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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金爷翻来覆去的没睡好,刚睁眼就催着让人叫车往柳如丝家去。金爷往黄包车上一坐,突然生了一种把全上海都踩在脚底下的豪迈感,这滋味让金爷如沐春风,即使是在车后小跑着的金刚也昂首挺胸。

柳如丝住在一栋小洋楼里,前门临街后面有院。金爷下车摁门铃,梳着两个麻花辫的女仆萍萍开了门,露出一个脑袋,警惕地瞅着金爷,“找啥人?”

金爷整了整自己新买的行头,中气十足,“柳小姐在不在。”

柳如丝出现在门里,诧异了片刻,“你来干啥!”

金爷咧嘴一笑,“和柳小姐说几句话。”

柳如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心中狐疑,“就在这里说。”

“这里不方便。”

“我刚起床,你进来更不方便。”

金爷瞅着柳如丝匆匆裹就的大衣下面露出的一抹肤色,面上有些不太自然,“……老八的档子都归我管了,以后我们是自己人了。”

柳如丝看到了他的眼神,冷哼一声,将大衣遮得更严实,“……你真行啊!”

“跟你说过的话我肯定做到。”

柳如丝语气很不屑,“差远了,不还是做奴才。”

“一步一步来。”

柳如丝又瞥看了他一眼,“说完了?恭喜恭喜。”说完转身往里走,消失在金爷的视线里。

金爷讪讪笑了,冲里挥挥手,“晚上过仙乐斯去看你啊!”

萍萍关上门,金爷回身,看两个混混和金刚的神情,觉得自己有些丢人,金爷又恢复了刚才的派头,“去总捕房!我跟料总有事。”

柳如丝坐在梳妆台前喃喃自语:“什么脏东西也配按我的门铃……萍萍!”萍萍走过来,站在柳如丝身后,“小姐。”

“我们这里是不是归麦兰捕房管?”

萍萍不明白柳如丝的意思,柳如丝放下一个剔透的香水瓶,“我说如果遭贼挨抢了。”

萍萍“啊”了一声,“谁敢抢你啊小姐?”

柳如丝扬了扬脸,“跟你说不明白!……去一趟麦兰捕房找一个叫铁林的巡捕,就说我们家遭贼挨抢了,让他过来查查看。”

萍萍点了点头。

“记住叫谁了?”

萍萍认真地答道:“麦兰捕房的铁林。”

“他叫不过来,你也别回来。”

萍萍“哎”了一声,忙不迭地出门,柳如丝开始挑衣服。萍萍到麦兰捕房扑了个空,又跟大头问了路,千辛万苦找到铁林家门口,铁林宿醉未醒地出来,头发乱糟糟,眼睛通红,吓了萍萍一跳。

“你找谁?”

“我,我找铁林。”

铁林揉了揉眼睛,“我就是。”

“我家遭贼挨抢了,小姐叫你快去!”

铁林打了个哈欠,“啥乱七八糟的!我停……我休息不当班。”

萍萍特别认真地说:“家里被偷被抢了,就找你。”

铁林的脑筋有点转不过来,“你怎么找到家里来的?”

萍萍着急地跺着脚,“你到底是不是巡捕!”

“……是啊。”

“是就跟我走。”萍萍不由分说地就拉着铁林往外走,铁林“哎哎”两声,又返回去拎了件棉衣披在身上。

柳如丝在里屋,外头传来开门声,“小姐,铁巡捕来了!”她摊了一床的衣服,想了想,还是将衣服全部拢进柜子,决定穿一身睡衣。

柳如丝风情万种地走出去,铁林看到是柳如丝,又看了看她的衣服,有点傻眼,他挪开目光,满脸不自然地道:“……你啊?”柳如丝朝沙发努了努嘴,“坐。”

铁林站着不动,“抢还是偷?现场在哪里,不要动。”

“你看我这儿什么最值得抢。”柳如丝顾自坐在沙发里,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小腿,白得炫目。

铁林双手抄在兜里,也不看她,不冷不热地问:“什么?”柳如丝换了个姿势,小腿全部暴露在空气里,“我啊!”

“你不是好好的?有人威胁要绑架你,谁?不可能,谁跟七哥过不去。”

“我跟七哥没关系。”

“那到底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就请你过来坐坐,喝杯咖啡。”

铁林很无语,转身就要走,柳如丝出声挽留他,“上次在仙乐斯你帮我出头,我心里感激,还从来没人那样帮过我,”柳如丝站起身,身段妖娆,“你喝什么咖啡?”

铁林背着身子扭过头看柳如丝,“我啥时候帮你出头了?”

“在七哥办公室,你来接一个姓徐的先生。”

铁林又把头转过去,“想不起来。”

“我记在心里。”

铁林小声嘟囔:“吃饱饭撑的,没丢东西叫什么巡捕啊?我走了!”铁林说走就走,柳如丝完全没反应过来,铁林走到门口又转过身,“你穿这么少不冷么?我捂好棉衣都冻得要死。”

大门“咣”的一声被摔上,屋里剩下萍萍和柳如丝,萍萍觑着柳如丝的神色,“……小姐要不要我给你去拿件衣服?”

