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林一路飘忽地从柳如丝家回来,柳如丝的脸总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笑着的她,蹙眉的她,生气的她,张张表情活色生香,搅得他的心翻天覆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了这种奇怪陌生的感觉,刚到家门口看见等在里堂里的徐天。
徐天见他回来,神情一松,急急地问:“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铁林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糊里糊涂在柳如丝家里睡了一晚上,睡在她床上,不过她不在床上,也不在家,就我一个人。”
“急死我了。”铁林打了个哈哈,把自己的心思掩饰过去,“急啥,老酒喝多了,金哥把我送过去的。他可能也喝多了,自己要去柳如丝家,反倒把我扔进去了。来来来进家里喝水。”
“刚才进去和铁叔说过几句话了。”
“你都跟他说了?”
“长谷放了,你停职了。”
“我爸怎么说?”
“说正好在家歇几天,陪他听听戏逛逛城隍庙。”
铁林笑道,“你听他这么说,心里不晓得多懊恼呢!”
“你严肃点好么?”铁林敛了笑,嘴角向下一撇,“怎么了呀?”
“我过来要跟你说昨天晚上的事。”徐天一脸严肃。
“我在大三元发酒疯了?我是不是把人家酒楼砸了?”铁林有些慌了。
徐天突然犹疑了,看着铁林的晶亮眼神,不知道该怎样同他讲明白这叵测人心。铁林看徐天不说话,表情更慌乱了,“啊,我是不是把人家酒楼砸得特别严重?”
“铁林,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的。”
“到底怎么了?”徐天喉头一滚,看向铁林,“有人要杀你。”
“昨天?大三元!谁?昨天就金哥在,你好像也来了是?不会是你和金哥要杀我吧?”铁林突然笑起来,“嘿嘿嘿……口渴死了,进家去我喝水。”说着话铁林就要拉徐天往家里走。
徐天反手拉住他的胳膊,严肃地说:“是的。”
“啥?”铁林愣在原地,手上还拽着徐天的袖子。
“你可以不相信,但要记住我来跟你说了。”
“你要杀我还是金哥要杀我?金哥?天哥你想多了,想多了啊,你可以说,我不会当真的,你脑子灵光看事情比我们透,平时我们看不到的事情到你心里都是可能性,你把我和金哥想成案子了,这种玩笑开不得。”铁林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放下手慢慢站直。
“还记得前几天在捕房你要我说看破真相的道理?”
“啊,是,现在说?”
“很简单,正反就一个道理,事情已经发生,就有迹可寻,如果问心无愧,迹象也是坦然的没有掩盖,那迹象就越少而且明明白白不需要推测。如果作恶,必然需要掩盖,越掩盖迹象越多,容易顺藤而上,这是推理的途径。这条途径顺流而下是犯罪,逆流而上能找到真相。”
“有点糊涂,昨天喝多了脑子不太灵光。”铁林听得糊涂,徐天垂下眼角,轻声说:“不管你听不听得明白,记住就好,以后别再一根筋了。”
铁林情绪也低落了下来,“都停职了,弄不好以后真当不成巡捕,认不认死理还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一根筋,对谁都好。”铁林笑了笑,又要拉着徐天进家门去。徐天脚步一挪,挡在他门前,厉声道:“当不当巡捕不重要,以后要看清身边的人,想想已经发生过的事。”
“……天哥,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重。”铁林看着徐天,突然觉得他有点反常,徐天笑得无力,“从现在起,我每天当最后一天过。”徐天缓缓松开手,扯了个笑,面色苍白,垮着肩膀慢慢走出里弄。铁林怔愣在原地,心头猛然袭来一阵不好的感觉,过了好久才推开家门,看到老铁坐在摇椅里听戏,铁林进来便找水喝。
“昨天晚上睡哪里了?”
“……柳如丝家……我自己一个人。”铁林故意发出很大的喝水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老铁悠悠地说:“……柳小姐人不错。”
铁林喝水的动作顿住了,放下水杯,把自己扔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出神。
徐天走到菜场外面,一辆小汽车停在马路边,老料从车里下来,冲徐天招手。徐天到了跟前,“料总,是找我吗?”老料看着他,语气很复杂,“昨天晚上你很有面子。”
“……啥事情?”
