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几乎是一夜未眠,到了早上,索性早早起床去弄堂口买早餐,徐妈妈打着哈欠从自己屋出来,徐天提了早饭,往桌上摊,看了姆妈一眼,略带埋怨,“老是打麻将也不厌。”
“麻将是不会厌,不但不厌还老是赢钱,昨天倒霉的陆宝荣又输了。”
“田丹外套我拿到宝荣叔铺子里熨干,姆妈你去看看好了没有,要不然田丹出不了门。”
“哎哟为房客都支应姆妈了。”徐妈妈瞪了徐天一眼。
徐天抬起头看着姆妈,放软了声音,“去嘛,刚才我拿过去宝荣叔就不大高兴。”
“输钞票了他高兴得起来?”一说到这儿,徐妈妈又高兴了,拧身出门。陆宝荣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烫田丹的外套,老马刷着牙靠在铺前,笑嘻嘻地问:“昨天输多少?”
“我赢了好不好,会不会算账!”
“一辈子你就自己骗自己好了。”
陆宝荣的眼睛也是红的,怒哼一声,“管不着。”
“说实话我们俩吵归吵,最照顾你的还是我老马,你说说同福里你还有没有别的朋友?徐姆妈收租婆不能算吧,小翠也不算,你打算拿她做老婆的,只有我……哎,小翠弄到手没有?”
“老马你把臭牙膏沫子喷到料子上赔不起咯!”
“大不了白给你剃两次头,”老马笑得意味深长,凑近陆宝荣压低了声音,神色鬼祟,“小翠到底弄没弄到手?”
“你管不着。”
“……不说要憋死了,我认真同你讲,信不信随便,我是好心,说出来你不要怪我,我不能明明晓得藏肚子里,以后你要怪我的,宁可现在叫你怪我。”
陆宝荣瞪着双眼,嗓门也提高了,“你到底要说啥?”
老马得意扬扬地说:“老胡是小翠的丈人老头,小翠乡下有两个小孩,小的三四岁大的六七岁,老公倒是死掉了。”
陆宝荣蒙了,“……老马,老天保佑今天你出门就让汽车轧死。”老马倒不生气,“老玻璃,就知道你会这个样子。”说着话晃晃悠悠回去了。
陆宝荣手底下的熨斗冒起了青烟,还没缓过神,徐妈妈的脸出现在面前。徐妈妈尖声叫道:“要死的陆宝荣,衣服烫焦了!赔!”陆宝荣拎起熨斗,田丹的衣服多了个大洞,还冒着烟,陆宝荣心里已经拧成了麻花,哪里还顾得上是不是烫坏了衣服,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梗着脖子嚷嚷:“……赔个屁!这么多年你用多少次熨斗,我人工不算好了,要费多少炭?现在才来讲这个……大不了拿料子来重新给你做一件,不算工钱。”
徐妈妈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哟哟哟,脾气大起来了?”
陆宝荣一摔熨斗,瞪着眼睛冲徐妈妈,“脾气就是这样大,你弄杀我呀!”
田丹从对面探出头来,徐妈妈倒是了,拎着破洞衣服回去。她气哼哼进了屋,田丹和徐天从门边退回来。田丹声音轻轻软软,怯怯地拉了拉徐妈妈的袖子,“徐姆妈算了,就一件衣裳。”
徐妈妈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跺着脚嚷:“烫破了穿什么!不是一件衣裳,陆宝荣都敢跟我发这么大脾气!”
徐天在一边笑,“宝荣叔是反抗,平时都是你欺负人家。”徐妈妈在翻柜子,转头朝徐天撒气,“我欺负他了?”
徐天憋住笑,“总不会是他欺负你。”
徐妈妈抖搂开了手里的外套,款式虽然旧了,做工却是非常精细,“田丹试试看这件,徐姆妈年轻时候穿的。”
田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徐妈妈拿着衣服塞到她手里,“总比出不了门好。”田丹看了看徐妈妈,低头笑了接过衣服上楼。
“你笑啥?上班去!”徐妈妈看见杵在一边的徐天,怒目而视。
田丹在楼梯上停住身子回头朝徐天说:“下班我到菜场门口等你。”
“……我今天可能……噢好!”徐天压根听不到姆妈说了什么。
田丹消失在楼上,关上门,徐妈妈又来了精神,到徐天身边问:“菜场等你,轧马路?”
徐天知道姆妈又想偏了,想解释又无从说起,无力地摆了摆手,“哎呀不是,昨天晚上同她说好一件事情,你不要管。”
徐妈妈的声音里带着兴奋,“你们俩的事我敢管?一点也不敢管。”
“姆妈我走了。”徐天在姆妈的灼灼目光之下,只能溜之大吉。
“哎哎哎,油条吃半根啊!”徐天已经出去了,徐妈妈看了看那件破衣服,无奈抄起半根油条准备往嘴里塞。楼上门开了,换了旗袍的田丹拎着手包羞涩地走下来,田丹长得一副温柔恬淡的样子,最是适合穿旗袍的长相,走起路来颇有仪态万方的样子。
徐妈妈也看愣了,眨了眨眼睛,“……好看,以后就归你穿了。”
平时偏爱洋装的田丹还觉得有点别扭,一路上低着头,在同福里众人注视下袅袅行出去。徐妈妈到陆宝荣铺前,“啪”地一拍,“陆宝荣,你自己说的啊!”
