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谷将车缓缓停到三角地菜场前,车外不远就是金爷和金刚。影佐在后座一直合着眼睛,显得有些疲倦,“法租界哪里饭菜比较可口?”
“……真要请徐天吃饭?”
影佐没说话,只是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长谷,长谷对上他的目光立刻把头低下,“我去问问。”
金刚和金爷蹲在街边,金刚嘴里叼着一根草,百无聊赖,“肚皮还饿着,为啥接徐先生?”金爷看着菜场门口的人来人往,说:“保护,七哥的人要找徐先生麻烦。”
“徐先生啥来头?”金爷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之比我们有来头。”
长谷下了车走到金爷面前,“喂,法租界饭馆哪里最好?”
金爷瞟了长谷一眼没搭理,金刚很起劲,“大三元,当然是大三元。”
长谷不太高兴,用脚踢了踢蹲着的金爷,“问你,喂!”
“没大没小,不晓我是啥人?喂喂喂喂你个狗屁!”金爷火很大,站起身看着长谷,眼瞅着就要吵起来。
金刚小声跟金爷说:“哥,这位爷从那辆汽车里下来的。”金爷稍稍收敛了一些,长谷忍了又忍,又问了一遍:“大三元怎么走?”
“自己找。”金爷扬着下巴非常蛮横。
长谷骂了一声日本话,金刚听见了,缩了缩脖子,“日本人……”
金爷侧头看见了长谷衣服里的枪,感觉背后寒风突起,他立马蹲下利索地抄起路边一块石子,“……很好走,我把路画出来,你一看就晓得。出这条街,左转弯,过两个十字路口右转……”金爷画得很卖力,长谷侧头看着。金刚也跟着蹲下,碰了碰金爷,“哥,徐先生出来了。”
长谷也抬头看见了徐天,徐天往这边过来,金爷迎上去,“徐先生,我和金刚两个是来保护你的,放心好了,保证没人敢半道动你一根毛。”
长谷在徐天面前站定,朝路边的车子歪了歪头,目光阴狠,“上车。”
徐天犹豫着没有挪动,长谷加重了语气,“上车!”
徐天看向金爷,“金哥,我办公室抽屉有一封信,麻烦告诉一声田丹。”金爷不明所以,看了看长谷又看了看徐天,茫然地点了点头。
徐天钻进小汽车,车开起来。金刚茫然地看着小车即将绝尘而去,问道:“我们怎么办?”
“跟牢徐先生!”
“两只脚哪里跟得上汽车。”
金爷小跑起来,“肯定去大三元。”
金刚跟上金爷的脚步,一边跑一边念叨:“日本人请徐先生吃大三元,到底啥来头……”
偌大的大三元包间里只有徐天与影佐两人。包间里装潢讲究,杯盏锃亮,刀叉齐全,红木圆桌上铺着考究的桌布,上面陈着几样小菜,但是徐天却无心吃饭。
影佐给自己斟了杯酒,看着徐天,“你还是不喝酒?”徐天跷着二郎腿侧坐着,语气疏离客气,“一直不会。”
“不劝你,我自己喝一点,这是什么酒。”
“黄酒,女儿红。”
“女儿红?”
“乡下人在女儿满月的时候,把这种酒酿出来埋到地底下,等女儿长大嫁人的时候挖出来做喜酒喝,所以叫女儿红。”
“这个也在地下埋了很多年吗?”影佐饶有兴致地端详酒杯里的液体,拿在鼻尖前闻了闻,一副陶醉的表情。徐天冷眼看着他,“酒楼里哪有这么多年,讨个口彩叫这个名字。”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到你的喜酒。”
“我自己都不知道。”
影佐把酒杯轻放在桌上,“你喜欢田丹?”
徐天语气冷静,淡淡地吐出三字,“很喜欢。”
“广慈医院的事是你做的?”
“是。”
“不会是替她受过吧!”
徐天坐正身体,看向影佐,唇角笑意若有若无,“你看我和她谁像是能做那些事的人。”
影佐逼视着他,“徐天,你知道我的职业。”
“很清楚的。”
“第一你瞒不了我,第二你敢认,就等于不要自己的命了。”
“我的命在田先生家那天差点就没了,不过,看在从前的分上……我死倒是无所谓,但姆妈会受不了,而且我不想离开田丹。”
影佐难听地笑了,“求我?”徐天看着他,表情仍是不变的沉静稳重,“是。”
“你在广慈医院做什么了?”影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有些隐隐的兴奋。
“那天我去找田丹,药剂室的人说她刚走,我看到很多你们的人在动手打人,想起前几天田先生和田太太死的样子,很生气,就顺手布置了一些麻烦。”
“布置什么麻烦。”
徐天的语气稀松平常,好像他只是在菜市场溜达了一圈,又顺手买了些小菜,“在药剂室我把一瓶硫酸移了位置,拿走一瓶乙醚,到候诊室换了消毒用的蒸馏水,用两块方糖顶住走廊的弹簧门,把换下来的蒸馏水沿墙角流到弹簧门那边,再到配电室松了油灯的螺栓,拔掉保险盒。”影佐眯起眼睛,危险的气息渐渐从他身上蔓延开,“……然后呢?”
“乙醚把消毒的针头炸了,蒸馏水溶化方糖,门反弹碰到一个木架,架子砸碎候诊室的玻璃,停电后酒精箱被从候诊室跑出来的人撞翻,油灯提到走廊掉在酒精上。”
影佐好半晌没吱声,给自己又倒了杯酒,“还是像以前那样聪明。”
徐天微微垂着头,看着桌布上缀着的流苏,“一时冲动。”
“可惜,你应该做更大的事情,而不是些雕……”影佐一时卡了壳,徐天接了他的话,“雕虫小技。”
“做了这些为什么没走又回来。”徐天还是垂着头,保持缄默。影佐不停地喝酒,徐天听见女儿红倒进酒杯的声音,影佐嘟囔着,“说不通。”
“……当时真的是想也没想就做了,后来一想田丹可能还在医院里没有走,弄不好反而把她害了,跑回来碰到了你们。”徐天一脸诚恳地解释,影佐狐疑地看着他,“之前为什么不说实话?”
“……害怕。”徐天答得坦然。
“你心里肯定在想,我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杀了你。”
“是。”
“我不是这么想的。”徐天不说话,抬头看着影佐。“这个酒喝不醉。”影佐又倒了一杯。
“我一滴就醉。”
影佐把酒壶推到徐天面前,“喝一杯。”
“刚才你说不劝酒。”
“就一杯。”
“我喝了酒比死还要难受。”
“总比真的死要好。”
徐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壶,“……我不喝酒。”影佐盯了他一会儿,徐天毫不退让地同他对视,影佐开口:“明天我离开上海,你要到客轮码头送我。”
“……那就是说我现在可以走了。”
“这里是法租界,总不能在这里把你带走。”
“明天什么时候?”
