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徐天抱着毯子进来,眼底泛青,徐妈妈担心得几乎一夜未眠,从屋里听见动静赶紧出来,“回来了?再不回来姆妈要到麦兰捕房找你了,哎吃点泡饭。”
“吃过了,我睡觉,不要叫我。”
“昨天晚上没睡啊?”
徐天还没说话先打了个哈欠,“没睡好,菜场请好假了,田丹呢?”徐天满脸疲惫。
“还晓得问田丹,喏,她给你的怀表,说是又坏了叫你修。”徐天接过怀表,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千万小点声啊。”
“脏东西不要放在床上啊。”徐妈妈跟在徐天屁股后边嘱咐着。
田丹进到药店后库,反手掩上门,从包里拿出油纸包摊开,里面悉数放着鞋胶和剃头刀。方长青过来,拿起剃头刀端详,“这干什么用的?”
“把金刚钻头粘到鞋底凹槽里就不会再掉,剃头刀折断,一样塞到鞋底里粘牢,剃头刀背厚,刨不断。”
方长青接过来,看了看,“……我去试试。”说着话方长青往楼上去。
“鞋胶剃头刀哪来的?”
田丹笑得腼腆,“从同福里邻居铺子里要的。”
方嫂赞许地看她,“你真行。”
“我就想早点杀掉料啸林,好杀长谷给爸妈报仇。”
方嫂看着她这副表情,还是有点不适应,“外人真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性子。”
田丹笑了笑,“……店门开了吗?”
“没有。”
田丹往前面走过去,“我去开。”
金爷在卧室里睡着,一只手拍他的脸,金爷反复将那只手掸开,那手越拍越重,最后几乎是抽了他一耳光,金爷翻身而起,正欲暴怒,见床前的是料啸林。
老料拉长了脸,“醒一醒,到外面有话说。”金爷睡眼惺忪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同样也还没睡醒的金刚,老料坐在大班椅里,脚跷在大班台上。
“……料总,这么早啥急事?”
老料冷冷地说:“你现在派头很大,身边还要带个人。”
“觉都没睡醒,我派头再大也不会比料总大。”
“养一条狗都比养你要好。”老料斜眼睨他。
金爷看了一眼金刚忍下气,“料总有什么吩咐。”
老料看了看金刚,“你出去。”
金刚梗着脖子,“我不出去。”
老料有些惊讶,金爷也没什么反应。
“想死?”老料怒意渐起。
金刚浑不吝地说:“我哥都没叫我死,我不想死。”
老料抄起桌上茶杯朝金刚扔过去,茶杯砸到墙上,瓷片四溅,“滚出去!”
金爷耐住脾气,吩咐金刚,“……出去。”
金刚鼓着气出去,老料阴郁地看着金爷,“交代你办一件事。”
“料总吩咐,马上办。”
“下午等我电话,这件事要你亲自办,下面人办不来。”
“我自己办,保证办好。”
“办不好,以后你就不要在租界做人了。”
“料总话说重了,以后我肯定要在租界做人的,所以你交代的事肯定每一件都办到办好。”
“做掉铁林。”
金爷一愣,半天没回过神来。
“做掉你兄弟铁林。”老料见他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
金爷如坠冰窟,冷汗涔涔,“……啥辰光?”
老料如催命厉鬼般吐出二字:“今天。”
同福里,和衣而卧的徐天惊醒,田丹那只怀表还握在手里。徐天猛地坐起来,看着周围的陈设环境恍惚了片刻,又躺回去翻了个身重新睡着。
“料总,为啥这么绝……铁林也是一时气头。”
“他已经爬到我脖子上拉屎了。”
金爷好言相劝,“要么我再找他说说。”
“你再找他说说?”老料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金爷越说越没底气,“说说……”
老料站起来,“你去吧,我叫别人办。”
“哎哎料总,我心里过不去。”金爷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这种事有的是人办晓得?”