陆宝荣收回目送田丹的目光,嘴巴还没合上,“啥?”徐妈妈恨恨地剜他一眼,将之前田丹买回来的料子扔给他,气呼呼的,“两套旗袍,田丹的尺寸不用量,晚上回来刚才那身脱下来,大小长短照样做,还有我一身现在量。”
“我只说赔田小姐一身衣裳工钱,你没有白做的道理。”
徐妈妈瞪着陆宝荣,又被噎得说不出话。
陆宝荣毫不示弱,掷地有声地补上一句,“我再也不想自己骗自己!”
徐妈妈半张着嘴,挫败得很,妥协地挥了挥手,“好了,我照样算钞票。”老马在那边捂着嘴笑。
七哥和柳如丝坐在车里,等在总捕房外头,柳如丝透过白布帘子看着外面的朦胧人影,气氛很凝重。
“等下老料过来,你下车去把他弄到车上。”七哥不耐烦地对柳如丝发号施令。柳如丝眼睛转都没转一下,“我不去。”
“再说一遍?”
柳如丝嫌恶地看了七哥一眼,“你自己怎么不叫他。”
七哥啐了一口,“你个烂货,我在你身上花多少钞票,让你去叫个人都不肯?”
柳如丝平静地与他对视,“我不是烂货。”
小九在司机座上,拧过头来说:“七哥,料总的车来了。”
七哥抬手抽了柳如丝一耳光,“老八关在巡捕房,老料不见我,老子这种时候下去拖他不方便懂不懂?”
柳如丝的脸上立马现出了红指印,她沉默了一瞬,咬牙点点头。
七哥喝道,“去!”柳如丝下车,七哥在车里看着柳如丝走到老料车前,老料下车,与柳如丝说了几句,柳如丝又回来,拉开车门上车,七哥瞪着柳如丝。
柳如丝眼皮微抬,冷冷地说:“料总说把车开到前面后巷子,他再过来。”
“滚!没你事了。”柳如丝理了理头发下车,七哥的车启动,缓缓开到后巷子。片刻后,老料过来,小九下车给老料开关车门,自己站在外面。
老料派头十足地靠在座椅上,明知故问:“什么事?”
七哥哼笑一声,“什么事!”
老料开门就要下去,七哥赶紧抓住他要开门的手臂,“料总!”老料回过身来,看着七哥,面色冷郁,“……老七,仙乐斯到你手里有三年吗?我帮过你多少你自己心里清楚。”
七哥放开手,靠回椅上,气势已经少了一半,“我也帮过你。”
“这就是你脑子不灵清的地方,你帮我是孝敬,我帮你是情谊。日本人一来杜老板跑去香港了,黄老板闭门谢客,谁像从前一样把脑袋伸出来谁死得快,你以为你是谁?杀日本人,死定了。”老料怒斥着七哥,看着七哥的脸色一点点灰暗下去。
七哥终于想明白了,他的心渐渐沉下去,喃喃道:“没有其他办法?”
“你说得对,我也吃日本人那碗饭,帮不了你。”
“几十万的货,给我一千块钱,你在场听见的。”
“反正大多数也是无主货你强霸来的,给他们当孝敬多好,现在晚了。”
“把我逼到没路,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老料笑着,含意不明,却足以让七哥心惊肉跳,“抓到老八,实际上从铁林到总法捕都心知肚明这件事是你干的,有我在,这几天你还能在仙乐斯喝酒跳舞,换一个总捕早把你抓起来审了。我一点也没有逼你,相反我保你,但只保得了这几天,老八转走你好日子就到头了。”
七哥彻底傻眼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料看着他的面色,冷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掂量掂量,租界里面我吃官饭,你吃贼饭,租界外面我靠牢日本人,日本人要杀你,想拉我做垫背?劝你这几天不要脑子发热再出新花样,好好想想有没有救命办法。”说完了老料摔门离开,只剩下七哥面如土色地坐在车里。
度过了早上最忙碌的时候,这会儿店里冷冷清清的,方嫂靠在柜台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跟田丹瞎聊天,“丹丹,在同福里住得还好?”
田丹低着头在整理药单,抬头笑了笑又低头做事,“蛮好的。”
“租熟人的房是比生人要方便许多。”
田丹“嗯”了一声。
“你那个熟人叫啥名字?”
“徐天。”
“那天到巷子后面等你,我看到了,两个人的样子好像老早认识一样。”方嫂说着话,暗中打量田丹。
“没有,就是我出去租房那天刚刚碰到的,之前见过一次。”田丹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着。
方嫂用胳膊肘碰了田丹一下,“哎,现在对你好不好?”田丹有些羞涩,光是笑着,也不说话。方嫂发现了田丹今天的不一样,赞叹道:“哟,这件旗袍新做的?”
“徐天姆妈的旧旗袍,我那件烫坏了,临时借给我穿来上班。”
方嫂摩挲着旗袍的袖口,啧啧道:“真漂亮,主要是人漂亮,弄不好人家早认得你,想办法要把你弄到他们家去住的。”
田丹没接话,头更低了。
“那个叫徐天的我记得你出去租房那天,他来过药店。”
田丹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刚出门他就来了,你回来以后说在红宝石碰到他。”
田丹越听越纳闷,“……他来找我的?”
“那倒没有,来配药。可能是碰巧,也没这么巧你说是不是?”
