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eed

在路人的帮助下,徐天被送进了医院,田丹坐在急诊室六神无主,过了好久秦大夫从急诊室出来,田丹赶紧站起来,眼神里满是紧张焦虑,“秦大夫?”

秦大夫摇了摇头,“小指第二节齐根断,他还带着断指,用不上了。”

“他怎么样?”

秦大夫扶着眼镜,“清创缝合,除了以后是断指没啥大问题,就是一个大男人晕血。”

田丹一颗心放下来,秦大夫笑着说:“男朋友?”田丹点了点头。

“晕血的男人好,胆子小,一年多没见换男朋友了?从前那个呢?”秦大夫打趣道。

田丹害羞得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秦大夫,消炎的药开好了吗我去拿。”

“配几支抗生素,自己带回去打好了。”田丹赶紧道了谢就要落荒而逃,徐天站在门边,听外面走廊上秦大夫的声音,“在哪里高就?弄得手指头也断掉,牢靠不牢靠?”

“刚刚你还说晕血的胆子小好呀。”

“……那我开方子去。”

徐天听着秦大夫的脚步远去,微微笑着,突然田丹将门从外拉开,彼此都吓了一跳,“站在这里做啥?”徐天立刻晃了晃身子,“晕。”

“不疼?”

徐天委屈地向下弯了弯嘴角,“疼死了。”田丹赶紧把他扶到一边的长椅上,“坐一坐再回家。”两个人并肩坐着,田丹担心地看着他,“……回家怎么和徐姆妈说?”

“反正包着,就说手指头破了,她也不晓得破多少,不算说瞎话。”徐天看着田丹,眼里盛满暖意,田丹笑了一下,又心疼得连连掉泪。

“现在好跟我说了……是影佐?”

“我自己弄的,用切八宝糕的刀。”

“为啥!”

“给他一个交代。”田丹的眼睛里满是疑问,徐天缓缓地说,“……在日本读书困难的时候,影佐曾经帮助过我,现在他要我到新政府做事。日本人在中国弄一个他们扶持的政府,做汉奸谁愿意?加上前几天铁林的事,我欠他情,切一个手指头两清。”

“为啥要我说那天你去听评弹?”

“影佐认为我是共产党。”

田丹愣住了,过了半晌,眨眨眼问:“……你是共产党?”

“田先生……你爸爸的朋友正好也是我朋友,我们碰到那天……我说过是去帮忙,碰到田先生,我一个姓向的朋友后来托我再去看看田先生,结果碰到影佐。”

“你能帮什么?”徐天淡淡地笑了,“也就出出主意。影佐害死田先生之后又来过同福里,他要晓得我帮过那些朋友的忙,也会对我下手,所以跟他说我那天是到天兴书院听评弹。”

“你一个人?”

“和小翠。”

“我怎么不知道?幸亏刚才没问。”田丹心有戚戚地说。

徐天看着她后怕的样子怜惜地笑了,“我怎么会和小翠一起听评弹。田丹,我是不是很窝囊?”田丹抚着徐天的瘦削脸颊,“……这样以后影佐就放过你了?”

“是。”

田丹恨恨道:“可我不放过他!总有一天,我要给我的爸爸妈妈报仇。”

“那这个手指头就白切了,还不如我帮你报仇,你和姆妈平平安安在同福里过下半辈子。”

田丹听他这样说,眼泪又簌簌而落,“……你报仇?就会作践自己。”

“你说过了,不管以后怎样,哪里也不去,同福里是你的家,你是我的人。”

田丹瞪大了眼睛看他,眼泪还挂在眼眶里笑着,“原来你听清了。”

徐天笑得促狭,“这种话听不清,要后悔一辈子。”

田丹靠向他,徐天闭了闭眼睛,“……多坐一下好不好?”

