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堂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徐妈妈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儿盯着徐天。徐天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盯着桌角一动不动地坐着,气氛很凝重。
“坐好,手从口袋里面拿出来。”
徐天不知道姆妈到底要搞什么鬼,心里面十分忐忑,“姆妈,你把田丹弄到哪里去了?”
“一刻也离不开是?我托小翠叫她过去坐一坐,要不然我们俩怎么说话?”
“有什么话她在不好说的?”徐天还是没明白,他茫然地看着姆妈。
徐妈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数落道:“外人在我说不出口,这件事想想都脸红。昨天晚上你们两个在房间里做啥?”
徐天一下子哑巴了,气血涌到头顶,完全怔在那儿,却没想到这副模样正好坐实了姆妈的猜想,愈发痛心疾首,“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是你妈,当时我就想冲进去,想想还是给你们一个面子,你最好说清楚,住在一个屋檐下,不要把姆妈当傻瓜。”
徐天崩溃地捂着脸,过了半晌才把头抬起来,弱弱地说:“我们只是在屋里说话而已。”
“就在房间里说话?”徐天言之凿凿地点点头,“就说话。”
徐妈妈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啥话不好在堂屋说?”
“正好走到房间里呀。”
“我回来叫你和田丹没听见?”
“没听见。”徐天老老实实地回答,一点花样都不敢耍。
徐妈妈睨他一眼,“平时耳朵灵得很。”
“昨天情况特殊。”徐妈妈咂了咂嘴,眼神咄咄,“是特殊。”
徐天在姆妈的眼神下如坐针毡,不安地扭了扭身体,“姆妈你这样我紧张。”
“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徐天无力地辩解:“谁做亏心事了?”
“水怎么回事?……水!脸盆端到你房间里去的。”
“……洗脸洗手。”
“你洗脸洗手田丹在那里做啥?”
徐天豁出去了,闭着眼睛一咬牙一跺脚和盘托出,“田丹帮我洗。”
“啧啧啧……我老脸皮都红了。”
“明明没有红。”徐天觑着姆妈的表情,知道她心里头的火气已经消了。
“手拿出来,在家把手放在毛衣兜里做什么啊!”徐天小心翼翼地慢慢拿出左手,上面还裹着厚厚的纱布,徐妈妈吓了一跳,“……手怎么了!”
“在菜场不小心划破一点皮。”
“重不重?”
“过几天就好了,”徐天眨眨眼,趁机反客为主,“现在你晓得为啥田丹把水端到我房里了?”
“破点皮就要姑娘家给你洗手洗脸,肉麻死了,那后来田丹端出来倒水上楼,半夜里怎么又下来了?”徐天叹了一口气,好脾气地解释,“姆妈说话有点数好不好,十分钟不到就下来的,怎么会是半夜。”
“还不是一样,脸和手都给你洗了又下来?”
“还有点话没说。”
“第二天说来不及?”徐天鼓了鼓脸颊,眼睛瞅着天花板同姆妈弱弱地贫嘴,“来不及。”徐妈妈没料到他在这个时候还这样说话,一时语结,“……真的要被你气死,七八年看到姑娘连话都不会说,一竿子两个人躲到房间洗脸洗手了……”
“姆妈消消气,等下弄出毛病来。”
“从啥辰光开始的?进门一共三个人,独独瞒牢我一个有啥意思?隔壁邻居本来就闲话,要么身子正不要给别人闲话把柄,要么索性挑明,明媒正娶楼上楼下住到一起,省得我以后叫你们也假装听不见。”徐天一下子紧张起来,脊背挺直,“……姆妈你要做啥?”
“姆妈肚皮里放不住隔夜事,昨天就一晚上没睡,眼睛熬得通红,今天再不睡心脏病要发了。给我一句实话,我听清爽了,你到小翠那里把田小姐叫回来,我和她谈谈,谈好了再叫你回来,你们两个当我的面把以后的事情定掉。”
徐天傻眼了,没想到情况会突然转变成这样,徐妈妈看着儿子那副呆愣的样子又着急了,手指叩着桌子扬高声音,“你回答我,你愿不愿意讨田丹做老婆?”
徐天不假思索地回答:“愿意。”
“田丹愿不愿意嫁我们家?”
徐天有点泄气,双肩一垮,“你不是还要和她谈吗?”
