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丹从容地回到长青药店,把方氏夫妇叫到后库,在一张纸上开始画示意图,线条简单精准。
“料啸林去仙乐斯每次都坐这个座位,这个位置通观全场,后面和头顶没有别人可以打扰,相对安全舒适。”
“在仙乐斯行动?”
田丹点了点头,“嗯,不用打枪。”
“怎么做?”
田丹拿出红蓝铅笔在图上点了点,“这个位置,如果同桌还有别人,进出只能从右边走,座位后面有一只大鱼缸,鱼缸上面是二层的玻璃台板,后面地上有舞厅的电缆线,还有料啸林喝酒有专用的杯子。”方长青和方嫂不明所以,狐疑地看着田丹。
“确定好料啸林去仙乐斯的日子,提早用刀片把鱼缸后面的电线皮刨开,然后用金刚钻划裂二楼的玻璃楼板,玻璃砸下来打破鱼缸,鱼缸的水洒开会让电线短路,舞厅一乱,料啸林第一下反应肯定往右边走开。”
“踩到水里触电?”
“脚踩到水里触电不够,事先要给他喝的酒里放安定抑制类药物,坐的时候感觉不到麻木,突然站起来迈脚,加上水里有电肯定摔倒,全身接触水又有抑制类药物麻木,我想只要十秒就差不多了。”田丹眼里有些掩不住的兴奋,一条一条地细细分析。
“说起来容易……做二层楼板的玻璃一般都很厚,就算用金刚钻划过,也要大力冲一下才会碎,难道要人在上面用脚蹬?”
“蹬也不容易碎,用硬东西冲容易一些,我看了舞厅里有弹子台球,到时候从高一点的地方让台球砸到玻璃上肯定碎。”
“刨电缆线和划玻璃都要用力气的,舞厅没人的时候事先做?”
“不能事先做,只好行动的时候现做。”
“舞厅都是人,弯腰下去用手使劲划很容易引起注意。”
“用脚,把刀片和金刚钻镶到皮鞋底子里面。”
“抑制类药物怎么放到料啸林杯子里?”
“把药物溶成水剂,做成两三个冰块,舞厅服务生往上端的时候,把冰块放到料啸林的空杯子里就好了,仙乐斯重新开张那次我看见过料啸林是喝威士忌酒,事先都会在杯子里放好冰块。”
“田丹,这些你都是怎么想出来的?”田丹越说,方长青看她的眼神就越来越古怪。
“刚刚从仙乐斯回来路上想出来的。”田丹的眼睛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澄明清澈,好像刚才步步为营的杀机布局不是出自她之口。
“我们商量一下。”
“那我到前面去了。”
田丹在专心致志地打毛线,远远望过去,气质恬淡,就像一名最普通的邻家姑娘。方嫂从后面过来,田丹把毛线放到柜台下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会儿没有人来,有人来的时候我不会打的。”
“……就按你说的计划做。”
田丹喜出望外,“真的?”
“但是要把东西买回来,事先在家里试一试。”
“好,明天我就去买。”
“我和长青分头买,你在店里。”
“噢……”田丹有点失落,她跃跃欲试地想参与到这件事情的每一个关键环节,转瞬她又想起来了另一件事,“方嫂,杀长青哥朋友的那个日本人叫长谷。”
“长谷?”
“铁巡捕抓走那个。”
“噢。”
“是他杀了我爸爸和妈妈,如果他活着从捕房出来,做完料啸林这件事,我要给爸爸妈妈报仇。”
“你从哪里知道他的名字?”
“听麦兰巡捕说的,铁林吃住都在捕房,事情闹大了。”
“长青也是这个意思,杀他给老严报仇。”
大头被老料的手下请到了总捕房,一路上提心吊胆,思前想后也没想明白老料的意思。到了办公室,没想到老料出人意料的和气,“进来,坐。”
大头忐忑地站在门口,“料总我哪里敢坐。”
“找你来问点事。”
“料总,铁公子犯上和我没有关系,我是麦兰的人,但你是总华捕,兄弟们心里都有数的。”
老料面色一冷,“你觉得我是要找你晦气吗?”
大头立刻想明白了,“……料总是要找铁公子晦气。”
“哼,我气量也没有这么小。”
“都拿出枪来了……”大头兀自念叨,刚说完,立马觉得不对,赶紧改口,“料总你的气量大。”
“我和老铁是结义兄弟。”老料放缓了语气。
“是是,自家人脾气难怪大一点。”
“今天上午那个菜场的徐先生怎么也在?”
“徐先生和铁公子是好朋友,经常到捕房来的。”
“好到啥程度?”
“他们两个和金哥最要好了,差不多亲兄弟一样。”
“那批药是怎么回事?”