“装糊涂。”
“昨天晚上我和铁林金爷一起吃了个饭,铁林喝醉了。”
“影佐先生的电话怎么回事?”
“我只是有些担心我的朋友,别的事与我无关,料总不要误会。”
“担心朋友,别的事就都和你有关了,我怎么会误会你?如果我告诉影佐先生,你不只是他曾经在日本的朋友,还是共产党,他还会给你面子吗?”
徐天知道老料绝非徒有虚名,但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查到这些。他顿了顿,“……料总,我只是小市民,在这个菜场上班,怎么会是共产党。”
“去年影佐先生查几船货,结果货没查到倒吃了一颗子弹,回日本休养了一年。那批货里有田鲁宁的药,其中一批现在在总捕房,你千方百计要弄到那批药,为啥?”
徐天一言不发,老料看着他的反应,继续问:“我是总华捕,本行就是问案抓人,影佐先生挨子弹那天你在哪里?”
“我和邻居去听评弹了。”
老料冷笑一声,“张口就来,一年前的事都记得这么清楚。”
徐天从从容容地说:“因为影佐当时来问过,因为这件事他到现在还耿耿于怀有疑惑。”
“我已经查到当天死的六个共产党家属,只要他们中间有人认得你,你就是影佐先生的对头,你就完了。”
老料坐上车扬长而去,两个便衣留在菜场门口,徐天站了片刻,低头进入菜场。
田丹展开四张纸,拼起来解说:“这是舞池,喝酒的座位有两块,料啸林位置在这块,靠在角落里,这张桌子有三把椅子,料啸林坐这把,出去进来都要从左边,后面是那只大鱼缸,鱼缸上面是二楼的玻璃台板,电缆线在鱼缸旁边,弹子台在酒吧前面,估计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用,拿一颗还不如拿两颗,这样保险。麻烦一点是换冰块,料啸林喝酒的杯子专用,不知装冰的杯子是不是专用,应该不会。二楼上面那块玻璃,长青哥要早一点过去,到时候那里有人就不好办了,宁愿多划几次,划好之后也要站在那里,以免又有人过去站牢,不好把台球弹子扔起来砸玻璃。弹子最好扔高一点,一则砸下来劲头大,一则方便长青哥走开……冰块一定要在之前放好,没麻醉料啸林站起来不摔倒,所有安排都白做了,如果想办法能认准他用的杯子,就不找冰桶了,预先放两三块到杯子里我想也不会起疑心。长青哥在二楼看到他喝下有冰块的酒,十分钟之后再弄碎玻璃,等到乱起来,跟客人一起往外走就好了,我就想到这些。”
一切都交代妥当,方长青开始动手做麻醉剂冰块,将针剂打入冰格子里,又把冰格子放入冒着冷气的药用冰箱里,做完这一切,方长青往楼上去。方嫂正在屋里对镜梳妆,她穿了一件紫色天鹅绒旗袍,整个人焕然一新,一套西服放在床上,方长青看着镜中的妻子,眼中现出暖意,“你还长得挺好看的。”方嫂笑着嗔道:“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
“年轻时好看,怎么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好看了?”
“你年轻时候嘴甜,怎么现在比年轻时候嘴更甜。”方嫂轻轻打了他一下,脸上绯红。
“哎哟汗毛全都竖起来了。”
“西装给你烫过了,三件套结婚时候穿过到现在还是新的。”
方长青拿起西服站在穿衣镜前比画,“穿到仙乐斯去标准上海滩公子小开。”
方嫂捂着嘴笑,打趣道:“还公子小开,照照镜子都老开了。”
方嫂说着话凑到镜子前,夫妻俩在一面镜子里,方长青端详着两个人的身影,声音低缓,“老了吗?”方嫂伸手抚了抚丈夫的眼角,“……不老。”
“冰格子放到冰箱里了,五六点钟冻成冰块正好用。”
“长青,说老实话,你觉得田丹的办法好吗?”