“坐多久都好……”

徐天抬起手臂尝试着轻搂田丹,田丹便将自己偎得更自然一些。傍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急诊室里,田丹发间的香气把徐天包裹住,这两人的心此时有一部分是乱七八糟的,但另一部分安静得要命,他们都向对方说了假话,藏起了一部分,又渴望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坦诚,希望今生是对方最可信任的那一个。在这样的乱世,有人依靠多么奢侈,尤其是依靠随时会被打断。很无奈,只好在被打断之前,把相互依靠的时间尽量拉长。当未来、以后这种说法,被忐忑不安缩小成明天、今天、下一刻,再往长远去想一想就头疼。

徐天嘴里说着断了一个手指头,影佐不会再找麻烦,其实心里想,也许明天影佐又来了……但起码现在不会。现在只有田丹偎在怀里,她从来没有这样过,真是太好了,以后她都会这样,好日子开始了,这个手指头切得真值……

等到两个人回到同福里时,已经华灯初上,田丹拿着针剂,一路搀着徐天,到同福里弄口,徐天却让田丹先进去。田丹嘟了嘟嘴,说:“我就和你一起,问就直说好了。”

徐天耐心地说:“不是问我们俩,问手的事怎么办?”

“能瞒到什么时候?”

“反正现在包着纱布,等拆线的时候再说。”

“……你要等多久?”

“五分钟,帮我把手塞到大衣口袋里,轻点……”田丹帮徐天撑开大衣口袋,徐天龇着牙把手放进去,“这样就看不见了,到家我就回房间里。”

“那我走了。”

“你先走。”

“你快点啊。”

“马上来。”徐天一脸幸福地看着田丹的背影,田丹一步三回头地流连着,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纠缠在一起,两人又同时笑起来,徐天摆了摆手,示意田丹快些进去。

待田丹走进家门,徐天也走入里弄,经过小翠家,他退一步往里看了看。徐天刚进来,田丹便从楼上探出身子,告诉他徐姆妈不在。

“在弄堂口打麻将,我看到了。”

田丹又噔噔噔地从楼上下来,“我给你倒热水。”徐天有点蒙,田丹看着他的样子乐了,“总要洗脸洗手再睡,手上都是血。”徐天呆呆地应了一声,田丹努了努嘴,“你到房间里去。”徐天一路飘着回房间,田丹扭身扯了自己的毛巾,跑到厨房里拿脸盆,倒热水。

徐天一进屋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田丹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徐天腾地坐起来,把田丹吓了一跳,她关切地看着徐天,“是不是很难过啊?”

徐天脸上一红,“麻药药效还在,没那么难过。”

“试试水烫不烫?”

“不烫,我自己洗。”

“只有一只手,你自己会?”

徐天喉头一滚,觉得田丹说得很有道理。

“不要动。”田丹轻手轻脚地帮徐天把大衣脱下,徐天尽力让自己不动,且尽力控制心旌摇荡。

外头传来开门声,俩人动作同时僵住,徐天第一反应立即从床上弹起来将门合上。

徐妈妈开门进来,数着手里的零票,抬头看见阁楼上半开着门,唤着田丹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应声。徐妈妈去柜子前将钞票放到纸盒子里,她看到了地上的水迹,水迹从炉子边一路洒到徐天房门口。徐妈妈眉头一跳,“田丹?天儿!”还是没人应声。

俩人屏住呼吸听着徐妈妈的脚步上二楼,又下来,田丹跨一步,去将门合紧,反锁。

徐妈妈的脚步到门前了,徐天崩溃地捂住脸,田丹也是大气不敢出,僵在原地。徐妈妈试探地喊:“天儿?”

田丹看着徐天紧张的样子,示意着要么干脆开门,徐天指了指门外,摇头。田丹贴到徐天耳边,轻声地问:“现在手疼不疼?”徐天愣愣地摇头,田丹抿嘴笑着。门外的徐妈妈磨转身子离开,去厨房里拿脸盆,发现放脸盆的地方空着,她又转到自己房间进去,重重关上门,又轻拉开一条缝,小心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田丹听见外面重新归于安静,用气声问:“走了吗?”

徐天点了点头,“回房了。”

田丹轻轻舒了一口气,“要不要再陪陪你。”

徐天摇摇头,“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田丹会意地笑了笑,“衣服慢慢脱。”她端着脸盆出来,到后面倒掉水,将脸盆放回原处,轻手轻脚上楼,掩上门。徐妈妈紧接跟着出来,看看楼上,满脸震惊。楼上的房门又响,徐妈妈赶紧跟回去,合上自己的门。

田丹拿着针剂悄声下楼,到徐天房前轻轻敲门,“……是我。”

门轻轻地打开了,田丹侧着身子进去,徐妈妈再次冒出来,蹑手蹑脚到儿子门口,贴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徐天衣服脱了一半,睁大了眼睛看着田丹,“做啥?”田丹示意手里的针,“今天一针,明天一针,打三天。”