大头一时没转过弯来,“药?”
“前一段铁林带你们缉的那批。”
“料总怎么突然问这件事,日本人还关在麦兰捕房……”大头感觉事情有些不对,脑子在飞快地转着。
“说,一个字都不许转弯。”老料冷冷地下了命令,这语气听得大头一激灵。
徐天主动找到了宪兵司令部,当他敲门时,影佐在看棋谱,面前一盘围棋残局。
徐天向影佐复述了早上发生在麦兰捕房的一幕,影佐不太相信徐天的话,“……开枪?”
“开枪。”
影佐笑起来,“那料啸林就走了?没用的东西,堂堂总华捕被手下一个分捕房的巡捕用枪吓走了。”
“铁林现在是麦兰捕房的巡长。”
“巡长比总华捕威风?”
徐天慢吞吞地说:“不,我是来给他求情。”
“求什么情,你朋友做得没有错,我喜欢他。”
“……我是来给铁林求情的。”
影佐玩味地看着徐天,“你欠我的情,还来给别人求情?”
徐天语气平稳地陈述事实,“他是我朋友。”
“……他抓了我的人。”
“你的人在租界当街杀人。”
“所以关起来是对的,何况求情也不该找我,我管不到租界。”
徐天站起来准备离开,不欲与他多说一句话。影佐看着眼前的残局突然问:“会解吗?”徐天停下来,影佐翘了翘嘴角,“参开这副残局,我保证你的朋友即使对总华捕开枪也没事。”
徐天犹豫着,站着不动,影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过去拨通电话,“接法租界总捕房料啸林。”然后他将听筒摆在残局边,示意徐天坐下,徐天坐下略微观察了一下,开始拈子落,拈子出。
料啸林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喂?谁!”
影佐道:“是我,等一等。”
老料捂着电话,对大头说:“你别动。”
大头立在他面前,老料示意他接着说。
大头面对如此情景只好见风使舵,一股脑都交代了:“药好像是一个叫土宝的人从金爷手里买的,那天我和铁公子正好值勤班缉查……”
“正好?再说一遍。”
大头已经开始冒汗,“料总,你们大佬的事体,我怕说不好祸水弄到我头上。”
老料斥他:“瞒七瞒八才有祸水,想死啊你!”
另一厢,徐天取出棋盘上最后一粒白子,影佐放下手里的棋谱,拿起听筒,“今天晚上请我到仙乐斯喝两杯威士忌。”
影佐去挂上电话,跪坐在徐天对面,“……老话重提,也不是老话,一直想的事情,来帮助我成就大日本帝国大东亚事业,我委你以新政府筹备组副组长的职位,这样你的朋友也是我们自己人了。”
徐天平静地看着影佐,“我有工作。”
“换个更适合的工作。”
“那就做汉奸了。”
“不愿意?”
“……我愿意做的事情很平凡,三番两次向你解释过。”
“今天是你主动来找我的。”
徐天顿了顿,语气不见一丝波澜,“我只有铁林一个好朋友,他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这个世上不多了,我想保护他。”
影佐饶有兴致地看他,“你是知道天高地厚的。”
“很知道。”
“所以你这种人会害怕。”
“对。”
“所以不敢来帮我,也不跟我作对。”
徐天颔首微笑着,“你把我心里的话都说了。”
大头不住拭着头上的冷汗,“……金爷之前来过一趟麦兰捕房,叫我们去缉货的。”
老料冷笑着,“那就是想黑吃黑了?”
“是。”
“黑吃黑货也不能到他手里。”
“金爷本来没想留那批货,好像要拉到别的地方给另外一个朋友。”
“另外一个朋友?谁?”老料点燃了一支香烟,端详着不断升腾的青烟。
“这个我不好乱说,肯定是金爷和铁公子都认识的朋友。”
“……那货怎么又缉回捕房来了,铁公子不是在吗?”
“我也不晓得,本来说好缉到货,让金爷的人来把车开走,是铁公子不情愿非要把车子开回捕房,可能铁公子和金爷没有说好。”
“你们收钱了?”
大头一点也不敢隐瞒,“金爷给兄弟们一些辛苦钱……”
“他们俩那个朋友是不是徐天?”
“这个当时真没有听到。”大头已经要吓得魂飞魄散了。
“今天问你的话不要出去说。”
“打死也不说咯,这件事本来跟我们跑腿的没关系。”
“……如果我把不计较你朋友铁林,当成你来帮大日本帝国做事的一个交换条件呢?”
徐天沉默着,他早该想到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
“不然铁林会死。”影佐步步紧逼,徐天指了棋盘,“刚才你答应我了。”
“这些年一直在参残局?”