方嫂观察着田丹的神色,田丹敛着睫毛,不辨表情,“……我问问他。”
老铁一瘸一瘸在屋子里转,嘴里念叨:“人抓回来你倒猫在家里不去捕房了,这种事情不用我说你也晓得麻烦有多大,到时候大佬轧来轧去想起来一开始人是你抓的,拿一个小巡捕出气像捏死一只小蚂蚁。”
铁林的脚跷在桌子上,晃来晃去,手里头剥着花生,往嘴里扔了一颗,“爸脚疼就不要走来走去,我去捕房,回来给你拿药。”
“千万不要去审晓得?从你手上审出点名堂更麻烦。”
铁林闲闲地说:“审过好几次,死不认账。”
“啥时候从麦兰捕房转出去?”
铁林瞟着老铁,意思再明显不过,老铁气得在地上直顿拐杖,“你不会又发脾气不让人转走吧!那是公董局和日本人谈好的事,脾气再大也没用,除非你巡捕不想做了,不想做闹一场该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
铁林把花生往桌上一扔,甩手走人,“烦都烦死人了!”
马上就到了下班时间,徐天伏在办公室的桌上写信,冯大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有意无意地伸头看。徐天捂着手写完最后几个字,“冯大姐,我把信放在抽屉里你不会趁我不在拿出来看吧?”
冯大姐直起身子,故意走得离他远远的,“信写好么寄出去,放抽屉做啥。”
“有人会来拿。”
冯大姐瞟着徐天将信装入信封,“你是要把办公室当邮电局了。”
“我抽屉不锁。”
冯大姐扶了扶眼镜,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从来也没翻过你的抽屉。”徐天看着她,礼貌地道别,“冯大姐走好。”
“……你还不走?”
“马上走。”
冯大姐悻悻离去,临到门口还不忘回头看他一眼。徐天又埋下头,在信封写上“田丹亲启”,放入抽屉。
一身旗袍的田丹站在路边,十多个混混远远在路角聚着。徐天从菜场出来,田丹没有看见他。
徐天看着风姿绰约站在路边的田丹,他发了好一会儿愣。徐天从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田丹,这与平时穿着连衣裙的她又不一样了,可是不变的是田丹依旧很美。一阵风吹过来,刮得裙角悠悠飘起,田丹眯着眼睛,将鬓间散落的头发绾到耳后,微微仰着头,看向三角地菜场的方向。徐天贪恋地看着她的侧脸,想要将这一幕牢牢地刻在心里。
同时,他也看到了那十多个混混,混混们盯着徐天,徐天往一个电话亭走过去,混混们跟上来,徐天进入电话亭,混混们又在远端停下来。
徐天开始拨号,用余光看着远处的动静。混混们的移动,使田丹看见了已在电话亭里的徐天,但她没有意识到那些混混是由于徐天而来。她向徐天走过去,徐天示意自己打完电话就出来。
电话通了,徐天用日语说道:“宪兵司令部?接木内影佐。”徐天等待着,同时向玻璃亭外两三步之隔的田丹微笑。
影佐屋里很混乱,有便衣有军官里外忙着,桌上的电话在响。军官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这是将军托先生带回东京府上的私人物品清单,箱子已经装船,这是将军呈交军部有关筹备支那新政府的文件……”
影佐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接过那份文件,他示意属下住嘴,“……是我。”
徐天的声音冷静持重,“我想了想还是承认比较好,反正也瞒不住你,广慈医院的事是我做的。”
田丹在电话亭外向徐天微笑着,徐天也报以微笑,声音依旧不带温度,“……喂?”影佐一时没反应过来,重复了一遍,“……你做的?”
“我做的。”
“我这里很忙,等空闲下来请你吃个便饭。”
“随时,我不在三角地就在同福里。”
影佐撂了电话,站在原地发怔,军官接着说道:“……这是将军呈交军部有关筹备支那新政府的文件,一式两份已经放在先生的文件里,这一份方便先生在回东京的船上看。”影佐接过来,细细地看着。
徐天撂下电话,轻轻叹了一口气,换上笑容,走出电话亭,“来这么早?”
“我刚刚到,给谁打电话?”
两人边说边走,徐天刻意放慢脚步,“一个朋友。”
“要紧事?”
“为什么这么说。”
“刚才看见你说话皱眉头。”
徐天抬手摸了摸眉间,“皱眉头了,明明没有,你看人看事真细。”
在路另一头,十多个混混往两人接近,田丹回头看了一眼,眉头一蹙,“那些人好像是跟着我们。”
徐天已经听到了电车由远而近的声音,“我们有什么好跟的,电车来了,快上。”徐天和田丹跳上电车,两个人站在车厢里,田丹抚着胸口看着混混们乱起来,追着电车跑了一阵,消失在视线之中。
俩人站在田鲁宁夫妇的墓前,墓碑上刻着“女儿 田丹”。徐天的心情很复杂,他几乎就要将实情和盘托出。正在他马上就要绷不住的时候,田丹开了口,“……不要怪我。”
徐天诧异地问:“我怪你?”
田丹没有听出徐天语气中的不对劲,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之前我向你撒谎了,因为我们不熟悉。在红宝石碰到你那次,爸爸妈妈刚刚去世没有几天,我想让自己振作一点,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以后会住到同福里,所以我说是外地来的,自己一个人,要好好在这里重新生活。”
徐天不知说什么好。
“头一次碰到你,我是要赶飞机去武汉……到得晚了,飞机没赶上,被日本兵关了一晚上。第二天回到家爸爸妈妈没了,房子也烧了,我去巡捕房碰到铁林,他告诉我是叫长谷和影佐的两个日本人干的。我没有地方去,在长青药店住了几天,后来就碰到你。本来没必要同你说的,但你和徐姆妈对我这么好,日子久了难免会问起我家里的事,迟早要说……徐天。”田丹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徐天,却一下子跌进了徐天的浓黑眼眸里。
“嗯?”
