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eed

铁林进了包厢,不管不顾地坐下,闷头猛灌自己酒,他不知道他位置旁边的桌子下面就粘着一把匕首。

“……我都不晓得回去跟老铁怎么说,抓了个杀过人的日本人抓错了,只好放掉,停职了。”铁林已经喝得半醉,蒙眬间抬头看向金爷,“你怎么不喝,请我喝酒只有我一个人喝醉多没意思。”金爷心思全然没有放在听铁林说的话上,过了半晌回过神来,“我不喝。”

铁林撇了撇嘴,“不义气。”

“等下我有事要办,喝酒怕办不好。”

“上海滩法租界现在还有金哥办不好的事,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金爷想了又想,说道:“铁林,我想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

“啥话?”

“我有今天一大半都是靠你,没有你就没有我今天。”

铁林打了个酒嗝,挪到金哥身边的椅子坐下,拍着金哥的背,“金哥,我也同你说掏心窝的话,我混到巡长又混到停职,说不定以后巡捕也做不成,这些对我都不是大事,和你结义才最开心的,还有徐先生,当时我们三个一起结义就好了。”金爷心绪复杂,一瞬间想要起身离开这个地方,眼眶酸涩难当,心里那股劲儿又被生生压了下去,给铁林续酒,“……喝酒。”

“喝酒!”铁林迷迷糊糊地举杯,又是一饮而尽。

“徐先生那批药我办得太贪心,不要怪我。”

“我肚皮都要气炸了!不怪你我怪谁,你是我大哥。”铁林掷了酒杯,拍着桌子嚷嚷着。

金爷连连道:“哥哥错了。”

“罚一杯。”

“这杯我罚。”

“以后有事一起商量,不要瞒牢我自作聪明,你混码头归混码头,杀人放火黑良心的事不能做,如果让我晓得,就算我不做巡捕,也要找你麻烦的。”铁林单手支头,含混不清地说。

金爷苦笑一声,“混码头哪有不杀人放火黑良心的。”

“你黑良心就是我黑良心,我们是兄弟,反过来你有麻烦,我拼了性命也帮你扛!”

金爷不知该说什么好,铁林望着他,“你不信?”金爷扭过头去,不敢看铁林的眼睛,“信。”

“你还是不相信!”

“这辈子我谁也不敢信,就信你。”

铁林拽着金爷的肩,迫他转过脸,突然嘻嘻笑了,“你做啥?眼睛红啥,不会要哭了吧?”

金爷郑重地说:“兄弟,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不要怪我。”

铁林无所谓地笑了,“我同你说,你不能对不起别人,就是可以对不起我,不能对别人黑良心,可以对我黑良心,不能到别处杀人放火,就是可以对我杀人放火。”

“……你这样说,我心里松快多了。”

“真的松快了?”铁林盯着金爷傻乐着。

“真的。”

铁林认真地说:“不要骗我。”金爷深深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是真的松快了。”

“那你要喝酒。”铁林伸直手臂,把酒杯举到金爷面前。

“我酒量小,你倒这一杯我都喝不下去。”

“你要灌醉我。”

“是。”

铁林睁大了眼睛问,“为啥?”

“你不醉,我不敢对不起你。”铁林开心地大笑起来,“这一大杯喝下去,啥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让老料死去,喝醉了老子到梦里杀日本人。”铁林一大杯下去,依旧站得直直地,然后打了个酒嗝,身子摇了摇,一头栽在桌面上。

金爷站起来走到铁林身侧,他一手端着杯子,俯下身子,一手去桌子下面握住了匕首,在铁林颈上比量着,犹豫着下不去手,突然身后包房的门被推开,徐天喘着气,站在门口,金爷手抓住匕首,掖入衣袖,神色如常,“天哥来了,过来坐,铁林喝多了。”

徐天走进包房,步步迫近,“想来想去都没想到会是你。”

金爷直起身子,“什么意思?”

