混混远远离去,徐天从菜场里出来,金爷迎上去,满脸急躁,“……天哥,你说平时我这个人怎么样?”
徐天点了点头,“蛮好的。”
“还算仗义的吧?”
徐天又点点头,他不知道金爷为何平白无故来跟自己说这个。
“坑兄弟这种事平白无故我是做不出来的。”
徐天不知道金爷到底是什么意思,只顺着他的话点头。
“你一定要理解我,虽然我捞偏门走黑路,但你在我心里最重。”
徐天听着更费解了,“既然说到这句话,在讲正事之前,我也想问问,为什么你总说我重要,我就是老百姓,顶多算你和铁林一个朋友。”
“……这还用说吗?”
“说说。”
“天哥后头那些朋友不是一般人。”
徐天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的意思,苦笑道:“说吧,是不是药出问题了。”
金爷竖了个大拇指,“天哥料事如神。”
“谢谢你这样上心,你要不上心不会介紧张专门跑来和我说,这一年药是拜托你在管,不管出啥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我都领你的情。”徐天诚恳地对金爷说。
金爷激动地拉着徐天的手,“……天哥真是见过大世面,那我就说了。”
徐天不动声色地把手抽离出来,“慢慢说。”
“最近听说西药涨得比黄金还要快。我心想跟股票一个道理,贵的时候出手,钞票拿在手里,等到跌下来再买进,一来一去钞票挣到,药也还是有的。”
“嗯,道理倒是对。”
“我对天发誓,真要卖的时候肯定要来同你说,挣钞票也是你挣,做兄弟朋友的跑跑腿帮帮忙而已。”
“我知道。”
“介么我就找了一个做黑市的朋友帮我看看货值多少,不是,是帮你看看货值多少钞票。哪里晓得土宝认出货是去年七哥和料总打仗那一批,死活不肯做不说,怕找麻烦还要去跟七哥说见到过货了。”
徐天沉吟不语。
金爷觑着徐天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土宝会跟七哥说我藏了一批货,现在想自己卖掉。去年那件事本来七哥就憋了一肚皮火不好朝料总发,现在要知道肯定把火都发我身上,他脾气上来日本人都敢杀。天哥,我个人倒没事,药弄没了以后真没脸再见你和铁林。”
“……那个做黑市的叫土宝?”
“昨天晚上在仓库他说出那句话,我就应该做掉他。”
徐天瞟了金爷一眼,“不要急。”
“天哥脑子灵光,快想个办法。”
“……你去找料总,就说帮七哥盘货,盘出去年还剩下一批在库里,问料总要不要卖,先不要说七哥已经知道了。”
“还要把料总牵进来?”
“料总是要钱,七哥要货,希望七哥看在料总面上把货让出来,反正大头都让过了,到时候料总肯定还是让你卖,我们再想办法。”
“七哥要是不肯呢?”
“再回来跟我说。”
“我现在就找料总,弄不好土宝已经跟七哥说了。”金爷急得直搓手,“……天哥,你不怪我吧?”
“就是麻烦金哥嘴再紧点,不要把我牵进去,这样大家都没回旋余地。”
这句话在金爷听来像是威胁敲打,金爷脊背一凛,正色道:“我错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徐天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也可能坏事变好事。”
金爷没听清,“天哥说啥?”
徐天笑了笑,说:“没啥,快去吧,辛苦了。”
两个法国警官离开巡捕房,一群巡警送到门口敬礼,直待法总上了汽车离开。大头和麻杆跑回来,看到铁林靠在椅子里玩一枚银质奖章。
“铁公子,这种奖章法国人自己都得不到,你倒当角子转起来玩。”大头大惊小怪地说。
铁林的脚架在桌子上,一顿一顿地晃着椅子,轻描淡写地说:“拿到当铺里也不值几个钱。”
“法总亲自来给你发奖,一点也不知道感激。”
“我给老百姓当差,也不是给法国人当差。”
“可我们吃法国人的饭。”
铁林打了一下大头的帽檐,“我们吃老百姓的饭,懂不懂啊你。”
麻杆给铁林沏了一杯水,小心地搁在他面前,“铁公子当了捕头不要亏待兄弟们。”
“也没说叫我当。”
“早晚的事,我们麦兰的捕头一直空着,不是你还有谁?”