“没有这份闲心,只是从前在日本无事时看看棋谱。”
“当我随口叫你参这局棋的时候,并不以为你能解开,所以我也没有准备答应帮你朋友的忙,但五分钟就参开了……你很恐怖。”
徐天淡淡地说:“棋局无非就是逻辑考虑。”
“你不是常人,所以不配有常人的生活,如果要保护你身边的人,那首先你必须不是常人。”影佐迫视着徐天。徐天抬头同影佐对视,语气里微起波澜,“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影佐可怖地笑了,“你是来替朋友说情的,还是替自己?”
“替朋友。”
“田丹小姐也是你的朋友。”
徐天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影佐威胁,这是徐天的底线。徐天看着影佐笑得含义不明,眼中恨厉如刀,从牙缝里挤出两字:“……影佐。”
影佐笑得云淡风轻,“我尽量先不难为铁林好不好?但你要给我一个交代。”
“什么样的交代?……好,等这件事过去。”
“刚才我已经约料啸林到仙乐斯,你听见了。”
“谢谢。”
“我会再找你。”
“只要我的朋友过了这一关。”
影佐笑着,徐天不想再同他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他感觉到影佐针扎似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背上,徐天神情一凛,脊背笔直地朝门口走去。
徐天从司令部出来,飘也似的走到对街,他扭头望向对街的司令部,那里有日本宪兵岗哨,街上间或有士兵。
温顺食草的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如果影佐再这么紧逼,徐天真想干脆拼了。只要他下定决心,三天之内把这里直至小半个上海弄个底朝天也不是太难,但往后就得远走高飞。母亲怎么办?留她在上海肯定没命。带着一起浪迹天涯?同福里是徐家的根,将母亲拔了根离开故屋故人,估计走不多远也要疯掉,关键这也不是徐天想过的日子,他享受朝九晚五故人故里,实在狠不下心弃了眼下一切重拾旧业。可恨的日本人,可恶的日本人!有没有办法把自己分成两个?一个活在三角地菜场和同福里两点一线,一个索性就投入杀仇雪恨之间……最大的问题,是半辈子终于碰上一个打算深爱的人,本来中间只横着她的未婚夫,这可以假以时日慢慢化解,现在又横上了影佐的威胁,影佐说不定真会因为徐天而杀了她……可恶的日本人!无论如何,先保铁林无事,再让田丹走,徐天不知怎么张嘴向田丹说,他还没说心里已经又乱又难受……
徐天回到同福里收拾了简单的铺盖,将饭菜装到饭盒里,徐妈妈从屋里跑出来,“你到底要做啥?”
“同你讲了到捕房陪铁林说说话。”徐天将这句话说得稀松平常。
徐妈妈忧心忡忡地看着徐天,“说话就说话,把铺盖都打过去,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坐监牢了。”
“他就带一张毛毯,万一到后半夜冷呢。”
“你干脆睡在捕房好了。”
“那我再拿个枕头。”
徐妈妈拔高声调,“天儿!到底出啥事体了?”
徐天温和地握了握姆妈的手,“就是铁林心情不好,我是他好朋友。”
徐妈妈狐疑地看他,“真的?”
徐天眨了眨眼睛,看起来一切无恙,“真的。”
“铁林惹了啥事体,你不会沾上祸水吧?”
“要沾上也没办法。”徐天用力把铺盖用绳子系好。
徐妈妈瞪大了眼睛,“啥?!”
徐天低声笑了,“没祸水,啥祸水也没有。”
“不要骗我。”
“放心好了。”
“田小姐回来怎么同她讲?”
徐天微微一怔,调转目光,“……同她有什么好讲的?”
“你不在家人家说不定会问。”
“她又不是我们家人,是租房子的房客。”
“啊?”
徐天背起铺盖拿着饭盒出门,“啊啥,说不定过几天不租搬走了。”徐妈妈紧追了两步,又忽然停下,看着儿子往同福里外走着的背影,嘟囔道:“……说话跟神经病一样。”
方氏夫妇把买回来的玻璃电缆放在地上,方长青在自己的皮鞋底部挖好了一个小坑,折断金刚钻木柄,将金刚钻头嵌入,然后他站到玻璃上去,用脚划,好容易划出一条线,金刚钻头就掉出来。
方长青抬起脚,方嫂将金刚钻塞回去,才刚走了两步,又掉出来了,俩人抬头看着一边的田丹。田丹将刀片递过去,长青又把刀片嵌入另一只鞋底已开好的细槽,走到电缆上,用脚划动,电线刨开一点口子,刀片就折了,并且从鞋底掉出来。
田丹沉思着,“……仙乐斯电缆线是贴墙角的,这样刨太容易了。”
“容易?一刨刀片也掉出来,还贴墙角?”