柳如丝还盯着那扇被摔上的大门,“这种人我就没见过。”

萍萍安慰柳如丝,“我们不理他。”

柳如丝转身进屋,“比那些像苍蝇一样的男人好一万倍。”


金爷到总捕房扑了个空,打听到老料在大三元,又带着金刚奔到了大三元。包房里,老料和几个士绅模样的人在喝茶。茶房敲了敲门,“料总,外头有个姓金的先生找你。”老料一时想不起来,“姓金?”

金爷伸进半个身子,老料回过身,客气地朝几位士绅说:“几位改天再说话,我谈点公事。”

几个人拱手而去,金爷进来,老料换了副语气,不大热络,“坐,喝茶?”

金爷不敢坐,“我怎么好喝料总的茶。”

“这么能干的人,喝几口茶算啥?”

金爷小心翼翼地坐在离料总稍远的地方,喝了一口,“真好喝。”

“来说老八的事。”

金爷装糊涂,“老八啥事体?我不晓得。”

老料看着金爷,笑起来,“老七要有你一半才干,都不是今天这个局面。”

“料总,我是来替七哥跟你商量那批货的事情。”

“我已经说过不想帮他圆这个场了,但你来讲情,我听听。”

“那批货我没有看单子,看了也不领市面,七哥说值几十万应该不会乱讲的,日本人那边还是要靠料总,我瞎猜猜啊,料总先不要生气。”

“说。”

“这批货来去对七哥不是生意,对料总肯定是一桩生意,货到日本人手里料总要有好处的……”

老料没说话,神色也没有变化。金爷观察着老料的神色,一边斟酌着一边说:“……原来好处你和三井怎么算我不晓得,算多少七哥想不通也做不成,除非日本人真到法租界来明抢。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三井死了,他那份货单子在总捕房,日本人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货。料总要是相信我,我死活说通七哥一分钱不要把货让出来,料总再说个数目,我把货到黑市卖掉一些给你换成金条,剩下的料总面子十足送给日本人,这样大家都过得去了。”

老料半晌才说话:“……老七会答应?”

“他不答应也要答应,料总才是法租界大佬,七哥一时气头上,我慢慢帮他明白。”

老料比画了一下手指。

金爷点了点头,“八根,小黄鱼,晓得了!”

老料笑了,拍了拍他的肩,“事情办好常常到大三元来坐。”

金爷笑得很谦虚,“来不来大三元都要把事情办好的。”

老料靠回沙发上,放松下来,笑道:“……有出息。”

金爷在菜场门口等着徐天出来,徐天看金爷后面还跟着两个小混混,这架势让他愣了愣。

“天哥……”金爷搓了搓手迎上去,又转头跟小跟班们说:“你们到马路对面去。”

金刚和两个混混离开,徐天问金爷:“酒醒了?”金爷面露惭色,“睡一觉就好,没喝醉。”

“什么事?”

“顺道过来和你说几句话。”

“进去说?”

“就在马路上说几句,我还要去仙乐斯。”

徐天看了看对面的金刚和混混。

“我现在帮料总和七哥做事。老八和三井死都是因为一批货,七哥和料总要一个中间人,他们答应我把这批货摆平,以后老八的档子归我管。”

徐天点了点头,“噢,好事。”

“天哥你是明眼人,啥都瞒不过。我是捞偏门走斜路的,以前在铁林那里好多事你也没有点破,我心里十分感激,现在我和铁林结义了,那和他就是亲兄弟一样,我心里有一杆秤,内外有别好坏分得清。”

“金哥何必要跟我说这些事。”

“我一点也不赌气,天哥你经过大世面,好比一条龙藏在法租界过老百姓日子。”

徐天摆了摆手,眼角下垂,“胡说八道,你们才是龙。”

“我最多是条泥鳅,我晓得天哥不大看得起我……”

徐天急急地又摆着手,“真的没有。”

金爷说得真诚,“天哥要是看得起我,我心里反倒不舒服了,人都要讲来头的,你的来头你是不想说,我没有啥来头只好拼命往上爬,有时候我都看不起自己。”

徐天被他说得很不舒服,赶紧打断他,“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和铁林都是好朋友,再说下去我要请你吃饭了。”

“那批药的事,我想办法弄好,天哥再请我吃饭。”

“什么药?”

金爷窥着徐天的反应,慢吞吞地说:“那天喝多了躺在铁林床上,你们在外面说的话我听到几句,三井要的那批货里,有天哥朋友的货?”

徐天有些意外,思考了一瞬还是应了下来,“……是。”

“那些货说白了不是强霸来的,就是打仗死了货主没人领,正好七哥和老料让我办,天哥你把仓库货位吩咐给我,我想办法留下来。”

徐天斟酌着,脑子飞速转着,“……你倒是有心。”

金爷看着徐天的表情,笑着说:“没心怎么做兄弟。”

“货留下来,料总和七哥会不知道?”