“晓得……”
“别人办,你明明晓得却装不晓得,过后给兄弟收尸,心里就过得去了?我当你是自己人才叫你办的,想清楚!从前也不是没做过杀兄弟的事,七哥死在这张椅子上,老八你一刀抹了脖子,这么不容易才坐到今天这只位置,除非不想要了,明天就离开上海回苏北老家种地。”
金爷说不出话来,老料站起来,“你出来到底是不是混码头的?”
金爷一咬牙一狠心,“是。”
“不只我要杀铁林,日本人也要他死,他挡住了我以后的财路官路,也挡了你的发财路。”字字句句都从老料齿缝间挤出,他自是恨极了铁林。
“日本人也要铁……他死?”
“要不要再去问问影佐先生!”老料抓起电话塞到金爷手里,金爷忙不迭地给电话扣上,“我就听料总的,影佐先生怎么会理我这种小兵小将。”
“下午三点候在这里听我电话。”老料离开,过了好久,金爷还愣着一动不动。
方长青拿着皮鞋下来,他已经在两只鞋底分别挖好了两个恰好能塞入金刚钻和剃刀的凹槽,“胶呢?”
方嫂将胶递过去,方长青将胶抹到凹槽里,然后准备塞入金刚钻。田丹夹着毛线从前面过来,“不要粘,我特意问过,鞋胶要晾一下再粘,马上粘不牢,晾两三分钟就可以。”
同方长青交代完,田丹和方嫂一起回到前柜,“方嫂,平针上钩十字绞是不是这样。”
“怎么又拆了?”
“我想中间织一条十字绞会好看一点。”
方嫂看着田丹犹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这么织一条围巾织到什么时候。”
田丹看方嫂笑,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反正他也不着急围,这几天人都看不见。”
“菜场里忙?”
“不是,这两天长谷不是关在麦兰捕房吗,昨天晚上他到捕房陪铁林去了。”
“徐先生要去捕房做啥?”
“我也想问他,可能是怕铁林出事情。”
“长谷要一直关在捕房不放,我们也动不到他。”
“只要他在上海就有办法。”
“……田丹,杀人你不怕吗?”
田丹咬着下唇,“我又没看到人死在我前面,再说他们都是坏人。”
方嫂顿了顿,拿过围巾,“哎我帮你织吧。”
“不不不……”田丹脸上红了,“还是我自己来吧,我想自己给他织。”
“哎哟哟哟,那好吧,我教你。”
金爷的车停在柳如丝家前,金爷靠着车身抽烟。
金刚抱怨道:“哥,你都站十多分钟了,到底找不找柳小姐。”
金爷没说话。“哥,料总对你那样说话我心里火很大。”金刚特别认真地说。
金爷吐出几个字,“我火比你还大。”
“迟早我弄死他。”金刚的恨意渐现。
金爷瞟着金刚。“不信?我迟早弄死他。”金刚挺了挺胸脯。
“现在几点?”
“十二点多,快吃中午饭了。”
“两点钟以前回仙乐斯。”金爷说着话拿着个袋子往门口过去,按响门铃。
萍萍过去开门,“金爷。”
“柳小姐呢?”
“到捕房给铁公子送饭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金爷走进去,大剌剌地坐下,“……泡一杯咖啡过来。”
铁林进扣押室看着长谷,铁林动一动胳膊,长谷便条件反射地缩起来。“我问你,老实说,维尔蒙路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长谷瞧着铁林狰狞地笑起来,铁林扬了扬胳膊,长谷闪到墙角。“说!”
“铁巡捕……”
铁林纠正道:“铁巡长。”
“铁巡长,我看不起你,你好像很厉害,其实胆子很小,我敢杀人你不敢,像这个地方,我高兴就来不高兴就走,你关不住我。你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不在这里一枪打死我。”
“法律懂吗?”