“你怎么就不问问姆妈愿不愿意要她做媳妇。”徐妈妈斜着眼睛看着徐天,嘴角已经不自觉地漾出了笑。
徐天用希冀的眼神看着姆妈,小心地问:“那姆妈愿意吗?”徐妈妈一下子矜持起来,抬着下巴故意哼了一声,“等下同她谈起来看,我还要看看她的态度呢。”
田丹在小翠家如坐针毡,试图跟小翠打听点什么也是一无所获,她焦虑地在小翠家门口转来转去,看着徐家小楼里透出的一点昏黄,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
“田小姐,今天徐妈妈好奇怪呀,她两眼睛熬得通红,还说梦见了徐家爸爸,还梦见了她抱孙子呢!”田丹红了红脸,“你见过徐家爸爸吗?”
“我哪里可能见过的呀,听说十几年前就去世了,那时我才一点点大呢!”小翠掐着手指尖比画着,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听说,徐家爸爸是……共产党。”田丹眉头一跳,小翠看着田丹的神色笃定地点了点头。田丹垂下眼睛,想起了徐天同她讲过影佐怀疑他是共产党的事情,愈发忐忑。
时间像过了一年那么久,终于有人从那个门里走出来,田丹认清是徐天的身形,赶紧迎上去,看着徐天耷拉着眼睛,声音低沉地同她说:“……姆妈叫你。”
田丹的一颗心突然吊到了嗓子眼,“到底啥事体?”
“你回去就晓得了。”徐天站在小翠家门口,挥了挥手示意田丹自己进屋,田丹硬着头皮推开门,小声唤着:“徐姆妈,是找我有事情呀?”
徐妈妈换了个样子,和蔼地拉着田丹的手,“饿不饿?”
“饿,”田丹又下意识地改口,“不饿。”
徐妈妈含着笑望着她,“那你去看看厨房有啥吃的,做一碗,徐姆妈饿了。”
田丹摸不着头脑,只好依言到厨房里看了一圈,掀门帘出来,“哎呀,好像还真没啥现成的吃的可以吃。”
徐妈妈鼓了鼓腮,“那我只好饿肚皮。”田丹小心地说:“……放两只糖氽蛋好不好?”
徐妈妈和善地笑开,“有的吃就好。”
小翠看着徐天同刚刚的田丹一样,在自家门口不住地打着转转,忍着笑问他:“什么事情这么神秘呀,徐先生,你和田小姐闯祸水了吧?”徐天没有心思同她聊闲话,只不住望着自家的门,心不在焉地答道:“嗯,是,蛮大的祸水。”
“手指头怎么了?”
徐天将手背过去,笑了笑,“破了点皮。”小翠见徐天同她笑了,自己也笑了,一块毛巾在手里来回拧着,“不是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一点也不小心。”
徐天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开,“你和宝荣叔好了?”
小翠突然扭捏起来,“要看他表现,我是不会随便和别人好的。”
徐天又没话了,老胡凑过来咿呀。
“胡伯伯,我站一下,没啥事。”
“我爸爸说田小姐能干,会给你修鞋子。”
“修鞋?”
“他说以后不要再来讨胶水,鞋子坏掉拿过来修就是了。”徐天有些混乱,一颗心都挂在堂屋里,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坏了哪双鞋子,只能茫然地答应了一声。
田丹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她手忙脚乱地烧水点火,折腾了半天总算是把糖氽蛋端到徐妈妈面前。徐妈妈往碗里看了一眼,虽然模样一般,倒还是汤水分明,她用勺子搅了一下,“……你也分一只?”
田丹犹豫了一下,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也觉得没那么紧张了,“徐姆妈吃,一共就两只。”
徐妈妈拉着她坐下来,拿起勺子吃起来,闲话道:“在家里住一年了。”
“……嗯。”
“徐姆妈对你好不好?”
“好。”
“天儿呢?”
“也好。”
“你爸爸妈妈不在了,徐姆妈想你把这里当自己家。”
“我就是把这里当家。”
徐妈妈慈眉善目地握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我们家不大,楼上楼下三间加堂屋厨房间,后面小天井一个,外面还有四五间门面房出租,平时开销比不上大户,也足足够了。”
田丹有些忐忑起来,反握着徐妈妈的手,“……嗯。”
“我和你都是女人,家门一关我们两个女的就天儿一个男人。以前这种话我也没有少说,希望你们两个好,但是现在快出事情了,再不把道理做足,对你也不好。”
田丹的手渐渐冰凉,满面紧张,吓得要哭出来了,“徐姆妈出啥事情了?”