“他们又不到仓库去,再说料总要吃小黄鱼,七哥肯定赌气两眼一闭当货全部没有过。”

“……晓得了,仓库货位回头还要再叫铁林去单子上看看,等弄清楚了麻烦你。”

“尽快啊!噢对了,天哥放心我一句不会同别人讲的。”

徐天点了点头,一直看金爷走远,他有点担心。他始终觉得金爷不会无缘无故帮这个忙,却又一时找不出他的破绽。徐天只能顺着金爷的话往下说,这批货太重要,这次错过了机会,怕是再也无法完成这个任务,徐天叹了口气,看来只能随机应变了。


同福里,四个工人托着一张新床小心挪动,徐天在边指挥边帮手,小翠老马陆宝荣一众人在看热闹,床终于进了屋。徐妈妈跟在后头,嘱咐着:“往楼上搬小心一点啊!”老马凑过来,“徐姆妈,新床给谁睡啊?”

徐妈妈指了指楼上,“田小姐自己买的床,原来阁楼就两块木板子。”

“那是要长住了。”小翠也探头探脑地看。

“长住多一份房租,陆宝荣你说是不是?”

陆宝荣缩了缩脖子,转身进屋,“跟我有啥关系。”

“这些天你老是像吃火药一样,到底谁让你不开心?”

老马嘿嘿乐,“他身体不好,要吃中药调一调。”

小翠扭开去。

田丹小心地指挥着工人把床放好,几个人收了田丹的工钱离开,徐天上来仔细地看了看,笑着说:“刚刚好。”

田丹从手包里拿出两样东西,盈盈笑着,“给你。”

徐天眨了眨眼睛,“啥?”

“说好要谢谢的。”田丹声音软糯,认真地看着徐天。

徐天接过来看,是两张戏票,也笑了,“真请我听评弹啊!”

“不愿意去?”田丹唇角漾笑,故意逗徐天。

“不要告诉姆妈,要不然问东问西。”

田丹会意地抿了抿嘴,“晓得。”

楼下传来徐妈妈的声音,“天儿,床放好了?”

田丹走到房间门口,朝楼下喊:“徐姆妈你上来看看。”

徐天侧身下了楼,同田丹对视一眼,两个人因为有了共同的小秘密而显得更加默契。


金爷站在仙乐斯二楼办公室的大玻璃窗前,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下面歌舞升平,柳如丝光彩照人。

七哥进来,金爷立即恢复恭谦的样子。“赌档那边不管,跑这里干什么?”

“我见了料总,货的事要赶快和你说一下。”

“老料怎么说?”

“……料总没有松口,说不想管了。”

“那正好我卖给别人。”七哥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坐在沙发上。

“七哥,料总本来明明跟日本人有好处的,现在不管不是好事。”

七哥抬头瞥看他一眼,“……有多不好?”

“料总说老八虽然一命抵三井一命,但日本人认定三井是因为那批货死的,现在就算把货白给日本人,谁出头谁以后的日子不好过,算是结仇了。”

七哥沉吟着。

“料总他不愿意跟日本人结仇。”

“他根本就和日本人是一头的。”

金爷为难道:“这我也不好说。”

“老八到底怎么死的?”

“自杀。”金爷早有准备,对答如流。

“我问你到底怎么死的。”

“……这件事只有七哥和料总知道。”

“你再去找他。日本人这根线是他牵来的就要牵到底。吃好处的时候把我放一边,有麻烦的时候还想把我放一边。既然老八那条命他有份,那三井的命他也有份,他要不出面交货摆平,索性大家一起跟日本人撕破脸。”

“我原话去向料总说?”

七哥烦躁起来,朝他低声吼:“你不是说能办好吗?”

“……这么大一批货,我本来想七哥这边多少要弄点钱。”

“还弄个屁!一千两千不够我恶心的。”

金爷心里石头放下一大半,唯唯诺诺地应了,“我再去说。”金爷从办公室里出来,立马换了副样子,步履轻盈穿过仙乐斯后台,一切都按照他预想中发展。

侍应生恭恭敬敬的,不复当初要小费的样子,“金哥。”

金爷停下来,爱理不理的样子,侍应生见他不理会,脸上笑意又带三分,接着说:“柳小姐请您到她的化妆间。”

“……在哪里。”

侍应生引金爷到一扇门边,弯着腰说:“金哥,以前不周到的地方多包涵。”

金爷看了他一眼,满意地笑了,“自己兄弟不客气。”侍应生笑意更盛,替金爷推开了门。

柳如丝的化妆间里金碧辉煌,甚至能与楼下大厅的装潢媲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爷从未闻过的香水味道,墙上挂着的演出服闪着亮闪闪的光,温香软玉的化妆间让金爷有些晕,一时间不知道要先迈哪只脚。

柳如丝坐在梳妆台后面,蓦然出声,“……我唱歌的时候看见你在上面。”

金爷调整了下,争取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轻浮,“柳小姐太漂亮了。”

“把门关上。”

“还是开着好。”

“……为什么?”

金爷还是站在原地,“七哥就在楼上,万一要误会了不好。”

柳如丝从梳妆台后面溜达出来,高跟鞋踩在长绒地毯上无声无息,她唇角笑意若有若无,站在金爷身边,呵气如兰,“货,你不是要养我吗?”