“维尔蒙路的人不是我杀的,但一年前在麦琪路,那两个人我杀的,按你的法律我早应该死了。”
铁林被他戳中痛处,心头火一拱一拱的,平生最恨有人藐视正义,何况这个人还一而再而三触及他的底线。
“法律?我认为你是用法律做借口掩盖胆小懦弱。你根本不敢杀人,不然我关在这里会很害怕,怕你随时要我的命,而我一点都不怕。”
铁林哑口无言,烦躁地在地上转了一圈,起手给了长谷一拳。长谷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说:“……如果我们两个人换一换,我肯定早把你杀掉。在中国我们不需要遵守法律,大日本是胜利者,我们就是法律。”
“过来!”铁林暴喝道,“……不要缩在墙角,站好!你再会说现在也关在我的捕房,我代表法律打你这个认为自己就是法律的东西,过来!”
长谷从墙角走出来,走到铁林面前站住,看着他,伸头到他跟前,“来。”
铁林怔着却下不去手,外面敲门声起,“铁公子。”铁林瞪了长谷一眼,转身出来锁上门,“做啥?”
大头说:“我刚从总捕房过来,尸检报告出来了。”
“什么结果?”
“服毒自杀,下午总捕房可能就来人。”
铁林一颗心越坠越低,正巧这会儿柳如丝拎着饭盒走进来,笑着招呼:“吃早饭了!铁公子的早饭,没你们的份!”铁林怔愣着站着,众巡捕都不吱声,铁林一腔怒火全朝向柳如丝,“这里是捕房,你当是饭堂?”
大头跑过去接下饭盒,轻轻放到铁林面前,柳如丝被铁林这么一吼,面子上挂不住,轻啐一口,“翻脸不认人的倔货,好心没好报啊!”
铁林烦躁得很,赶紧打发她,“走走走……”
柳如丝委屈得顿时眼圈含泪,拧身就走。
铁林叉着腰抓着自己的头发,“抓错人了?”
大头小声说:“要是自杀就抓错了。”
铁林苦笑着,“那怎么办?”
“尸检报告过来就放了还能怎么办。”麻杆抢在大头前面说。
铁林双眼斜着麻杆。
到了家门口,柳如丝已经将委屈全部敛起,萍萍把门打开,帮柳如丝脱下翻毛大衣。
柳如丝一进客厅,看到金爷阴郁地坐在沙发里,讶道:“你怎么在?”
“来和你说说话。”
柳如丝往屋里走,“……我换件衣服。”
“铁林的饭还要你亲自送,萍萍都不用。”
“反正我闲在家里没事,再说他的事你也不关心。”
金爷话里有话地说:“我马上就要关大心了。”
柳如丝进入里间,金爷对萍萍说:“你到后面去,不叫你不许出来。”萍萍看着金爷的脸色,点了点头。柳如丝从里间出来,站在金爷旁边,“说。”
金爷指了指他旁边的沙发,“坐。我跟你说啊,今天我要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那你还有闲工夫到我这里来。”
“我想找个人说说,这种事出来混总迟早要碰到,由不得自己……”
柳如丝扭过头去,“你的事我没兴趣听。”
“可能你有兴趣。”
柳如丝下巴微抬,“一点兴趣也没有。”
金爷叹了一声,“柳如丝,我对你蛮好的,你怎么总是这个样子。”
柳如丝眼里带着挑衅不屑,“我什么样子?跟从前一样晚上到仙乐斯唱歌挣钱,白天在家里睡觉。”
“……你的意思是我没给你实惠。”
“你心里清楚。”
“那换个话头说,你觉得是朋友重要还是挣钱重要?”
柳如丝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挣钱重要,像你们这种人朋友如衣服,今天称兄道弟明天翻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不都是为钱。”
“我是问你。”
“我没有朋友,也挣不到什么大钱。”
金爷直截了当地问:“铁林重要还是钱重要?”
柳如丝调转目光看着金爷,一下子紧张起来,“……你什么意思?”
“你听见了,我想听你说实话。”
“实话?”