“十点。”
“我如果不去呢?”影佐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徐天也未发一言,起身离开房间。徐天的心更加忐忑,等走到了大三元门口,才发觉自己的手心已经湿透了。金爷迎上去,“徐先生出来了?心吊在嗓子里,再过五分钟看不到人,我和金刚就进去接你了。”
徐天看着金爷,“为啥?”
“铁公子吩咐我们两个照顾好徐先生。”
“我没事。”
“大三元的菜好吃?”
“一口没吃,回家吃。”
“徐先生同那两个日本人认得?”
“认得。”徐天看了看外面的太阳,迈开步子沿着长街走着。
“早说就放心了。”金爷和金刚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你们回去吧?”
“送你回同福里。”
“刚才说的那封信我自己回去和田小姐说。”
“啊?噢。”金爷瞎答应着。
包间里的影佐还在喝,长谷推门进来,影佐对长谷说:“这个酒好像真的喝不醉。”
长谷垂手而立,表情恭顺,“先生伤还没好,少喝一点。”
“广慈医院意外是徐天做的,你觉得我身上的伤还有那两条跑走的船会不会也和他有关?”
“不管有没有关,杀掉他就是了。”
“这样的人如果能为帝国做事多好。”长谷不说话,影佐又接着说,“支那新政府筹备正需要人才。”
“先生连喝酒都劝不动他,他不会愿意的。”影佐看了看长谷,起身离开。
夜色四合,同福里又弥漫起饭菜的香气,徐家堂屋里,三个人围着吃饭。徐妈妈往外头看,问徐天,“外头两个啥人?”
“金哥,朋友。”
徐妈妈撇了撇嘴,一脸嫌弃,“吓兮兮的,看上去不像好人。”
田丹说道:“金哥不是坏人。”
徐妈妈看向田丹,“你也认识?”田丹笑了笑,“我租徐姆妈的房子还多亏他。”
徐妈妈的筷子一直拿在半空中,仔细看着田丹的表情,“田丹昨天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田丹低了头,“没有。”
“真没有?弄得天儿也提心吊胆,跟姆妈一起猜你是啥心思。”田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徐妈妈放下心,夹起一块豆腐搁在碗里,“等下你自己同天儿好好说说。”
“姆妈,田丹都说没啥你还乱讲。”徐天搁下饭碗起了身。
“你去哪里?”
“门口。”徐天打开门,招呼金爷和金刚,“金哥,进来一起吃饭。”金刚眼巴巴地看着徐天,又看着金爷。
“不好意思,跟铁林说好要在外头帮你看牢的。”金爷早已饥肠辘辘,咬了咬牙回答道。
“七哥他们不会再来的。”
“那也小心一点好。”
“你们俩在这,弄堂里的人都不敢出来了。”
“那我们到弄堂外头,一样的。”金爷拉着金刚往外走,“你就当我们俩不在,自己兄弟不用心里过意不去。”徐天在后面连声招呼,“哎!金哥!”金爷头也没回,只伸出胳膊摆了摆手,徐天无奈把头缩了回去。
上海的冬夜寒浸浸的,金爷跟金刚在街边冻得直跺脚,金刚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低头蹭着地,“哥,真要帮天哥看一夜?”
金爷裹了裹不知道从哪儿骗来的破旧大衣,说:“看前半夜,后半夜去巡捕房。”
金刚索性在原地小跑起来,“冷死了……”
两个安南巡捕站在巡捕房门口,看到铁林过来,拉出系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押房。铁林抬头挺胸迈着方步走进去,两个安南巡捕守在门边,老八形容枯槁,头发散乱,看了铁林一眼,旋即又扭过头去。
铁林蹲在他身边,打开油纸包,送到老八面前,“喏,专门给你买的鸡脚。”
老八看也不看。“真不吃,那不客气了,我自己都流口水。”铁林托着油纸包在老八眼前晃了晃。老八暗暗吞了口水,扭头过去不看他,“不客气,铁公子你吃好了。”
铁林长叹一声,开始啃鸡脚,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老八不管以前你干多少坏事,害多少无辜的人,有没有害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人越货你肯定没少干,但说实话这次我蛮佩服你的,是男人就认了算了,耗在这里多没意思。”
“我还能在这里耗多少天?”
铁林啃得忘情且投入,“两三天,一两天,我不想送你走,但把你引渡到日本人那里去我也拦不住,你杀的是他们的人,除非在这里招了,是你杀的人,还是别人叫你杀的。”
“招了就没事了?”
铁林看着老八,嘴里还嚼着,“我出去杀一个人,跑回巡捕房承认是我杀的,就没事了?你们这帮人脑子里都是糨糊,从来不晓得世界上有法律这回事!”
“七哥和料总没有帮我想办法?”铁林顾自吃,摇摇头不理他。
“你去跟他们说,放我走,我再也不来上海。”
“当我是空气啊,我抓住你,再跟他们说把你放走,神经病!”铁林抬头瞥看他一眼。
“铁公子你不讲义气。”
铁林眼睛一瞪,“我最恨人家说我不讲义气,我宣过誓的晓得!”
“宣啥誓?”
“除暴安良执行法律维护治安保卫平民!谁让你杀人?”
老八不屑地“嘁”了一声,“谁杀人你都管?”
“谁杀我都管,这种事情六亲不认。你在这里认账还像个男人,转到日本人那边再认,法租界黑白两道脸都让你丢干净。”铁林直着嗓子嚷嚷。
老八想了想,更加颓废,“……鸡脚给我留两只。”
铁林白了他一眼,“早不说,正好还有两只。”
“你是个愣头青。”
铁林不以为意,“你比我愣。”
“……三井是我杀的。”
俩人啃了一会儿鸡脚,铁林问:“谁指使你的?现在不说,到日本人那边也要问。”老八专心啃鸡脚,不再说话。铁林把自己那只啃得干干净净,将口供笔录挪到老八面前,“现成的笔录,看看对不对,对就签字。”
老八签了字,继续啃鸡脚,铁林拿了笔录离开,出了押房。铁林抄起电话拨了料啸林办公室的号码,响了许久却无人接听。铁林咂了咂嘴,将口供笔录交给安南巡捕,“认账人是他杀的,其他还没说,口供你们拿好,明天换班交给总捕房,今天晚上好松口气了。”
过了很久很久,弄堂里都没人了,金爷抖抖索索地敲开徐家的门,“徐先生……”徐天披着衣服开门,“金哥你还在呀!外面这么冷。”
金爷冻得脸都白了,“没啥事吧,没事我和金刚就走了。”
徐天感激地说:“快回去,金哥!”金爷点点头,又裹了裹破大衣和金刚离开。徐天关上门,见田丹从楼梯下来。田丹将怀表递给徐天,“帮我看看。”
徐天拿在手里看了看,“坏了?”