“如果一切顺利就很好,别的小组基本上都是一次两次行动就两败俱伤,我们用意外死亡的办法,可以长期暗中做下去,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也长久。”方嫂叹息一声,再无别话。
徐天走进来,怔怔地坐到自己位置上,良久,他抬起头盯着对面的冯会计,“冯大姐,你给我看看相。”冯会计瞟了徐天一眼,“请了两天假,人都变相了。”
“变成什么了?”
“信不信,不信我不说,心诚啥都灵。”
“我信。”
“手拿过来……抬头,侧过去一点。”
“特别不好?”
冯会计一本正经地端详着,“眉头比原来紧一些,二眉之间容二指,主聪明伶俐;印堂宽广,主气度;天门大开,主心聪。你两道眉毛快皱到一起了,相由心生晓得?”
徐天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说:“晓得。”
“眉毛紧,口服心不服。表面温和思想极端,心里算计多,一肚子脾气想发也发不出来,发出来就不得了,不过可能对你不好。嘴角有点翘,倒是比之前好看,嘴形好带到上面气色也会好,一辈子衣食不缺不愁吃穿,女的能嫁到有钱人,男的娶有钱老婆。”
徐天听她越说越没谱,抽回手,“冯大姐,没看出啥不好的来?”冯会计推了推眼镜,“奇怪了,我是凭良心帮你看的,硬要我说不好,出门青天白日要遭报应咯!”
“那这么说最近我还好?”
冯会计玄而又玄地说:“相从心生,最近好不好要问你自己。”
“那以后几天好不好?”
“你自己最清楚。”
徐天觉得让她看了也是白看,“……我去冷库。”冯会计在他身后撇了撇嘴。
冷库里挂着鲜肉,堆着很多纸箱。徐天在杂物之间怔怔坐着,手里握着田鲁宁那块怀表,他没想到恶化得这么快,辞了日制军校改学别科,回上海七八年极力维持的平静生活马上要到头了,更没想到是断送在总华捕料啸林手里。一年前徐天应老向之召去帮朋友的忙,同时碰到田丹,之后这一年想起来是最好的一年,意中人气息相闻日日相伴,这一年也是逐渐坏下去的一年,与日本人结下的恩仇终要了结。还算有一点安慰,料啸林说死了六个人,那就是活了一个人,两船货肯定是运出去了,活着的那个是老向吗?今天晚上是大限,告别一下母亲和田丹,明天一早到虹口找影佐好了。那本红色的册子上,上海静安支部有七个人,死了六个,明天去虹口的时候就当自己是第七个。这么一想徐天倒踏实起来。本来他对老向、贾小七这些人就是崇敬的,甚至想过自己如果无牵无挂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原本劝田丹搬走,是还想苟活着,怕影佐利用田丹来威胁他,从而连累到她,现在把自己的命计算到明天早晨为止,倒是不需要再担这种心。一人做事一人当,一切也就结束了。
嗯,就是这样……库里的牛肉不错,很久没有做菜了,今天要带一些回去,给她们做一桌好吃的。真后悔,不应该和田丹说那些话,真可惜,那条围巾来不及戴了……
方嫂穿着一身簇新旗袍从后库过来,看着怔愣着的田丹有些奇怪,走过去轻轻碰了她一下。田丹转过来,俨然不是刚才同方氏夫妇谋划杀局的冷静面孔,取而代之的是失魂落魄。田丹跟方嫂说了徐天昨天要自己搬走的事情,方嫂根本不信,“哪根神经搭错,徐先生喜欢你喜欢到骨头里,看到眼睛就看得出来。”
田丹低落地说:“我也想不通。”
方嫂安慰她,“回去问问到底是什么原因。”田丹摇摇头,她根本不想问,她就是这样相信徐天,如果徐天想说,迟早都会告诉她,就像那封信。想起那封信,如果自己当初早一分钟收到信,或者不把信送回去,那么可能现在这一切都会是不一样了。田丹叹了口气,罢了,该来的总会来了,过去的也就应该那么过去了。
方嫂关切地问她:“……是又说到刘唐了吧?”田丹点了点头,方嫂“哎呀”了一声,“这个怪你,你有个刘唐,徐先生没有,你要把话向他说清楚。”
田丹在这种事情上完全没有经验,她嗫嚅着:“怎么说。”
“告诉徐先生,你把刘唐那个人当死了一样,就算回来也是个死人,这辈子就想嫁给他做他老婆。”
田丹耳根一红,“啊……哪有女人这样说话的。”
“这怎么不能说啊!你不说,他心里七拐八绕想得比你还多,到时候真耗到刘唐突然回来才难受呢!”