方长青按捺不住,“我看最容易就是走到料啸林面前一枪。”
方嫂看着方长青,他面上一哂,“……反正这个办法行不通。”
“明天再试试,我回去想办法。”田丹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
金爷拎了一些吃的到了巡捕房,铁林狼吞虎咽地吃着,饭盒边放着手枪。
“好不好吃?”
铁林嘴里塞满了食物,口齿还算清楚,“再守两天,人都吃胖了。”
“这样何苦来,你不在人就跑了?”金爷坐在他对面,跷着二郎腿,看着他吃东西。
“我不在人肯定被他们带走。”
“法总来过没有?”
铁林摇了摇头。
“日本人呢?”
“跟公董局的人来过一次,也没再来。”
“料总呢?”
“早上来过。”
“……来过就走了?”
“他要开门带人,我说他开门我开枪。”
金爷吓了一跳,“开了?”
“门没开,枪开了,子弹洞在墙上,喏。”铁林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柳如丝打出来的洞。
“……铁林,外面半个中国都是日本人的,你管得过来吗!”金爷推心置腹地跟铁林说。
“外面管不过来,这间捕房里面归我管。”
“告诉你一个道理,这个世道保命最要紧。”
“金哥,你是说我快保不住命了?”
金爷“啧”了一声,“你怎么好话当坏话听呢?”
“这个世道保命第一要紧,挣钞票第二要紧。”
“哎对了,除这两样以外再没要紧的事了。”
“……金哥,我晓得你仗义,但这件事劝不动我。长谷当我面杀过人,这回又撞我手里,再没个说头由他走,这身衣服不要穿了,捕房也好关门了,我之前的年头白活了,我爸爸、我爷爷一辈子的脸都让我丢尽了。”铁林认真地跟金爷说。
“……你真对料总开枪?”
“没有对准他开,也差不多。”
金爷仰头长叹,“祸水大了。”
“有多大?说到底就是抓了日本人不肯放,就不相信我这个做巡长的倒还没命了。我没命,我爸爸归你养,说好了。”
“不要晦气。”
“对啦,跟你说一声,早上柳小姐来过,开枪的时候她也在。”
金爷一愣,“……她怎么晓得来。”
“天哥叫田丹姐找你,在仙乐斯正好碰见她。”
“她倒是比我跑得都快……晚上见到要好好谢她。”
“自己人谢啥。”
“你同她自己人了?”
铁林嘿嘿一笑,又埋头吃饭,“你和她自己人,她是我姐姐。”
金爷笑着站起身离开,“那你慢慢吃吧。”铁林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金爷出捕房便没笑脸了,迎面撞见徐天,面上又堆上了笑,他打量着徐天手里的东西,同徐天打了个招呼。
“铁林在?”
“钉在那里不肯动,我刚给他买了吃的喝的。”
“我劝劝他。”
“你劝他肯定听。”
“晚上料总去仙乐斯你也帮铁林说说好话。”
“好……料总晚上到仙乐斯来?”
“影佐也要去。”
“你怎么晓得。”
“我刚刚去过影佐那里,他答应和料总谈谈不难为铁林。”
“他的人铁林关着,他倒要和料总说不难为铁林?”金爷奇道。
徐天沉默着,看着金爷,金爷暗暗审视着这个穿着棉袍,总是一副倦怠样子的青年,“……天哥你的面子到底有多大,不到关键时候真是看不出来。”
“这次铁林祸闯得不小,我要是料总说不定咽不下这口气。”
“他朝料总开枪了。”
“早上我也在。”
金爷慨叹一声,“你说说他何苦来?天哥,你带的不会是铺盖吧?”
“毯子,怕晚上冷。”
“……我晚上过不来。”
“你应酬就好。”
徐天笑了笑,绕过金爷往里走。
田丹下班回到了同福里,经过里弄口老胡的修鞋摊子,她又折回去,到老胡跟前冲他比画,老胡不明所以,小翠走出了,靠着门口嗑瓜子,“啥事体田小姐。”
“想向胡伯伯要一点补鞋子的胶水。”
“鞋子坏拿来修好嘞,隔壁邻居又不会乱收你钞票的。”
“我鞋子没有坏,讨点胶水做别的事用。”
“早点说嘛。”小翠向老胡比画,老胡明白了,热情地找出个小瓶子倒鞋胶,然后示意胶水该怎么用。田丹在一边含笑看着,小翠突然问,“田小姐,你打算啥辰光嫁给徐先生。”
田丹脸红起来,小翠打趣道:“哎哟哟,脸又红,同福里哪个不晓得你们两个是一对,别人不晓得我最晓得了。唉……田小姐,你是外来人眼睛比别人看得清,你一定要同我讲一句实话,你讲出来我肯定要认真听的。”
“讲什么?”