“……你脸面倒是薄,那我说。”徐妈妈感觉到了她手心变凉,又紧握了握。
“那徐姆妈你快说。”
“以后好不好把徐姆妈前头那个徐字去掉,做徐家的人?”
田丹愣了半天,心脏好像停止跳动了一样。徐妈妈观察着她的神色,“不愿意?”
田丹突然回过神来,想都不想就答道:“……愿意。”
“介就好了,叫天儿回来三头六面地说。”
徐妈妈展颜笑开,说着便站起来出去,田丹怔怔坐着,感觉血液在慢慢恢复流动,自己的脸上发烧似的烫起来。不多一会儿,徐天跟着母亲回来,徐妈妈在后面合上门,“哎呀你磨磨蹭蹭的……说。”徐天还有点别扭,小声抗议:“姆妈,像押犯人一样。”
徐妈妈起急了,“你情我愿,就两句话,做都会做说不会说?”徐天还犹犹豫豫的,徐妈妈索性把徐天推到田丹面前,徐天舔了舔干燥的下嘴唇,鼓起勇气说:“……田丹。”
“嗯。”田丹的心脏狂跳,迎上他的目光。
“如果我愿意,你愿意嫁给我吗?”
田丹不知所措了片刻,扑哧一声笑出来。
徐妈妈简直搞不清楚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看着别扭的徐天简直想替他开口,“这种时候还笑。”田丹望着徐天怯怯的眼神,声音里带着笑意,“如果你愿意……那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愿意的。”徐天睁大了眼睛,像是怕她反悔一样,语速飞快地说。
田丹又忍不住要笑,捂着嘴背过身去。徐妈妈急得跺脚,催促田丹,“田小姐你呢?”
田丹在徐家母子的注视下,面上羞红,她对上徐天的眼睛,声如蚊蚋却无比坚定:“愿意的。”顿时一屋子三个人的心都放下了,徐妈妈两手一拍,喜上眉梢,长长地松了口气,“好了!明天我就到城隍庙讨吉时,我还要告诉同福里隔壁邻居一起开心!早这样多好呀,你们俩好好坐下来谈谈啊。”
铁林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瞎溜达到很晚,怕吵到老铁睡觉,悄悄地开门进来,谁知老铁猫头鹰一样的眼睛锃亮盯着铁林,吓了铁林一跳,“做啥不开灯?”
“这么晚到哪去了?”
“柳如丝家。”铁林据实相告。老铁没想到铁林的回答是这样的,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看过老料了?”
老铁在黑暗里叹息一声,“人死如灯灭,都是假的。”
“明天我去仙乐斯给他料理后事。”
“……你怎么想通了?”
“也没啥通不通,我总不能因为他以后连巡捕也不做了。”
“看样子还是柳小姐的话你会听。”
铁林听到老铁这么说,嘴角不自觉地朝上翘起来,“她听我话还差不多。”
老铁奇怪地看着儿子步伐轻快地转身进屋,等他想起来问的时候,只听到关门的动静。
田丹拿着消炎针经过徐家静悄悄的堂屋,轻轻叩了叩徐天的房门,徐天打开一条门缝让她进去,徐妈妈听到声响也悄悄地拉开了一条门缝。
田丹压低了声音,“昨天的针自己打过了?”
徐天点点头,“真的打了,放在这里好了,等下我就打。”
“手给我看看?”田丹的脸上还带着残褪的红晕。
“没有发炎,我自己晓得。”
田丹笑得甜蜜,“我想过很多次,就是没想过会是这种样子。”
“啥?”田丹嗔怪地看着徐天,“姆妈督阵,逼牢你说。”
“你知道我不是逼牢说的。”徐天的眼神无辜得很。
“谁知道是不是。”田丹小声嘀咕着。
“你要是真的不相信那我可以再说一遍的。”
“你说。”
徐天看着田丹,眼睛里柔情一片,“从去年12月我就想娶你为妻。”
田丹本存着逗弄他的心,却不防自己溺在他的眼睛里,怔愣地答:“……听到了。”
徐天抚着她的鬓发,望定了她,“以后有一天是一天,只要我在就不让你担惊受怕。”
“介有本事?”
徐天眼神温柔笃定,“我保证。”
田丹偏了头看着,笑容俏皮,“一天一天不够,听得好像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
“那你要我怎么讲?”
“一辈子。”
“……我保证。”徐天看着田丹,他方才紧张慌乱的心渐渐平复下来。田丹是他这辈子的珍宝,在他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想把她掩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想让她再遭受一点风吹雨打,他蓦然想到了那条两人撑伞走过的雨巷,风雨再大,他总会陪着她并肩而行,一起笃定地走着。三个字简简单单,却又千钧一样打在田丹的心里,她含着笑看着同样含着笑意的徐天,“那封信好给我了吗?”