“料啸林要他的命,你来动手?”徐天眯眼看他,怒气隐隐。

金爷绕了半张桌子,横在徐天和包房门口之间,“……徐天,你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说实话混到今天,我不用太给你面子了。”

徐天瞄了一眼。“袖子里面是什么。”金爷亮出匕首,徐天瞳孔微缩,“带它做什么用。”

金爷冷冷一笑,“我这种人带匕首你说做什么用。”

徐天瞬间握紧拳头,侍者到门口,犹豫再三悄悄地走进,“……金爷,金爷有你的电话。”

“……电话拿过来。”

“线不晓得够不够长。”

“我刚才看了,够长,差不多正好拖到这个包房门口。”徐天淡淡看着金爷,竟让金爷隐隐有了压迫之感,他瞟了徐天一眼,刀子掖回袖内,侍者将电话拖过来,递上听筒。

金爷接过来,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脸色突变,过了半分钟,颓败地扣上电话,侍者将电话拿走,合上房门。“你叫影佐打电话过来的?”两人半晌没有说话,趴在桌上的铁林身子一点点往下溜,终于轰隆隆摔到地上。金爷跑过去,吃力而卖力地把烂醉如泥的铁林挪到沙发躺好,一副兄恭弟顺的样子。

“是。”

“你怎么知道我在大三元?”

“我想知道的就能知道。”

“你很了不起?!”

“不是我了不起,我只是更担心朋友的性命。”

“我就不担心?你和铁林是朋友,我和他还是兄弟!”金爷一边虚张声势一边在心里打算盘。

“要是真兄弟就好。”

“刚才你怎么说的?料啸林要铁林的命,没想到是我来动手。”

徐天没说话,金爷脸涨得通红,铁林睁开半只眼,“金哥,你他妈怎么又要哭……”

“没你事。”金爷侧头没好气地说,铁林头一歪又醉死过去。金爷向徐天走了几步,心里头已经有了主意,“徐先生你能耐大,啥也瞒不过你眼睛,你看出料总要杀我兄弟,也看出料总叫我动手,怎么没看出我是想好拼了身家地位不要,来保我兄弟的?”

“……我只能看到已经发生的事情,看不到人脑子里已经想好的事情。”

“料总叫我来,我能不来?我不答应,还有别人要我兄弟的命,所以我一定要来,我在他身边我心里踏实。鬼知道料总怎么想的,想看我和铁林火并他心里高兴,弄不好根本不信我,再派别人来下手。我带把匕首做啥,防身,我都想好了,不管认不认识的进这间包房,老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不了跟兄弟一起死。没想到是我?我还没想到是你走进来呢!好不好也这样说你?铁林得罪的是日本人,你跟日本人的交情比谁都好,这世道谁知道谁是啥底细!”金爷看着徐天的脸色,一番话说得愈发有底气。徐天低头笑了笑,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淡然神色,坐到了邻近的椅子上,“……金哥,没想你口才这么好。”

“再不会说,被你们弄死都没地方申冤。”金爷见徐天这么说,心头一松。

“我错怪你了。”徐天听着金爷巧舌如簧颠倒黑白,淡淡一笑。

金爷故意冷笑一声,“我兄弟不错怪就好。”

“铁林经常讲金哥义气,我不是江湖人不太明白,这次明白了。”

“哼。”

“我们三个人位置不一样,做事的手段也不一样,金哥不要记我的仇,说实话一直以来都是金哥帮我的忙,对我也很客气,那批药要不是你想办法,早就出租界到日本人手里了,我心里都晓得你的好处。”

“药我没办好,刚才铁林还说我太贪钱。”

“顺手挣的钱谁都要挣,铁林不是也不肯徇私?每个人身份位置不一样,做事手段也不一样,总归是在看我面子帮我忙。”

“你要这么说,我心里松快多了。”

“真的松快多了,不要骗我……”金爷看了看歪在沙发上的铁林,“……一来就灌自己,说是日本人放掉他停职了,我送他回去。”

“料总那里怎么交代?”

“影佐先生约料总明天到仙乐斯喝酒。”

“刚才说的?”

“影佐先生给你面子,料总给影佐先生面子,我和铁林躲过今天晚上和一白天,明天晚上大佬喝顿酒,小鱼小虾就有得活了。”

“金哥在上海是小鱼小虾,我这样的人就是虾米了。”

“徐先生不要谦虚,你是不出世的一条龙。”金爷将铁林架起来,费力地扶着他。

“金哥一个人来的?”

“料总叫我一个人来,我敢带人?”

“我跟你一起送铁林。”

“不放心我?影佐先生都打电话了……料总再派人,敢得罪日本人?”

“那就辛苦金哥了。”

“我的兄弟,要你说辛苦。”徐天和金爷架着铁林出来,人力车过来,到面前认出是金爷。“看啥,把我兄弟弄上车。”车夫将铁林抬上去,金爷也坐上来,“坐一辆车,多给你钱。”

“金爷的钱不敢要。”

“拿好!不要钱叫你明天没车拉。”车夫吃力地将车拉起来,剩下徐天一个在路边,他突然想起了还等在红宝石的田丹,小跑起来。

人力车跑在上海的夜色之中,金爷坐在黄包车上,回忆起刚才在大三元包厢的一幕,他看着身边人事不省的铁林,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后悔,如果那一刻徐天没进来,如果他早了一分钟动手,那现在一切都会不同。仰脸睡着的铁林突然弹起来,嘴里嚷嚷着:“停车……停!”

