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eed

极司菲尔路整条街上只有不过几栋别墅,彼此之间相隔甚远,76号的院子里乔木生长,即使是在冬日依旧郁郁葱葱。周围电话拖在草地上,急促地响,远处有妇人和孩子嬉耍,一个黑衣人跑过来接电话,“王公馆。”

王擎汉非常急躁地说:“太太在家吗?”

“在,我叫太太来听电话。”

王擎汉在电话的另一端咆哮着:“都出去出去!所有人赶快跑到家外面去!”

门口有黑衣人看守,铁林骑车经过,他仔细观察着院墙的高度,最终绕到了院子的旁侧,自行车靠墙停着,铁林站在后座上往墙里看,他拔了炸弹插销,扔进去,然后跨上车慢悠悠蹬走。

“出啥事体了王先生?”

“再说一句话要你的命,把人都弄到外面去!”

“太太本来就在外面,王队长在门厅里……”

轰一声巨响,砖石乱飞,草地上鬼哭狼嚎,女人小孩尖叫四散,黑衣人捂着听筒趴在地上。王擎汉通过电话只听见了一声爆炸声,即使是通过电话线,仍旧把他吓了一跳,过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嚷嚷着:“……喂?喂!”

“外面丢进来一只炸弹,王队长好像炸死了……”黑衣人的声音听着忽大忽小,王擎汉将听筒紧贴在耳边,“太太呢?”

“太太吓昏过去了。”

王擎汉扣了电话,扭身往牢房走,他推开门,看到徐天正在受刑。武器库的爆炸让影佐陷入了狂怒之中,他亲自动手,泄愤似的用鞭子抽打徐天,徐天手脚皆被缚住,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唯有皱在一起的眉泄露出来了他的痛苦。

“……放田丹!”王擎汉冷声道。

“影佐,我叫你把他的女人放掉!”王擎汉见影佐不理,又厉声说。影佐的手停在半空中,双目尽赤,“你家出事了?”

“炸了!”

“是他事先准备的,炸过就没事了。”

王擎汉连声音都变了,“是外头丢进去的炸弹!”

影佐转向徐天,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同伙?”

“你不是一直怀疑我是共产党吗,我们不叫同伙,叫同志。”徐天吐出一口血沫,即使狼狈,依旧神情高傲。

“有多少人?”

“很多,我们这部分七八个。”徐天被绑在十字木架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影佐,他的神态让影佐愈发情绪失控,“哪部分?”

“上海静安支部,就是去年让你灰头土脸挨一枪差点没命的支部。”

“……交代你的同伙。”

徐天咳笑起来,“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随随便便就告诉你了?先让田丹走。”

影佐气急,又是一鞭子重重抽在徐天身上,“交代你的同伙!”徐天侧头猛咳,咳出了血,“……王擎汉,影佐不肯放田丹,刚才我提醒你了,没伤到家人吧?下一次十分钟之后,要不要我再提醒你……”

“……十分钟?”

“十分钟。”

“放了他的女人……我死你也完蛋!”

影佐冲着王擎汉,“滚!”

“反正他还在我们手里慢慢逗,女人放走可以重新抓回来。”

“王擎汉,你不了解,他非常狡猾。”

“你和他慢慢斗,要不要汪先生亲自给土肥原将军打电话!”

“……回医院或者去看看你的家。”

“我面见土肥原将军!”

王擎汉拧身要走,徐天开口:“王擎汉,是影佐的人送你来的吧?日本人不可信,你什么时候死反而我更在乎,去见土肥原将军最好坐自己的车。”

“啥意思?”

“看看表还剩八分钟,噢忘了,你的怀表坏了看不到时间。”

山本送刑具进来,影佐挥了挥手示意他送王先生走。

“有表吗?”

山本掏出自己的怀表,王擎汉接过来打开看时间,徐天吃力地笑着,“还有……七分钟。”

王擎汉懵懵懂懂走到院子里,小车开过来,便衣为他拉开车门,王擎汉草木皆兵地环视四周。

“王先生,在宪兵司令部里面很安全。”

“安全?你们的武器库刚毁了。”王擎汉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先生请上车。”

王擎汉走到车边,再次打开山本的那只怀表,怀表开盖的同时,伴随若隐若无的音乐。所有人竖着耳朵听,是八音盒的音乐,王擎汉片刻后反应过来这不是从怀表发出的声音,他注意到了车子,和车子边站着的两个日本人。