徐天僵了,田丹示意徐天把屁股露出来,略微有些尴尬,“那个,你先自己准备一下,慢慢来,别弄伤手。”

“不要开玩笑了,我是不会让你打针的。”徐天惊恐地看着田丹,一抹可疑的红色从耳根渐渐蔓延到脸颊。

田丹脸上也火烧火燎的,“我会打针。”说着田丹向徐天靠近一步,徐天过电似的赶紧挪到床的另一边,忙不迭地答道:“……我自己也会,真的,以前课目里什么都学。”

“你只有一只手。”

“这只手也不是不会动,你把针放在这里。”

田丹笑得促狭,“真的?”

徐天被她笑得更加无地自容,“你不要笑好不好,今天这么大的事情,差点命都没了。”

田丹的笑突然渐渐隐住,叹息了一声,她贪恋地看着徐天的脸,“……今天隔着两张桌子,真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我不会让影佐伤害你。”

“我怕他伤害你。”

“我是男人,肯定要挡在你前面。”

田丹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徐天,心里面早已柔肠百结,“碰到你,我运气真的好。”

徐天翘着嘴角,弧度好看,“……你要再说,我得多切一只手指头下来。”

“徐天,能遇见你,我运气真好。”田丹将头靠在徐天肩上,轻微地啜泣着。

徐妈妈贴着门也听不清里面的声音,突然门把转动,把她惊得飞也似的逃离。田丹出来,悄声上楼,前堂屋三间房门紧闭,没了声音。一晚上,三个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睡踏实。


一大清早小翠在裁缝铺子里,陆宝荣手把手教她熨衣服。老马出门掸剃头布,眼睛瞟着这边,小翠挪开身子,老马酸溜溜地说:“贴牢好了,大清早贴牢总比晚上偷偷贴牢好。”

“老马,陆师傅教我烫呢料子,嘴巴不要不清不楚。”小翠越描越黑,老马笑容讥诮,“呢料子好,呢料子比剃头布好。”

陆宝荣只是哼哼地笑,也不搭腔。小翠看见徐天从巷子里走过,“徐先生,上班了?”

徐天笑着应了一声,一只手放在大衣口袋里,田丹稍后也走出来,往里弄口去。老马继续挑事儿,“陆宝荣,我有块好料子,小翠啥辰光会裁衣裳了,给我做一套。”

陆宝荣抄着手答:“你自己问小翠。”

“做学徒的什么都要听师傅的。”

“有意思,你们两个要谢谢我,真的有意思。”老马见占不着便宜,讪讪地给自己打了个圆场。徐妈妈通红着双眼走出来,小翠赶紧从铺子里出来,“徐姆妈,两只眼睛啥事体了介红?”

徐妈妈直愣愣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啊。”

“为啥?”

“想七想八,从我儿子他爸爸想到我孙子……”

老铁在家里低着头运气,大头咣咣的拍铁林的房门,“铁公子,你不出马没法向总捕房交差的,麦兰捕房你是老大,法总说了叫你查,一票兄弟都等你吩咐……”

铁林拉开门,烦躁地斥道:“烦不烦,我睡觉!”

“青天白日睡啥觉,办案子去!”老铁看不下去了,拍着桌子脸红脖子粗。

“铁捕头,我停职了,前两天你还叫我去轧马路听唱戏。”

“杠头货,老料停你的职,现在他人都没了。”

铁林两手一摊,“那也没有复职啊!我又不是巡捕查啥案。”

“法总说查完这个案子,给你复职。”

“老子把长谷抓起来的时候,法总到哪里去了?抓了犯罪杀人的,逼我放掉,人放掉又停我职,老天有眼叫老料翘辫子,我再去给他查,等于自己抽自己巴掌!”铁林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指天对地掷地有声,“换谁的案子我都查,法租界有的是巡捕,都晓得老料同我过不去,为啥偏偏找我!”铁林砰地关上房门,把老铁的咆哮声关在门外,老铁也是没辙,让大头带他去总捕房法医处看看老料的尸体。


长青药店里的气氛有些怪异,方长青和方嫂在整理新进的药箱,田丹在登记,三个人都闷头不语。方长青试图从田丹嘴里打听出捕房里关于料啸林之死的消息,可是田丹什么都不知道,只想着杀完了料啸林就杀掉长谷。经过昨天那件事情,田丹愈发坚定了要杀掉长谷的心,却被方嫂泼了盆冷水。

田丹把想说的话咽进去了,结果忍了又忍,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长青哥,我想和你们说一件事。”

“你说。”

“我和徐先生,我们,准备在一起了。”田丹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笑得甜蜜蜜的。

方嫂率先反应过来,高兴地声音拔高,“好事啊!他挑明说了?”