金爷唬了一跳,“停车停车!”

铁林翻下车子,跑到路边树林里,金爷下车,匕首掉出来,车夫吓得直抖,金爷俯身捡起匕首,横了车夫一眼,“看啥!”车夫胆战地别过脑袋,金爷在路边就势坐下来,看着铁林倚着小树的背影发怔。铁林的声音忽然在小树林响起,“……不要拉,想死啊!放手!”

金爷奔过去,发现铁林撒完尿,系皮带把身前的小树也系进去了,他在跟树较劲。

“本公子停职了,拉我也没有用,你们的事我管不了,我也管不好,松不松手?不松手我给你松松筋骨……”即使是说着酒话,金爷也能听出铁林话里的委屈,他走过去,唤他:“……兄弟。”铁林醉眼蒙眬地抬起头看着他,“哥。”

“不要动,我叫他们松手。”

铁林乖乖站好,笑嘻嘻地说:“你来我就安心了。”

金爷将铁林的皮带解开复又系好,铁林脚下一晃,金爷赶紧扶住,铁林大着舌头问:“好了?”金爷有些百感交集,把铁林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好了……”

铁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金爷反复下了决心,同铁林说:“今天晚上你不能回家睡。”

“为啥?”

“说不定有人要你的命。”

“谁?金哥谁要我的命!”铁林瞪起圆眼睛,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我在这里你就不要管了。”

“谁!是不是你?”金爷一下子怔愣在原地,背后顿时渗出冷汗,脑中电光石火间想到若是铁林装醉怎么办?也不要紧,刚才金爷并没有承认是自己要杀他,若是他都知道,根本也不会跟自己走,想到这里,金爷稍稍镇定,没想到铁林冲到路边,揪住了车夫,车夫吓得发抖,“老板,我是拉车的。”

“谁是老板,我是巡捕,哥,是谁要我的命?”

“……走了。”金爷赶紧把他拉离黄包车夫。

铁林迷惑不解地看着金爷,“走了?走了算了……”

“上车。”

“去哪里?”铁林被半拖半抱弄上车,金爷扶他坐好,“仙乐斯去不去?”

铁林拨浪鼓似的摇着头,“不去。”

“那送你到柳如丝那里。”

铁林看着金爷的眼神一眨不眨,“柳如丝!”

“去不去?”

铁林突然嘻嘻笑了,“去!”金爷咬了咬牙,催促车夫,“……车拉起来快走啊!”


田丹在红宝石从日光渐远等到暮色四合,外面的街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还是没有见到徐天的影子,可是她想起即将要见到的人,依旧心里如蜜一样甜。桌边放着她为他织的围巾,她在脑海中描画他戴上围巾的样子,她不知道徐天这样郑重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田丹做了无数猜想……田丹等得饥肠辘辘,无奈之下只好先点了一客牛排填了肚子,可是面前的盘子都空了,还是未见徐天。田丹只以为他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仔细擦了擦嘴,唤来侍应生结账,无意间田丹扭头看向玻璃外面,看到对街徐天急急地跑过来。

田丹微笑着,然后她看到一个男人截住了徐天。长谷从麦兰捕房出来,脸上的伤痕让他看上去更加可怖,“徐先生有急事?”徐天欲绕过长谷,长谷又退一步拦住他,“不认识我?”

徐天拧眉看他,长谷狞笑着,“我刚从麦兰捕房出来。”

“知道。”

“什么时候到虹口坐坐,影佐先生天天提起你。”

“我刚和他通过电话,这几天他就会找我。”

“那太好了。”

徐天瞧着红宝石那边,看到了一直坐在玻璃窗边的田丹,敷衍地对长谷说:“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好。”长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嘿嘿一笑,“和女人喝咖啡?”

徐天冷冷看着长谷喝道:“走你的路,不要打扰我。”

“过几天和影佐先生一起去打扰你。”徐天穿过马路往红宝石去,田丹看着徐天已拐进门,长谷在对街向她挥手,田丹下意识地也抬了抬手。徐天进来,到田丹面前坐下。

“熟人?”