“没有,每天我用它自鸣叫起床,刚才不会响了。”
徐天接过来倒腾,田丹歪着头在一边看,不一会儿,怀表在徐天手里鸣出声音,田丹开心地接过去,笑眼弯弯。徐天想了又想,看着她的脸色试探地问道:“……不生气了?”
田丹的手指来回摩挲着怀表外壳,笑着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徐天暗暗舒了一口气,一整天的担惊受怕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田丹站起身,盈盈道:“我上楼了。”
“明天要是不响,我让姆妈上去叫你。”
田丹往楼上走,转过身来朝他晃了晃怀表,“修好了,会响的。”田丹笃笃地往上走,“哎……”徐天叫住田丹,田丹停在楼梯上看着他。徐天摸了摸鼻子,低头道:“算了,明天早上再说。”
“什么事呀?”
“小事。”田丹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又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巡捕房门口,金刚猫着腰,金爷跟他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金刚领着一副热腾腾的小吃担子到捕房前。
“在这里服侍他们出来多吃两碗。”
金刚看着口水都快滴下来了,“我能不能吃?”
金爷豪气十足地挥了挥手,“敞开肚皮吃,铁公子请客。”说罢金爷进了捕房,找到铁林,“铁兄弟,跟你回个话,徐先生睡下了太平无事。”
铁林看看时间,“这么晚?”
“也要回去睡了,顺便叫副热酒酿担子,请你们几个热乎乎夜宵点心。”两个安南巡捕往外伸着头,金爷笑了笑,“去吃吧,担子不好挑到捕房里来,钱都讲好了,只管吃!”
两个安南巡捕奔小吃担子而去,铁林看着金爷,有点纳闷,“钱你付了?”金爷拍了拍胸口,“讲好了兄弟你不要管。”铁林拔腿出去,金爷转身到押房前,将钥匙插进去,门应声而开,老八睡眼蒙眬地看向金爷。
金爷大步迈到他跟前,低声说:“七哥叫我来超度你。”旋即在老八脖颈大动脉至咽喉划了一下,然后将手中的刀片在老八的布鞋底割开一层口子,再将刀片放到老八手心,一路小心不沾到老八的血。老八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命丧黄泉,金爷看着老八还圆睁着的双眼,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说:“放心,你的档子以后我会管好。”
金爷锁好押房门,将钥匙放入口袋,往巡捕房大门而去,他在门边站好,铁林正好在那边付完钱回来。金爷假模假样地说:“客气什么,你花钱我花钱不是一样的。”
“金哥你老是打肿脸充胖子我又不是不知道。”
“有钱就花,没钱再用兄弟的。”
“你去吃啊。”
金爷憨笑着,“我老早就吃过了。”
铁林犹豫地说:“金哥……”
“啊?”
“其实我晓得你和金刚是在街上打游飞的,之前你说的那些都是屁话。”
金爷闻言低了头,过了好久才说:“……是,碰到你和天哥以后,我不想再做那些事了,是真的。”
“那要做什么?”
“我总归是捞偏门的,我想到七哥那里试试看有什么好帮忙,你在七哥那里有面子,方便的时候帮我说几句。”金爷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这么说。
铁林面露难色,金爷赶紧说:“不方便也没关系,我自己想办法。”
“也不是,现在我正押着七哥的人,再说这个案子结起来七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铁林,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你是哥,看不起你就是看不起我自己,其实七哥他们我也从来没有看不起,不杀人不犯法,脾气大一些打打架也没什么了不起。”
金爷出神发愣,老八一死,铁林无疑会惹上很大的麻烦,他开始有些隐隐的后悔。可是老八若不死,他不知何时才能再有这样出头的机会,铁林顶多是停职罢了,他比起铁林,生活要艰难得多,这次权当铁林帮了自己的忙……铁林把他的怔忪全看在眼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发愁,哪天找天哥商量商量,他办法多,给你和金刚想个出路。”
“什么味道?”金爷突然说道。
“……没有,甜酒酿的味道。”
“外头介老远闻不到,捕房里的味道。”
铁林仔细在空中闻了闻,“嗯,是有味道,你鼻子跟狗一样灵。”
金爷走到押房门边,有血从门底下渗出来,他一只脚尖踩到了血里,脸色顿时变了,“……铁林。”
铁林过来一看,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奔向门口,金爷看着他,铁林又奔回来,“哥,你把血擦干净,不要一路踩出去,快点!钥匙在他们那里我要叫来开门,擦干净啊!这案子较劲的人太多,把你牵进去麻烦大了。”
金爷擦干净鞋尖的血,装作失措的样子,“里面啥人?”
“老八,杀三井的那个,快走。”铁林几乎是把金爷推出巡捕房,又将两个安南巡捕叫进去。
金爷回到担子边,怔怔地呆立着,金刚吃得热火朝天,“哥,来一碗,”金爷没反应,金刚碰了碰他,“哥?”
金爷劈手抢过碗,“别吃了!”
金刚急了,“你发啥脾气?”
金爷对担主吼:“滚,滚蛋!”金刚不敢吱声了,一个安南巡捕飞奔出来,跨上自行车拼命蹬走。铁林出现在门口,朝金爷猛挥着手,“快走,快走啊!”
金爷转身走,金刚后面小跑跟着。金爷走一段到下水道口将那把钥匙撅断一节,走了三程,钥匙撅成三节,分别扔到三个下水道里,金刚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金爷此时心情很复杂,转过头来跟金刚说:“……以后铁公子也是你的哥。”金刚小声嘟囔着,“怕他看不上我。”
“明天一早到同福里接徐先生。”
“还接啊?”
金爷大步走着,面无表情,“徐先生是铁公子的哥。”
第二天一早,徐天在家门口等着田丹。趁着等待的工夫,他站在弄堂里细细打量着一砖一石,深深地呼吸了弄堂里的烟火气,他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再回到这个地方。徐天心里溢出了浓浓的不舍,他想再多看一会儿,田丹却正好关门出来,徐天只能同田丹一起往外走。田丹“哎呀”一声,停在原地,“给铁林带的药忘记在店里了。”
徐天有些心不在焉地继续往前走,田丹追上来,“我下班再配一份送过去。”
徐天突然开口,“下班绕一趟菜场好不好?”
“有事?”
“我办公室抽屉里有样东西帮忙拿回来。”
“你自己不会拿?”
“我有别的事。”田丹看着徐天的脸色很凝重,也不好多问,只不明所以地应下,“那我先去铁林家,再去菜场。”
两个人一路沉默地走着,又等了一会儿电车,俱都无话。徐天一直缄默,田丹心里也跟着莫名的惴惴不安,听到电车的叮叮声说:“徐天,车来了。”
徐天鼓足了勇气说:“田丹……”
“啊?”
徐天眼睛里的温柔都快溢出来了,“看看你。”
田丹心中一暖,偏着头笑着,“今天早上你真奇怪,要我去菜场拿的不是你写的信吧?”