“我还想把武藤和料啸林的事情跟他说,但不是现在说。”

俩人均是愣了愣,方嫂的笑凝在脸上,同方长青对视了一眼,“……什么时候说?”

田丹看着他们的反应,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低着头说:“有事瞒住他,心里不舒服,他把自己的事都告诉我了,如果和他好,我想把事都跟他讲。”夫妻俩不说话,田丹生怕他们误会,急急地补充:“他是好人,昨天影佐要他到新政府里做汉奸……”

方嫂一向快人快语,忍不住说:“做汉奸,这还是好人!”

田丹涨红了脸,双目噙泪,“因为在日本徐先生和影佐就认识,他宁可切掉自己一个手指头,也不愿意做汉奸……”

方嫂听到这里惊呼了一声,方长青拧着眉头看她,“你亲眼看见了?”

“我当时在,他也是为保护我。”

“为啥保护你?”

“之前说过徐先生也认识我爸爸,运走爸爸药的那些人是共产党,影佐怀疑徐先生是共产党……”

听到“共产党”,方长青将手里的纸箱往地上一扔,气氛沉闷起来。方长青在屋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起来,“你接着说。”

田丹怯怯地站在一堆纸箱子中间,有些泄气,“我晓得长青哥和方嫂会生气,如果你们一定不让我说也没关系,但瞒牢徐先生这么多事,我心里会觉得对不起他,再说他也恨长谷和影佐……”方长青粗鲁地把她的话打断,“啥时候准备结婚?”

“……结婚还没提到。”

“田丹,记不记得杀武藤之前我跟你说的话?”

“记得。”

“我说什么?”

田丹咬着下唇,努力抑制住眼泪,“……我同你和方嫂商量,这世上除了你们俩,徐先生对我最亲,他为我怕是什么事都会做……”方长青听不下去了,额头上青筋暴起,斥道:“闭嘴!”转身就上楼去了,方嫂瞟了田丹一眼也跟上去,留下田丹一个人站在后库里手足无措。

方长青坐在卧室的沙发上,余怒未消,“……共产党,和日本人早有来往,徐天是什么人?”方嫂不知该说什么。

“还瞒着他觉得对不起,我应该灭口先除掉她。”

“这两次行动全靠田丹。”

方长青烦躁地点燃了一支烟,夹在手指里,“不是专业的,总要出事。”

“还好她先跟我们来说。”

方长青听她总向着田丹,又急了,“你知道她没跟徐天说?我们俩出来建组经过多少训练,跟她再说十次也不知道厉害,她以为行动就是杀人报仇,只要是个人都可以商量随便说,早知道还不如当初……”

方长青的声音越说越大,双目圆瞪,方嫂听到方长青说到这儿也红了眼圈,“还不如当初你丢命,我去死?”

方长青颓然地抱住头,“……以后迟早把我们俩害死。”

“我们俩是她救的!”方长青不说话了,方嫂一抹眼泪,站起来往楼下去,“我去慢慢问,昨天到底出什么事了。”

方嫂从楼上下来,田丹仍然还委屈着,方嫂停了好半晌,看着她怯怯的模样心里亦是不忍,她缓了缓语气,“……答应嫂子,今天之前这里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不是嫂子不相信你,是我们不相信除我们之外的人。不要说话,嫂子都明白,以后还可以在这里上班,但除上班以外的事不要再问了,知道了?”

田丹张了张嘴,好像有话要说,被方嫂打断,“徐先生也许对你很好,但他会不会对我们好很难说,很多事你不懂,不要害了自己也害了我们。你救过我们,我这么说已经很客气了。”

田丹只感觉这个方嫂有些陌生,全然不是先前对自己嘘寒问暖的那个人,她脱口而出:“客气……那,那要不客气呢?”