“我嫁给陆宝荣到底有没有意思。”
田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陆宝荣好还是老马好?”
田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问你也没用,晓得胶水怎么用了?”
田丹点点头,把胶水握在手心,“谢谢。”
金爷站在大玻璃前,下面舞厅还没有开始热闹,金爷侧过脸问小白相:“柳小姐没有来?”
“还没有。”
“料总和影佐先生可能要过来。”
小白相心领神会,“我去给料总准备冰块。”
老铁在卧房里躺着,听见外面堂屋有声音,从里屋瘸出来,直着嗓子喊:“谁,哪个?”
萍萍正在堂屋里拾掇,老铁出来了吓了一跳,问她:“你是啥人?”
“我家小姐知道铁叔腿脚不方便,给你送饭过来,吃完摆在这里,晚上我过来收。”萍萍一副机灵样子。
“你家小姐是谁?”
“柳小姐。”
老铁一怔,他没想到柳如丝还会再登门,“……她人呢?”
“在外面。”老铁瘸到门口去,萍萍过去扶着。
柳如丝正坐在黄包车里,留意堂屋里的动静,却不防老铁一瘸一拐地出来。
柳如丝赶紧下车扶他,“铁叔,你怎么出来了。”
“看看谁给我送吃的。”
“除了我还有谁。”
“……费心了。”老铁想起上次的事情还是略微有些尴尬。
柳如丝早已经不介怀此事,盈盈笑着,“是铁林叫送的,晚上再过来送宵夜。”
“我没有吃宵夜的习惯。”
“那就算了,明天给他送早饭,顺道也带一份过来。”
“柳小姐……谢谢你。”
“待在家里不要乱担心,有啥事我第一个跑过来告诉你。”柳如丝把老铁搀回堂屋,老铁看着她也不知说啥好。
柳如丝叹息一声,“叫你不要乱想,你看看你现在就开始乱想,萍萍走了。”萍萍应了一声和柳如丝离开,老铁愣在堂屋的圈椅里好半天。
徐天去捕房至今未归,到了晚饭时候,家里只有徐妈妈和田丹两人吃饭,田丹显得有些出神。
徐妈妈一直忧心忡忡地在叨唠,“……前天老铁来说他儿子抓了个日本人,天儿今天就把铺盖抱到铺房去了,问他只说叫我放心,我心怎么放得下,你肯定比我知道得多一些,到底出啥事了,是不是不去都不行?七八年天天睡在家里,拢共一次到外面睡,倒是去捕房……有没有在听?”
“……听到了。”
“你晓得是啥事体吧?”
“铁林抓了一个日本人不肯放,和徐先生也没关系。”田丹安慰着徐妈妈。
“铁林抓日本人不放,天儿去有啥用,莫非叫他把人放了?”
“……我也不晓得,徐姆妈我到隔壁去一下。”田丹突然放下饭碗站起来,匆匆出门,留下讶异的徐妈妈自己一个人在家。
老马正在扫地,田丹进来,“马师傅。”
“田小姐?有啥事体。”
“我想……”
“理发?你这只头是我弄不来的,我这里剪剪短小平头,烫头倒是也好烫,可是药水用光了……”
“马师傅,我想看看你剃头用的剃刀。”
“做啥?”
“我看看。”
“在台子上,小心啊,快得很。”
“多少钱?卖我一把好不好?”
“你买去做啥用……多少钞票?”田丹掏出两块钱给老马,用油纸包包好剃刀握在手里,脚步轻快地回到徐家。徐妈妈见她同刚才分明是两个人,忍不住问她:“手里啥东西?”
田丹抿嘴一笑,“没啥,我上去了。”
“天儿刚才出门说话怪里怪气的。”徐妈妈看起来愁绪满腹。
“说啥?”
“说你过几天说不定不租房走了。”
田丹低头笑着没说话,“你们两个吵架了?”徐妈妈关切地问。
“这两天都没看见他。”
“真的没事?”
“没有。”
“真的?”
“我和他啥事也没有。”田丹一边说话一边上楼关门。
徐妈妈这下更忧愁了,“……一年多,变得啥事也没了?”
仙乐斯又到了歌舞升平的时候,大厅里如往日般熙熙攘攘觥筹交错,梵婀玲的声音细细缠绕在立柱之上。老料进来,随行手下散开,老料到角落坐入他的专用位置,位置后面的鱼缸里几条鱼在游荡,鱼缸后面墙角电缆一切如常,舞厅灯光闪烁,柳如丝登场。
金爷斜在大班桌后面,一支雪茄无声无息地白白燃着,小白相推门进来,“金爷,料总来了。”
“柳小姐来了吗?”