徐天一愣,旋即无奈地笑了,她太聪明,聪明得让自己有些措手不及,如果她没有这份聪明,就不会布置出广慈医院那样的杀局,也就不会有眼下的困境。可就是这样的田丹,才让他着迷,他甘愿为她赴汤蹈火。
田丹笑着说:“想得出,我不去拿。”田丹跳上电车,徐天愣愣地一直看着电车离去。
“徐先生。”徐天回身看见金爷和金刚缩在街角,徐天脸上的茫然还没来得及收拾,“你们两个不会在这里一晚上吧?”
“中间去了一趟麦兰捕房,铁林那边出事了。”
“啥事!”
“昨天晚上从你这里走,我想去巡捕房和铁林说一声,好叫他也放心,到那里话没说几句,押房门缝里有血渗出来,铁林说里面关的是老八。”
“开门进去看了吗?”
“钥匙在总捕房派来的安南警手里,铁林怕我在场说不清,拼命叫我走,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
“你怎么想起来去捕房?”
“铁林叫我接你的时候要我晚上去陪陪他说话,他晚上当值抽不开身,要不他就自己接徐先生了。”
徐天怔愣愣地站着,金爷觉得徐天有些奇怪,又问道:“徐先生,你不过去看看?”
徐天这才回过神来,“……我还有其他要紧事。”
“还有啥事比这桩事更要紧!铁林弄不好要倒大霉。”
徐天喃喃自语,“如果能回来的话。”
“你要到哪里去?”
徐天看向金爷,恢复了正常的语气,“你先去铁林家,我要是能过去一定过去。”
“好!”
又过来一趟电车,徐天紧走几步跳上去。码头上,影佐在等徐天,长谷远远站着,徐天赶过来,走到影佐跟前,还微微喘着气。
影佐笑了,“知道你会来。”徐天身体笔直,站在他面前,“不来不行,上海沦陷了,我家住在上海,你随时能找到我家里。”
“昨天晚上睡着了吗?”
“反而睡着了,反正今天死活都要来的。”
“我没睡好,在想怎么处置你。”
“想好了?”
影佐掏出一支左轮,“想好了。”
徐天笑了,“……又是枪。”
“你曾经也是军人,用军人的方式解决问题简单一些。”
“我没有做过军人,最多只算学员,中途还退学了。”
影佐退出转盘里六粒子弹,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广慈医院的事,如果是向别人坦白,现在你已经死了,同意吗?”
“嗯。”
“另外,我怀疑田鲁宁做的事也与你有关。”
徐天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影佐。
“我们之前有交情。”
“求学的时候你帮助过我。”
“我有些不忍心但又不能放过你,所以三粒子弹,朝自己的头开一枪,你死我就放心了,活下来我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公平吗?”影佐将三粒子弹和开仓的左轮交给徐天,远处的长谷掏出自己的枪,警戒着徐天。
徐天接过来,放在手里掂了掂,“……我运气一直都不好的。”
“碰到我,你的运气已经很好了。”
徐天苦笑了一下,“恰恰相反,碰到你像碰到一场噩梦。”影佐也跟着笑了,肆意又猖狂,“子弹装进去,扣一下扳机梦就结束。”
徐天装入子弹,影佐的眼睛里迸射出异样的神采,“转一下,好,开始。”
徐天紧张得要命,扣扳机,枪没响,徐天脸色煞白。
影佐比徐天还刺激的样子,仰天长笑。徐天将枪交还给影佐,“我可以走了吗?”
影佐笑声骤然停住,盯着徐天,“不可以!你运气太好,再加一粒子弹。”
徐天的眼里顿时刺出凌厉的光,冷声道:“影佐!你食言!”
影佐不以为然地笑了,“食言?我刚才说开完一枪让你走了吗?我说可以对自己有个交代。再说就算食言,下一次你还是愿意相信我,因为你没有让我守信的力量。”影佐又装入一粒子弹,“四粒!”
徐天不敢接枪,逼视着影佐,影佐笑得轻飘飘的,“我真的很想很想再看看你的运气。”
“这一次如果枪没响,我可以走吗?”
“可以,但我以后回来还是要找你。”
“……你要保证。”
“我保证,拿住枪。”
徐天站着不动,牙缝里挤出两字,“不够。”
“向天皇保证!但是你连百分之二十的机会都没有。”
徐天艰难地接过枪,盯着枪半晌,一狠心收仓,抬手便冲自己一枪。
枪没响。徐天身子晃了晃,睁开眼,把枪还给影佐,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着,连带着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我要走了,你想向我背后开枪就开吧。”徐天说罢转身。
“等等!”长谷拦住徐天的去路,影佐打开弹仓,又装入一粒子弹。
“命真硬,这样的概率太小了,我需要你。”
徐天回身虚脱一般看着影佐。
“我不会向你背后开枪,你可以走,但现在有一个要求,是昨天晚上我想好的。”
“什么?”
“我今天走,但还要回来找你。”
“我知道,你刚才说了,但也许你回不来,两国交战谁能保证自己能活多久。”
影佐笑着说:“我回来的时候,你要为我、为大日本帝国工作。”
“……怎么可能?”徐天好似在听天方夜谭一样。
“这是前面那两枪的基础,如果我不认为你是可用之人,为什么要给你那两枪机会?”
“那两枪是机会?”
“不是吗?”
“好吧,那现在我是不是得到机会了。”
“现在这支枪里有五粒子弹,答应在我回来的时候为大日本国工作就可以走了,如果不愿意,向自己再开一枪,也许你又赢了。”
好半晌,两人只是对视,俱都无语。徐天先开口,无力地说:“……我想回家。”
影佐很认真地说:“我真想看看枪会不会又没响,你有机会让我心服口服彻底放过你。”
徐天已经有些崩溃,蹲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只想回家……”
“那就是答应了?”影佐步步紧逼着,徐天不语。
影佐又笑了,“说好了,等我回来,我们是有交情的。”
徐天起身离开,影佐一直看着徐天消失,码头上轮笛长鸣。
徐天快步行走着,慢慢开始小跑起来,跑了不知道多远,又慢慢停下来,扶着墙走着。他脸上的表情欣喜而轻松,影佐说回来找他的事情根本没有被他放在心上,徐天现在心里全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此时此刻他只想回到同福里,回到姆妈与田丹身边。
转过街角有一家面食店,他在临街的凳子坐下。伙计上前招呼,“吃什么面?”
“……光面。”
伙计吆喝着:“光面一碗。”
瞬间一碗清水光面就端到徐天面前,徐天抄起筷子吃了两口,“加一点雪菜肉丝。”
伙计甩了甩白毛巾,“要加钱的。”
“加两份。”伙计往徐天面碗里添了点雪菜肉丝,徐天开始恶狠狠地吃。伙计在一边看着他吃得忘我,说:“还不如直接点一碗大排面实惠。”
徐天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再来一碗大排面。”大排面又端上来,徐天两份一块儿吃,边上的客人看着徐天,徐天也抽空瞟着他们,客人在一边窃窃私语:“发洋财了,这样吃。”
“你们一人一碗大排面,我会钞。”
客人很讶异,“真的假的?”