方嫂瞟了田丹一眼,走入后库,那一眼让田丹打了个冷战。


金爷到菜场办公室找徐天,谁料徐天不在,金爷索性在办公室里等了起来,跷着二郎腿坐着,几个手下从办公室排到门外。金刚在屋里晃来晃去,把冯大姐看得直打战,“金老板……金老板好不好换一个地方坐。”金爷四处看了看,随意翻了翻徐天桌上的账本,漫不经心地说:“我坐在这里蛮好,徐先生到底啥辰光到?”

“上班时间早过了,他最近越来越不准时,按道理要扣钞票咯。”

金爷把账本“啪”地一合,硬面封皮的声音给冯大姐吓了一跳,“我同你讲,你比徐先生位置高一些是?”

冯大姐缩了缩脖子,“那当然,我年头长,我是小组长。”

“徐先生不管上不上班,扣他一只洋钿,我叫人天天到你家里坐坐。”

冯大姐睁大眼睛拍了拍胸口,“……这种笑话不要讲,吓死人。”

徐天推门进来,看着屋里的情况有点意外,冯大姐瑟缩在椅子里,还尽量做出不惧怕的样子,金爷放下二郎腿,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天哥。”

冯大姐看见徐天进来,感觉有了点底气,扶了扶眼镜,“金,金老板找你。”

徐天客气地同冯大姐说:“冯大姐麻烦你到菜场里转一圈,我和金老板说话。”

金爷下巴一抬,示意手下,“你们也出去。”

一时间挤得满满当当的办公室顿时只剩下徐天和金爷两个人,冯大姐准备往外走,金刚挡在她面前,“到哪里去?说不到几句话,在这里等等好了。”冯大姐只有在一群混混中站着,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只好贴着墙边站着,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

“天哥,料总死了晓得?”

徐天将桌上一张报纸挪到面前,“报纸上登了。”

“到同福里找你不好,菜场外面说话不方便,在办公室等你没关系吧?”

徐天想起刚才冯大姐惊恐的眼神,无奈地牵了牵嘴角,“没关系,就是不要说太长时间,同事有意见。”

“大衣不脱掉?”

徐天手插在口袋里,又不自觉地往里放了放,“……等下还要去冷库。”

“两件事,就我们俩不绕弯,我直说了。”

徐天点了点头。

“料总死得蹊跷。”

徐天苦笑了一下,想到昨天影佐说这话的语气,同金爷一模一样,“……再蹊跷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死之前十分钟,跟我说你是共产党,要我等影佐先生来了,和他一起把那批药的事告诉影佐。”

徐天不说话,他知道他们这么猜测不是没有道理。

“那批药后面的事我从来不问,心里清楚帮天哥的忙就是帮天哥朋友的忙,料总要我跟影佐说摆明了想把我也牵进去。”

“你说了?”

金爷两手一摊,“料总还没叫我,就触电翘辫子了,蹊跷?”

“这是你来要说的第一件事?”

“说实话我是有些担心,如果料总已经和影佐先生说了天哥的坏话……”

“你担心在这里等不到我了?”

“其实昨天我叫小白相和金刚到这里还有同福里都找过天哥。”

“昨天我和影佐在一起。”

“……真的?”

徐天感觉金爷的眼神立马变了,他无意探究其中的深意,岔开话题,“金哥,你说第二件事吧。”

“是你去找影佐先生的?”

“上午我到虹口,他请我喝水,下午一起到天兴书院听了一场评弹。”昨天的生死一线,在徐天嘴里变成了云淡风轻的一场约见,徐天半敛着的睫毛之下,藏了许多风起云涌。

金爷听到这里,脸色又变了一变,“……天哥,你真是路路通,啥场面都搞得定,现在我晓得料总为啥死了,他活到头自己讨死。”

徐天又有些难受,他脸色发白坐到椅子里。

“第二件事是求天哥帮忙,法租界我没靠山了,以后天哥要关照我。”

“我能帮你什么?”

“仙乐斯现在乱七八糟,巡捕房不许我动,还画了个料总趴在地上的粉笔画,到晚上像阴司鬼府一样,你帮帮忙叫铁林快点走个过场结案,好让我开张,不然外面介许多兄弟要喝西北风。”

“铁林不是停职了?”