金爷硬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这个话是真的,凭良心。”

柳如丝又凑近了几分,在他耳边小声说:“那天你走之后我想了想,好像不应该把你拒之门外,有一天你做了仙乐斯的老大,哪里还有我的活路。”

“这个话不能乱说,能给七哥做事已经心满意足了,柳小姐千万不要到七哥面前说我的坏话。”

“你放心,我就是一个女人,谁强我在谁的屋檐下面挣钞票。”

“我这只屋檐小,随时给柳小姐撑牢。”金爷犹装镇定。

柳如丝的一只手抚在金爷肩上的褶皱,低声说:“现在屋檐小,谁知道以后会变多大,前一段金哥还喝酒都付不起钞票呢!”

金爷脑子里乱哄哄一片,晕乎乎地说:“现在也不宽裕,交到我手里档子都是七哥的,我帮七哥管一管。”柳如丝后退了一步,手也拿开了,手臂环在胸前,饶有兴致地打量他,“跟和我跳舞那次你好像变了个人。”

金爷讪讪地笑着,柳如丝靠在梳妆台上,媚眼如丝,“是在这里拘束对吧?我请你吃个饭,算向你赔罪。”

“就我们两个人?”

“大三元。”

“要不要跟七哥说一声?”

柳如丝笑着看他,“你是希望我说一声,还是不说。”

金爷犹疑着,不知道柳如丝忽然转变的态度,是不是来自七哥的指示。柳如丝哪里知道他的盘算,盈盈道:“那就把麦兰捕房你那个巡捕朋友一起叫上,三个人吃饭,七哥知道也没话说。”

金爷点了点头,“那就好了。”

“说好我请客。”

金爷咧嘴笑了,“好!”

药店里,方嫂正在教田丹包饺子,面粉面板饺子馅摊了一桌子,方嫂的动作熟稔而有技巧,包出来的饺子个个模样端正。方嫂伸头看了看田丹的成果,笑着说:“比上次包得像样多了,带点回去,让徐先生也尝尝。”田丹的动作依旧很生疏,“谢谢方嫂。”

“我和长青到上海七八年了,平时做药店忙里忙外的,也只有逢年过节包一次饺子感觉还有一点家的样子。”

“长青哥呢?”

“在楼上也不知道干什么。”

田丹把饺子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着,随口说:“方嫂,你们俩也不想有个小孩?”

方嫂突然沉默了,田丹过了几秒钟发现没人回应她,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顿时涨红了脸,赶紧说:“对不起。”

方嫂低着头说:“现在没这个心思了,有过一个。”田丹看方嫂的神情,不再往下问了。方嫂的脸色很凝重,语重心长,“……记住方嫂的话,什么时候都要好好过日子。人没有家,做事心里没着没落,如果有个家就算要出去打仗拼命,也知道为啥拼。”

“打仗拼命?”

“外面半个中国都在打仗。”

“前方那些战士打仗是为国家。”

“国家不就是家?没有一个一个的小家,哪来的国家。没家的人为什么打仗,为什么去拼命?赶快成个家,今天不晓得明天的,白白浪费日子。”

田丹听了这话,心里头没来由地又酸涩起来,摇头苦笑,“我还能有家吗……”

“都跟你说过了,只要心里愿意,同福里徐先生那边不就是一个家?”

田丹低着头,把饺子一个个摆好,“……饺子拿回去要煮多少时间?”

“用开水煮,等到都浮起来,再滚五分钟就熟了。”

田丹喃喃地重复着方嫂的话,方嫂忍不住打趣道:“哎哟,看你这么上心的样子,你还真是喜欢他!”田丹羞涩地笑了,方嫂又说,“你要真的这么喜欢他,真得试试他。”

“你以前试过长青哥吗?”田丹微俯着上身,好奇地看着方嫂。

“那当然了,你不试怎么能知道呢。他要想跟你在一起,他得舍了命地对你好,光油腔滑调可不行,得把你的话当圣旨,记住了?”

田丹茫然地点了点头,旋即开心地笑着。


徐天回到屋里,拉开抽屉取出几张存折债券之类的东西妥帖地放在内兜里,运送那些药品,肯定需要很多的资金,自己的这些钱不过是杯水车薪,还需要想其他的办法。他又把屋里挂着的画摘下来,从相框里摸出姆妈藏在自己这里的钞票,笑嘻嘻地走出房间,凑到堂屋里做打扫的姆妈身边,貌似无意地说:“姆妈,今天发卡蛮漂亮的哦。”

徐妈妈一听他这副语气,立马警惕起来,“你做啥?”

“哎呀我就看看,什么时候买的呀?”

徐妈妈啧了一声,“有事你就说,东扯西扯的做什么啦!”

“家里的钱你那里还有多少?”徐天被姆妈识破了,嘿嘿一乐。

“不是都在你房间放着。”

徐天朝姆妈做了个了然的表情,“我知道的,你那里也有。”

徐妈妈戒备地看着他,“你要做啥?”

徐天快速地眨了眨眼睛,伸出手,“给我一些我有用场。”

“多少?”

“越多越好。”

徐妈妈瞪起眼睛,“啥用场?”

“我一个朋友有门路买债券。”

“涨头大?”

徐天点点头,打了个响指,徐妈妈看了一眼楼上,轻声问:“跟田小姐没关系吧?”

徐天抗议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徐妈妈了然地看了他一眼,“我去给你拿,要牢靠啊!”