王擎汉突然一声喊返身往楼里跑,小汽车被炸飞上天,山本和司机随车而亡。王擎汉呆呆地愣在楼前,影佐从楼里跑出来,也怔着。王擎汉抓住影佐的衣领声嘶力竭,“……让他的女人走!走远远的,离开上海,越远越好……”

牢房里的人都跑出去看情况了,徐天抬起满是血痕的脸,想着田丹此刻应当已经被放出来了,恣意地笑着。

宪兵将田丹的房门打开,田丹随宪兵出去,她经过院子里那辆还冒着烟的小车,笑得了然。影佐已经不在了,王擎汉站在楼前看着她,一院子的日本人看着她。身边两个宪兵也走开了,没人再管她。

田丹犹疑着迈步慢慢往大门而去,她走出大门,看着寻常又如常的上海街景,一脸的恍惚茫然。

铁林骑车过来,他依然挂着痞痞的笑样,“嫂子,天哥叫我来接你。”田丹看着铁林,感觉恍若隔世,含泪笑着,铁林也笑嘻嘻地看她,“他神仙一样,时间都算得正好,上来。”

一辆小车开过来,宪兵将车拦在门口,车窗降下,金爷阴鸷地看着铁林和田丹。

铁林示意田丹上车,田丹坐上自行车后座,铁林用力蹬起来,左拐右绕飞速驰行,后座的田丹泪如奔涌。

王擎汉再次走进牢房,看了看地上的刑具,“把他绑起来。”

徐天用日语同宪兵说:“他叫你把我绑起来。”宪兵依言捆绑徐天,皮带紧紧缚住手脚,又将平放着的架子摇成椅子的形状,王擎汉走到徐天身边,“你的女人走了。”

徐天虚弱地说:“虽然不应该这么说,但还是谢谢。”

王擎汉看着徐天头顶上的一排按钮,“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电椅,当电压超过三百毫安的时候,电压会击穿我的细胞,导致心脏死亡。”徐天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恐惧,好像被绑在电椅上的是王擎汉,而不是自己。

“怕我用这些东西吗?”

“随便用,在这个地方就是要挨这些的。”

“我不会再受到袭击了?”

“以后我不保证。”

“以后?”

“你现在是汉奸,要杀你的人很多。”

“那就是说你们还是要杀我。”

徐天笑着说:“……起码你现在活着,要感谢我。”

王擎汉被他轻慢的态度激怒了,下令宪兵开始上刑。宪兵将徐天的头发用水打湿,用皮带将浸水的海绵和手脚绑在一起,头上也戴着通电的铁圈。手柄摇起,徐天无意识地抽搐着,他感受着电流通过自己的四肢百骸,只过了十几秒,他就听见王擎汉的声音响起:“把你的同伙交出来。”

徐天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忍住体内的不适感,神志依旧清晰,“怎么交?”

“名字,身份,住址。”

“……田丹真走了?”

“走了。”

徐天轻笑起来,“人都走了,你叫我说啥也不说了,真笨。”说完,徐天脱力地靠回到电椅上,王擎汉恼羞成怒,继续疯狂用刑,这次的时间更长,徐天陷入了一片黑暗的世界。

金爷站在门口看着影佐打电话,影佐立正着说:“……武器物资损毁三分之一,宪兵伤亡三人,特务伤亡三人,行动组织是中共上海静安支部……是!其中一名成员在我手里,徐天……明白,尽快破获中共组织!”

影佐扣上电话看着门口的金爷,烦躁地说:“我没有时间。”

“影佐先生,如果你想对付徐天,我也很想。”

影佐停住身子,“昨天在门口炸掉的那车烟土是你的?”

“全部家底,都没了。”

影佐意味深长地笑了,“……我正需要你帮点小忙。”

“刀山火海都不眨眼睛。”

“真的?”

“我现在是绝路,要能帮到先生大忙,可能还有活路。”

“烧掉一车烟土就绝路了?”

“白老板放话三天还不出二百包烟土钱,我就没命了。”

“哪个白老板?”

“影佐先生当然不晓得那种人。”

“……田丹回租界了。”

“刚刚看到了。”

“租界我们做事不方便。”

金爷面无表情地说:“我来做。”

“不要让田丹和徐天的母亲离开上海,要是能弄到你手上更好。”

“还有没有更大的事叫我做?”

“……你想怎样?”