徐天喝空碗里的汤,“会钞。”
“六块三角六。”伙计也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徐天“啊”了一声。伙计说:“他们两个也一人一碗,我听到了。”
“好好……我说我会自己的钞,好好!”徐天从兜里掏出钱,“啪”地一声放在桌上,“不要找头了。”
小面店里的人都认为碰到了大款,徐天站起身抹着嘴,行走得畅快起来。徐天风风火火跑进办公室,“冯大姐!”他拉开抽屉取出那封信,“我出去一下。”
冯大姐抬起头,看他火急火燎的样子,“刚刚来,啥叫出去一下?”
“有事。”
“寄信啊?”
徐天脸上的笑意藏不住,“运气好得我自己都不相信,不用寄了,嘿嘿!”
冯大姐眼看着徐天又跑出去,等想起来追的时候徐天已经跑得没影了。
巡捕房又迎来了各位大佬,日本人带来了个白大褂法医,老八原样横在押房里,法医在里面左看右看。一屋子的人在外面等,铁林在角落里,不复昨晚意气风发之态。法医出来报告结论:“排除看守杀人,只有自杀没其他解释,刀片藏在鞋底。”
“看守是什么人?”
“是公董局总捕房的两个安南巡警,另一个是二十四小时之内抓到凶手的铁巡捕。”
日本军官嚷起来:“不可能!为什么要自杀!”
法总说:“口供你看过了,凶手两个小时前招认行凶,显然是畏罪自杀,或者不想被引渡,这个案件已经结束。阁下如果还要执意滋事,从现在开始起你方的任何举动将视为占领军与法租界之间的接触,与本案无关。”
日本军官悻悻地一挥手,“走!”
法总看向角落里的那个人,“铁林。”铁林怏怏地走过来,“在。”
“当值期间人犯出现意外,停职七天。”
铁林还意图解释,“老总,我怎么知道会出事,钥匙在总捕房派来的人手里。”法总一伙人不理睬,径直出去,老料恨得咬牙切齿,“铁林,才七天!老总保护你,这种事放别人头上不是降职就是开除!”
一伙人走干净,另一伙收尸的人进来。大头看了看铁林,“一晚上没睡觉,铁公子?”
铁林垂头丧气,眼底泛青,“没有。”大头笑起来,“回去睡七天,我们想还没机会呢!你没看出来,老总们心里高兴死了,老八自杀解决难题大家都松口气,混码头的就是仗义!”
铁林蒙蒙地看着老八被裹起来,抬出去。
金刚被金爷派到了铁家,金刚在屋里左摸摸右看看,“铁叔,药瓶子空了。”老铁不理会,金刚晃了晃药瓶子,“你的药开水吞还是涂脚上,还是要放到炉子上煎?”
老铁看着他烦得很,“小朋友,你小时候是不是得过脑膜炎。”
金刚很认真地想了想,“我记不起来。”
“明明是一只药瓶,怎么涂在脚上,还放到炉子上煎?”
“噢,铁叔刚才你是嘲笑我?”金刚挠了挠头,“不要紧的,我哥叫我服侍好你,等铁公子回来,大家都到这里碰头。”
“大家?”
金刚掰着手指头数,“我、金哥、天哥加铁公子,反正你脚不能动,出也出不去,再加上你。”
“为什么要碰头,有啥好事?”
“没好事,是坏事,铁公子抓回去的老八昨天晚上好像是死了,好像啊我是说,有这个机会大家在一起说说话。”
老铁目瞪口呆,瘫坐在椅子上。
小九一早上就出去打探消息了,过了些时候回来报告,“七哥,老八死了,说是用刀片自己划的脖子。”七哥正跷着二郎腿在办公室里喝茶,这样的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七哥脸上难得地带了笑,“人领回来,好好葬,给他家里寄钱。”
“我们都不知道老八的家。”七哥没说话,小九看了看他的脸色说道,“那个姓金的在下面。”
“叫他上来。”
小九领命下楼,跟金爷说:“七哥叫你上去。”
金爷往里走,小九跟着,金爷停下来,派头十足,“你不用跟着了。”小九不理他,继续和金爷一起走,到了楼上,金爷示意小九给他开门。小九瞥看他一眼,推开门自己先进去,七哥示意小九先下去。金爷不动声色,小九狠狠剜了金爷一眼低头关门出去。
七哥站起身,踱到金爷面前,“老料马上过来,你在也好,把事情了结了结,你说个数目,我和老料一人出一份。”
金爷恢复了谦卑的样子,“七哥,说好的我一角钱也不要,柳小姐陪我跳过一支舞了,帮两个大哥料理好事情,相信我看得起我已经够了。”
“那你来干什么?”
“回复一声,事情办好了。”
七哥不太相信,“就这样?”正在这时,小九敲了敲门,推开门说,“料总来了。”
料总进来,看见金爷愣了一下,“老七真没想到你手底下还藏着介有本事的人。”
七哥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都让你晓得怎么在江湖上混。”
“少同我装洋,和三井谈生意那天就在楼下见过,你还把他骂走了。”
“料总和七哥说话,我走了。”金爷转身欲走。
老料冷冷地说:“这样就走,牢靠不牢靠啊?”
“我的人有什么不牢靠。”
老料不理七哥,问金爷:“昨天晚上的事你一个人办的?”
七哥也看着金爷,金爷看了看两人,屋子里一时有杀气。
金爷想了想,“我和我下面几个兄弟办的,一个人哪里办得好。”
“……现在像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老料笑得意味深长。
“老料你什么意思,不相信我兄弟?”
“他是你的兄弟吗!”
“老八原来手里的档子都交给他了,渔阳弄的档子他在管,以后还要捕房多照应。”金爷听了这话,心里一阵狂喜,面上还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料冷声说:“……原来是这样,老八难怪要自杀。”
“你来不是为这件事吧?”
“那当然,老八自杀官司暂时算结了,日本人还是要那批货,我劝你舍财保业,不要再胡来。”
“要不要我把单子再给你看看?”
“不用,捕房里有。”
七哥从抽屉里取出货单拍在桌上,怒气隐隐,“这么大一批货,一千块!”
“我再说一遍,官司暂时结了不算真结了,日本人心里知道怎么回事,现在一千块都不要想,货一分不要送出去,三井的事才算彻底了结。”
“那就不要了结!”
“是你说的,再求我也没用了,日本人自己到仙乐斯找你。”
“说啥?”
“给你打圆场都不晓得,日本人自己到仙乐斯要货,你死得比谁都快!”