“什么信?”
“是谁写了一封信,又后悔了找邮差慌急慌忙要收回去。”
徐天红着脸,急急忙忙地解释:“没有这回事。”
“真的吗?”
“没有……”
田丹继续不依不饶地逗他,一脸疑惑地问:“那是我看错了?”
徐天把嘴角向下一耷,死活不承认,转了目光看向别处,“看错了。”
田丹看着他的样子乐了,“那你放着,不要后悔。”
徐天理所当然地说:“都要做我老婆了,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堂屋里传来故意弄出来的叮当声,田丹神情一滞,用手指了指门外,用口型问他:“徐姆妈?”徐天闭着眼点了点头,小声说:“快上去吧。”
“不要忘记打针。”
田丹起了身握着门把手看着徐天,撞上徐天望着自己离开的眼神,两个人的眼睛里尽是缱绻眷恋,田丹低头一笑,开门而出回到自己的房间,徐妈妈那间房门的缝也轻轻合上。
第二天一早,徐天同田丹一起出门,正好碰见邮差,收到了一封不知何人寄来的信。徐妈妈收拾好碗筷,穿着簇新的旗袍大衣,走到里弄中间扬声喊着:“小翠啊,小翠!”小翠从裁缝铺探出身子答应着,徐妈妈回头一看,“哦哟,还以为在自家铺子里。有空?跟我到城隍庙讨个吉利日子。”
“要讨啥吉利日子?”
徐妈妈故意很大声地说:“结婚讨老婆娶媳妇的日子。”顿时,里弄所有在忙乎的人都停了动作聚过来。
“……徐先生和田小姐啊?”
“还有哪个?”陆宝荣和周边的人都恭喜着徐妈妈,小翠略略有些酸,旋即又释然地笑起来,“哎哟,那是不是马上要改口田小姐叫徐太太了?”
“他们两个说好了,但我们是正经人家,虽然楼上楼下住着,不到日子没办酒席是不改口的,清清爽爽还是叫徐先生、田小姐。”
小翠摘下套袖递给身后的陆宝荣,也是喜洋洋的样子,挽着徐妈妈的胳膊,“走走,陪你到城隍庙去!”老马不放过一丝机会,凑过来说:“徐姆妈这么大喜事,房租是不是也好减几块,从前皇帝家结婚,种田都少交好几年税。”
“到结婚了再说!”
田丹和徐天两个人一路叙着闲话,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同福里的谈资,他们约定了晚上徐天去药店接了田丹,一起去亨得利修表。
“哎,昨天晚上老胡说你向他要鞋胶,做啥用?”
“……鞋子脱胶了,老早几天的事。”田丹的脸上掠过一丝慌乱,让徐天一看就是撒谎。田丹赶紧扯开话题,“哎呀,也不晓得徐姆妈到城隍庙问吉日问到哪天。”
徐天宽和地笑着,带着少年人的促狭,“越快越好。”
田丹笑着往电车站过去,“我不着急。”
徐天目送着田丹上了电车,决定去铁林家看看,他将信掏出来边走边读,上书:“徐天先生足下,别亦良久,甚以为怀,之前所助,无以相报,不日将回沪上,望得叙半日,为故友相向三叹。此颂,曼福。”
徐天将信放在口袋里,忧心忡忡地站在里弄口,老向的突然来信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铁林从门里出来,跨上自行车,看见徐天赶紧迎上来,“……天哥!你怎么来了。”
“劝你去仙乐斯结案,昨天金哥找我了。”
“知道,你陪我我就去。”
徐天斜他一眼,“……本来就要去吧?算我多事。”
铁林嘿嘿一笑,“你就陪我去一趟吧,像从前一样,你也帮我看看,就算陪我。”
“我要上班。”
铁林一副“得了吧”的表情,“来回最多一个钟头,你的手怎么了?”
“……路上说。”
“上车。”徐天看了看他的自行车,想起上次说好了去邮局截信,却被他拉到了现场,生怕自己这次又被他带到奇怪的地方,忙不迭摇头,“我不坐你的车。”
“那到弄堂口给你叫黄包车。”
徐天坐在人力车里,铁林骑着自行车,一手搭在人力车框上并行。徐天同他简单说了那日在天兴书院发生的事情,铁林气得双目尽赤,浑身发抖,“……下午我就找影佐算账!”