下面音乐顿停,柳如丝的歌声响起,音乐附和再起。
“……下去。”金爷冷冷道。
一直弓着身子的小白相抬头看了金爷一下,“金爷心情不好?”金爷瞟了小白相一眼,小白相赶紧又躬身站好,“要不要这两支曲子唱好,我把柳小姐请上来?”
“不用,等下影佐先生到了,来叫我。”
“晓得。”
侍者举着威士忌酒和一只装好冰块的水晶杯,穿过舞场来到老料的位置,酒入杯,老料烦心地端杯入唇。
老料烦闷地喝着酒,然后看到了影佐,侍者将影佐引过来,老料起身迎接。
“喝什么?”影佐换了一身竖斜条黑白色西服,如果忽视他时常闪过精光的眼睛,大家都只当他是普通生意人。老料举了举杯子,“威士忌。”
“长谷君关在你的捕房里,你倒有闲心喝酒听歌跳舞。”
老料装作一副惶恐的样子,“影佐先生不要开玩笑,这不是你约我过来的吗,我没有这个心思。”
影佐唤来侍者,打着响指,“我也来一杯威士忌。”
侍者很快把酒端来,影佐饮了一口,“今天徐先生到我那里给铁林说情了。”
“……他和铁林是朋友。”
“徐先生和我也是朋友。”
“就是说长谷我不用管了。”
“料总和日本国不做朋友了?”
“……当然做,日本国用得上我料啸林的地方,什么时候含糊过,我把日本国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情一样。”
“那长谷关在你属下,我要人怎么这么费劲?”
老料被难住了,不知怎么应对,影佐悠悠说道:“听说铁林拿出枪,你就把钥匙收起来走了。如果总华捕还镇不住一个分捕房的巡长,我们还怎么合作?你的能力太差,以后还不如找铁林这样的人做事,把你和三井商社的买卖转给他,把新政府的位置给他坐,料总你看行不行?”
老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影佐先生找我到底是要长谷,还是保铁林?”
“铁林是你的人,你都拿他没办法,还用我保吗?”
老料被影佐几句话激得羞愤难当,“他离死不远了,我找人做掉他!”
影佐笑了,“法租界总华捕杀分捕房巡长,这事你能做?”
“影佐先生说能做就能做。”
“我管不到法租界的事。”
“徐先生和你是朋友,他今天跑到你那里说情了。”
“我不是来和你商量了吗?你要觉得反正拿铁林没办法,那我也只能顺手给徐先生一个面子。”
“……那就做了铁林!”
“做得了,料总就还是法租界的料总。”
“早就想弄死他了,像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千万不要让铁林先做掉你。”
老料涨红了脸还要说什么,影佐向他身侧招招手,“金先生过来坐。”
金爷赶紧摆手欲离,“不坐不坐,我……”老料喝住他,“站住!你站多久了?我专门挑了只后面没人的位置,你也能跟个鬼似的在旁边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刚刚过来影佐先生就打招呼了,啥话也没听见,你们谈大事,我叫他们来倒酒。”
“站住!……还叫他们来倒酒,架子大了,我到仙乐斯坐坐,你给我倒酒都不行?”老料刚在影佐那里吃了个瘪,只能朝金爷发火。
金爷不明就里,只见老料面色不善,只能上前倒酒,讪笑着,“我就是专门给料总倒酒的。”
老料将杯子划到地上,酒洒了半桌子。金爷忙不迭地起身,“我叫他们来收拾。”
老料斜着眼睛看他,“叫谁来收拾?”
金爷赶紧蹲下去收碎杯子,“我收拾……”影佐一声不吭地看着。
老料俯下身子到金爷耳边,“昨天你兄弟铁林朝我动枪了晓得不?”
金爷茫然地说:“不晓得,真的?”