从菜场出来,徐天直接去了铁家,站在门口敲了敲门,“铁林。”铁林埋着头在写写画画,看见徐天赶紧起身,“天哥!”

“铁叔呢?”

“在屋里睡,你来帮我看看。”铁林把徐天拉到桌前。

“什么?”

“大头他们过来说的,这几天停职闷在家里快闷出毛病了。”

徐天瞟了眼桌上的东西,赶紧把头转到一边,“我不看。”

“那你听听,房子三年没人住,壁橱放一具尸体都烂了,隔壁邻局闻到气味报警,柜子里樟脑丸衣服好好的都没动,房东三年不在上海,回来才晓得这件事情。”铁林不管三七二十一,噼里啪啦说清了来龙去脉。

徐天把一张纸从兜里掏出,又掏出了一个小纸包,一起放在桌上,“这是我朋友那批药品的仓库货位,这些钱可能不够,算定金。你一起交给金哥,谢谢他把药品转个仓库放好,以后我要能凑足钱再……”

铁林听乱了,赶紧打断他,“怎么回事?”

“七哥和料总托金哥做中间人处理那批货,金哥那天在这里听见我和你说药的事,他专门到菜场来说要帮忙。”

“……金哥怎么没跟我说,老料和七哥找他做中间人?”

“他说的。”

铁林摇摇头,“我不相信。”

“我相信。”

“真的!为啥?老八一死金哥倒上位了。”

徐天愣了愣,“……金哥有事做也不是什么坏事。”

铁林的思维很简单,“那倒是,兄弟朋友的事就是他的事,钱就不要了。”

“一定要的,要不然金哥也不好办。”

“你怎么不自己给他。”

“你们俩结义兄弟,你的面子比我大。”

“他都跑到菜场自己跟你说了。”

“你出面比我出面要好,还有那天酒喝多了,之前我帮朋友运药的事就不要到处乱说,金哥那里也没必要说。”

铁林其实也不明白徐天为什么这么别扭,索性应承下来,“晓得!一句也不说。”

“我走了。”

铁林赶紧把他拉住,又央求他,“哎,天哥这个案子你帮我看看呀!”

徐天头都没回,“……房子三年没人,衣柜里的樟脑丸早挥发掉了,房东根本就在家,和那具尸体有关系。”

铁林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徐天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头问他:“铁林,老八死那天金哥在干啥?”

“他正好在捕房,门底下流出来的血还是他先看见的。”铁林还沉浸在刚才的案子之中。

徐天沉吟着。

“天哥你问这个做啥?”

徐天拍了拍他的手,“药品的事,你跟他说千万要牢靠,做不成就算了。”

铁林“嘿嘿”一笑,“放心。”

徐天消失在门外,铁林埋头看桌上的东西,嘴里嘟囔着:“……樟脑丸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想到!”

徐天又从门外回来,探了个脑袋说:“要真是那个房东杀人,告诉我。”

铁林看着徐天笑了,笑得贼兮兮,“你嘴上说不管,心里还是有瘾头。”徐天没搭理他,自己离开。铁林又研究了一会儿,起身拎上外套,朝里屋喊,“爸,我去捕房一趟。”

老铁在屋里大声喊:“都停职还跑去做啥?”

“明天就上班了,大头的案子破了我去告诉他。”

老铁从里屋瘸出来,正色道:“两句话,你给我听进去:你破的案子明天上班自己办,功劳为啥送给大头?第二句话,刚才徐先生说话我听见了,他做人牢靠,你那个结拜兄弟多留个心,不要掏心掏肺。”

铁林不以为然地穿着外套,“不掏心做什么兄弟,你也有结拜兄弟。”

老铁白了白他,“你看见老料跟我掏心掏肺了?”


方嫂看见田丹拎着饺子消失在巷子口,转身回屋上楼,对方长青说:“饺子下锅了,马上能吃。”

方长青正在擦枪,卸开的枪边列着一排子弹,“田丹走了?”

“走了,你把我那支也擦一擦。”

“擦好了,你试试。”

方嫂将手上的面粉往围裙上擦了擦,接过较小的一支,熟练地摆弄了一下,又放回去。方长青“哎哟”了一声,不满地说:“你看你,刚擦好又把面粉弄上去了。”

方嫂不在意地说:“哎哟你这擦来擦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拿出去用。”

方长青仔细地用软布擦掉面粉,“到用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快下来吃饺子。”


田丹经过同福里,看见小翠和老马有说有笑,戴着个新帽子经过裁缝铺,进入老马的铺子,陆宝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肠子不知道第几百次悔青了。

陆宝荣貌似无意地从老马的剃头铺前路过,看见小翠坐在老马的剃头椅子里,老马站在她身后,照着镜子抚弄小翠的头发。陆宝荣在铺子门口转了一圈,含恨而去,小翠从镜子里什么都看见了,唇边笑意渐扩,同老马说话的声音愈发娇媚明亮。

徐天经过同福里,走进徐家,听见厨房响动,偷偷撩开帘子一看,看到厨房里田丹正往锅里倒热水,然后小心地将饺子一只一只下到锅里,徐天没有惊动她,轻手轻脚地回自己房里。


柳如丝照着包房里的玻璃打量自己,她今天的打扮清丽朴素,淡色旗袍,唯有袖口领口上缀着一圈暗金色的线,头发也刚刚去大世界做过的,精致又不刻意,连身上的香水都是左挑右选过的。柳如丝坐在包房里,一颗心提到高高的,突突直跳,她忍不住笑话自己,居然为了一个小巡捕失了神。

柳如丝坐立不安,起身在包房里走来走去,正在胡思乱想时,萍萍推开包房的门,“小姐,金爷和铁巡捕来了。”

柳如丝回身,言笑晏晏地对着来人道:“菜都上了,让请客的人等这么久。”

铁林瞟了柳如丝一眼,眼睛立即便在菜上了,“有酒吗?”