徐天窝在人力车里淡淡地摇头,“怎么找?冲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打架?到时候我还要跑去求他。”
“一个手指头就白切了?”
“切得蛮值,我欠他的情算两清。”
“你欠他什么呀,不就是从前在日本到他家里吃过两次饭!”铁林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去找影佐拼命。
“还有点其他的,说好要给交代。”徐天一边说一边说满不在乎地择去袍子上的线头。
“其他还有啥?”
“……反正已经切掉了,长也长不回来。”
铁林听得有些糊涂,“到底是他切还是你切的?”
“我自己切的。”
“那以后他真不会再找你寻事了?”
“但愿不会。”
“以后这种场面叫我。”
“天兴书院倒是在法租界,不过你停职了叫也没有用。”徐天一本正经地拿铁林开玩笑。
铁林哼哼一笑,“查过老料,总捕房给我复职。”
徐天半真半假地说:“那下次再切手指头的时候叫你。”
铁林的眼睛里尽是震惊,“……天哥,没看到过你这么有血性。”
“逼急了,还有好多你没看到过的。”
金爷想找影佐探探口风,却一无所获。影佐马上就要去河内,他最关心的就是徐天的行踪,料啸林一死,影佐只能依仗金爷留心徐天的一举一动,还用那张沪西烟馆的牌照作为交换,金爷心中仍旧拿不准影佐对徐天的态度,再加上他想要很久的牌照,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徐天和铁林走进仙乐斯,仙乐斯里还是一片狼藉,铁林四处看着现场,徐天远远站着,他看到离脚不远的一把断剃刀。徐天歪头看了看,俯身捡起来,剃刀是新的,却被折断。
徐天的手抹过刀锋到刀背,刀背上毛毛糙糙有一层透明凝结物,他怔住了,脑子里想起前一阵徐妈妈跟他无意间提过田丹拿着剃刀和胶水回家,又想起昨晚老胡跟他说田丹要了鞋胶,还有早上问田丹为何要鞋胶时,她那撒谎的样子……徐天的脑子嗡嗡乱了一阵,他让自己镇定下来,往铁林那边走过去。
小白相嘴里叨叨地跟铁林说:“……料总当时和影佐坐在一起,影佐坐这只位置,上头的玻璃楼板40公分乘40公分一块,平时三四个人站上去都没事,下面鱼缸出事前几天刚换过水……”铁林不耐烦地让他闭嘴,蹲下身子,他看到了墙角电缆被划过的两处破口。徐天已走到铁林身后,也看到了那两处破口,他把掌中的剃刀放入衣兜。
铁林起身,看着徐天,“……天哥,古怪吧?电线不破不会漏电。”
“也可能原来就破了。”
“口子是新划的,用刀特意割破的。”
徐天顾左右而言他,心里一阵烦乱,“……再看看别的地方。”
铁林绕过地上的人形,嘟囔着:“差点踩到,踩到晦气。”徐天迅速地观察四周,铁林扒拉着一地玻璃,找出厚厚的楼板玻璃,左右翻看着,“……有意思。”徐天到近前去看,铁林指着玻璃楼台上几道划痕,“金刚钻划过,我说这么厚的楼板怎么会碎。”
“……这种玻璃就算划过,用脚蹬也不一定蹬得开,也可能是之前就有的划痕。”
大头在铁林身后不懂装懂,“天天人在上面走,个把有皮鞋钉的客人就把玻璃划成这样了。”
铁林瞟他一眼,“大头这种事你也晓得。”
大头嘿嘿地乐,“跟铁公子后面学也学会了。”
铁林拍他一掌,“你学个屁,金刚钻还是皮鞋钉划的傻瓜都分得出,把那两块玻璃带回去,不相信找个玻璃师傅来看。”
徐天往周边走开,他在墙边看到了一颗台球弹子,他捡起来,弹子上有一个明显的白色砸点,轻抚过去,手尖能感到细细的玻璃刺。徐天用包着伤指的纱布将白点蹭净,展目四顾,他又发现一颗台球。
铁林沿着楼梯在二楼蹲着查看玻璃楼板,“天哥这里有一块也划过。”
徐天袖着手站在楼下,事不关己地说:“跟我没关系,要时间长我就先去菜场上班了。”
“等等,我送你去菜场。”铁林说着站到那块划过的玻璃楼板上蹦跳,玻璃楼板毫无反应,铁林见蹦跳不起作用,站定运足气,截寸劲一脚跺下去,那块划过的玻璃应声而碎,噼里啪啦砸到下面。下面一群人抱头躲开,徐天捡起另一只台球弹子,抹去砸痕,绕到台球桌旁,悄悄将弹子放好。
铁林基本上已经看明白了,声音里掩不住的兴奋,“活该老料倒霉,有人要弄死他,先割破电线,再到上面用金刚钻划玻璃楼板,楼板砸破鱼缸,老料踩到水里触电翘辫子。”
“谁会想出这种办法,用枪不是更方便。”铁林的推断全都是正确的,但是徐天已经知道了此事必然同田丹有关系,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误导铁林,让铁林查不到田丹头上。
“……可能是老料认识的人,不想让别人晓得?对吧!”