“总捕房叫铁林查,说查完就复职,他杠头不肯查。场子是我的,人死在我那里,我又是他大哥,他不肯我不好硬说。”

徐天想到铁林的脾气,知道他非把这件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只不过他因为料啸林的事情心里仍旧过不去。徐天叹了口气,“……你还是跟他说一次,实在不行,明天我把他拉到仙乐斯去。”

金爷大喜过望,“就知道天哥肯出面。”

“相互帮忙应该的,铁林是自己人。”

金爷得着机会就把自己往上凑,“我们三个都是自己人,天哥是?”

徐天只笑了笑,未说话,金爷此行的目的全都达到,站起身来领着一行人乱哄哄走出去。冯大姐推门回办公室,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转头看见徐天将伤手从大衣里慢慢取出,“哎哟!手指头破了?”

徐天脸色愈发白了,摇了摇头,“破了点皮。”

“破皮把整个手指都包起来做啥!”

“冯大姐,这几天我想请个小假。”

“为啥?”

徐天扬了扬手指头,“疼得头晕,晚上也睡不好。”

“破点皮就把你娇气成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男人。”

“早上说不定要晚一点来,下午早点下班。”

“那要扣……”冯大姐想起刚才坐在徐天位子上的金爷,立马改了口,“那就不好扣你钞票了,放心。”

徐天客气地笑了笑,“那谢谢冯大姐。”

“你好像朋友蛮多的嘛……”


影佐本想继续调查徐天,却接到命令明日启程河内去迎接汪先生的助手王擎汉,新政府的筹备迫在眉睫,而王擎汉,就是中方最好的人选。料啸林的死仍旧悬在那里,此时也顾不得了,只能等着影佐自河内回来亲自彻查。武藤被刺也还没有找到真凶,影佐将这一切都联系在一起,越想越觉得一张大网在悄悄朝自己的头上罩来,而徐天,仍是最大的嫌疑人。


金爷到了铁林家,也不敲门,推门便进,铁林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看见是金爷,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金爷也不跟铁林客套,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我刚去看天哥了,在菜场他办公室坐了坐。”

铁林的语气不大热情,“噢,那我等下也去坐坐,正好空。”

金爷抬眼看他,语中多有怨气,“你空?你空不去仙乐斯把现场撤掉?我那里都快成阴司地府了,以后还开不开张。”

“金哥,谁去走个过场都一样的,要我帮老料料理后事,不干。”

“我们是不是兄弟?”

铁林答得干净利落:“是啊!”

金爷忍了忍,“……好,那做哥哥的不为难你,仙乐斯关几天就关几天,反正巡捕房也不会总把一桩命案放在那里不管。”

“总华捕多威风,过几天总捕房自己就派人过去了,急啥?”

“对了,柳小姐要我转话,请你到家里好像有要紧事。”

“她有要紧事,叫金哥直接同我说好了,去她家做啥。”

“可能有啥事不好让我晓得。”

铁林的嘴角朝下一撇,“那我也懒得晓得。”

“外面有车,要不要送你到三角地看天哥?”

“……我还是自己去吧。”

“那我走了。”

“噢。”

金爷站起身,颇为不满地嘟囔着:“不仗义,仙乐斯出事也不管。”

铁林一点面子都不给,“老料临死之前把我停了职,是我想管也管不成。”

“狗屁。”金爷坐进车里,脸便耷拉下来,没想到铁林当面给他了个钉子碰,对铁林的怨气越来越深,想了想,索性直接去了柳如丝家。

铁林出门,跨上自行车,他心事重重,将车骑得慢慢悠悠,歪歪斜斜。街面上有飞车抢东西的,从他身边狂奔而过。铁林皱了皱眉头,没有搭理,照直往前骑了一段,终于掉过车把蹬起来。在一处窄巷里,两个混混在掏抢来的包,铁林自行车停到两个人面前。

混混打量了他一眼,斥道:“走开,想死啊?”铁林也不吱声,用自行车堵着窄巷。

“赤佬,多管闲事是?”

“你运气好,把包还给人家。”

混混把刀掏出来晃着,“走不走开。”铁林忍着火,朝他们一步一步走近,“来,捅我一刀。”

另一个混混把手指头放到嘴里打唿哨,招呼附近的同伴,铁林唇线一斜,冷笑着看着这两个不自量力的混混,“没穿那身皮,你们眼睛就瞎了?”

混混一愣,气焰仍旧嚣张,“我看你眼睛瞎了,有本事不要跑。”

铁林直眉瞪眼,“老子是巡捕!”