田丹回了回神,“昨天我说你对我这么好一定是有缘故的。”
徐天躲闪着她的目光,看向墓碑,“也没啥。”
“你不会平白无故帮我。”
徐天有些语结,“……头一次碰到你,我就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说实话。当时没想以后还能再见,现在有缘分天天看得到,能对你好一些我心里舒服。我晓得你订过婚,你放心,有一天是一天……”这番话徐天在心里藏了许久,却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仓促地说出来。他有点懊恼,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组织好这些话,转瞬他又觉得有点轻松,感觉像一块大石从心上挪走了,可马上这块大石又压了回来,现在也不知道田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害怕田丹拒绝他。
田丹认真地看着他,“没有别的缘故?”
徐天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我和爸爸妈妈再说几句话。”田丹仔细端详他的神色,想要看出些言外之意,未果。
“那我到外面等你。”徐天从教会墓地出来,眼见十几个小混混围上来,一辆车开到他面前。徐天冷静地说:“接我到哪里?”
混混一脸痞相,“七哥在仙乐斯等你。”
田丹随后从墓地出来,见此景有些蒙,徐天的脸上没有任何慌乱,转头向田丹嘱咐,“仙乐斯七哥找我,到麦兰捕房告诉铁林。”
徐天安慰地向田丹笑了笑,钻进车内,众混混随车而去。田丹快步往另一个方向,挥手拦黄包车。
七哥困兽似的在办公室绕圈,小九忧心忡忡,“料总不肯帮忙?”
七哥烦躁地让他把柳如丝从化妆间带上来,忽然下面乱起来,七哥到大玻璃前往下看,“怎么回事?”
“昨天你说把那个菜场的会计弄过来。”
七哥显然一时想不起这事,“……弄到上面来。”
小九出去,七哥从抽屉里取出一柄匕首,明晃晃的。徐天推门进到办公室,看着一脸杀气的七哥丝毫不惧,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七哥玩着刀,“以前不晓得法租界还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七哥言重了。”
“什么来头?”
“没来头。”
“老八是你查到的?”
“是铁巡捕查到的。”
“那你一个卖菜的去做啥?”
“铁巡捕是我朋友,我去帮帮忙。”
七哥根本不信,“你能帮啥忙?”
“帮他看现场找点线索。”
“你有这个本事?”
“以前做过类似的事情。”
“多久以前?”
徐天的目光平静,仿佛他说的人根本不是自己,“十年前。”
“在哪里做?”
“日本。”
七哥怔了片刻,“……日本?”
“七哥想多了,我现在就是一个会计,不是卖菜的。”
七哥又想不明白了,低声咆哮着,“我不管啥人,谁要想弄死我,我先弄死谁!”
徐天看着他恼火的样子笑了,“七哥好不好先把刀子收起来,听我说几句话,反正我也跑不掉。”
“……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天的笑容带着些无辜,“都实话同你讲了,你也弄得清清楚楚,在三角地上班,住同福里。”
七哥把刀攥在手里,藏在身后,“你要说啥?”
黄包车上坐着田丹,铁林骑着自行车并驾齐驱,田丹急急地问:“那些人是谁?”铁林面色沉沉,“前几天出了个案子,我查的,我天天和天哥在一起,仙乐斯的老七可能以为天哥和案子有关系。放心,我到了就把人接出来送你们回家。”铁林说是这么说,神情还是挺紧张,“跑快点!”
“铁林。”田丹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啊?”
“你和徐天什么时候认识的。”
铁林想也没想,“就你家里出事那天,还是他在你家里开枪报的警。”田丹很疑惑,她又想起刚才方嫂同她讲的话,感觉这件事情渐渐变得复杂了。
“他没同你说?”
田丹摇摇头,迎着寒风竖起大衣领子,将半张脸埋在里面,声音低落,“……还没有。”
“……你叫手下杀了日本人,本来与我这个小老百姓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帮朋友忙无意中给七哥添了麻烦。可要是没有我,七哥的麻烦迟早还会来。你用刀子捅我,这间房里会有血,下面好多人看见,虽然都是你兄弟,但谁能担保兄弟不会说出去。七哥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关在捕房里那个兄弟把你说出来,对不对?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心急。”徐天说的话句句戳到了七哥心里,七哥一时怔愣着,柳如丝推门进来。七哥正一腔怒火无处发,兜头泼向柳如丝,“你来做啥!”
柳如丝白了他一眼,感觉莫名其妙,返身就要走。
“去哪里!”七哥又喝道。
柳如丝只有找个地方坐下,七哥已经完全混乱了。徐天看了一眼柳如丝,继续说道:“还有一点,我帮朋友的忙,朋友自然也会帮我,铁林正赶过来,你放我走还有几天好想想过难关的办法,要是难为我,七哥那不是难为你自己了吗?”
“你帮我想想有啥办法?”