“楼板砸下来要正好是时候,你费那么大力气才蹬碎,现场换个人在上面像你这样折腾不是早看见了。”
小白相在一边插话,“是,早看见了,我当时就这个地方。”
铁林笃定地说:“肯定是蹬碎的,我就蹬碎了。”
“……除非和你力气一样大。”
铁林突然大喝一声,“不要动!”他从二楼跑到大头脚前,捡起一样东西,“看到没有!金刚钻头!天哥你看!”徐天接过来看了看,钻头上面也有一层透明的凝结物,徐天心里一叹,将钻头递回去,“……断的。”
“手柄断了才掉在这里,对?”徐天点了点头,脸上发白,“可能。”
“把电线割下来,划过的玻璃带回去。”铁林命令大头赶紧收拾证物离开。
小白相凑过来,“其他不用再看了?”
“你以为我空得很,要在这种鬼地方弄一天?”
小白相脸上永远挂着笑,“不是不是,巴不得铁公子早点看好。”
铁林嘴里嘟囔着,踢踢踏踏地走远,“看到地上那个人形状,心里火气就大。”
“那好擦掉了?”
铁林眼睛一瞪,看白痴一样看他,“不擦掉留在那里招恶鬼?”
小白相嘿嘿笑着,“那金爷晓得要开心了。”
铁林上下打量他一眼,唇线一斜,“你蛮会来事。”
“铁公子出马,自家人好说话,我晓得。”
“你晓得个屁,我正经办案,还要找你们呢!”铁林敛了笑。
小白相脸色不变,点头哈腰,“铁公子随时吩咐。”
铁林眼神在屋里到处寻觅,“天哥呢?”大头指了指大门,“他刚刚走了。”
徐天梦游似的行走,脑子里片断划过许多有关田丹的画面:田丹在药店前柜……田丹从花店后门进去,相隔一门,里面是握枪的方嫂和血泊中的长青……田丹在西餐厅等他……田丹在评弹馆隔着两张桌子与他相望……田丹讨鞋胶水……田丹讨剃头刀……田丹站在墓碑前……墓碑上她父母的名字和田丹的名字……
万万没想到,铁林差不多也修成了一副火眼金睛,万万没想到老料的死与田丹有关系,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事的?与广慈医院田丹制造的那场意外不同,仙乐斯现场告诉徐天,刺杀不是一个人干的,之前具备特殊能力的徐天,在田丹面前仿佛半个聋子盲人,现在许多事都可以联系起来昭然若揭,徐天不敢再想下去……他不敢相信田丹把自己置入了这样凶险的杀局之中,她的锋芒比自己想象得更加锐利,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他爱她就要接受她的全部,包括这隐秘的部分。
铁林骑着车,四处寻看。徐天进到菜场办公室,直愣愣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出去。冯大姐在他后面“哎……”了一声,结果徐天理也不理她,已经关上门消失了。冯大姐扶了扶眼镜,小声抱怨:“从前蛮本分一个人,交几个青帮朋友,好像都不好说他了。”
铁林推门进来,冯大姐以为是徐天又回来了,吓了一跳,看到是铁林,拍拍胸口,铁林问她:“大姐,徐先生没来?”
“……大概去库房了。”
“库房在哪里?”
“不知道。”
“你不知道库房在哪里?”
冯大姐不满地看他,“侬啥人?”
铁林耐着性子说:“徐先生朋友。”
冯大姐又在唠唠叨叨:“那正好,介大的菜场一共两个会计,两份事情一个人做,开两份薪水,你是他朋友你劝劝他,做人要地道啊。”铁林不明所以地看着冯大姐,冯大姐拍拍胸口,“我还是小组长咧。”铁林听不下去了,不耐烦地要退出去,冯大姐又叫住他,“侬啥人啦!”