柳如丝看到了铁林的反应,扬了扬下巴,吩咐道:“萍萍去要一瓶酒。”

铁林也不拘束,自己拣了张椅子坐下,“为啥请客啊?”

金爷还站在原地,眼睛扎在柳如丝身上拔都拔不出来,“主要是柳小姐开心,想和我一起说说话。”

铁林率先拾起了筷子,“那我就是陪客了,你们说话我吃。”

柳如丝看着铁林却对金爷说:“……金哥,坐我旁边。”

金爷骨头都酥了,铁林还是自顾自地埋头狂吃。


徐家母子大眼瞪小眼坐在桌边等了好久,徐天终于忍不住,就要起身,徐妈妈一把把他按住,冲他使眼色,“田丹特意告诉我们不要动。”

徐天伸脖子往厨房看,小声说:“捞饺子这么慢?”

“她哪里来的饺子?”

徐天摇摇头。徐妈妈也忍不住了,冲着厨房喊:“田丹要不徐姆妈帮帮你。”

田丹不好意思地走出来,将两盘饺子放到桌上,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都煮破了。”

徐天和姆妈沉默了,又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徐天朝姆妈眨了眨眼睛说:“……饺子不是就应该破开来吃吗?”

“我不晓得,”徐妈妈茫茫然地看着徐天,徐天在桌子下碰了徐妈妈一下,徐妈妈忙不迭地说:“对啊,不破开都不晓得把什么东西吃到嘴里去了。”

徐天认真无比地说:“这样又有菜又有面,吃得清清楚楚。”

田丹笑起来,眼睛里还闪着泪花。徐妈妈把她拉到桌子前坐好,“快来一起吃。”

徐天用筷子夹起一个,饺子皮碎得夹也夹不住,吃到嘴里只剩下一口饺子馅,吞下去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从哪里买来的饺子?”

田丹垂着头,“我和药店的方嫂一起包的……”田丹的话里有哭音,娘儿俩不说话了。

徐妈妈另起话茬儿,“天儿,债券买好了?”

徐天马上接过话来,“买好了。”

“在哪里,拿来看看。”

“存在朋友手里。”

“这大一笔钱交出去,没有凭证回来你也放心。”

“放心的。”

徐妈妈嗔怪的看着徐天,“我不放心。”

徐天示意母亲看看田丹,徐妈妈啧了一声,“你不要岔开话,问你把钱拿出去做啥了?”

徐天发现田丹的情绪愈发低落,无视了姆妈的不依不饶,“田丹,你怎么了?”

田丹抬起头抹了抹眼睛,鼻尖眼圈都通红,“徐姆妈徐先生,谢谢你们!除了爸爸妈妈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这里真像一个家。”

徐妈妈愣住了,旋即笑着抚田丹的后背,“……什么话,本来就是家,你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徐天瞟了母亲一眼,徐妈妈回瞪徐天,“看啥?你心里高兴了!”

田丹破涕为笑,看着徐妈妈,“刚才你们说钱的事,要是不够,我这里有。”

徐天赶紧摆手拒绝,“不用,够了。”

徐妈妈帮腔说:“徐天外头和朋友做生意,哪能用你的钱。”

田丹看了看徐天,又看了看徐妈妈,两个人眼睛里都明明白白写着关切,心头一暖,又差点落下泪来。

吃罢晚饭,说过闲话,三个人要各自歇息去了,徐妈妈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看着田丹上了楼,拉住要往卧房去的徐天,“儿子,田丹今天说一句除了她爸爸妈妈从来没人对她这么好过,她爸爸妈妈到底是做啥咯?”

徐天不知道怎么跟姆妈解释,只能一味缄默着。

“到这个地步该告诉我了,她都把这里当家了,她的家怎么回事?”徐妈妈眉头蹙起,追问着。

“她家住麦琪路,房子烧掉了,爸爸妈妈被日本人杀了。”

徐妈妈大惊失色,“啥?日本人又没到租界来过。”

徐天示意她小声说话,“来过的,你不晓得。”说完了,徐天转身回卧室。徐妈妈看着楼上,心中对田丹的怜惜更多了几分。


金爷一直同柳如丝没话找话,柳如丝一直在看着埋头狂吃的铁林,桌上气氛诡异又奇怪,吃到一半铁林把一沓钱拿出来推给金爷,“等下喝多忘了,这是天哥给你的钱。”

“啥钱?”