“烦死了,不说他了。”田丹不想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摩挲着方嫂旗袍上的滚边,“……旗袍真好看,穿这么漂亮要做啥?”方嫂无奈地看她一眼,“你这个人真是怪。一会儿冷静,杀人的事一步步周到得要命,一会儿又犯糊涂,在男男女女的事里找不到准星。”
“要么我同你们去仙乐斯,反正也不想那么早回同福里。”
“你当是去轧马路唱歌跳舞?还不想那么早回同福里……计划归计划,真行动起来你没受过训练,手发抖脚发颤,还没动手就叫人看出毛病了。”
田丹低着头没说话。
“等下我把后边门口那盆花拿进来,明天你过来的时候看见花在外面就进来,看不见花径直走过去,不要再回来了。”田丹惊愕地看着方嫂,她没想到朝夕相处的人可能今晚就要去送死,死亡对于田丹并不是陌生遥远的事情,但是要让自己亲手谋划并且要带领亲近的人一步步踏进去,却是从未有过的。田丹心里升起来强烈的担心,方嫂此刻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说你不懂也不服,你就是心思脑子比别人特别,真正的危险没见过。”
手下将徐天的相片放到老料桌上,“认出来了。死掉六个共产党里,一个叫贾小七的老婆在棉织站做缫丝工。贾小七在事发上午出门的,死在四川北路一间民房里,徐天第二天到棉织站还了贾小七的饭盒,还给了贾小七老婆二十多块钱。”手下说完话,静静地退出去。
老料拎起电话,“……接影佐先生。”
金爷正在影佐办公室,他看着电话不停在响,影佐进来,拿起听筒,“……料总好,对,我请你喝酒,顺便谈谈筹备会的事,你在名单上,三天后见报。不用,金老板已经来接我了……见面谈。”影佐撂了电话,金爷忐忑地望着他,“料总说什么了?”
“不要担心,是我打电话给你的,晚上见到料啸林我会和他说。”
“影佐先生我不是担心这个,就算你和料总说岔,我背黑锅也没啥。”
影佐奇怪地看他一眼,“那你担心什么?”
金爷一副犯难的样子,“就是有两件事一定要向影佐先生当面说说,不然我心里不舒服。”
“说吧。”
金爷把心一横,“我不晓是徐先生打电话怎么跟你说的,反正你是给我电话过来了,实际上我不会对铁林怎么样,做人要讲良心有义气的,铁林得罪你和料总,但怎么说他也是我结义兄弟,那种事我做不出。影佐先生你说是不?我这个人对朋友黑是黑白是白,料总是我大佬,影佐先生更是大佬的大佬,但铁林是兄弟。”
“如果我一定要你杀你兄弟呢?”
“那我只好叫他跑,我自己也跑掉啥也不要了。”
影佐洞悉一切地笑着,“……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金爷心里不太有底,“还有第二件事,徐先生和你的交情好,和铁林的交情也蛮好,和我就是一般朋友。我是小鱼小虾,法租界有公董局有巡捕有国民党共产党,租界外面是大日本帝国的天下,谁我都惹不起。徐先生道行深,你和料总我也想靠牢发财,今天晚上你和料总倒是谈得拢,万一以后徐先生不高兴了,影佐先生你要替我说话。”
“你话里有话。”
“我脑子最简单了,实话都说不清楚,再话里有话就把自己说死了。”
“之前没注意到,金老板真是个人才,以后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要帮我的忙啊!”