“我姓铁,麦兰捕房的巡捕。”
冯大姐的声音一下子软下来,“……巡捕啊?”
“徐先生像我亲哥一样,小组长是?话不要介多。”
冯大姐僵在那儿,铁林关上门出去。
徐天一个人坐在冷库,手指纱布有些血渗出来,他掏出手帕皱着眉头,在纱布外面又包了一层遮住血迹。他掏出剃刀看,在自己鞋底比着,铁林探进一个头,徐天收起剃刀,铁林在弥漫的冷气里努力分辨着,“天哥,是天哥吧?”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
“找到你很难吗?”铁林手拍着库房里的纸箱子,好奇地看来看去,“里面这么大,像仓库一样。”铁林这话让徐天出了一会儿神,铁林拍了拍箱子,“里面是啥?”
徐天心不在焉地说:“……酱料。”
铁林把徐天拉起来,“走走走,这么冷,坐在这里干啥。”徐天有些低落地站起来,随着铁林走到外面,铁林在太阳的照射下眯着眼睛,“我陪你到医院看手?”
“你过来就为这个?已经看过了。”铁林的双手揣在兜里,晃着身体,“我不放心。”
“把心放到别的事情上面,少个手指头一样过日子。”
“田丹知道吗?”
“……那天她也在天兴书院。”铁林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影佐把她也找去了?!”
“田鲁宁是田丹爸爸,影佐就是因为田先生盯上我的,我现在又和田丹要结婚,他知道田丹是我软处,找她去吓唬她。”
铁林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截住话头,“等等,要结婚?!”
徐天脸上红了红,“……昨天说定的,姆妈都跑到城隍庙定日子了。”
铁林的眼神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故意虎着脸,“手指头断一个,要结婚,田丹变我嫂子,这么大的事我不找你,天哥你就不会跟我说是!”
徐天敛下眼睛,“这不是跟你说了。”
“还有啥事瞒牢我?”
“铁林,说起来也怪,我的事情一件没有瞒你,我也不晓得为啥会这么相信你。”
“那我就放心了……定好日子要告诉我,这几天抽空我到药店去一趟,提前向嫂子请安。”
“到药店还用抽空,很忙?”
“刚刚看仙乐斯现场,说实话有得忙,老料死了活该,后面到底啥名堂天哥你不想晓得?”
徐天心里一沉,“……好好查,是有蹊跷。”
“一想到有案子查浑身都是力气。”铁林活动了一下肩膀,觉得自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徐天把铁林往菜场外面送,两个人并肩走着,“查完你就复职了。”
“下午你去跟金哥打个招呼,就说现场撤掉了,菜场离渔阳弄近。”
“你自己去说。”
铁林“哎呀”了一声,“我撤掉现场,我再跑去说,不方便。”
“好,我去说一声。”
“那走了?”
“走吧。”
铁林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哎,天哥……”铁林很想把他同柳如丝的事情告诉徐天,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摇了摇头,“算了。”
“有话就说。”
铁林竟然有些羞怯,犹豫半天还是离开了,“……到时候再跟你说。”
徐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后面的菜场,举步离开。
田丹和方嫂在给顾客配药,方嫂埋着头做事也不说话,气氛很奇怪,田丹只能没话搭话地说:“……方嫂,长青哥一天也看不到人。”方嫂头也不抬,“有事。”
“是不是进药去了?”方嫂没说话,田丹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妥,还顾自说着:“以前进药都是你和长青哥一起,下次进货你们一起去吧,店里我一个人可以照应。”
方嫂有些不耐烦,“你就别管那么多了。”
“……嫂子,那天也就是把心里想的同你们说,你们要是不同意……”
话未说完,铁林笑嘻嘻走进来,方嫂换上了笑模样上前招呼,“配药?”
“嫂子晓得我的方子。”
“我不知道,在田丹那里。”
铁林指了指柜台后的田丹,“我说的就是田丹,我嫂子,好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田丹的脸蓦然红了,“……你怎么晓得。”
“我应该第一个晓得,刚才去三角地了。”
田丹即使是埋怨也是美滋滋的,“他嘴真快。”
“不快就不对了,一朵花从心里往外开,天哥恨不得抓住马路上的人到处说。”田丹不好意思地回身去拿药,铁林递给药钱,“过几天我做东,叫上金哥,先请你和天哥一桌席。”
田丹递上药,“干吗还要过几天?”
“这几天忙一些,查仙乐斯的案子,不过很快就查好。”
方嫂瞟了田丹一眼,“仙乐斯是不是总华捕的案子?”