老料气呼呼地摔门走了,金爷在一边听着,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他舔了舔下嘴唇,说道:“……七哥,料总说得对,舍财保业。”
七哥上下打量着金爷,金爷想了想说:“还在风头上,钞票挣不完的,何苦跟日本人对着干,也不要和料总翻脸,法租界在日本人地盘中间,仙乐斯在料总地盘中间。”
“那你说怎么办?”
金爷做了个颇为难的表情,说:“料总在气头上,我找他说。”
七哥怎么会不明白金爷的心思,“……老八的档子你管了,我刚才说话算数的。”
金爷乐了,“七哥放心,你会看好的。”
七哥唤来小九,吩咐道:“带金哥去老八的档子,原来老八底下的事以后都问他。”
小九看了看金爷,恨恨地道:“……是。”
金爷出来,对着繁华的街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小九压下心里头的火气,“……先去渔阳弄。”金爷看都不看他,口气很大,“那个档子我熟,你交代好,我明天过去。”
小九斜着眼,金爷装大爷,“下午我两个兄弟说好了有要紧事商量。”
金爷离开,小九十分生气,又无处排解,只能在他背后啐了一口。
金刚跷着二郎腿,听一会儿老铁的收音机,又起身一通乱拧。老铁烦躁地说:“你到底要听什么,外国话听得懂吗?”
金刚傻呵呵地摇了摇头,“不管外国话中国话我都听不懂。”
“那听什么。”
“女人说话。”金刚傻笑着,可是老铁已经快崩溃了。
铁林耷拉着脑袋回来,提着一瓶酒一包卤菜。老铁拄着拐杖迎上去,“铁林,这是你兄弟?管管他,把我们家当他自己家了。”
铁林把酒菜往桌上一扔,“爸,给你买的酒和卤菜,庆祝一下,老八死了日本人不吭声了,我停职了。”
“停职?”
铁林往桌上一趴,浑身酒气,“七天,时间不长,高兴吗?”
老铁看儿子明显已经是喝大了,配合着答话,“……高兴。”
铁林把酒瓶举到半空,摇摇晃晃的,“高兴喝酒!”
金爷到门口,挨个打招呼,“铁公子,铁叔。”金爷又看见金刚窝窝囊囊塞在椅子里,低声呵斥他,“金刚从椅子里起来。”
铁林这才看见金刚,“你,你们怎么来了?”
“担心你出事,也不好到捕房去,天哥说到家里来等。”
铁林盯着金爷看了片刻,眼神迷蒙,“……天哥呢?”
金爷扶着他坐好,“他下班赶过来。”
铁林“嘿嘿”一乐,大力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也带酒了?你有啥高兴事?”
金爷硬承着他这两下,“……给你带的,陪你喝。”
铁林咧开嘴乐了,“爸爸,这是金哥,我要跟他拜把子做兄弟。”
徐天快步走着,招手拦黄包车,“三泾桥,一块钱。”黄包车夫站住看着他,“两块。”徐天想了想,弃车小跑。黄包车夫哼了一声,“一只洋也要省,上海人就是精!”
铁林面前又倒上了酒,拍着桌子说:“老八义气,宁愿死也不供七哥,虽然是杀人犯,但他杀的是日本人,比你和我有出息,你到外头去杀一个?哪天把我真的弄出脾气来,巡捕不做了,弄一把机关枪跑到南边去打仗!打死一百个也不偿命。”
老铁坐在他对面,爱答不理地驳他,“打死你人家也不偿命。”
金爷顺着老铁的话说:“铁叔说得对,巡捕还是要做,老北门不能少你这样仗义执法的巡捕。”
铁林指着金爷的鼻子,打了个酒嗝,又接着说:“你说还是要捞偏门的。”
“……别的我也不会做。”
“不要做犯法的事情,不然我一样抓。”
“金刚你就抓过,不过我从心里佩服你。”
铁林笑了,拍了拍金爷,被金爷躲开,铁林一手拍在了桌上,碗里的酒洒了小半出来,“你有良心,不过心肠太软,捞偏门和七哥那种人在一起会吃亏。”
“吃亏有兄弟帮我。”
铁林瞪眼说:“谁敢叫你吃亏!”
“铁公子,刚才说结拜是不是真的,我活到这么大也没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只有一颗心一条命……”
铁林用手势打断金爷,把酒碗端到金爷面前,“把这碗酒喝掉。”
金爷毫不犹豫地喝了,铁林大手一挥,“重新倒一碗,我也倒满。”
金爷倒满两碗酒,铁林用手拄着下巴,脑袋不住地往下耷拉着,“爸,我要和金哥结拜了。你当一辈子巡捕结了个兄弟老料,金哥以后肯定要比老料有出息。”
老铁一副不愿理他的样子,“不要说我的事,有出息不稀奇,有出息还要有良心!”
金刚在外面冻着,徐天喘着气快步过来,金刚抖抖索索地跟他打招呼。
“铁林回来了?”
“在里面。”
徐天跑得岔气了,手按在肋下,“你怎么不进去?”
“我……我吹吹风。”
徐天迈进门,正看见铁林和金爷正儿八经对着家里的关老爷像结拜,徐天看了看老铁,只有先定住身子。铁林的口齿变得无比清晰,“关老爷在上,我和金哥结为异姓兄弟,天长地久细水长流,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金爷也学舌道:“关老爷在上,义结金兰如有违心三刀六洞不得好死!”
三支香罢,二人喝了一大碗酒,金爷扭身步子踉跄,一头栽倒,徐天赶紧上前扶起金爷,“铁林来帮忙,真重。”
铁林也摇摇晃晃,竭力扶起金爷,“扶到我房里,金哥睡我的房里!”徐天将他的手拨开,“你放手,自己都站不住了。”
徐天用尽全身力气,把金爷扶到铁林房里,放倒床上。他看了一会儿不省人事的金爷,才转身带门出去。金爷睁开眼睛,门留了一条缝,金爷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说话声。
铁林给徐天倒了碗酒,徐天推辞道:“我不会喝酒。”铁林把酒碗磕到他面前,又变成了大舌头,“高,高兴!”
徐天无奈地摇头,“真的不会。”
铁林不由分说把那一碗干了,还朝他亮了亮碗底,“那我帮你喝,碗里还有酒气算你的。”
徐天拿起碗闻了闻,一阵皱眉头,铁林嘻嘻笑了,“你看你文绉绉酸兮兮的样子,谁晓得你实际上本事那么大。”
“老八的事情怎么样?”
“死了,自杀,日本人不高兴大家都高兴,我不高兴。”
“怎么会自杀呢!”
“刀片割喉咙,门打开来的时候已经咽气了。”
徐天听得很仔细,“谁开的门?”
“总捕房派来的人,钥匙在他们手里。”
“没有追究你?”