徐天看着七哥,慢慢笑起来,“其实我蛮佩服七哥的,事到如今也就两条路,既然和日本人开了头就一路走到底,但仙乐斯还有其他家业就顾不上了。要么远走高飞保一条命,这几天时间多少还能带走一些家当。”
柳如丝看看徐天又看看七哥,她在心里揣测着这一切却不得要领。下面人声杂乱,七哥又暴怒起来,“放屁!要不是你,哪里会这个样子!”
徐天叹口气,“说来话长,我和铁林也不得已,捕房抓到人,总好过日本人派兵到租界连七哥一起抓的好。”
办公室的门“嗵”地一声推开,铁林风风火火冲进来,“捕房办案!七哥走一趟。”
七哥满脸诧异,“我?”
铁林牛气得很,指了指徐天,“叫你知道难为我朋友的后果。”
“抓我啥罪名。”七哥恢复冷静,微肿的眼泡眯起看着铁林。
“还用我说出来?你自己想早点死,没人救得了。”
“铁林,七哥只是请我过来说说话。”徐天示意铁林,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难为你?”铁林看着徐天。
徐天笃定地笑了笑,“一点也没有,我正准备走。”
“是这样吗?啊!”铁林又大声问七哥,七哥不说话,铁林向柳如丝,“问你。”
柳如丝眉毛一挑,转过头去,“我不知道。”
“个烂货养你还不如养个婊子。”七哥此时只能向柳如丝撒气,柳如丝站起来,不甘示弱地顶回去,“你嘴巴干净一点。”
七哥想要动手,开始撸袖子,“想死啊!”铁林一步跨到柳如丝前面,“哎,这么大的老板有本事不要向女人发火,再出去杀几个日本人,大家心里都服气。”
七哥又瞪着铁林,“关你什么事!”
“看见就关我事,不要动啊,大家和和气气,当我白来一趟。”
七哥忍着气,柳如丝定定地看着铁林挡在她前面的背影,心里头某个地方微微拱了拱。
铁林招招手,“天哥回家。”铁林和徐天一起离开,七哥看着关上的门,斜眼看着柳如丝,“……有人给你出头了。”
柳如丝冷哼一声,“我不在乎。”
“什么事都和你没关系,仙乐斯有一天倒灶关张对你有啥好处?”
“不如把那个姓金的找回来,那天他说有办法。”
“那个要和你跳舞的瘪三!”七哥又直眉瞪眼起来。
“算我没说。”柳如丝腰身一摆,离开办公室。
铁林和徐天出来,田丹坐在黄包车里没动。
“要不要我送你们回去?”铁林用警棍扒拉了一下挡在眼前的警帽。
“不用不用。”
“那我回捕房,田丹明天带些药回来,我到同福里去拿,我爸的风湿又严重起来了。”
田丹点了点头,看起来情绪不高。
“上黄包车啊天哥,车钱我都付过了,正好送回家。听到没有!”
车夫答应着,徐天上车,黄包车走起来。他看着田丹的脸色,“吓到你了?对不起,他们弄错人了。”
“我家里出事那天,是你报的警。”田丹的语气是在陈述,而不是询问,徐天愣了。
“你都知道还装不知道,你为什么在我家?”
徐天面对田丹的质问无言以对,脑子里乱哄哄一片,车继续行进了一段,田丹喊停,顾自下车步行。
车夫不明所以地看着还在车上的徐天,徐天下车,跟着田丹,但又不敢追上去。拐过一个街角,徐天失去了田丹,他焦急地追上来,四处望着,心里面焦灼难安,比刚才在仙乐斯办公室要紧张一百倍。
徐天一转头,看见对街西餐厅玻璃里面的田丹,他顾不上考虑,推门进来,坐到田丹对面。老板拿着菜单过来,“两位来了,还是老样子?”
徐天点点头,田丹从窗外扭回头,眼里泪蒙蒙的,徐天有些慌了,“哭啥……”
“我想不清楚,不想了,明天我就搬走,以后谁也不认识这样好。”
徐天理了理思绪,“田丹,你听我说。”
“今天方嫂还问我那天在这里碰到之前,你怎么先去了一趟药店,你到底有什么事瞒住我?”
徐天无措地看着田丹在抽噎。
“我们本来也不认识,有什么事好瞒,还是你早认识我?”
徐天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又想,只艰难地吐出两字,“田丹。”田丹的眼泪似乎又有奔涌而出的趋势,“你让我又去想爸爸妈妈那天是怎么死的……”
老板适时地端上食物来,“蛋糕来了,两位慢慢吃啊。”徐天感激地看了老板一眼,又看着田丹,眼睛里的愧疚无比真切,“……我是因为没脸跟你说。”田丹看着徐天,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我那天在,但没能救田先生和田太太。”
“从头到尾都在?”
“我到的时候,田太太已经去了,田先生临死前拜托我照顾你。”
“……杀人的是谁?”
“铁林后来也看到了,动手那个叫长谷,另一个叫影佐,是我在日本留学的教习。我慢慢说,和你说清楚。”
田丹看着徐天,徐天在她的目光下觉得如坐针毡,他想了想,“头一次碰到的时候,记得我说受朋友之托去办事?朋友的一艘船要出港,船上很多货是田先生的药品。我到了之后……药运走了,朋友临走托我去找你父亲。”
“为什么?”