“我们俩有啥必要说假话。”
柳如丝狠了狠心,唇角笑容讥诮,“他和我没啥关系,当然还是钱重要。”
金爷将手里那个纸袋拆开,将一份文件递过去,“这是我之前答应你的仙乐斯股份,律师做好了刚刚拿过来。”
柳如丝看了看,惊喜得不敢相信。
“以后你就是仙乐斯的老板了,不要再说晚上去唱歌挣小钱,我死了仙乐斯也有你一半股份。”
“一小半。”
“一小半也是一笔大钱。”
柳如丝伸手去拿,文件被金爷摁住,“……这么简单伸手就拿了?”
柳如丝反问道:“那你要怎么样?”
“你晓得我要怎样。”
柳如丝嘴硬道:“我不知道。”
“我不想来硬的,才到今天也没有碰你。”
“不让你碰,股份就没有是吗?”
“一大笔钱,你后半生不唱也足够了。”
“先给我。”金爷犹豫了片刻收回手,柳如丝拿了文件,走入里间,金爷喝完杯里的咖啡,站起来,也走入里间。
柳如丝将文件锁入保险箱,金爷反手锁上房门。柳如丝眼里有些慌乱,“出去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脱衣服。”
柳如丝僵在那里,金爷一步步朝她逼近,笑得邪气轻浮,“不要得了便宜卖乖。”
柳如丝往外走,被金爷挡住,两人开始撕扯,撕扯得越发激烈。柳如丝被金爷反身压在床上,筋疲力尽直喘气,金爷一巴掌抽到她脸上,她的脸登时起了一片红印。金爷力大身沉,柳如丝无法挣脱出来,竭力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小手枪抵到金爷的太阳穴上。
金爷被柳如丝的枪逼着从床上站起来,“……他妈这是为啥?我把你当女神供,你该烧高香去!多少人睡过你,七哥也睡过,你本来就是个烂货晓得?”
“从前是从前,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了。”
“现在和从前怎么不一样?……有男人了?”
柳如丝把心一横,精巧的小手枪对准自己,眼睛尽红,“对。”
“谁啊?说来我听听。”
柳如丝的一行泪从眼角缓缓流下,是惊恐也是伤心,“说了你也不懂。我有男人,但是他心里没有我,就是这样。”
“……铁林?”
柳如丝坚定地说:“是。”
“你这样有意思吗?”
柳如丝头发散乱,旗袍盘扣也被撕扯开来,妆容被泪水冲花,偏偏神情倨傲,昂首挺胸像女王一样,眼神笃定,“我知道没意思,但我是女人,我单相思,没办法。”
金爷冷笑,“所以不让我碰,所以为了他拿枪对牢我。”
柳如丝把枪往自己太阳穴又抵了抵,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要是碰我,我就死给你看。”
“股份倒是锁柜子里去了。”金爷嗤笑道。
“那是我的,你动它我也死。”柳如丝如同要发狂的母豹,死死盯着金爷。
“……还想不想知道我今天要做的那件事。”
“没兴趣。”
金刚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哥,快两点钟了。”
金爷恨恨地看了柳如丝一眼,“咣当”一声把门拉开又甩上离开,待他一走,柳如丝顿时浑身瘫软,倒在床上,后怕得冷汗涔涔。
法总到总华捕办公室,推开老料的门,“麦兰捕房日本人那个案子,死者尸检报告确定了。”
老料接过来,耐住喜意,“咬毒自杀?”
“你带人到麦兰捕房,放人。”
“您不去吗?公董局也不派人?”