柳如丝已经被金爷灌得半醉,眼神迷离,更显娇媚,嗔道:“铁林,一顿饭你光顾吃,也不和我说话。”

铁林还是不看她,“光是说话肚子又不会饱。”

柳如丝端起酒杯,“我敬你一杯酒。”

铁林端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也不顾柳如丝喝没喝,杯子一扔站起来,“金哥出来一下。”

柳如丝抬眼看着,“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

铁林站在门口背对着她撂下一句话,“兄弟之间的话。”

金爷赔着笑,“……马上回来,马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出去,独留下柳如丝一个人在包厢,显得孤独落寞。金爷反手把门拉好,随铁林到外面,“啥事体?”

铁林从裤兜里摸出皱皱巴巴的一张纸,“这是仓库货位,这些钱算定金,以后估一估一共多少钱,我和天哥凑好钱再一起给。”

“啥钱?”

“天哥朋友的那批货,你不是在帮老料和老七处理那批货吗?当着屋里那个女人面说话不方便。”

“要什么钱?那些货本身就是白来的,我肯定要帮天哥办好。还叫你拿钱过来,天哥看不起我。”

“你又喝多了,说那么大声做啥?天哥说钱要先给,不然他不放心。”

金爷收起了钱,撇了撇嘴,“他那个人一点也不江湖。”

“你也不要太江湖,我都不晓得,怎么一下子帮七哥做上事了?”

“……之前就和七哥有交情,有一次在仙乐斯你不是看到我了。”

“……哪次?”

“死掉那个三井也在,还有料总和七哥,铁叔也在。”

铁林挠了挠头发,回忆起来了,“噢,三井和七哥谈生意那次。”

“谈的是现在这批货。”

铁林点了点头。

“那天就是七哥和料总叫我去的,交代我经手办。”

铁林闷声笑了,“你心里真闷得住事,这也不跟我说。”

“老八一出事你心情不好,再说现在我们是自己兄弟,以前我也不好把这些事拿出来说。”

包房的门突然打开,萍萍扶着柳如丝出来,金爷赶紧上前搭手,“哎哟!喝醉了?送你回去。”

柳如丝推开金爷的手,定定地看着铁林,脸色绯红更加娇艳,“不要你送,要他送。”

金爷看了铁林一眼,“铁林不熟,我送你。”

“你结账,他送我,他不是你结义兄弟吗?你叫他送。”柳如丝的眼神直勾勾的。

金爷脸都扭曲了,郁闷地说:“……铁林,送送柳小姐。”

铁林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手抄在兜里,非常无奈,“走,走啊!”

金爷僵在那里看铁林和柳如丝走出去,金刚冒出来,“哥,吃好了?吃什么东西!”

“叫茶房来结账。”

“我们结账,有钱吗?”

金爷掏出铁林刚给的钱,“……有。”金刚走进包间,看着一桌子菜两眼冒光,“金哥,没吃完的我包一些回去。”

大三元门口,铁林烦躁地招手,态度很差,“黄包车!”

“铁巡捕,我们自己有包车。”萍萍弱声说着,街角跑过来两辆车,柳如丝上了自己那辆,“萍萍,你坐铁林叫的那辆,我和他坐这辆。”

铁林立在原地不动,“有包车还送啥,我也要回家的!”

“先生你坐不坐?”

铁林看了柳如丝一眼,“人家自己有车,我走路。”说罢就转身顾自走了,柳如丝眼看着铁林越走越远,心中郁闷。


陆宝荣早早就熄灯上床,辗转半宿也没有睡着,前思后想还是披了衣服下了床,敲了敲小翠家的门,还不忘前后看着里弄。

半晌,门开了,是小翠裹着衣服睡眼惺忪,“你做啥?”陆宝荣挤进门去,小翠横刀立马挡在门前,“我睡觉了。”

陆宝荣满脸哀戚,“就同你说两句话。”

小翠伸出两只手指,“就两句啊!多一句也不要说。”

“小翠你对我这个样子有意思吗?我个人还倒无所谓,主要你不要自己害自己。”

小翠不为所动,“一句话了。”

“我不能看你往火坑里面跳,老马乡下有老婆。”

“我晓得。”

“晓得你还同他不清不楚!”陆宝荣睁大了眼睛,扶了扶圆眼镜。

小翠反唇相讥,“难道我还要同你不清不楚?反正我是二婚头,二婚头说不定就是二房的命,我愿意跟老马你不开心啊!”

陆宝荣下嘴唇又开始颤抖,“那以后我就当你和老马是恋爱关系了?”

小翠满脸倔强,仰着下巴,坚定地说:“好。”

“说话要算数!”

小翠理都不理他,冷然道:“我要关门了!”话音未落,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陆宝荣傻傻地盯着鼻尖前的大门,只觉得心比夜还要凉,在寒风中站了许久,一个人拖着影子悲情独归。


第二天阳光正好,天高云淡,正是约会的好天气,徐天同田丹并肩朝天兴书院走着,一路叙着闲话。

“跟我坐电车去吧。”

“天兴书院不是不远吗?我想走一走。”

“那就走走吧。”

“会不会晚了?”

“不会的,反正也是流水评弹,早去晚去都一样的。”

“你总是一个人听?”