徐天看着面前杯盏,歉然地说:“……你吃了?”田丹抿嘴一笑,“都结账了。”

老板正好把账单拿过来,徐天赶紧说:“我来我来……”老板把账单递给他,他着实被吓了一跳,“这么贵!”田丹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我想自己付钱的。”

“我付钱。”徐天把各个衣兜的零碎银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勉强够付账。

“先生不吃东西?”老板笑容可掬地问。徐天想了想,说:“不饿。”

“要不要来一杯咖啡?”

徐天摸了摸空空的口袋,摇摇头,“不要。”

老板笑得慈祥,“是送的。”

“那要。”徐天眨了眨眼睛说。

田丹低头忍笑,“你太抠门。”

“抠门好还是大手大脚好?”

田丹回答得认真,“做朋友大手大脚好,过日子抠门好。”

“你爸爸的怀表,姆妈给我了,修不好,等空下来我拿到店里去修。”

“那我自己拿去好了。”

“也好,回去给你。”

田丹微微一怔,换了话题,“铁林那边的事怎样?”

“……长谷放了。”

田丹惊道:“放了!”

“我刚从大三元过来,金哥送铁林回家,明天晚上总华捕料啸林到仙乐斯和日本人喝酒,这件事应该就解决了。”

“你是说料啸林明天到仙乐斯和日本人喝酒?”田丹急急问道。

“是。”徐天沉浸在忐忑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出田丹的不妥

“噢……”田丹发觉刚才自己的反应过于反常,赶紧低头抿了一口咖啡。

“怎么了?”

“没啥,是同影佐和长谷吗?”

徐天听到影佐的名字有点发怔,“影佐……”

“说你要跟我谈的重要事。”

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咖啡还没有上来。”

田丹嗔道:“到底啥重要事,要跑到这里说?”

“家里说姆妈在不好。”

田丹突然羞涩起来,“……这些天人也看不到,我以为你心都在铁林那边。”

“随便啥辰光心都你身上。”田丹的脸蓦然红了,徐天意识到话说得有点过,俩人停了半晌,咖啡端上来。徐天喝了一口,犹犹豫豫的,“唔……不太好说。”

“不好说以后再说,反正哪天都可以。”田丹红着脸不敢看他。

“还是早点说好。”

“那脑子里想想好再说。”

“想好了。”

“说吧……”田丹的心跳骤然加速。

徐天抬起头,心里下了无数次的决心,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你想没想过搬走?”

田丹愣了,面上现出红晕,“……我搬走?”徐天点头,“不要住同福里了。”

“你呢?”

“我把阁楼恢复成书房,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你也最好不要再回同福里。”徐天索性一鼓作气,眼神调转开来,不敢看田丹的表情。

田丹的笑意凝固了,眼圈瞬间泛红,不知所措地问:“为啥?”

“没为啥。”

“没原因我为什么要搬?”

“……你知道我喜欢你,在一起一年多,我表面上没事心里难受,我们俩没结果。”徐天狠了狠心,他知道田丹此刻必定心如刀绞,因为他也是。

田丹泫然欲泣,不解地望着徐天,“刚刚我还以为有结果的。”

“刘唐万一回来怎么办。”

田丹带着哭腔,“你又说他。”

“都不说,实际上刘唐一直横在心里,你也怕他回来,我们两个如果能在一起,要假设在他永远不回来的基础上。”

“我没有嫁给他,我可以再结婚嫁人,那样他回来还有啥关系?如果我一直是一个人,刘唐回来当然要找我。”

“……我们俩做朋友,之前你也说过的。”

“我说这句话是一年前,而且哪有做朋友不见面也不联系的道理?”

“那就朋友也不做。”

田丹的眼泪掉得又急又快,“徐天,我话都说明白了,你是木头还是脑子进水了?”

徐天冷硬着一颗心,调转目光看向窗外,“我不是木头,脑子也没有进水。”他不敢再看田丹,怕自己将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话再收回去。

“今天找我就是要说这个?”徐天点头。

“这几天心里想的是这个?”