“他威风得很。”
“他脑子有毛病。”
“你们是兄弟,他威风你也要威风一些。”
“在料总面前绝对不敢,我有今天都是料总抬举,没料总我屁都不是,今天做仙乐斯老板,明天就在马路上混了。”
老料拍了拍金爷,牵牵嘴角,“算你懂事。”
金爷见老料出了笑脸,心稍稍放下,“别的不敢说,就是懂事,我给你拿只新杯子去。”
金爷跑开去,影佐不咸不淡地说:“何必对下面兄弟这么大火气。”
老料站起来,“影佐先生有兴趣再坐一会儿。”
“不要只会发火,忘了刚才你跟我吹的牛皮。”
老料面色阴郁,“老虎不发威当我病猫,让影佐先生看看老料是什么人。”言罢老料带着手下离开,影佐一动不动坐着,拿起酒杯饮酒,金爷拿着一瓶酒一只杯子回来,发现料总已经不见踪影。
影佐示意他坐到身边来,金爷赶紧摇头,“这是料总的位置。”
“反正他也不在,坐。”
金爷从旁边拖了张椅子过来,欠身坐下。
影佐看着舞台上,是一个没见过的女歌手,侧过头来问:“柳小姐不唱了?”金爷心里正犯嘀咕,不知道影佐要怎么为难他,没想到影佐跟他说这件事情,赶紧说:“影佐先生要听,我叫她回来再唱两支。”
“不用了,刚才料总和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几句,没听明白。”
“料总要杀铁林。”
金爷心里一紧,咧了咧嘴,“……料总气头上说说,铁林的爸爸和料总是结义兄弟,等气头过去就没事了。”
“你看得出料总怕我吗?”
“看得出。”
“为什么?”
金爷不知该怎么说,影佐看着他为难的样子笑了,“因为他要为自己的未来想,租界过不了几年也是大日本帝国的,他的未来要靠我,所以怕我。”
“料总想事情长远。”
“知道铁林为什么不怕我?”
“他……他那个人从来不往长远想事情。”
“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料啸林想要的东西多,他的鞋子就多,铁林是光脚的,所以什么都不怕。”
“影佐先生看得明白。”
“金先生是光脚的还是穿鞋的呢?”
金爷愣了片刻,拉起裤腿,“当然要穿鞋,刚擦过油的小牛皮尖头皮鞋,以前混马路想也不敢想鞋子会这么锃光瓦亮。”
影佐笑得肆意,“你真聪明。”
“影佐先生问我穿鞋还是光脚,就是要抬举我了。”
“以后我要对你另眼相看。”影佐向金爷举杯示意。
金爷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满杯威士忌,惶惶恐恐地一饮而尽,“影佐先生不会看错的。”
徐天坐在捕房里,却也不同铁林聊天,铁林说十句话,他才吱一声,最后铁林精疲力竭地指了指扣押室,“开门让你看看?现在没人,打一顿给田丹爸爸妈妈出气。”
徐天不吱声,铁林无奈了,“哎,天哥你来是做啥的?要是连话都没有,不如回家里去睡。”
“我不来怕你这里出人命。”
“开玩笑,人关在里面钥匙在我腰上……”
“一年前,仙乐斯的老七也关在里面,不是照样死了。”
铁林一听这件事情还很羞恼,“老七是自杀,日本人自杀我们倒高兴了。”
“他死了你也活不成。”
“为啥?”
“钥匙在你身上,你说得清?”
铁林被噎住了,徐天轻笑着睨他一眼,“你坐下,跟我说说是怎么抓到长谷的。”
“马路上碰到的。”铁林拉了张椅子,反着跨坐在上头。
“这么巧?在哪里碰到?”
“维尔蒙路。”
“维尔蒙……田丹的药店附近?”
“不远,不过我先在大三元撞见他,后来在维尔蒙路又碰到的。”
“碰到他正好在杀人?”
“看到的时候好像在等人,我躲在后面,等他走出去我才跟上去,到他旁边,一个人已经躺在地上吐白沫断气了。”
“断气的那个在总捕房?”
“说是要验尸。”
“他穿什么衣服?”
“长谷?他穿着西服三件套。”
“哎呀没说他。”
“……那个人戴狗皮帽,棉手套两只从脖子挂到前面,灰布长棉袍,手边还有一只皮箱子。”
徐天顿了顿,低声对铁林说:“铁林,人不是长谷杀的。”
铁林愣了,小声反驳,“你又没看见。”
“你看见了也等于没看见!”
铁林很不服气,喉头一滚,把想说的话又咽下去了。
“长谷往外走的时候,对街是不是还有一个同伙?”
“有一个,我到长谷旁边他也到了,肯定在附近不远。”
“你跟在长谷后面,他站住你赶到不会差一分钟,这一分钟里面他动手杀人能看到动静,但你到旁边看到人已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当街杀人有很多办法,要把一个人弄到口吐白沫死掉很麻烦。何必选这么麻烦的杀法?”
“天哥你好麻烦啊,要不你直接进去问问长谷。”
“我了解影佐长谷的做事方法,两个人交叉接近最多是抓捕,杀人要保持距离便于脱身,长谷不用接近到目标身边,那个人是自杀的。”
“……为啥要自杀?”