金爷听影佐这么说,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大喜过望,“影佐先生只管吩咐,看我办事怎么样!”
“用得上我的地方,金老板也不要客气。”
金爷有些忘形,“那一定有的,我一直想到沪西办烟馆,仙乐斯的买卖实际上就够开销,想发财……”
气氛一时有些冷滞,影佐敛了笑,慢慢说:“金老板太心急了吧?”金爷愣住了,打了个哈哈,“……急了急了,影佐先生不要生气,我这个人直来直去,脑子就是不会拐弯。”
田丹回到同福里,情绪依旧不高,她的心被两块石头压着,一块是徐天,一块是料啸林。推开房门,田丹已经做好了冷锅冷灶的准备,却意外地发现桌上已经不少菜了,徐妈妈正从厨房往外端汤,田丹有点无措地站在那儿。
“又不晓得哪根筋搭对还是搭错了,买一堆菜,说要做给我和你吃。”
田丹有些无措,弱弱地说:“我一个月伙食费都不够这餐。”
“回头算……”徐妈妈又赶紧改口,“不跟你算,是我儿子,他这样一定是有啥事,同你没关系咯。”正说着话,徐家房门被陆宝荣敲开,急匆匆地把徐妈妈叫走。田丹上了楼,徐天正端最后一个菜出来,一边解围裙,一边看楼上。
他转到自己卧室拿出围巾,去二楼敲门,田丹开门,徐天有点紧张,舔了舔干燥的下嘴唇,“围巾试过了,好看得很。”田丹不说话,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瞅着徐天,徐天挪开眼神,“……我看也快要织好了,我想早点戴。”
“多早?”
“明天能戴吗?”
“我又不会飞。”
徐天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笑着将围巾连同针线团递过去,“那就慢慢织好了。”
“怎么想起来做那么多菜?”
“我想做菜了,反正天凉也不会坏,好吃两三天。”
田丹接过围巾,徐天悄悄松了一口气,“等你下来吃饭。”
老马一五一十在数钞票,徐妈妈不耐烦地说:“老马你烦不烦,一沓钞票都数第三遍了。”
陆宝荣在一边底气十足,“你让他数,数到天亮也不会多出一张。”
“天地良心,我是真没想到这笔钞票还会回来。”老马正在数第四遍。“在这里按个手印。”陆宝荣递过一张纸,老马拿起来看了看纸上的字,按了个手印,陆宝荣也郑重其事按了一个,“徐姆妈中间人按。”
徐妈妈敷衍地按了手印,“好了好了没我事了,你们两清我回家吃饭。”
徐妈妈跨过里弄,进入对门自己家,老马哼着小曲准备离开。
“老马,过去的事情我牙齿打碎都咽肚皮里了,以后小翠和我在一起,你嘴里不要再不干不净听到没有。”老马转身看他,“小翠真的会跟你在一起?”陆宝荣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得意,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小人得志,“她到我铺子里做学徒。”
老马故意气他,“那我从斜对门看过来也方便了。”
“老马!”陆宝荣横眉立目,抄起一把剪刀威胁他。
“这样也不能说?”
陆宝荣知道自己又被他捉弄了,抱着手臂冷哼一声,老马嘿嘿笑了,“以后大家终归还是隔壁邻居好朋友。”陆宝荣两眼一白,“前世倒霉同你做隔壁邻居。”
徐家堂屋里,三人在饭桌前吃饭,都没声音,徐妈妈瞟着儿子,“哎,不要光顾吃,说说话,闷也闷死掉了。”徐天只盼着这样的时光慢些走,一口一口嚼得缓慢,“说啥?”
“做这么一大桌,总不会光是为了吃的,你是我儿子,肚皮里有几根肠子我还不清楚?”
徐天喃喃地准备说什么,又泄了气,“姆妈你要我说啥?”