“是。”徐天低着头红着眼圈。

“我按时交房租,交伙食钱,凭什么你说搬就搬,就算要搬也是我想搬的时候才搬。”田丹站起来推开红宝石的大门,徐天怔坐在座位上,不一会儿,田丹又折回来,将座位上织了半条的围巾拿上,想想不对,把围巾扔到徐天身上。“试试吧,要搬也等织好这条围巾,你以前对我好过,我知道好坏。”

田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徐天怔忡地看着窗外,流光溢彩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却找不见田丹的笑脸。如果还有其他的办法,徐天是决然不可能让田丹离开自己的,爱情本是来之不易,但在生死面前都变成了微末之事。徐天对田丹一往情深,可是当死神来临之时,若是要用爱情来换取田丹的生命,徐天也不会犹豫。若是把田丹的命与田丹的爱放在一个天平上,徐天只能选择田丹的生命……


柳如丝正在家中准备去仙乐斯,忽然听到门铃响起,萍萍跑过来开门,门开处,是金爷扶着烂醉的铁林。从里屋跑出来的柳如丝怔在后面,金爷冷着脸将铁林往萍萍身上一推,“他今天晚上住在这里。”金爷伸手带上了门,萍萍不知所措地看着柳如丝,“小姐……”

柳如丝抢前拉门出去,柳眉一扬,“你什么意思!”

金爷上了人力车,“你不是喜欢他吗?放床上睡一夜,明天他就喜欢你了。”

柳如丝被这句话激怒了,拦在黄包车前,“当我是什么人!”

金爷看她许久,迸出两字,“烂货。”

黄包车夫绕过柳如丝,金爷经过她时撂下一句话,“有本事你今天晚上不要到仙乐斯来。”

柳如丝回来掩上门,铁林倚在沙发上,烂醉如泥。萍萍发愁地看着他,“怎么办,让他睡在沙发上?”

“……沙发怎么睡人,扶到我房里,睡我床上。”

柳如丝和萍萍两人合力将铁林弄进去,铁林摆成个大字躺在床上。

“那,那我出去了。”

柳如丝脸上微现尴尬,“你去哪儿,拿热水毛巾给他擦擦……我要到仙乐斯上班。”

萍萍颠出去,柳如丝怔愣地看着铁林的睡颜,忍不住抚了抚他的额头,只觉得碰触到的地方都热得发烫,她听到萍萍的脚步,蓦然收手起身。萍萍端来热水,开始忙乎,柳如丝拎起自己的包,萍萍扭过头来问:“小姐你就走啊?”

“你伺候他。”

萍萍怯怯地说:“我害怕……”

柳如丝用冷口冷心掩住乱跳的心神,“平时一个人在家都不害怕,两个倒怕了,神经病。”

柳如丝逃也似的奔出家门,直到坐上黄包车,才发觉自己心跳如擂鼓。


小翠神神秘秘地把徐妈妈叫到自己房间,手里拿着一张借条给徐妈妈,徐妈妈看得头都大了,“小翠啊,你晓得我不认得字咯。”

“我念给你听,胡翠花向徐姆妈借三十块钱,两年还清,利息三块。”

“两年利息才三块,不要不要,利息是不要的,借钱做啥?”

“我正好钱不趁手。”小翠眨着一双大眼睛看她。

“你们都没有趁手的时候。”

小翠脸上红了红,小声说:“钱借来给陆宝荣,叫他还给老马,他话都说出去了要替我还,这个面子给他。”

“那也不够啊!我记得你花了老马不是六十块就是五十多块。”

“剩下的陆宝荣出,钱还给老马两清,我一个星期三天到陆宝荣铺子帮忙学徒,算对得起他帮我出的那些钱。”

徐妈妈促狭地笑了,“帮忙学徒?说得好听,明明是找借口两个人好在一起。”

“他说再挣三年钱,把铺子关掉跟我回乡下。”小翠脸红欲滴,偏偏语气笃定,脸上的笑掩都掩不住。

“他跟你回乡下,倒插门?”

“那也是要处起来看,说不定我还不同意。”

“三十块借给你,算做好事帮两个人成一桩姻缘。”徐妈妈爽气地应下。

“有没有姻缘看他表现。”

“不要装……先说好借一年啊,利息就不要了,要不然哪天早上起来,你和陆宝荣都逃回乡下去了。”

“徐姆妈借条拿好。”小翠欢天喜地地把借条塞给徐妈妈,徐妈妈又推回去,“回去给你拿钱,再收借条。”

徐妈妈推开家门,看见徐天一个人在吃饭,“回来了?不是说晚上还要去麦兰捕房?”

“不去了。”徐天吃起饭来迅速而斯文。

“铁林呢?”