“他们好像还有东西在田先生那里。第二天我到麦琪路,影佐和长谷正好在行凶。”
田丹捂着嘴,眼泪终于落下了,“他们为什么害爸爸。”
徐天艰难地一字一句说:“……和田先生的药有关,接受药品的那些朋友是共产党。我阻止不了长谷和影佐,地上有支枪,只好开枪报警。后来几天我心里一直憋闷,又去了麦琪路,听邻居说才知道你回来安葬了田先生和太太,赶到教会墓地,你写在石碑上的字都没干。”
“你还是没有全部告诉我。”
徐天不说话,看着田丹哭的样子心如刀绞。
“你见过我,但又什么都没说,你到麦琪路是去找爸爸的,那时候日本人也在,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家。”
“放阁楼上那张照片,原来在麦琪路壁炉上,进门就看到了,我也不相信这么巧。去药店那次,是知道你回来之后,我问铁林,忍不住自己去了一趟。说实话,看到墓碑上你写的字当天,我还去了一趟广慈医院……”
田丹抬头看着他,徐天慢慢解释着,“……头一次见,你掉的那张纸上印着广慈医院。”
“那天我去医院了。”
“那可能前后脚没碰到,医院里乱七八糟都是日本人好像刚刚出过事。”
田丹敛下目光,“……我出去租房是方嫂跟你说的?”
“是,我猜你大概会去的地方,找了小半天,找到这里。”
“怎么猜?”
“你看报纸租房广告,我手上也有一张报纸,离药店不远的房源附近差不多能碰到你。”
“……都说完了?”
徐天紧张地看着田丹,点了点头,“万一以后想起来还有没说的,我再补充。”
“这些就是你这么照顾我的缘故?”
“也不全是,缘故……上午在教会说了。”徐天说完话,用眼角轻轻瞄着田丹,他看到田丹轻出了口气,扭头看着窗外,“你先走,我一个人坐坐。”
徐天起身,欲言又止,到了最后只说了一句:“那早点回来。”
田丹抬起眼睛看向徐天,泪光盈盈情绪复杂,“回哪里?”
徐天忐忑地小声说:“……同福里。”田丹没再说话,徐天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小九在渔阳弄赌场找到了金爷,领着金爷金刚进了仙乐斯,不屑地说:“在这里等。”
金爷觍着脸问:“柳如丝小姐在不在?”
金刚小声地,“哥……”
小九白了他一眼没理会,顾自往里走。
“要不在的话,叫她也过来,她不在七哥的事不好办。”
金刚打量着白天空无一人的仙乐斯,“哥,我们是不是要倒霉了。”
金爷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要发达了。”金刚撇了撇嘴,“我看不出来。”
“你这么笨怎么看得出。”
七哥和小九从里面出来,金爷迎上去,弯了弯腰,“七哥,我来了。”七哥抬了抬下巴,“坐下说。”
金爷给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只坐了半个屁股上去,“金刚你到外头去,”又看向小九,“还有你。”
小九见状又要发作,七哥赶紧示意小九也离开。“听说你要帮我。”七哥显然挺看不起这个破衣烂衫的混混。
“是听柳小姐说的吧?她在不在。”
“……在。”
“等下说完怎么摆平那件事,七哥如果相信,我只有一个要求,和柳小姐跳一支舞。”
“说。”
“就两句话。第一句,八哥仗义,但命不能留,因为当兄弟的要舍命保大佬。”
金爷观察着七哥的变化,七哥脸上没有表情地沉吟着,“第二句。”
“这件事七哥手下的兄弟不能做,我是外人,我送八哥上路,以后七哥把我当自己人。”
“……你怎么做?”
七爷一这样说,金爷就觉得成了,放松下来,把自己完全挪到椅子上,靠在椅背上悠悠地说:“怎么做一点都不用操心,保证到时候看起来是八哥仗义自尽。”
“法租界还有你这么一个能干人。”
金爷谦虚地咧嘴笑了,牙齿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显得暗黄而疏落,“七哥给机会,不然有本事也没地方用。”
七哥没再说什么,站起来走上楼消失不见。金爷独自坐着,一直坐到有些忐忑起来的时候,柳如丝款款走出来,她将留声机搭响,空荡的舞厅响起音乐,柳如丝站在舞池中间,仿如一个哀愁的奴隶。
金爷站起走到柳如丝身旁,“柳小姐我不大会跳,多包涵。”柳如丝先将手搭到金爷肩上,“……摇摇就好了,怕踩到你。”
柳如丝一言不发,看也不看金爷一眼,金爷絮絮叨叨地吹着牛皮,“晓得我帮七哥办啥事体?以后仙乐斯我就经常在了,你要不开心同我讲,我做你靠山,以后保证养你……”
柳如丝听不下去,心里很烦躁,斥道:“住嘴,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金爷闭了嘴,柳如丝如一具木偶在舞曲里来回摇摆。
小翠吃过晚饭,又荡到了裁缝铺里,靠在门边问:“宝荣叔做啥麻将没心思打了,马先生也老早关起门。”
“他出门白相去了。”陆宝荣闷闷不乐。
“介么只有我们两个说说话了。”陆宝荣不吭声,小翠直起身子,晃到陆宝荣身边,用胯轻轻撞了下陆宝荣,“我旗袍尺寸都记清爽了,要么再量一量。”
陆宝荣臊眉耷眼的,“量过了还量啥。”
小翠风情万种地又绕到了陆宝荣的另一边,“那块料子白天穿起来没有晚上好看,我的腰身白天和晚上也不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白天做事情衣裳袖口都要宽松一点,晚上穿就是要漂亮,所以量一量晚上腰身准头比好……宝荣叔你做啥?!”小翠越说越惊恐,因为她看到了陆宝荣的表情。
此时的陆宝荣下嘴唇颤抖,双目噙泪。小翠“哎哟”了一声,赶紧找手帕,“啥人把你弄得介委屈,要死了,一把年纪哭成这副样子。”
“小翠以后不要再到我铺子里来。”
小翠停住了要给他找手帕的手,“为啥?”