法总指了指报告,“我希望这个人不是自杀,明白吗?铁林巡长是华捕,你解决这件事。”
老料立正站好,“我解决,一定解决好。”
待法总离开,老料抄起电话,熟练地拨号。
此时的徐天打了个惊颤,翻身坐起。
金爷阴沉着脸走进仙乐斯办公室,抄起电话,“……料总。”
“大三元订一间包房,我把他活的送进去,你把他弄成死的。”
金爷恍惚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匕首,看着匕首的隐隐寒光,想起铁林笑着叫他金哥的模样。老料在那头说:“……不要叫我失望,不然明天你和他两个人都是死的。”
那头撂了电话,金爷放下听筒,喊来金刚:“到大三元订一间房。”
“谁请客?”
“我请客。”
“请啥人?”
“你只管订好房回到这里来就是。”
“我开车送哥过去?”
金爷急道:“你怎么这么啰唆!有人问起来我去哪里,就说不知道。”
躺在床上睡着的徐天再度惊醒,他做了个噩梦,梦见铁林浑身是血,流着眼泪要徐天去救他。徐天到厨房间刷牙洗脸,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脸的棱角比十年前的看起来柔和许多,徐天用手掬了一把凉水到脸上,暗暗做了个决定。
徐妈妈从外面进来,“天儿起来了?”
徐天从厨房间出来,“有吃的吗?”
“泡饭,炉子上热着,给你盛。”
“昨天田丹有没有问我去哪儿了?”
“也没特意问,我看她有心思,到隔壁老马那里买了把剃头刀,刚才小翠又说她到老胡那里讨了半瓶修鞋胶,也不晓得要做啥?”
徐天垂眸听着,“我等下到药店去接她。”
“接她?她自己又不是没有脚,下班自然就回来了。”
“晚上我和她在外面吃。”
“昨天还说田丹就是房客,说不定哪天不租了跟我们也没关系,今天又要同人家到外面吃饭。”
徐天疲累地说:“我有事跟她说。”
“家里说话不方便?我出去打麻将好了。”
“我和田丹吃好晚饭,还要去麦兰捕房。”
“今天还要睡捕房!”徐妈妈大呼小叫。
“我去看看,不会过夜了。”徐天温吞地说。
徐妈妈担心地说:“天儿,铁林是好后生,但他那边到底有啥事情,会不会连累到我们家?这几天姆妈也没问清爽,日子不好提心吊胆过的。”
徐天的笑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有我在,我们家不会提心吊胆。”
“真的?”
徐天按了按姆妈的肩头,“我说了,不会提心吊胆,你还有啥不放心。”
“噢,介就放心了,那你和田丹到底哪样了?”
徐天放下碗筷,“我吃好了,出去了。”徐妈妈看着他的背影,又是一声叹息。
老料面色阴郁地从总捕房出来,手下追上来问:“料总,不多带几个人?”
“不用,等下就我进去,你们在麦兰外头等。”老料钻进汽车。
徐天在电车里,目光扫过前面开车的司机,熟悉的店铺,上海街道……
金爷拉开抽屉,取出一把精光闪亮的匕首,金爷将匕首掖到腰里,走出去。
药房后库,方嫂和田丹看着方长青试验行动方案,一断电缆固定在地上,一块厚玻璃平架在地上。方长青走过去,先用左脚刨电缆,脚过处电缆豁开一个大口子,露出铜线;再用右脚划玻璃,划出一个大三角,方嫂将一枚铁器落下去,划过的玻璃应声而碎。
方嫂喜上眉梢,“成了。”
田丹冷静地说:“仙乐斯二楼的玻璃楼板比这块还厚一些,再说我看好是用仙乐斯里面的台球弹子砸玻璃,到时候不晓得会不会破。”
“我们带重一点的铁块进去。”
“榔头去掉木柄正好用。”
“不行,事后叫人找到榔头,一看就是故意做的不是意外。结果费这么多事,和当面打一枪一样。”
“……明天买块厚一点的玻璃,再买一副台球弹子回来。”
“试得好,把台球弹子带在身上。”
“也不好。”田丹沉吟着。
“弹子和弹子不是一样?”