“回家了,日本人也放了。”

“哎哟事情了掉就好,不然弄得我们家也不安生。”徐妈妈嘀咕着。

徐天冷不丁地说:“姆妈,下个月不要收田丹房租了。”

徐妈妈愣住了,旋即喜笑颜开,“谈开了?怎么谈的说来听听,早就好谈开,两个人心里都有意思,窗户纸捅破办了事就是一家人,也省得我每天不尴不尬,不晓得怎么说话。”徐妈妈看到了桌子上放着的围巾,又大呼小叫起来,“围巾哪里来的?打了一半……田丹给你打的?”

徐天垂着头,喝了一口汤,淡淡地说:“下个月叫田丹搬出去。”徐妈妈骤然提高了声线,“啥?……我不同意,我愿意把房子给田丹住,下个月是不收房租了,以后都让她白住。”

“妈,你不晓得外头的事。”徐天看起来憔悴又疲惫。

“外头我不用晓得,晓得你就够,肯定又吵架了,话说出去等于泼出去水,叫田丹搬,过两天你们又好了怎么办?”徐天叹了口气,不再吱声。

“她回来了?”

徐天抬头看了看楼上,“不晓得。”

徐妈妈关切地问:“真吵架了?”

徐天起身回屋,站在门口正色道:“我真的没和她吵架。”徐天“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徐妈妈待儿子回房,自己跑到柜子底下翻出一只铁盒,里面有些零碎钞票,又转了一圈到儿子门口敲门,“天儿,天儿!”徐天打开门,徐妈妈站在门口,“你那里有钞票?”

“多少?”

“三十块。”

“没有这么多,每个月钱不是都给你了。”

“我要借给小翠用……哎,给你朋友买债券到底挣了还是赔了?”

“挣了。”徐天犹豫道。

“真的?那啥辰光给现钞?”

“过一阵子。”徐天敷衍地说道。

“存银行啊,好好好。”徐妈妈无奈转身往楼上去。

田丹在一张纸上画着仙乐斯的布局图,听到楼梯有脚步声,她把纸扣到桌子上。她有些紧张,以为是徐天又找上来同她说些戳心的话,打开门,见是徐妈妈,偷偷松了口气。

“田丹你身上有现钞?我有点急用,明天银行开门取出来还给你。”

“有,要多少?”

“三十块有?”田丹回身去取钱,那张纸从桌上飘下来,落在徐妈妈跟前,她歪着头看,“画的啥?又是椅子又是楼梯、杯子,还有一只鱼缸……”田丹拾起纸,将钱递给徐妈妈。

“田丹你数一数。”田丹笑了笑,“我数好了。”

“还是当面数清比较好,你身边经常放这么多钞票?”

田丹敛眉垂眸,“爸爸妈妈不在以后我就没有去过银行。”

徐妈妈怜爱地看着她,“这么多钱放在身边要注意安全的呀,明朝下午给你啊!”

田丹笑着说:“不着急的。”徐妈妈转身走了两步,突然站住又转回来,“……徐姆妈就多说一句话,你千万不要想歪,你说我那个儿子,他就是脑子有点问题,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大了还没讨老婆,他说有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要看他对你好不好。好勿好?从小到大除了我,没看他对女人这么好过,你对他也好……我是不是说多了?”

田丹抿着嘴不说话,半晌才说:“我心里都晓得,徐妈妈。”

“那就好,明天还你钱啊!哎,围巾我看见了,头一次织?”田丹点了点头,徐妈妈笑着说,“头一次织成这样算是手巧了。”

“围巾呢?”

“在下面堂屋凳子上。”田丹心头一松,应了一声。

待徐妈妈从楼上下来,看见凳子上那条围巾已经不见了,她怔了怔,开门往小翠家去。

徐天来回看那条织了一半的围巾,一不小心针掉出来一半,他懊恼得不行,赶紧从地上拾起来钩起线,挨针孔一个个穿回去。他的动作缓慢而谨慎,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捧着的是一件稀世珍宝。这个夜晚,徐天将围巾放在枕边,睁着眼睛一夜未眠。田丹虽然有超乎常人的天赋,然而对危险的感知仍旧不敏感,徐天不知道田丹会不会把他说的话记牢在心,他当初在心里默默发下的保护她的愿,现如今看上去格外艰难。如果他现在孑然一身,恨不得立刻就去杀掉影佐,可是他不得不瞻前顾后,因为有爱牵绊住他。还有铁林,那个热血勇敢的朋友,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棱角分明的人了,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帮助他,他希望这样的铁林能在这个乱世里存得更久。


一大早,金刚跟金爷就在总捕房外面等着,金刚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哥要不要我一起上去?我还没进过总华捕办公室呢!”

“料总都还没来,我们上去做啥?”