“想说啥就啥。”
“真没啥说的。”
“那就说点闲话,田丹也快吃不下去了。”
“噢,那我就说两句……”看着徐天认真又不知怎么说的表情,徐妈妈忍不住笑起来,然后田丹也笑,两个人笑作一团,徐天愣愣地看这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便笑得更恣意。
徐天心里一酸,轻轻地说:“姆妈,谢谢你这些年陪我在家里,谢谢你这么好说话,我三十多岁没讨老婆成家,你也不太说,平时有时候啰唆,但良心最好,反倒是我除了上班回家,这么多年都没做特别叫你开心的事情,没有孝敬好。我爸1927年走的时候,一个星期之后我就要去日本,你把我送到码头,说你一辈子都住在同福里哪里也不会去,叫我记住了心里踏实……”徐妈妈听他这么说,伤感起来,低着头说:“蛮高兴的,说这些话做啥。”
徐天看着姆妈,眼神清澈温顺,“……是你叫我说两句的……还要谢谢我把田丹带回来的时候,你啥话也没有就让她住,这一年多把田丹当自己家里人,实际上我是对不起田丹的,所以姆妈以后要对她好。田丹,前天我对你说的话都不算数,这里就是你的家,哪里都不要去,地方总算还宽敞的……”
徐妈妈的眼泪有些绷不住了,赶紧站起来,“我到后边去洗把脸。”
徐天认真地看着田丹,“……要不是太麻烦,多关照我姆妈。”
田丹盯着徐天看了一会儿,徐天也看着田丹,“怎么了,什么表情啊……”
田丹扑哧又笑出来,“你这几天颠来倒去生毛病了……”
徐妈妈在后面叫:“田小姐,毛巾帮我拿来。”
田丹嗔怪地看了一眼徐天起身离开,徐天鼻头一酸,赶紧掩饰住,他怔怔地对着一桌菜坐着。想说的话有那么多,能说的却那么少,可是他明天就要去送死了……如果有机会,他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把其余的话细细地说给姆妈和田丹听。
收拾好了餐桌,三人各怀心事回到房间。徐天拿起那块怀表和修表单子上了楼,就站在门口,将怀表递给了田丹。
“修好了?”
“没有,我去了一趟亨得利,修表师傅说发条坏了,正好瑞士那边有一批零件一个月以后到货,这是修理单,一个月以后再去配一副发条就好。”
田丹点了点头,接过来,徐天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在做什么?”
“想事情。”
“什么事情?”
“药店里的事。”
徐天鼓起勇气来,“吃饭的时候我说那些话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徐天喉头一滚,把话又咽回去了,“明天就晓得了。”
田丹的眼睛清水分明,故意问:“不叫我搬走了?”
徐天定定地看着,“在这里住一辈子都可以。”田丹被他盯着有些不好意思,看向一边,“……我也有句话要说,和刘唐有关系,不,和他没关系……”
徐天很怕她提起刘唐,有些不礼貌地打断她,“不用说了,明天再说。”田丹只能把到嘴的话收回去,徐天又往屋里看了看,他有些不舍,“在打毛线?”
“你不是说想早点戴。”
“……不要太辛苦。”
“今天晚上反正也睡不着。”
“为啥?”
“嗯……我自己的事。”
徐天听她这么说,自然不好再多问,他的神情有些留恋,深深地看了一眼田丹,“那我走了。”
田丹觉得这话有些不吉利,嗔他,“下楼就下楼,说什么走。”
徐天笑了笑转身下楼,田丹合上门,去钩起线针,一针一线地打起来,心思满怀。
不论外面是怎样的风吹雨骤,仙乐斯里总是歌舞升平。金爷在场子里转,来回吩咐着小白相:“今天晚上眼色都灵光一点,料总那张桌子服侍好,料总到了我过去打个招呼就回楼上办公室,如果影佐先生有事,马上来说一声。”小白相永远脸上挂笑,“金爷放心!”