混混哈哈一笑,“你是巡捕,我还是总华捕呢!”

铁林崩溃了,窄弄两头堵上来四五个混混,“赤佬管闲事,弄死他!”

铁林只好下来,支好自行车,一个头目样子的混混抢上来给抢包的混混一耳光,“眼睛瞎了!”又立刻弓着腰跟铁林作揖,“铁公子不要生气,小兄弟不懂事……”

混混委屈地捂着脸,“铁公子啥人?”头目混混踹了他一脚,“金爷的结义兄弟。”

混混趴在地上更加委屈,“早说嘛,说自己是巡捕有啥好处。”头目混混又一个耳光抽上去,“铁公子也是巡捕!”

铁林感觉没劲透了,彻底泄气,“……包送回去。”

一帮混混散去,那个混混嘴里还嘟囔着:“说巡捕也不穿巡捕衣服……”

铁林低着头从窄巷子里出来,推着自行车走了一段,索性将车支上,在路边坐下来。远处那帮混混大约是还了包,打着招呼离开。

铁林眯上眼睛,再一次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产生了疑问。


金刚摁门铃,萍萍出来应门,“叫你们小姐出来。”萍萍返身进去,金爷下车到门口,柳如丝正在后院修剪花枝,她头发松蓬地踱出来,手里还拿着花剪。金爷笑得轻佻,“……没事干,倒把你养得更骚了。”

柳如丝冷哼一声,“有话说有屁放。”

“铁林到你这里来,叫他把老料的案子快点结掉,仙乐斯老是不做生意你也没钱赚。”

“他怎么会到我这里来,我说话他也不会听。”

“说不定等下就来了,你说话他肯定听。”

“知道了,还有事吗?”

“没了。”

“不送了啊!”柳如丝不客气的“砰”地一声关上门。大门差点撞到金爷的鼻子,金爷青着脸,命令小白相在这儿看着,等着铁林来了告诉他。

铁林正骑车路过三角地菜市场,他看见徐天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手捂围巾,低头从菜场出来。铁林张了张嘴没有喊,眼睁睁地看着徐天走远。

田丹愁云满面地收拾了前柜的东西,关好前门,脱下白大褂,拿了自己的包往后库去,方嫂从二楼下来。

田丹抿了抿嘴,“……我走了。”

“前面门关好了?”

“关好了,长青哥还生我气?”田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出去办事,你记住嫂子的话就是。”

“办什么事?”田丹又条件反射地问,话说出口了才觉得后悔。

方嫂看着田丹不说话,田丹拎着包低头离开,走到巷口,看见徐天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笑意也回到田丹脸上,她小跑过去轻挽住徐天。

“什么事不开心?”徐天理了理田丹掉落下来的碎发。

“这也看得出来?”田丹仰着脸看着徐天微笑。

“什么事?”

田丹眉眼弯弯,看着自己在徐天眼睛里的小小身影,“没事,就是一直想你的手有多疼。”

“还好,只要看不见血就好。”

徐天接过她手里的提包,两个人沿着街道慢慢走着,田丹感觉自己身边有了徐天的存在,方才笼罩在心头的阴霾暂时散开,笑眯眯地望着他的侧脸,“绕远路特意来接我?”

“反正没事,早点看到你。”徐天感觉到田丹的目光,偏转了脸,对上她的笑靥,“笑啥?”

“以前从来没觉得上班一天有这么长。”

“一天短,一眨眼过去了。”

“那是因为你心里没有别的事情。”

“我担心影佐又来找,这还不算事?”

“不是说两清了,不会再找我们?”

“不会了。”徐天垂下眼睛,掩去心事,田丹帮徐天整理好围巾,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田丹只以为他的伤口又疼了,紧张地看着他,徐天立马换了一副笑模样,“……田先生的怀表在我房里,忘记拿出来修了。”

田丹挽着他的手更紧,笑得更明媚,“那明天我们一起去。”

徐天紧了紧臂弯,只想就这么沿着街一直一直走下去,“好,明天有事做了……”

俩人渐渐走远,迎着落日的方向。

柳如丝家的门铃再次响起,柳如丝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又转回到镜子前拢了头发,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拉开门,看见外面的铁林,眼角眉梢不自觉地笼上笑意,又故意冷了冷脸,侧着身子示意他进来。

“你知道我要来?”