“因为他不是普通人,普通人不会被日本人从火车站就一路跟踪。”
“火车站?”铁林越听越糊涂。
“十一月份,住在上海的人谁戴狗皮帽用棉手套?就算外地来停留两三天,找到旅馆再出门也会摘了狗皮帽和棉手套,起码放下皮箱。那个人刚刚下车到上海。”
铁林不太服气,“那也可能是从码头来的。”
“水路从南边来,火车来自北方,从碰到长谷起你就糊涂了,不相信现在进去问一问,从火车站他就跟踪那个人。”
铁林愣了片刻,站起来掏钥匙开门,不一会儿,脸色灰白地从押房出来,怔怔地锁好门,“是从火车站就开始跟了,死掉那个是什么人?”
“那是什么人我们不操心,你只要弄清楚那个人是自杀的。”
铁林突然激动起来,嚷嚷道:“自杀凭什么?好端端走在马路上碰到两个日本人就自杀了,碰到别人怎么不自杀,说出来鬼相信!”
徐天只淡淡地看他一眼,“验尸结果出来要是自杀呢?到时候你怎么收场?”
“我不用收场,到时候总捕房说是自杀我还不一定相信呢!何况现在什么说法都没有,人抓回来,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要带走,把我当啥人?开枪都是轻的,明天老子火起来再有来带人的当同案同伙关起来你信不信!有本事跟我说道理,说不出道理大家只好拼性命,看谁比谁硬,到头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信不信天哥?”
徐天无奈地笑了笑,诚恳地跟他说:“……铁林,从日本回来七年多我只交过你一个朋友。”
“朋友要那么多做啥,有我一个就是了。”
“有酒么?”
“有。”铁林忙不迭给徐天拿来小半瓶酒和两个小酒杯,徐天闻着酒杯。
“里面没有酒,闻闻也过瘾头?”
徐天伸过酒杯,“给我倒一点点。”
铁林给徐天倒了一点,徐天嫌多,又倒了一些回去。
“还是等于没有倒。”“闻闻味道已经有些醉了。”
铁林撇撇嘴,“跟你喝酒一点也不痛快。”
徐天脸色已经开始泛红,“答应我一件事,总捕房验尸结果出来要是自杀,把长谷放掉。”
“这件事你为啥介积极?我自己摆得平。”铁林抬手就是一杯。
“……不单这件事,以后怕是我要积极的事越来越多,再也清静不成。”徐天借着酒劲,把心里的满腹愁绪都翻出来,哽在喉头,不上不下,说不得咽不得,急不得缓不得。
铁林有些歉然,“我拖累你了。”
“不是不是,是影佐,他故意的,把长谷丢在你的捕房,好让该跳的人都跳出来,我其他都不怕,就怕你和田丹和姆妈,不对,我什么都怕……不要把我也弄火了!”徐天越说声音越大,最后把酒杯往桌上一掷。
铁林看着徐天这副样子惊呆了,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你不会闻闻酒气真醉了?”
“又不是没醉过。”徐天闭了闭眼睛。
一会儿工夫,小半白酒已经都被铁林喝掉,他大着舌头说:“天哥,我破案子有长进吧?”
徐天半闭着眼睛,“不关我事。”铁林伸出手指,用拇指掐着食指尖比量着,“只有一点点长进,根子上的道理还是不明白,反正一晚上也没别的事,你跟我说说,要不然以后我还是只看得出皮毛。”
徐天摇了摇头,含混地道:“不想说。”说着摊开毯子将自己裹起来,在长椅上躺倒了。
“喂,才啥辰光就睡?回同福里睡好了,天哥?”那厢徐天的呼吸已经渐渐平稳,恼得铁林直接举起酒瓶一饮而尽。
铁林去掩了捕房大门回来,在黑暗中的长桌上躺下,“天哥我知道你没睡,这么硬的椅子睡得着才怪。”
徐天侧着身子在黑暗中闭着眼睛。
“明天不要来了。”
“你一天不放人,我天天都来。”
“……长谷杀田丹姐一家你恨不恨?”
“恨死我了。”
“……好了,要是总捕房验尸结果是自杀,我就放。”
“来日方长,有仇有恨不在一时。”
“你说七年多没交过一个朋友,我也没交到过你这么好的朋友,还有金哥……当时真该拉你也一起结义。”
“我不结义。”
“为啥?”
“没意思。”徐天再次陷入沉寂,任铁林怎么同他说话也不开口。
大玻璃下面,舞厅已人空,金爷陷在大班椅里慢慢转着圈。
金刚嘴里嚼着东西进来,“哥,要没什么事去睡了。”
金爷没作声。
“明天要不要给铁公子送吃的到捕房?白天你说要送的……哥?”
金爷像是没听到,也没看见金刚一样,他顾自转着圈,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