方长青和方嫂像普通夫妻一样进到仙乐斯,方长青走到桌子后面靠近鱼缸,找到墙角的电缆线,用脚刨了一下,电线豁了一个大口子,隔一米又刨了一下,黄澄澄的铜线露出来。
老料下车,进入仙乐斯,方嫂在台球案子边,拿了两颗台球,放入随身的坤包。方嫂和方长青会合,方长青接过方嫂的坤包,将一只金属盒子换给方嫂。然后他走上二楼,站到那块玻璃楼板上,他的脚下,鱼缸里的鱼在游。
老料走进来,小白相迎上去,把他引往座位。方嫂走到酒吧边,吧台角落里有一个银托盘,托盘上有一个冰桶、一只杯子和一杯酒。方嫂看了看周围没有喝酒的人,她伸手去拿那瓶酒,却被酒保拦住。
“太太,这瓶酒不好动的,这是贵宾喝的酒,连杯子都是专用的。太太要喝酒,给你拿别的。”方嫂指着酒保身后,“那我要那个。”方嫂瞟见小白相从料总那边过来,“小心一点,一小杯就好。”
趁着酒保转身倒酒的工夫,方嫂打开金属盒,将制成的三块麻醉剂冰块倒入托盘上的杯子里。酒保送上一小杯酒,方嫂接过小口抿着,小白相将托盘取走,又将酒和杯子放好,欲往杯子里加冰块,见杯子里已经有了,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手势一顿。
老料敲敲桌子,示意小白相放在这里就好,又把小白相挥走。金爷半弯着腰,谦卑又恭敬地要给老料倒酒,谁料老料移开酒杯,冷冷地看着他,“今天下午又跑影佐先生那里去了,你倒是八面玲珑。”
“我怕影佐先生说来不来,料总当我说瞎话,账不是全算到我头上。”金爷的瞎话张嘴就来。
“他当然要来,我给他拎出一块心病,你朋友徐天是共产党。”
金爷惊呆了,老料斜着眼睛看他,“不要说你不知道。”
“……料总你真冤枉我了,我怎么会知道徐天是共产党?”金爷下意识地替自己开脱。
老料看都不看他,给自己倒酒,方长青在二楼注视着这一切,看到金色的酒进入杯子,淹没冰块。老料晃了晃冰块,喝了一口,又放下杯子,“影佐一年前为两船货挨了一颗子弹,结果货跑掉不算还被人戏耍,他以为是田鲁宁做的,杀了他夫妻两个。”
“田鲁宁?”
“就是现在住在同福里徐天家那个田丹的父亲,货是共产党的,让影佐吃子弹的那个人是徐天。”
金爷脸都白了,嘴里喃喃道:“难怪……”
“等影佐先生到了你作个证,把徐天想要那批药的事从头到尾说一说。”
“料总这种话我不好说的,你都知道徐天的底了,你跟影佐先生说就好。”
“不说?”
金爷的脑筋转得快,“共产党国民党都惹不起,你恨徐先生有道理,影佐先生挨过徐先生的子弹,我又跟他没仇,万一以后把我牵起去……”
“我看你是想死。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人你都卖好,就我这里推三推四。”老料不满地说。
金爷无言以对,老料看了看手表,“二十分钟之后徐天就算活到头了,你是要和他一起死,还是跟我一起。”
“我跟料总一起……”
老料呵呵一笑,“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一条狗,连狗都比你懂事。”
金爷脸色很难看,“……那料总先喝酒,我到门口去看看影佐先生来没来。”
金爷起身往门口去,又绕了个圈回到二楼。老料将杯中酒喝尽,杯里的冰块已融了一半,琥珀色的新酒入杯。
金爷站在二楼办公室的大玻璃前,才发觉身上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金刚推门进来,“哥,影佐先生到了。”金爷没说话,金刚又问了一句:“哥你要不要下去招呼?”
金爷突然爆发了,“下去找死!”金刚吓了一跳,臊眉耷眼地关上办公室的门。
方嫂走上二楼,到方长青身边,看到那块大玻璃已经被划了两处大三角,方嫂抬头看了看周围,有一架消防梯通往更高处。方嫂把那处梯子指给方长青看,方长青对方嫂说:“……我上去,你占牢位置。”方嫂趴在栏杆上,看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突然心生羡慕,小声说:“真想到舞池里跳一支曲子。”
方长青看着方嫂直笑,“你还会跳吗?”