“一副弹子多少颗有数的,事后仙乐斯里面多一颗出来,一看也是有人故意做的。”
方嫂赞许地看着田丹,“做事长远,要想还有下次行动神不知鬼不觉,是得样样想周全。”
“……那买回来试,行动那天用仙乐斯的。”
方嫂恨恨道:“料啸林不死都对不起这番安排。”
田丹提醒方嫂,“还要做冰块。”
“冰块容易。”
徐天的声音从前柜传来,“田丹!”
田丹一愣,“徐先生?”方嫂轻轻搡她一把,“快去。”
田丹从后面出来,看到来人,笑得明丽。
“我刚才去了后门,看到门锁了,在后面整理药?”
“没有……”田丹下意识地否定,又立刻改口,有些不自然地说,“是整理药,你怎么来了?”
“有点事要同你说。”
“现在?”
“要没什么事,我们到红宝石吃东西。”
田丹偏头娇笑道,“谁结账?”
“我。”
“那杀杀你,点好东西吃。”
徐天认真地说:“太贵也不行。”
“你要说的事重不重要?”
“……也重要,也不重要。”
“看多重要的事,就吃多贵的东西。”
方嫂出来,打趣两个人,“都听见了,吃饭也到红宝石,这么有调调。”
“方太太好。”
田丹不好意思地笑着,“我还没下班,要么下班过去等你。”
徐天点了点头,“也好。”
“田丹,你给徐先生织的围巾要不要叫他试试,到时候花样织出来人家不喜欢。”
田丹看着徐天,忍不住咬着下唇,眼睛期待地看着他,徐天忙说,“喜欢的,什么样子都喜欢。”
田丹笑眼弯弯,话里都要滴出蜜来,“要么下班我带到红宝石去。”
徐天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田丹想起了什么,“有没有跟徐姆妈说一声晚回去?”
“说过了,方太太我走了。”
“噢……”方嫂看着徐天出去,偏头对田丹说“,我看你也不要徐姆妈了,干脆叫姆妈好多好。”
田丹笑着不语,方嫂用胳膊肘轻碰了她一下,“心里明明两个人已经是一个,偏偏模样上还客气来客气去。”
田丹低着头抿嘴笑,“也不晓得跟我说什么,专门要去红宝石……”
“那不是你们俩碰到的地方。”
田丹脸上一红,转身回后库。徐天出了药房,心却如刀绞,他站在街头茫然四顾,犹豫着不知该往哪里行走,他根本无心察觉,田丹正在谋划的杀局。徐天找田丹是准备谈让她搬走的事,搬得越远越好,搬得再也找不到她,从此无瓜葛。本来在药店说的话,敷衍到了去红宝石再说,可刚才见到田丹,徐天又怀疑自己到了红宝石还说不说得出口,日日相处渐入佳境,长相厮守都来不及,怎么会舍得让她走?现世怎会如此不安稳呢?就是这么不安稳。徐天几乎可以肯定是要出事了,影佐和长谷回来她也知道,往后每一天只会越来越坏,当然首先是铁林。
那天料啸林从车里拿枪折回麦兰捕房,在门口又被两声枪响堵回去,徐天就断定料啸林对铁林起了杀心。本来徐天应该打个电话,或者亲自再去一趟虹口,询问影佐和料啸林在仙乐斯谈话的结果,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问。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徐天坚持,影佐一定给面子,因为铁林并不太碍影佐的事,却大大影响了料啸林在日本人面前的信誉。料啸林是要仰仗日本人的,如果连一个手下都摆不平,日本人以后会把他当成一条再没用处的狗。影佐看得明白,如果徐天成为日本人的伙伴,铁林便也顺理成章,铁林无条件地信任徐天,他是一个固执可贵的朋友。
老料一个人走进巡捕房,看起来心情不错,铁林慢慢站起来,面色灰白,“料总。”
老料也不正眼瞧他,“还知道打招呼,我以为你六亲不认,眼里也没有上司了呢!”