“停职七天。”
“这样最好,和你无关就算过去了。”
屋里的金爷暗松口气,合上眼睛。老铁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你们说话,我回房间。”铁林也晃晃荡荡地站起身,“爸我扶你。”
“自己都不牢靠,这几步我的脚还走得动,停职七天回来喝酒,拜关老爷,凭空家里多出一个人在床上睡着了……”老铁嘴里数落着,消失在自己的房间。
徐天忖了一会儿说:“铁林,以后案子的事情千万不要再找我,早晚会惹事,给你惹事也给我惹事,我还想平平安安过日子。”
“我本事有限,你不帮忙好多杀人放火的坏人我抓不到。”铁林扁了扁嘴,软声撒娇。
“总之以后我不插手。”
“……我刚刚和金哥结义兄弟。”
“我看见了,蛮好。”
“金哥义气。”
“……是。”
铁林趴在桌上看徐天,“我们应该三个人一起结义。”
“我不用。”
“天哥你不讲义气。”
徐天语气轻轻的,“什么叫义气?你不要说我知道,义气大多数时候害人害己。”
“我不害人,叫兄弟害了我心甘情愿。”
徐天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只觉得他这份情义着实难得,他端起空碗,“铁林我拿空碗和你碰碰,你是好朋友。”即使是空酒碗,徐天也被熏得不轻。
“好朋友空碗喝酒?”
徐天考虑了一下,说:“我今天了掉一桩大心事,喝就喝一点。”
铁林高兴了,“爽快!”
徐天拿起酒壶,十分小心地倒了一碗底,他嫌多了,要倒回去,铁林看着徐天,徐天皱着眉头,狠心饮尽。铁林啧啧道:“不了解的人,肯定不愿意和你交朋友。”
徐天晕乎乎地,连说话声音也大了些,“那样最好。”
“你的事我都挂在心上。三井单子上那批药,迟早我要想办法,放心!田丹以后不管任何事情,我帮到底,那两个日本人不要再让我看到!”
“看不到了,走了……”
屋里的金爷又把眼睛睁开,徐天和铁林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徐天也学铁林一样趴在桌子上,“铁林你醉了。”
“差远了,我酒量比你大一百倍总有的吧?”
徐天真的醉了,铁林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眼前的一个铁林变成了好几个,“你同田丹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
“你和她到仙乐斯接我那天。”
“我说……”铁林努力地回忆,最后一拍脑袋,“忘了!你也不把和她的事情说清楚,中间一段后面一段,我不晓得哪句该说哪句不该说,我劝你直接跟她讲实话,喜欢她要娶她做老婆,以后我和金哥叫她嫂子,用不到弯弯绕。”
话音未落,田丹突然出现在门口,“铁林,给你药送过来。”田丹看到桌上趴着的人,以为自己看错了,“……徐天。”
徐天看着田丹,努力让自己恢复正常,指着铁林说:“你来了,铁林喝醉了。”
铁林拍掉徐天的手,“我没有喝醉,丹姐你怎么知道我家。”
田丹看了看两个人,茫然地说:“你留的药方条子上有地址呀。”
“铁叔在里面,让他把药吃了,我们一起走。”徐天勉力支撑着自己不瘫在凳子上。
田丹问:“水在哪里?”铁林和徐天同时指了指柜上的暖壶。
田丹又问:“铁叔呢?”铁林和徐天又同时指了指里屋。
田丹狐疑地看着他们两个,倒了水端着进去。
铁林用手背拍了拍徐天的胸口,嘿然笑说:“多像我嫂子。”
徐天将铁林拉出去,金刚还守在外面,“金刚,你进去看看金爷,他喝多了。”
金刚“哦”了一声,进了里屋推了推金爷,“哥,你睡这里了?回家。”
金爷睁开眼睛,“我们那个地方也叫家?明天起住渔阳弄。”
金刚很是欣喜,“真的!”
徐天看金刚进了屋去,推了推铁林,“铁林,你喝多没有。”
铁林忙不迭地摇晃着脑袋,“绝对没有,清楚得很。”
徐天犹豫了片刻,“……算了。”
铁林将徐天扯回来,拍着胸脯,“天哥你要说什么,铁林赴汤蹈火。”
“这世界上除了姆妈,田丹对我最重要,你知道为什么?”
铁林愣愣地看着徐天,试图让眼睛的焦距对准徐天,“我知道。”
徐天无比认真地说:“你不知道,现在告诉你,长谷和影佐杀田先生和田太太完全因为我,为了让田先生的药平安送走,七个兄弟把命交给我,田先生是替我死的。”
“……七个兄弟?就是你说的共产党?”
“这些事现在和田丹说我怕她恨我,我怕她走。”
“七哥手上的那些药和共产党运走的是一批?”
“是,那些药朋友要回来拿的,卖到日本人手上,我对不起朋友。”
铁林对徐天肃然起敬,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伸出大拇指,“天哥,你义气。”
徐天赶紧拍掉他的手,“根本不是义气的事。”
铁林打了个立正,“要我做什么!”
徐天朝他摆手,“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乱说。”
田丹出来了,站在门口说:“吃过药了,我们走?”
老铁也跟着瘸出来,“铁林,这姑娘哪里的?”
铁林说得无比顺口,“我嫂子。”
徐天瞪着铁林,铁林又纠正道:“……我田丹姐!”
田丹低着头,走到徐天身边,小声说:“走吧。”徐天跟上去,铁家父子一直目送着俩人消失。
老铁叹了口气,“啥时候你娶这样一个姑娘回家,从来没有女人服侍过我。”
“爸进去,我在外头想想。”
“想啥?”
铁林抱着头蹲在家门口,“……天哥不是一般人。”
“那你刚才怎么不跟徐先生拜关老爷!”
“他和他那些朋友不拜关老爷。”
徐天和田丹往回走,走着走着徐天落后了,田丹回头看,徐天脚步飘浮,脸色潮红。喝酒的滋味原来是这样,像脚踩在云朵里,像人飘在半空中,心里有轻松的味道,快乐在身前左右飞来飞去,影佐消失了,刚才徐天是就着那个恶魔喝了平生第一口酒。
“不要管,我慢慢走。”
田丹用手虚扶着徐天,“你喝酒了?”
徐天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嗯,喝了很多,脚步发飘很舒服。”
“要不要我扶你?”
徐天又一下一下地摇着头,“绝对不用。”
田丹还是不敢拿掉双手,手隔空托在他的肘部,“本来送完药,我要去三角地的。”
“做啥?”
“你说叫我到办公室抽屉里帮你拿样东西。”
“……早上你说不拿,我自己拿了。”
田丹眼睛盯着徐天的脚步,怕他走着走着摔倒,嘴里问着:“是什么?”
徐天的眼神无辜,还带着些孩子气,“没什么。”
“是信啊?”