“你把我的心都要骗碎了。”
“老玻璃,你碎不碎同我有啥关系。”小翠一愣,脱口而出。陆宝荣情绪激烈地喊:“不准叫老玻璃,我老玻璃也比你要好!”
小翠意识到出问题了,“啥事体你把话讲清楚。”
陆宝荣委屈至极的样子,“我怎么不晓得你结过婚,我怎么不晓得哑巴老胡是你公公,我怎么不晓得都有两个小孩了!”
小翠扶住铺板,面如死灰,“……宝荣叔,我们两个以后一刀两断。”
陆宝荣气血上涌,开始口不择言,“我同你啥时候谈过对象,一刀两断个屁啊。”
“我是说隔壁邻居朋友也不做了,谁也不认识谁!”小翠跺了跺脚,嘶声喊道。
陆宝荣扁了扁嘴,哀求着,“小翠……”
小翠拂袖离去,“死玻璃——!”
徐天和徐妈妈两人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徐妈妈更八卦一些,凑在门板上听,不一会儿转回桌边,跟徐天说:“是小翠骂陆宝荣。”
“你看看去。”
徐妈妈一摆手,“我懒得管。田丹还不回来?白天她说到菜场等你我听见了,你们两个到哪里白相去了。”
“一起去了教会,后来到西餐厅坐坐,我先回来了。”
“这么晚……”
徐天心里有些酸楚,说的话也有点别的意思,“人家只是租我们家房,怎么好管她什么时候回。”徐妈妈没听出来,自顾自地说:“总要给她留门的呀!”
“她有钥匙。”
“跟我说说,她家里到底是做啥的,我越看越觉得是上海本地人,怎么一个亲人都没有,倒有花不光的钞票。”
徐天一言不发,站起来回房,徐妈妈跟在他后面,“哎,是心里烦啊?我看得出来……”
徐天刚关上自己的门,便听见外面田丹回来了,徐天凑近门板听着,姿势跟刚才的徐妈妈一模一样。
这是田丹的声音,“徐姆妈。”这是徐妈妈的声音,“回来了,真辛苦,啥东西。”
“西点蛋糕你尝尝。”
“你吃过没有,又是介贵的东西。”
再没有田丹的声音,之后是笃笃上楼的脚步,然后是门锁轻轻碰上,徐天松了一口气。
这个晚上,楼上楼下两个人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上,田丹沉默地吃过早饭,穿着徐妈妈的旗袍去上班。
铁林在巷口等着,看见田丹,招呼她,“田丹,天哥呢?”
“还没出门,你找他?”
“也没什么事,哎,记得把我爸的药带回来!”
“记得。”田丹说着话走出弄堂,铁林疑惑地看着她,觉得她今天有些不对劲。
徐妈妈抻头看着田丹的背影,“本来两个人一起出门,今天理也不理自己先走了。”
“姆妈催一催宝荣叔把田丹的新衣裳快点做。”
“哎哟晓得了,你们俩到底出啥事情了,吵架了?”
徐天还在喝着碗底的一点豆浆,“我怎么会和她吵架。”铁林探进身子同徐天打招呼,徐妈妈招呼他,“铁林,早饭吃过没有?”
铁林笑嘻嘻的,“吃过了,天哥上班去?”
徐天看向铁林,“在外面等我一下。”
铁林应着声缩出去,“徐姆妈。”
“小朋友嘴介甜,每次连杯茶都不喝。”看得出来,徐妈妈很喜欢这个整日里笑着的小伙子。
徐天一边穿大衣一边说:“姆妈,这几天菜场说不定要派我出差。”徐妈妈帮他抚平领子,“到哪里去?”
“弄不好说走就走。”
“几天?”
“还不一定。”
“不一定的事说啥。”
徐天温暖地向姆妈笑着,“我走了。”徐天推门而出,铁林正在四下张望着,“又什么事?”
铁林跟着往外走,“我怕七哥又找你麻烦,特意过来送你到菜场。”
“我没关系。”
“还是小心一点好,晚上回来我找金哥,叫他和金刚两个送你。”
徐妈妈从门里出来,往对街铺子过去,“陆宝荣,田小姐的衣裳要加快做,来不及换了,做得好其他式样再多做几件。”
陆宝荣虎着个脸不吭声,徐妈妈气不打一处来,“做啥啦?昨天晚上小翠骂你我听见了。”
“骂我啥?”
“老玻璃,整条弄堂好像都要听见。”
“她骂我,问问她有资格骂我!”陆宝荣又急了,徐妈妈摇着头回家。
金爷等在老料的办公室里,上身不动,双脚在桌下一个劲儿地抖,老料进来斜眼看着他。金爷说:“七哥叫我来的,料总帮点小忙麦阳饭店这件事情就好摆平。”
“什么小忙。”
“其他都安排好了,要麦兰捕房拘押室的钥匙。”
老料打开文件夹,头都不抬,只觉得金爷满嘴疯话,喝道:“出去。”
“料总,七哥说这件事情摆不平,他走投无路索性豁出去大家日子真的都不好过。”
“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
“那是七哥说的话,我是办事的,料总要想听,我也有两句话。”
老料过去将门反锁,“说。”
“七哥这次是死定了,要不我也不会帮他。上海滩都晓得他是杀来杀去的浑人,死到临头不会跑路,一不做二不休心里算算有仇的都送一刀,到时候就算料总你平安无事,租界里边死一个日本人不晓得还要多乱。我是小角色,你们大佬好不容易挣到太平好日子,总不想莫名其妙变没有是不是?”