“我想杀徐天,想影佐先生帮我摆平白老板那头的阎王账。”

“先去办这件事。”

“晓得了。”


铁林骑车到麦兰捕房外,让田丹等一下,“我进去说两句话就出来。”田丹依言站在车边。

众巡捕正在起哄,大头一脸得意,“……虽然不是巡长,但是总捕房黑字白纸任命我暂时当麦兰捕房几天家,这几天谁也不要得罪我,麦兰捕房我说话算数。”

麻杆同他抬杠,“我看这几天你谁也不要得罪,等新巡长一来,你啥东西也不是,大家找你算账。”

“我现在就派你去扫马路!”

“为啥?”

“因为我是……”大头看到铁林进来,下意识地站起来,“铁公子。”

铁林小心翼翼又恳切,“大头,求你和兄弟们帮个忙。”

大头有点摆谱,“跟我说就好了,现在我派事。”

“我要送田丹和徐姆妈到曹家码头,要是方便兄弟们也帮忙送一送。”

大头左右看了看,一脸为难,“……其他事情还好,这件事真是不太方便。同福里有日本人,租界照会过了,只要他们不打枪,捕房不要管。”

“不管他们,只是帮我送人。”

“万一出事动起手来……”

“也是我动手,各位在旁边看就好了。”

“动动手弄不好就开枪了。”

“租界不是说不开枪不管吗?开枪正好管。”

大头犹犹豫豫的,“……铁公子,这种事就是我说了话兄弟们也……”

铁林看着大家纷纷避着他的目光,欠了欠身,“让大家为难了,算我没说。”铁林转身出去。

麻杆见铁林身影寥落,心里不是滋味,“大头,你以为你头大真的就好装大头寸了,你还不是巡长呢!”

大头不服气地说:“现在没巡长。”

“没巡长,铁公子不是巡长?”麻杆气呼呼地走出去。


影佐进来,见王擎汉已经将徐天折腾得奄奄一息,电压已经接近极值,徐天的喉咙里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声音,影佐拦住王擎汉,一巴掌抽到施刑的宪兵脸上,“你想弄死他?”

电椅停止运作,徐天的头垂在胸前,声音微弱,“死不了,还不能死呢……”

王擎汉恼羞成怒,“我要他说出同伙。”

“这种刑具不够让他开口。”

“还是你了解我,不过王擎汉一只手废掉了,要能用两只手弄不好我啥都说了。”

王擎汉暴怒起来又要动手,影佐拦住他,对徐天说:“你的女人回租界,我们也可以把她抓回来。”

徐天努力坚持着说:“我又没有叫你们不再找她,只叫你们让她回家,租界你们就难办多了,朋友会送我的家人走。”

“你这么有把握?”

“我相信朋友。”

“什么朋友!”王擎汉气得浑身颤抖,徐天轻笑着,“朝你家扔炸弹的朋友。”

王擎汉索性亲自去摇电椅的手柄,徐天瞬间晕了过去,影佐试了试鼻息,严厉地对王擎汉说:“……不要再用这种刑具,土肥原将军命令务必挖出这个共产党组织。”

“不用刑怎么让他开口?”

“军部试验了一种新型药剂,土肥原将军正派人送过来,这种药剂注射之后意志力再强的人也会进入迷幻状态,潜意识阻抗全面瓦解,问什么回答什么。”

“什么时候送到?”王擎汉满头大汗地问道。

“今天晚上就到,”影佐笑得嚣张,“……你的手好像也很疼的样子?”

“药剂送到通知我,不绝掉他们的根,我没有安宁日子。”


金爷带着一大票混混走出仙乐斯,一阵风吹过来,金爷的上装下摆被吹开,可以看到他的腰后别着一把枪。

铁林骑车带田丹回到同福里,小翠喊起来:“……田小姐回来了!”同福里的人俱都侧目,五个便衣有些摸不着头脑,陆宝荣从铺子里探出头,“田小姐,徐妈妈在屋里等你。”

田丹感觉着同福里的熟悉,但也有些难言的不自在。一名便衣跑出同福里去找电话报告影佐。

田丹进屋看到徐妈妈,忐忑地站在原地,徐妈妈啥也没说,走近前抱住她,“你回来心算放下一半了……”

田丹鼻头一酸,轻轻啜泣着,嘴里喃喃道:“对不起。”

“为啥说对不起,不用跟姆妈说对不起的,你肯定吃苦头了,日本人逼你登报的是?”田丹用力点着头,徐妈妈问她,“戒指呢?”田丹抬手给徐妈妈看,徐妈妈把她的手握住,“天儿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铁林赶紧说:“天哥在船码头等咱们。”

徐妈妈看着田丹,“真的!你看到他了?”

“看到了。”

徐妈妈焦虑地问:“日本人没难为他?”