麻杆跟大头配合着,“现在料总也管不到铁公子了,发奖章都法总亲自来。”
大头用胳膊肘拐了一下麻杆,“不要瞎讲,料总摁死我们像摁死一两只小蚂蚁。”
铁林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悠悠地道:“随便说,不要紧。”
老料与武藤等几个日本军官在大三元包房里吃饭,武藤假模假样地道:“下次请料总吃日式料理。”
老料赶紧客气道:“很好吃,我在虹口吃过几次,很好吃。”
“今天晚上料总是以私人身份参加,还是总华捕身份?”
“华捕身份不太方便,但我内心是十分拥护新政府公布筹备的,并且希望能在新政府出一份力,无论是明里暗里料某都愿意效劳。”
“料总出力一定会对治安有所贡献。”
“在上海滩三十多年黑白两道都是朋友,武藤先生尽管放心。”
有手下进来和老料耳语,老料朝武藤躬身道:“武藤先生失陪一下,出去说几句话。”
金爷站在走廊里,来回徘徊着,他的身周都是日本便衣,心里面忐忑不安。老料出来,反手合上门,“啥事体?”
金爷点头哈腰地说:“小事,就几句话。这几天盘了盘七哥的货,还有去年剩下来的一批,是西药值不少钱,我已经找人看好了,所以特地过来说一声,要不要变成黄鱼给你拿过来。”
老料换了副语气,拍了拍金爷的肩膀,“好啊!兄弟有心。”
“那我就去办了。还有点小事,万一七哥晓得了怎么办?”
“他晓得最好!自从去年三井那件事之后他就不买我账,按说他老早就在阎王殿里了,能活到今天是运气,还以为自己是大亨。”
金爷为难地说:“毕竟我在七哥手底下做事。”
老料心思还挂在屋里的日本人身上,敷衍地抛下了一句,“你帮我做事晓得!他要是再说话,你就说我叫他好早点去死了。”
金爷犹犹豫豫地说:“……真说啊?”
“日本人就在房间里,他杀了日本人还活到现在,都是我给他面子,再为一批货多嘴,你说他好不好去死?”
“晓得了……”
老料深深地看了一眼金爷,“你是自家兄弟。”
金爷打了个哈哈,心里还是一团乱麻,“料总,我心里有数咯。”
药店后库里,方嫂在包饺子,饺子已经包了好几屉了。方长青从前面过来,看着妻子的背影,自己心里也跟着酸涩,轻轻走过去按住她的手,哑声道:“不要包了,田丹都觉得奇怪了。”
方嫂头都不抬,推开方长青的手,包饺子的动作没有停下,“奇怪也没以后了。”
“你怎么这么没信心呢!”
“我包饺子心定。”
“以前你不是这样。”
方嫂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方长青,眼睛里隐隐有泪光闪现,“上一次行动都过去两年多了,还不许我有些心慌?”
方长青低声嘶吼,“我告诉你,田丹要知道,你清楚我会怎么办!”
方嫂的泪顺着腮边滴落,“怎么办?灭口?我们等下去灭自己的口了。”
方长青发愁地看着妻子,方嫂抹了抹眼眶,低声说:“……莫名其妙过了两年好日子,还不如从来没有呢……等下我回不来你也要回来,宁可我和武藤同归于尽。”
方长青也开始眼圈泛红,走到前柜对田丹说:“田丹,你下班回家吧!”
田丹意外地回过头,对方长青笑了笑,“这个时间还有客人的。”
方长青强颜欢笑,“我和你嫂子在这里就好了。”
“没关系,你们在后面说话,我在前面。”
“我们没什么话说。”
田丹觉着方长青有点奇怪,她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疑问说出口:“长青哥你们这些天是不是有什么事,如果要我帮忙,我愿意的。”
“……你帮不上,下班就好了。”
“噢,明天照常来?”