“以前都是我带你跳。”方长青的眼里暖意融融,握着方嫂的手说:“下次专门来。”
方嫂笑着往前站到方长青的位置,方长青退出来拐到二楼的暗处,走上消防梯。
柳如丝登场。乐队齐奏,静场,柳如丝的歌声婉转开始。小白相将影佐引到老料的座位,料总欠起身子,有些晃,一屁股又墩回到椅子里。
“我没来就喝这么多。”影佐一边说话一边落座。
“才两杯,等影佐先生。”
小白相躬身问:“影佐先生也喝这个威士忌?”
“就我这瓶,这个酒最好。”
影佐点点头,小白相给影佐新取了一只杯子,往里加入冰块,同时要给料总也加冰加酒。老料看了看自己的杯子,里面的冰块还有一小半,“加酒就好,下一杯再放冰。”
小白相给两人都加了酒,老料与影佐碰杯,两人一饮而尽。
方长青上到消防梯顶端,镶在鞋底的金刚钻掉落,叮叮当当地蹦到不知何处。方长青顿了顿,只有继续往上,左鞋底的剃刀叮叮当当又不知掉到何处,所幸歌声音乐正酣,无人发现。他沿着铁围栏走,走到方嫂正上方头顶,方嫂抬头看了看。
老料让小白相把金爷叫下来,影佐靠在沙发上,“昨天我给金老板打了个电话,你知道了。”
“他跟我说了。”
“长谷已经回来了,我没有干涉你的意思,一切以新政府筹备为重,你是筹备名单上唯一的租界警方人士,我不希望在筹备会发布之前你有麻烦。”
老料口不对心地说:“影佐先生的电话打得好。”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们中国人说的,铁林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巡捕。”
“那徐天呢?”
“……他是我的朋友。”
“你总是很给徐天面子。”
“也不一定。”
“住在他家那个田丹的父亲叫田鲁宁,田鲁宁是……”
“田鲁宁住在麦琪路,去年我和长谷到过他家。”
“田鲁宁是做药品生意的。”
“是,所以他死了,他的家着火了。”
“田丹为什么和徐天住在一起?”
“徐天喜欢这个女人,也认识田鲁宁。”
老料掩饰不住的得意,“徐天是共产党。”
影佐摸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肆意笑了,“……有意思。”
老料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他晃了晃脑袋,“一年前两条船从你的眼皮下跑掉,你差点没命,这件事是共产党做的,他们死了六个人,没死绝,还剩下一个。”
“你说是徐天?”
“你说呢?”
“当时我去核实过,不是徐天。”
“这几天我也核实了。”
“……就因为徐天通过我阻止你杀铁林?”
“所以说影佐先生你那个电话打得好。”
“一天时间,你查到什么?”
“租界是我的地盘,我自然能找到你找不到的东西,不然影佐先生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请我进新政府。”
“说来听听。”老料正欲说话,方长青在高处松手,两粒台球弹子自由落体,方嫂转身迈开步,台球弹子擦着她的身体砸向被金刚钻砸过的玻璃楼板,楼板应声碎裂,砸向下层的鱼缸。
鱼缸破裂水冲出来,迅速淹向裸露的电缆线。舞厅音乐怪异变调,电线短路,灯光明灭,火花四溅,舞客们怪叫四散,乱哄哄往外跑。
方氏夫妇夹在舞客中往外走,老料和手下和影佐的随从紧张地拔出枪。料总条件反射站起来,身子晃了晃,他努力往左边迈了两步,脚踩在水里。他穿着胶底皮鞋,并没有触电,但是麻醉剂和酒精使他无法站立,金爷和小白相穿过混乱的舞客挤过来。老料看了一眼金爷,轰然摔倒,整个人扑向水面。
灯光火花更激烈,老料在水里抽搐,影佐坐在原位没有动,他面色阴沉看着四周,仙乐斯的灯光全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