大头赶紧搬来椅子,又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料总坐。”
老料不坐,将两页纸递过去,大头看了两眼,把纸送给铁林。
铁林缓缓把头抬起来,“……放人?”
“你的枪呢?”
“柜子里。”
“警棍呢?”
“腰里。”
“拿出来吧,这里还有一张纸,再看看。”大头接过来看了看,瞠目结舌,老料大手一挥,“都巡街去,我跟这个杠头侄子说两句私话。”
大头把第二张纸放到铁林面前,慢慢退出去。老料点着那张纸,“办错案子,不服上司调查,拒不移交,还开枪威胁总华捕,停职,不冤吧?”
铁林不吭声。
“换作别人,轻点这碗饭以后不要吃了,重点找你更大的麻烦。总是这个样子,叫你爸爸怎么办?人家当巡捕天天都是好处,你天天都是麻烦。不说话了?尸检报告不是我写的,法国人验了两天,今天公董局又叫法医处复检,咬毒自杀。我没带别人还是给你面子,开门放人,然后回家陪老铁好好孝顺几天,脑子想想清楚。钥匙在哪里?”
铁林从兜里取出钥匙放在桌上,然后又抽出警棍搁在钥匙旁边。
老料干笑了一声,“早这样多好……”
铁林抬头,死死盯着老料,声音平静,“看你手快还是我手快。”
“啥?”
“伸手拿钥匙,我拿警棍,一棍下去拿钥匙的手骨头全部断。”
徐天从外面跑进来,见状大声喝住,“铁林!”
老料手僵在那里,“……你就是不打算把我当总华捕了是吧?”
徐天上前去拿钥匙,铁林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天哥,你要放人?你是当差的吗?棍子一样不长眼啊!”
铁林失望地看着徐天,委屈得嘴唇轻颤,老料气得浑身发抖,“你看看他,完全脑子进水了,验尸报告和总捕房放人的命令在这里,你到底想做啥?”
“铁林,昨天你跟我说如果是自杀就放人的。”徐天的手攥着钥匙,看向铁林,目光焦灼。
“他拿来的报告我不相信。”
“……我陪你去法医处看好不好,信我吗?料总,能不能开个例?”
铁林怔愣地看着徐天,徐天拧着眉头看他,“信我。”
“你看过他也不放人怎么办?”
“铁林,料总已经很宽容了,事不在一时,总要有收场。”徐天一面疾声说道,一面缓缓地去拿起钥匙。铁林抢过徐天手里的钥匙,收起警棍大步迈出去,“……走。”
大头还在巡捕房门口转悠,眼见三人匆匆出来,“铁公子……”铁林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进去看住押房。”
“噢。”
三人进入小汽车,往总捕房去。一个法国人打开尸检室的门,领徐天和铁林进去,老料一人留在外面。
门一关,老料的脸阴得比鬼还难看。
“料总,你太给铁巡长面子了。”老料的手下小声说。
老料冷哼一声,“谁让他是我结义兄弟的儿子呢!”
“他要是还不放长谷先生怎么办?”
老料摇摇头,未说话,只是眼神愈发阴鸷。
严复的尸体横陈,法国法医嘟嘟嘟说着法语,同时示意着手里的尸检数据,给徐天和铁林展示严复的棉袍。棉袍左领子有一排浅浅的牙印,因为药物小范围浸泡,牙印十分清晰,牙印的范围里有一个夹层,夹层翻开来还有一些胶囊残渣。
法国人一脸不满和不可思议的样子,他表示说完了,向徐天和铁林摊摊手。
徐天微一颔首,“谢谢。”事情同他设想的一样,现在事实摆在面前,只怕铁林难以接受。
法国人将尸体盖回去,脱了胶手套走了,徐天看着铁林惨白的脸色,轻轻吐出:“……放人吧铁林。”
铁林眼神发直,怔愣着喃喃自语:“自杀?”
“千真万确的自杀,这个人不一般,毒药都是事先缝到衣领子里的,日本人要抓活口,根本不想把他弄死。”
“为什么?”