“姆妈喜欢打麻将……是我一个人,一个人听快七八年了。”

“七八年了你都一个人听,会不会觉得没意思啊,真的没有交过女朋友?”

徐天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真没有。”

“那以后呢?”

徐天说得顺理成章,“以后肯定是要交的呀。”

田丹抿着嘴笑了,想起昨天方嫂同她说的话,决意试试徐天。她看了看四周,偏头看着他,“过马路吧。”

徐天还在想田丹话里的意思,他茫茫然地看着田丹,“你刚才不是想不过马路的吗?”

“现在我又想过了呀。”

徐天点了点头,“那就过吧。”徐天先迈着步子往马路对面走,田丹在身后叫住他,“哎。”

徐天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田丹犹豫地说:“好像,我要你做什么,你都会说你愿意。”

“就算你不说,你的事情我也都愿意的。”徐天答得顺畅自然,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想的。田丹却没料到这样的回答,“我不相信呢。”

“不相信没关系的。”

田丹抿着嘴向马路对面走去,徐天跟在后面,田丹走到电车道上,让徐天站着不要动。

徐天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为什么呀?”

“我喊你动你才可以动啊。”

徐天有些紧张,“出什么事情了?”

“没事,你不要动啊。”说完话田丹走到马路对面,留下徐天一个人站在马路中央。徐天四处看着,以为又有什么危险靠近,他看着不远处田丹柔和又俏皮地笑着,稍稍放下心来。

电车的叮当声由远及近,田丹期待地看着站在轨道上的徐天。电车越来越近,徐天仍然一动不动同田丹对视,电车离徐天的距离不断缩近,五米,三米……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田丹瞬间变了脸色,大喊着:“徐天,快跑啊!你快跑!”

徐天却置若罔闻,依旧闭着双眼站得笔直,脸上的笑意平和安详,电车离徐天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电车破风而来,自己的额发被风吹乱了。正在这时,田丹猛然从路边扑到他怀里,徐天缓缓将眼睛睁开,看到电车堪堪停在自己面前。

电车司机大声骂了一句,田丹满脸是泪地看着安然无恙的徐天,长长舒了一口气,破涕为笑,徐天仍旧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站在原地不动,看了看田丹,又看了看司机。

田丹揽着徐天的手臂跑到路边,笑声散落在电车道上。徐天靠在墙上,这才回过神来,闭上眼睛大口喘着气,一阵风吹过,感觉身上的夹袄都湿透了,凉沁沁的。

徐天无辜地看着田丹,田丹后怕地问徐天,“我喊你跑你怎么不跑的呀!”

“我没听到你喊我。”徐天可怜兮兮地看着田丹,田丹闻言怔住了,“那你就不跑呀!”

徐天眨了眨眼睛,微微点了点头,田丹看着他,眼中顿有泪光,心间萦绕上一股甜蜜。徐天眼神清亮,注视着又哭又笑的田丹,田丹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主动伸出手,将自己交到徐天的手里。

田丹握着徐天的手走在路边,她想要得到的答案已经得到了,徐天远远超出她的预期。她的心安定了,这样的男人是值得托付一生的,田丹感觉着徐天还带着些许冷汗的手心,回过头向他粲然笑着。徐天被她牵着手,脑中又是一片空白,他不自觉地看着田丹,正好对上田丹的眼神。田丹的笑那样灿烂,他想着,情愿为了这样的笑容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刚进书院,正巧台上苏州评弹在奏着《林冲》的开篇,徐天和田丹挑了张正中的桌子坐定,与馆内杂乱绵软的气氛融为一体。

徐天本来最爱这一出,可是田丹坐在身边,他已经无暇顾及台上唱了什么,他的眸中柔情一片,定定地看着田丹的侧脸。田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看向他,徐天赶紧低下头装作嗑瓜子,田丹抿着嘴直笑,偏着头看他,眼睛里尽是柔软,“教教我,不然以后我也不懂。”

徐天不太确定,眨了眨眼睛,“以后你也来听?”

田丹笑着不说话,只望着他。徐天看着田丹的眼睛,感觉心脏都停跳了,定了定神,细细数着:“苏州评弹有说有唱,一个人唱单档,两个人双档,三个人三档,听得多了各人各喜欢,有喜欢陈调的,还有姚调、杨调……”

田丹认真地看着他,就听他声音越说越小,催促他,“接着说呀!”

徐天犹疑地问着:“你真喜欢听?”

“这一出是什么调?”

“陈调《林冲》百听不厌!”

田丹笑眯眯地转过头看向舞台,“那不要说了,我仔细听。”徐天从田丹面颊收回目光,身心皆坠温柔乡。

台上正唱道:“大雪纷飞满山峰,冲风踏雪一英雄。帽上红缨沾白雪,身披黑氅兜北风。枪挑葫芦迈步走,举目苍凉夜朦胧。”

有卖报的来回穿梭,“卖报卖报,南京沦陷,国军退到武汉了!卖报!报纸要先生小姐,南京沦陷!”评弹馆里乱起来,徐天买了一份报纸,和田丹凑头看,两人神色凝重,温柔乡瞬时不见,曲调唱词也铿锵起来。

“茫茫大地何处去,天寒岁暮路途穷。血海深仇何日报,顿使英雄恨满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