“为什么问这个?”
“我怕你们有事,问一问。”
方长青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点了点头,“照常……”
田丹脱了白大褂,换上那双徐天买的鞋子,拎上包,方嫂一直在包饺子没有回头。田丹对着方嫂的背影说:“方嫂,我走了。”
方嫂偏着头抬了抬下巴,示意田丹,“那里一包给你带回去,没有肉了,蔬菜饺子。”
田丹过去拎起来,微一颔首,轻声道:“谢谢方嫂。”
“早点和徐先生在一起,等得我都心烦了。”
田丹觉得方嫂也有些奇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刘唐把你扔下死到哪里都不知道,这件事主动和徐先生说一说,你不说男人心里也知道,他那个人文里文气不会先讲,你们俩要耗到什么时候。”
田丹愣在那里,方嫂不再理她了,低头包着饺子,再也没有回头。田丹一边琢磨着一边从药店出来,发现原来摆着的那盆植物没了。
田丹又推门进去,“方嫂,那盆花没了。”
方嫂的声音从后库传出来,“在里面,你走吧!”
田丹带上门,狐疑地离去。田丹回到同福里,愈发觉得心神不宁,徐天也是心事重重,三个人围在桌边吃饭,房间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外面响着小翠那台转速不匀的留声机。
徐妈妈撂下筷子,抚着胸口,“哟哎心都要跳出来了,死老马也不给小翠买一台新的。”
徐天田丹俩人只顾低头吃饭。徐妈妈看这两个人都没反应,推了推徐天,“做啥?你们俩有心思啊!”
俩人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徐妈妈满腹怀疑地看着他们俩,“……本来还是说说,一说没有看你们两个都有心思,瞒不过我眼睛。”
外面停了片刻的留声机又响起来,徐妈妈终于忍不住了,从椅子上弹起来,“哎哟烦得嘞!我去叫他们打麻将,比鬼哭狼嚎要好,天儿你洗碗啊!”
田丹连忙说:“我洗。”
徐妈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穿上外套出门。田丹看着徐天的表情,问道:“你有心思?”
“没有。”徐天夹了一筷子菜,回避着田丹的眼神。
田丹鼓了鼓脸颊,小声说:“肯定有。”
“……白天金哥找我说了点小事,我脑子里在想。你呢?”
田丹叹了一声放下筷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心里发慌。”
徐天紧张地问:“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这几天长青哥和方嫂蛮奇怪,昨天原来说是进药,铁林看见他们两个坐黄包车去公共租界。今天又叫我早下班,方嫂包了好多饺子,说话语气好像以后不再见面一样。”
“可能你多心了。”
田丹重新拾起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米饭,“可能是。”
“他们跟你说什么?”
“……主要是方嫂的话。”
“方嫂跟你说什么话?”
“……我想想再同你讲。”
“她的话你还要想。”
“她要我讲我的事。”
田丹敛眉垂首,“我的未婚夫叫刘唐,第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是去找他的。”
“……那怎么回来了?”
“我告诉你没赶上飞机,实际上他扔下我自己走了。”田丹说到此处,仍旧心情很低落。
“扔下你?”
“就好像这样面对面,他说你回去吧,谁让你来得这么晚。”
“后来也没写信?对不起,我不该问。”
田丹努力平复心绪,“没有信,第二天听收音机,他那架飞机好像被日本人打下来了。”
徐天听罢,许久没有说话,田丹的头微微低着,眸中含泪的表情格外引人怜惜。徐天凝视着她的侧脸,想要安慰她,张了张口,又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贫瘠无力。家破人亡,爱人背叛,个中伤痛岂是他短短几句话就能化解。他回忆起那次在红宝石再次相遇时,她疲累却强颜欢笑的表情,徐天只知她是因为丧家之痛,却不曾想到她先前还遭受过这样的抛弃,徐天越了解田丹的过去,便越是心疼她。
夜很静谧,徐家堂屋里也静悄悄的,不远处小翠家里响着吱吱呀呀的留声机。徐天无声地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