“你是治安巡捕,用不着问这种为什么。”
“这事就算完了?”
“你不是最讲道理吗?这次不放人没道理。”
铁林猛然看向徐天,嘴唇轻抖,“那之前他杀的人呢?”
徐天只觉得自己什么话都是苍白无力,他想了又想,温和地安慰道:“……我只知道,要跟日本人算清每一笔账,除非从此我们也不受法理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和你在街上抓的那些扔炸弹打冷枪的人一样。”
“这世道做巡捕没意思了。”
徐天第一次看到铁林的脸上现出绝望的表情,心里一揪,“能平安活着总还是有意思的。你自己说过,总要有人做巡捕,不然更乱。”
铁林难过地垂下头,语气莫辨,“……我停职了。”
“总比没命好。”
铁林不屑地哼笑着,徐天和缓地同他说:“出去把钥匙给料总,听我的。”他的语气虽然平常,却带着不容置疑,铁林抬起头看了他,徐天静静地同他对视着,过了很久,铁林转身先出了尸检室,老料已经不在门口了。
“到办公室给他钥匙。”
“才懒得去,他自己到麦兰来拿。”
“你停职了,还回捕房干什么?”
铁林丧气地说:“天哥,真没意思,以后也不想办案子了。”
“以后再说以后的事。”
徐天和铁林走出巡捕房,看到老料的车停在门口,手下站在车边。
铁林掏出钥匙,“……你帮我给他。”
“开玩笑,我躲都躲不开。”
“晚上做啥?”
“约了田丹有事。”
“不陪我再喝两杯?”
“一听到酒头都大,快去,送出钥匙我才放心。”
“你放什么心……”铁林一边说着一边往小车过去,老料手下替铁林打开车门,片刻,车动起来,带着铁林驶走,徐天突然脸色骤变。
老料坐在车里,一副宽厚的样子笑着安慰铁林:“不要丧气,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要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杠头扛到头总是要吃亏的。”
铁林只看着车外,“我不想听你啰唆,金哥在大三元等我?”
“刚刚电话打到我办公室问你,我说没事了,他说在大三元等你喝酒。”
“车子开快一点。”铁林催促老料的手下。
老料意味深长地看着铁林,话里有话,“这么急,要是我就慢一点。”
铁林哼了一声。
“钥匙呢?你和兄弟喝酒,我叫下面到麦兰放人。”铁林不情愿地交出钥匙,老料拿过来仔细看了看,满意地收进兜里,“那天你在麦兰捕房开的两枪,真是走火了?”
“你要是开门放人,就不是走火。”
老料哑了一瞬,“……铁林,怎么说我也是你叔叔,你的上司总华捕,你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
铁林的话掷地有声,“租界讲法律,当差的职责是维护法律,你吃日本人的饭,挣没道理的钱,别说总华捕,连普通巡捕都够不上。这话不逼我不说,我眼里不揉沙子,天皇老子加上我爸如果不是东西,我也一样看不起。”
老料眼里凶光闪过,他想着今晚铁林就会命丧黄泉,只能将怒火忍下,“……下车,到大三元了。”
徐天小跑到一处电话亭拨电话,影佐的办公室无人接电话,他想了想,又拨到仙乐斯办公室。金刚打开从大三元带回来的外卖,准备坐下来结结实实吃一顿,电话骤响。
金刚往嘴里塞了半只狮子头,才拿起听筒,“……仙乐斯,噢徐先生啊!金哥不在,跟人吃饭去了。”
“在哪里?”
“在……不知道。”
“你在吃什么?”
金刚嚼得肆无忌惮,“红烧狮子头。”
“大三元的外卖香吧?”
“香得很,猪油厚厚一层。”
徐天挂了电话,他想了一会儿,又拨电话,影佐桌上的电话再次尖厉地响起,影佐站起来,他看着电话,并没有马上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