“报纸上登了。”
“很快就查好?”
“刚把现场撤了,摆明有人做的,玻璃划过……不跟你说这个。”田丹还想继续打听,铁林却收口不说了,田丹低头笑了笑,“你说你的,反正我们也听不懂。”
铁林朝田丹挥了挥手转身出门,“过几天啊,回去告诉天哥我来给嫂子请过安了。”
田丹笑着目送铁林出去,方嫂走过来笑着说:“恭喜你,结了婚,把之前的事忘掉。”
田丹还有些担忧,“你听见了吧?巡捕房在查……”
“巡捕房就是查案的,查不到我们这儿。”
“那以后再有行动,就不让我一起了?”
“以后你只是长青药店的药剂师,再也没什么行动。昨天晚上我和长青谈了,你很聪明对我们有恩,但没受过专业训练,不碰到事没关系,稍有变故你就是一颗炸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炸了。”这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田丹的心像是被一把大手狠狠地捏了一把,“……你们答应还要帮我爸爸妈妈报仇的。”
方嫂握着田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嫂子的话记住,结婚过日子,比报仇要紧。”
日军档案员将一沓档案资料交给长谷,长谷拆开翻看,里面有武藤在发布会的相片、第一次受袭的相片和穿礼服、脖子包扎着的相片。
长谷收起档案资料,离开大楼,上车离开。方长青的身影从街角闪过,看着车子驶走。
回到影佐的办公室,长谷将武藤的资料摆了一桌,用放大镜挨张仔细看了。他将武藤脖子上受伤的那张相片挑了出来,交代下属到武藤就医的那家医院调查医疗病历,还要将衣物送到梅机关重新彻底检查。
徐天提前从菜场出来,直接去了渔阳弄赌档,下午的赌档没有人,只有金刚百无聊赖地在那儿自己跟自己玩牌。见到徐天进来,金刚赶紧去叫来了金爷,徐天将仙乐斯现场撤掉的事情告诉了金爷,金爷自然是喜出望外。
向老师的来信,将药的事情重新提上了日程,徐天斟酌了许久,同金爷说:“……还有一件难事,我没别的人能托,只好再和金哥说说,看有没有办法。”
“闲话一句兄弟就办到。”
“那批药。”
“……进了总捕房仓库那批药?”
“能不能再弄出来?”金爷面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徐天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当我没说。”
“天哥说出口当没说,那不是骂我耳朵聋掉了,这桩事弄不好还要铁林帮忙。”
“金哥先帮忙想办法,我还没有和铁林说。”
“……我晓得那批药不是天哥自己要,一定想办法,想不出办法也要想出来!”
徐天抿嘴笑了笑,“那就先谢谢金哥。”
“天哥去哪里?”
“到维尔蒙路,接田丹去修表。”
“金刚开车送送天哥,维尔蒙路蛮远,还要乘电车,反正金刚一身力气也是空着。”
金刚听到自己的名字赶紧跑过来,用力点了点头,“正好要把两双皮鞋送去上油。”
徐天看着金刚手里拎的两双皮鞋,出一会儿神,他的脑子里有一根弦轻微地动了动,“好……那走吧。”
徐天在后座,手指抚着那把断剃刀背的鞋胶,金刚从后视镜里对徐天说:“天哥,先把皮鞋送到店里好?顺路。”徐天点了点头,金刚嘿嘿笑了,“我自己有一双也要上油,不要同金哥讲啊!”徐天收起剃刀,笑意温和,“你和金哥都这么讲究。”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下面兄弟皮鞋都塞塞亮,我和金哥怎么好不讲究。”
“上一次油要多久?”
“放心好了,车开到店里不用等,放到那里两三天才好拿,有身份的人哪里会止一双皮鞋,都是轮流穿,每双穿几天,随便啥辰光都油光塞亮。”
徐天拿起后座的皮鞋,“这双是你的?”
金刚张着大嘴点头,“新买的,新鞋第一次上油最要紧。”
徐天把皮鞋里外看了看,放下鞋子,金刚把车停在路边,徐天随金刚走进去,店里只有一个老板、一个伙计。进店靠墙有一排鞋架,架上油光锃亮放着许多皮鞋,每双皮鞋上面都夹着一个名牌,名牌上写清了鞋子的主人和取鞋子的时间。金刚大咧咧地把鞋子扔到柜台上,徐天转出去,不多一会儿金刚也从店里出来上车往维尔蒙路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