“不知道。”

“那一点也没奇怪的样子。”

“你来我用得着奇怪吗?在这里睡都睡过了。”柳如丝话里有话,在言语上占铁林便宜。

铁林站起要走,“……没意思。”

“萍萍做菜去了,你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装什么装?”柳如丝坐在沙发上,也不拦他,闲闲地说。

铁林回过头来看着她,“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整个上海滩,除了我这里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耍混蛋随便,白吃白喝白睡还一句‘谢谢’也没有,你找得出第二个地方吗?是男人就说实话。”

铁林垮了脸,“……没有。”

“我这里让你舒服吗?”

“舒服。”铁林小声嘟囔着。

“那坐下。”

萍萍端着菜摆了一桌子,铁林被柳如丝扯到桌边,铁林一脸郁闷地说:“……我想复职,那身皮穿六七年,脱掉到街上还不如金哥手下的混混威风。”

“真的不喝酒?”柳如丝朝他晃了晃手里的洋酒。

“喝了我怕睡在这。”

“……那就不喝。”柳如丝嘴角一弯。

“姐,我跟你说的都是心里话。”柳如丝点了点头,铁林手指头玩着桌布的绣花,自言自语道,“总捕房那些人我看不上,但大头来叫我,金哥也来叫我,下午本来想去找天哥说说……查谁的案子都行,老料那个货死了就死了,跟我有啥关系。”

“人死归天,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就你看不开。”

“想不清楚道理晓得?做巡捕抓坏人保护好人,宣誓的时候治恶维安,抓来抓去好人都死了,坏人从我手底下来来回回毫毛都不伤,好不容易死个大坏人,又要我擦屁股……”

柳如丝笑得慨然,“真啰唆,还以为你是个爷们儿看得明白这世道。”

“那你说这世道啥样子!”

柳如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最喜欢做什么事?”

“我?”

“只能说一样。”

铁林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查案子。”

“那不结了。”柳如丝笑道。

“那你最喜欢什么?”铁林不服气,反问柳如丝。

“只说一样?”柳如丝仰头喝下一杯酒,眼神灼灼,面若桃花,笃定地看着铁林,一字一句地说,“我最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我就喜欢钱,你喜欢我,你就是我的命。”

铁林怔住了,两人四目相对,铁林第一次没有回避柳如丝的眼神。柳如丝在铁林眼中看到了有一样东西在渐渐地融化,她的心也跟着一并化了。

“所以查案子做巡捕是你的命,对不对?”柳如丝含着笑看他,她的眼神把铁林层层包裹着,逃也逃不脱。铁林嗓子发紧,心脏好像停止跳动了,脑子一片空白,眼睛里只有柳如丝那张脸,他艰难地发声:“……你真喜欢我?”

“喜欢得要命,但你看不起我,你嫌我脏……”铁林闻言快速地摇着头,柳如丝示意他不要说话,她自顾自地说,“今天听好了,我身子一点也不脏,就是心比你脏。钱在你那里不算什么,派头排场你不在乎,洋房小车你也无所谓,姐姐都喜欢,喜欢得越多心里就容越多龌龊。你心里干干净净,两眼不揉沙子,半辈子就认抓坏人查案子,治……治什么?”柳如丝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抬手就干,将要滴落的眼泪一并咽下,她的神色更加明艳动人,字字都打在铁林心坎上。铁林命令自己回过神来,轻咳了一下,说道:“治恶维安。”

“这世道快都是坏人了,就你治恶维安,认这死理儿,挺好,要不然姐姐也该没方向了。”

铁林愣愣地看着柳如丝,柳如丝扑哧一声乐出来,“没见过?……别看了,哪有这么瞪眼看人的。”

“姐,谁说你脏我就揍他了,你真漂亮。”

“你喜欢吗?说实话。”

铁林这次不假思索,“喜欢。”

“……那以后就不要叫姐了。”

铁林的眼睛看着柳如丝,眨都不眨,抄起酒杯灌下一杯酒。他恍恍惚惚地从柳如丝家出来,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他飘忽着蹬上车,在夜街上骑得百转千回。

小白相看着铁林离开柳如丝家,也从巷角离开,到了渔阳弄赌档同金爷耳语几句,金爷的脸色立马阴了下来,卷起赢的钱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