徐天“嘿嘿”笑了,口齿有些不清晰,“不是,什么也不是。”
“你真的喝多了,”田丹很担心,伸手拦车,“黄包车!”徐天赶紧阻止她,“走两步比坐车好。”一辆车停过来,田丹跟车夫砍价,“同福里。”
车夫伸出两只手指头,“两块。”
徐天在一边站着直晃悠,“这么贵不坐了。”
田丹拉徐天上车,“快上来。”
车夫回头看着,“这位先生吃老酒了,到时候吐在车上没人管,先付钱。”田丹掏出钱给车夫,车夫看了看钱,拈出一枚,“小姐你这块钱是铁皮做的勿好用咯,换一块。”
田丹收回车夫给的一块,“我明明给你好端端的两块,怎么会这样?”
“小姐勿要敲竹杠哦,我刚刚出车,身上除了你给我的钱,一块钱多出来都没有。”车夫把剩下的一块放在车板上,一手捏一只衣角把衣服掀开,“不相信你搜。”
田丹露出为难的表情,要再从兜里掏一块钱。徐天摁住田丹的手,吃力地从车座里起身,去握住车夫拈着衣角的左手,用劲捏了捏,“兄弟,衣服里襟破了,回家缝一缝。”车夫一下子脸就红了,徐天靠回车座上面,车夫收拾起车板上的一个钱,转身拉动车子。
到了同福里,车夫放下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走了,徐天下车便踉跄到墙角干呕。
田丹站在他身边很无措,“喝这么多酒……”
“你先进去,免得弄堂里面说闲话。”徐天扶着墙说。
“车夫怎么不要那一块钱了?”
“你已经给他了。”
“……他把钱换了?”
“嗯,衣服内襟里面有个破洞,一块钱扔进去,正好掉到前襟衣角,他用手捏住掀开衣服叫人搜。”
“你怎么知道?”
“……老花头精,谁都知道。”
田丹用手捻着衣角,低着头愧然说:“我就不知道。”
“从前你们家一定是包车,”徐天反应过来,赶紧道歉,“对不起,又说你们家从前……”
田丹摇了摇头,“没关系,都说开了。我也没有别人可以说,以后你要是不嫌麻烦,我跟你多说说我家的事,我从前的事。”
徐天直愣愣地看着田丹,百感交集,呕地一声又扑到墙角去了,田丹在徐天后背轻轻拍了几下,“以后不要喝这么多。”
徐天对着墙角,嘀嘀咕咕,“以后不要逞能做傻事,天外有天……”
田丹没听清楚,问他:“啥?”
徐天直起身子,看着田丹,“……我说以后我再也不逞能喝酒,闻都不闻。”
小翠倚在老马门口,她站立的角度斜着眼能看到陆宝荣的铺子,陆宝荣也能看到她,但看不到与她说话的老马。
小翠脸上是笑着的,“死老马,我骂你听到?”
老马就在她对面,语气里带着调情的意思,“听到了。”
小翠一声唤得比一声嗲,“死老马死老马死老马,晓得我为什么要骂你?”
“不晓得。”
“再装就没意思了。”
“晓得。”
小翠瞟了一眼斜对门的陆宝荣,又对老马说:“你好不要脸。”陆宝荣妒火中烧,但表情鄙夷不屑。
“是不要脸。”
“这种事情你怎么好跟陆宝荣去说。”
“那我要跟谁说?”
“谁也不能说。”
“我以为陆宝荣反正这么熟,跟别人我死活不会说的。”
“偏偏就是陆宝荣不能说,你不是好人。”
“反正你们大家都认为我不是好人,我再做好人就吃亏了。”
小翠又瞟了一眼斜对面,陆宝荣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情特别欠揍,小翠心里也开始怒火中烧,面上偏偏笑吟吟的,“……老马你晓得,就这一点你特别招人喜欢。”
“哪一点?”
“你坏。”小翠的音调婉转,末尾还带着颤音,听得老马跟陆宝荣心里都痒痒的。
老马有些吃不准,讪笑道:“你不要开玩笑。”
“帮我把头发弄到耳朵后面去。”
“啥?”
小翠直勾勾地看着老马,眼神里带着挑衅。陆宝荣见到一只手伸出来,将小翠额前一缕头发理到耳朵后,这对陆宝荣来说几乎五雷轰顶。
小翠又笑了,对老马眨了眨眼睛,“我头发是不是要剪了?”
“现在剪?来来来……”
陆宝荣视线里的小翠消失到老马铺子里,陆宝荣冲出自己的铺子,冲到老马铺边,又退到铺子里,自己跟自己发狠劲,用剪刀狠狠地剪着布料。徐妈妈的脸适时出现在铺前,“……发啥神经!你神经病啊?”
陆宝荣凶巴巴地说:“做啥?”
“衣裳叫你赶,做好没有?”
陆宝荣把剪刀一摔,转身回了里屋,“自己拿!”
徐妈妈知道他最近气不顺,也不跟他计较,自己翻了新衣服拿回家,“田丹,新衣服做好了,试一试!”
徐妈妈举着衣服上楼,田丹开门下来接衣服,“徐姆妈小心第三步楼梯。”
“穿好下来照镜子啊!”
田丹甜笑着答应,楼上刚关了门,徐天就推门进来,嘴里念叨着:“完了!”
徐妈妈赶紧迎上去,紧张地说:“啥事体?”
徐天腿脚一软,坐在椅子上,“我酒喝多和铁林话说过头了。”
“啥过头话?”
“不该说的话。”
徐妈妈凑近去闻儿子,“喝酒了?不对啊,一点酒气也没有。”
“还没有?我自己都闻得到。”徐天晃晃地起身,徐妈妈跟着儿子,徐天晃到自己房里,“砰”地一声砸到床上,昏死过去。
徐妈妈摇着头关上门,回到前堂,田丹一袭新衣,明丽照人地从楼梯下来,徐妈妈笑着赞叹:“真好看,天生衣服架子,快照镜看看。”
徐妈妈和田丹一前一后在大衣柜镜子前,“啧啧,徐姆妈最年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好看。”
田丹笑得害羞,“我哪里赶得上……”
镜子里出现了另一个人影,俩人同时打住话头,回身看。徐天不知何时站在后面,他晕晕乎乎地,“是好看,主要是衣裳好看。”然后徐天晃回自己屋,关上了门。徐妈妈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打圆场,恨铁不成钢地说:“不要理他,从小不会说好听话。”
田丹扭过头去,偷偷地笑了。
金爷和金刚大摇大摆走进了渔阳弄赌场,以庄家为首的一众混混都站起身垂首道,“金哥!”
“从今天起我吃住都在这里了,还有我兄弟金刚。”金爷努力让自己找到大佬的感觉。
“九哥吩咐一切听金哥的。”庄家不情不愿地回答,脸上还带着些许不忿,金爷只假装没有看到,“啥九哥?以后这里只有我和七哥的话。”
“是。”
金爷招呼庄家,“过来,柳如丝小姐会来这里?”
庄家摇头。“那明天叫一辆黄包车,送我到柳小姐家去一趟。”
“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