“那来这么早做啥。”

“来得晚我心慌。”金爷来回溜达着,显得烦躁不安。

“哥,是不是出啥事了?”

“没有……昨天晚上柳如丝啥时候走的?”

“没走,睡化妆间里了,一早我出来的时候,小白相说还在化妆间里没回家。”

金爷冷哼一声,“算她识相……”


徐天整夜都睡得朦胧,一晚上梦魇不断,早上起来眼睑泛着青。田丹刚刚吃完早餐,神色间一切如常,笑吟吟地同徐妈妈打了个招呼,穿上大衣出门。

田丹出门一会儿,徐天也匆匆吃了早饭,披上衣服出门,俩人一前一后走着。田丹停下来,看着他,“围巾呢?”徐天明显是没带,在他想说什么的时候,电车来了,田丹小跑几步上了车,故意背车门而立,徐天站在路边,看着田丹被车载着再也看不见,怏怏地走开。


铁林翻了个身,掉到床下,他还没睁眼,手乱扒了一阵,扒到一堆女人用的东西,他睁开眼看清,翻身而起。他恐慌得不行,冲到门边听外面的动静,准备开门而出,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开门声。铁林复去床上躺下,片刻觉得不妥,又跑到门边,牢牢握住门把手。

进来的是柳如丝,她走到自己卧室前,先是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去拔门把手。拔不动把手,柳如丝好像反而踏实了,她转到厨房间,系上围裙,开始烤面包,打火煎鸡蛋。

铁林听着外面的动静,他把门开了一条缝,开始轻手轻脚往外,刚挤出半个身子,萍萍蓬头垢面穿着睡衣过来,铁林又退回卧室。过了一会儿,铁林复又开门准备闪人,柳如丝已经在往客厅端盘子。

柳如丝端了两三趟,铁林也缩了两三趟,终于柳如丝把亲手做的早餐布置停当,往卧室门口过来。柳如丝拔门把手,铁林在里面较着劲,柳如丝使劲,里面也使劲。柳如丝明白怎么回事了,扬声道:“躲起来不见人了?出来吃早饭。”

铁林一狠心,拉开门,差点与柳如丝撞了个满怀,柳如丝侧了侧身,轻笑着看他,铁林绕过她走到餐桌前,犹豫了片刻,索性坐下来狂吃。

柳如丝坐到铁林对面,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从来不做饭,味道怎么样?”铁林头不抬眼不睁地吃着,柳如丝手托着腮目不错珠地盯着他,“还想得起来昨天晚上怎么过来的?”铁林只是头不抬眼不睁地吃着,柳如丝的心情很好,“记得昨天晚上的事情吗?”

铁林还是头不抬眼不睁地吃着,柳如丝闲闲地说:“睡我的床,吃我的早餐,你说句话不会死。”铁林斜了她一眼,“床太软,睡得我腰疼。”

“就这么一句?”

铁林鼓着嘴站起来,“有开水吗?”

柳如丝挪过杯子,“牛奶给你倒好了。”铁林没理会,他四周张望未果,鼓着嘴巴往门口去了。柳如丝直起身子在后面叫住他,“哎!就这么走了?”铁林走回来端起牛奶一饮而尽,“我记得昨天晚上金哥把我送过来的,除了你和金哥不要叫别人知道我在这里睡过,丢人。”

铁林撂下杯子开门而去,柳如丝急了,柳眉一竖,喊了一句:“混蛋!”

铁林复又推门探进身子,同时使劲咽下嘴里的东西,神色有些落寞寂寥,“我听见了……我是想做混蛋的,但你是我姐,金哥是我哥。所以,不要再说了,我走了。”

柳如丝呆坐了片刻,过了好久,脸上现出失魂落魄的神情。


金刚伸长了脖子瞅着,看到外面料总刚刚进入总捕房,赶紧叫醒闭着眼的金爷。金爷欠起身,复又靠回座椅里,“我歇口气。”

“又没做事要歇啥?”

“让我想想进去怎么说!”

老料进了办公室,手下随后进来,“料总,你吩咐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老料不耐烦地说:“哪件事?”