“你要是帮老七来说狠话的,就出不了这个门了。”
“料总我脑子又没进水,我来帮你的,顺带手帮七哥,麦阳路这桩事情实际上你比七哥麻烦还要大。”
“我麻烦大在哪里!”
“刚刚说了,七哥是浑人不在乎,你是总华捕,比他身份贵重太多。”
老料认真看了看他,“……怎么摆平?”
“老八这么好的兄弟,肯定会自杀保七哥的。”
“你办得了?”
“办不了也要办,麦兰捕房的铁林是我兄弟。现在就缺一把钥匙,我晓得下面每个押房的钥匙,总捕房都有一把。”
“总捕房的钥匙不能拿出去。”
“钥匙拿出去不是把料总害了?我头寸介勿灵,料总和七哥以后还怎么相信我。钥匙拿到我前头放一分钟就好了。”
老料去一只柜子里取出一大串钥匙,放到桌子上。
“哪一只?”
老料用手指拨了拨,露出其中一只,金爷掏出印泥,摁了一只模子。
金爷正色道:“料总,我没来过这里,你也不晓得要出啥事情。万一办得不漂亮,我死活都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老料一声不吭,看金爷走出去,又拿出手绢,到桌前把其中那把钥匙上的红胶泥抹干净。
药房后库,方长青在搬药箱,方嫂和田丹在整理登记。方长青弯着腰数着:“酒精十瓶,胶手套二十六双……”
“田丹发什么愣?我来记。”方嫂碰了碰在发愣的田丹。
田丹回过神来,“没关系,我记。”
“反正都好了,你们两个到前面去,我一个人反而省心。”
方嫂跟田丹走到前柜,“有心思?”
田丹低着头说,“没有。”
方嫂笃定地说:“徐先生那边问出啥事情了肯定。”
田丹叹了口气,说,“出事那天,他在我家。”
“啊?老早就跟你家有关系?”
“也不是,之前他和我爸爸见过,那天正好到我家里去,还是他报警叫来的巡捕。”
“那见到你怎么没跟你说?”
“他说那天救不了我爸爸和妈妈心里难受,不晓得怎么跟我说。”
“跟你不认识,正好和你爸爸认识,你又住到他家去,这么巧的事。”
“他想照顾我,千万百计要我住过去的,那天来药店,也是问他的兄弟铁林。”
“……他说你相不相信?”
田丹不假思索地说:“信。”
“真信?”
“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替我挂心担心,我晓得他是真心的。”
方嫂叹口气,“那你魂都没掉的样子,有人对你真心好,多好的事情。”
“我订过婚……”田丹犹豫不决,方嫂嗤笑了一声,“就那个刘唐?早跟你说当他死了……你不会是跟刘唐有感情吧?”
田丹也叹了口气,“感情总是有的。”
“什么样子的感情?”
“小时候一起上学,一起长大,两家都认识,后来爸爸妈妈做主订婚,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大难来时他自己飞走了,倒是个陌生人从头到尾照顾你,这个徐先生要没有别的用心,我看比刘唐好一百倍。”方嫂替田丹打抱不平。
田丹喃喃地,“还没有报仇。”
“啥?说啥!你一个姑娘家报啥仇,命不要了?就算想报仇,日子也要过的,更要把日子过好,不然万一哪天人没了,没过过安生日子,想起来比没了性命还要亏……”方嫂突然激动起来,田丹看着有些偏激的方嫂有些奇怪。
方嫂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打住话头,往后库去,“跟你说也不懂。”
金爷靠在街边发愣,铁林骑车过来,麻利地翻身下车,“金哥!”金爷没动,等铁林过来。
“等下你到三角地去接一下天哥。”
金爷掀了掀眼皮,不冷不热,“做啥?”
“昨天七哥一伙把天哥带到仙乐斯去了,我怕这几天还会找麻烦,晚上我值班抽不出身。”
金爷腾地站起身来,“早不说!没问题,我和金刚保护。”
“……为什么每次都在这里找到你?”
“没有别的地方去。”
“你住哪里?”
“地下室潮得很,租的,白天都出来马路上吹吹风晒太阳。”
铁林摸了摸鼻子,说,“金哥,晚上你要没什么事情,我们俩说说话。”
“把徐先生送到家,我和金刚在同福里外头起码要等到徐先生睡觉,自己兄弟不好有闪失。”
铁林有些惆怅,“……金哥那我走了。”
“做哥哥别的本事没有,这种事情早就应该跟我说,放心好了!”金爷拍了拍胸脯打包票。
铁林骑车离开,金刚马路对面跑回来,将一把新钥匙递给金爷。金爷抚着钥匙的新齿口,“……今天晚上弄一副热甜酒酿担子到麦兰捕房。”
“做啥?”
“越南巡捕喜欢吃热酒酿,我请客。”
“又要花冤枉钞票。”
“不用我们花钞票。”
“现在去哪里?”
金爷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街角,铁林小小的背影正在奋力蹬着车子,“到三角地接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