“麦兰捕房缉回来那批药和同福里徐先生的事。”

“……说。”

“那批药到仙乐斯老七手里之前,属于一个叫田鲁宁的人,田鲁宁另外还有几批药在他死前一天被共产党运走了,日本方面负责堵这批药的就是影佐先生。日本人那边有记录,我都看了,共产党那边死了六个人,影佐先生也吃了一枪,所以第二天影佐和长谷先生到麦琪路杀了田鲁宁夫妻,田鲁宁的女儿叫田丹,现在就住在同福里徐先生家里。”

老料仰在高背椅子里,喃喃道:“……真有意思。”

“共产党那边死的六个人,我找到了其中三个人的家属,两户在法租界,一户在公共租界。”老料划着了火柴点着烟斗,他的脸在青烟之后模糊不清,“到公董局调徐天的照片,拿去叫那三个家属认,只要这三户里有一户家属认得徐天,徐天就是共产党。说不定田鲁宁那些药都是他策划运出去的,影佐先生那一枪他也有份。”手下应了一声从建筑里出来,骑上自行车。

金爷心里头提着一口气,吩咐金刚:“二十分钟我没下来,你拎这两瓶酒上去敲总华捕办公室的门。”说罢,理了理衣服头发,往料总办公室而去。

老料一看是金爷,走门口对外面的秘书说:“不要放人进来。”老料插上门,看着金爷。金爷站在办公室中间低着头,“……料总,如果我讲不清爽,就算是来向你辞行的,上海滩我也不混了,带金刚回苏北老家种田。”老料闻言阴着个脸。

“昨天铁林到了大三元,一瓶酒下去我准备动手,徐先生来了,说实话本来我也不太下得去手,但料总你的吩咐,我不动手等于朝自己动手。我是堵牢包房门口,准备连徐天也一起捅的……”说到这儿,金爷抬头觑了一眼老料,看着他喜怒莫辨的神色,喉头一滚,小声说,“影佐先生电话打到大三元来了。”老料眉头一拧,“……他怎么晓得你在大三元?”

“徐先生给他打电话了。”

“徐天怎么晓得你在大三元?”

“他那个人不管什么事情搭一眼,就能看到骨头里面去。”

老料瞥看他一眼,“影佐怎么说?”

“叫我给面子,不要难为铁林,他说徐先生的面子要给的。还叫我跟你说,今天晚上到仙乐斯请你喝酒,把事情摆一摆大家过得去就好了。”

老料眯着眼睛沉默不语,金爷赶紧解释:“料总,当时我不敢乱动,万一影佐先生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一刀下去弄错了,我连回苏北老家种田的命都没有。”

“你的意思是,我要听影佐的,他是大佬,我要给他面子,即使你没有办好事情,也不好动你,是?”金爷一听,冷汗直冒,冤道:“这么说冤枉死我了,我在法租界混饭吃,料总你是法租界绝对的大佬,不听你的还要听谁去?昨天一晚上我都没敢闭眼睛,一早就到总捕房来等料总,你和影佐都是大佬,你是我大佬,只要大佬之间说好了,一句话我现在就出门找谁都行,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不姓金。”

“……再问你一次,七哥那批药到底怎么回事?”老料阴恻恻地看着金爷,金爷感觉无所遁形,他小心地问,“就是铁林缉回来那批?”

老料盯着金爷。“我都跟料总说了,一句也没有瞒。”

“那批药和徐天什么关系?”

“……徐先生要那批药。”金爷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和盘托出。

“他一个小职员弄药做啥,也想做黑市买卖?”

金爷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你不想说是?”

金爷假装自己做出了纠结的抉择,“上海滩啥人都有,来头弄不清,我看样子是仙乐斯老板,实际上弄不好哪天就……反正料总你是我老板,以后不管有啥事情,一定要保我。”

“我不保你保哪个。”金爷咧嘴干笑,“这样我心里就踏实一大半了。”

老料又逼问他,“徐天要那批药做啥?”

“也不是他自己要,帮朋友要。”

“什么样的朋友?”

“这个他没说我也没问,不晓得到底哪一路朋友。”

老料笃悠悠地说:“共产党。”

金爷装出意外的样子,过了好几秒才小心地问:“……料总你都知道了?”

老料满意地笑了,“影佐晚上约我喝酒是?”

“到我那里喝。”

“今天晚上和影佐先生见过之后,恐怕不是铁林要死,徐天死得更快。”

“为啥?”

老料横他一眼,“不该你知道的少知道。”

金爷唯唯诺诺地退出去,心里充满劫后余生的喜悦,连走路都快了许多。到了总捕房外面,看见金刚抱着两瓶酒,站在车边手掐怀表。“事说得怎么样?”金刚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今天晚上有好戏。”

金刚茫然地问:“哪个戏院?我去买票。”

金爷笑着拍了他的肩,“呆头,不用买票,就在我们仙乐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