田丹犹豫了一下,“……没有。”徐妈妈明显放松了许多,喃喃道:“昨天晚上出去就没音讯,说好一起走,想想我儿子也不会说了不算,快点走,不要叫他一个人在码头,田丹拿包,天儿给你收拾的东西。”

“嫂子,你和姆妈再到天哥房间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带。”

“我看过了,多了也带不走。”

铁林示意田丹进屋再去看看,“哪怕是再多带几件衣服也是好的呀。”

田丹会意地握住了徐妈妈的手,“姆妈,再带几本书,路上他好看。”

“噢。”徐妈妈和田丹进了徐天的房间,铁林拉开房,吹了声口哨,向外招了招手,两个日本便衣走到门口,“进来,有事跟你说。”一个便衣进屋,铁林关上门便是一拳,便衣轰然倒地,铁林又补了几拳,守在门口的便衣觉得声音不对劲,警觉地推门进来。

“外头啥声音!”徐妈妈说着就要拉门去看,田丹胡乱抱了两本书,按住徐妈妈的手,“不要,不要出去。”

外动砰砰啪啪又是一阵乱响,然后归于安静,徐妈妈和田丹小心地走出去,看见屋子里桌子倒了,椅子也散架了。铁林一边擦鼻血,一边把地上两个便衣拖进厨房间,徐妈妈吓得说不出话,铁林浑不在意地说:“不要怕徐姆妈,没打死,只是打晕了,房子还要回来住,打死不吉利。还没完事呢,嫂子,开门再叫一个进来。”

田丹慌乱地点着头,铁林活动了一下胳膊,“一个一个叫,这帮人受过训练,收拾起来吃力。”

田丹将徐妈妈搀扶进徐天的房间,慢慢拉开门,两个便衣已经在门口,铁林还有一个便衣没拖进厨房。

两个便衣同时冲进来,铁林一拳打到其中一个太阳穴上,与此同时反腿踢到另一个的小腹上。一个便衣顿时昏厥,铁林腾出手来应对另一个,正在力搏之时,先前那个昏厥的便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搬起椅子就要砸向铁林的后背,田丹从徐天的房间里出来,正好见到这一幕,情急之下抄起花盆朝他头上奋力一砸,这个便衣瞬间软了身子瘫在地上。另一厢铁林也解决完毕,他回过头看着田丹还在发蒙,“嫂子没事吧?”

田丹看着脚底下的日本便衣,厌恶地退后一步,徐妈妈从屋里出来,看着铁林又添了新伤强自振作,“……拿药水纱布。”

“收拾东西快走,不要耽误辰光,衣服破了换一件就好。”

徐妈妈慌忙拿着徐天的大衣给他披到身上,“噢,天儿的大衣,你穿!”铁林穿上徐天的大衣,田丹将刚拿出来的两本书塞进行李。铁林一手皮箱,一手两只大包地提出来,田丹和徐妈妈一人一只包跟在后面。

邻居们纷纷不舍地送别,“徐姆妈走了?”

徐妈妈老泪纵横,“走了走了……我们要赶快走,我儿子在那儿等着我呢。”

“我们送送徐姆妈。”

“我走了以后,小翠,这个房子就托付给你了啊。”同福里几乎倾巷而出,大家几乎都在抹着眼泪,这一行人走出弄口,当先的铁林停住了。

街面上小白相领头,站满了混混,金爷从小车里下来。

“……为什么?”铁林怒目圆瞪。

金爷手里的匕首明晃晃的,他一步一步走近,“徐天绝了我的路,我也绝他的路,这样影佐先生会再给我开一条活路,所以我来挡道。”

“日本人给的路你也走?”

金爷不以为然地笑了,“谁的路好走就走谁的路。”

“我和日本人是对头。”铁林抑住心中怒火,死死地盯住金爷。

“那我们也是对头。”

铁林慢慢将大包皮箱放下,“……你想怎样?”

金爷看了看田丹,歪着嘴笑了,“田丹和老太婆我带走,让你走。”

田丹下意识地挡在徐妈妈身前,铁林瞋目切齿,“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金爷看了看小白相,示意他动手,“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姆妈,嫂子,往边上靠一靠吧。”铁林将自行车一掷,脱掉大衣,递到田丹手上。

小白相抽出刀,“铁公子对不住了。”小白相冲上来,铁林抄起根棍子,小白相轻飘飘地倒地。混混们冲上来,铁林拼死放倒,他的背上留出空门被砍了一刀,铁林顿时起了杀气,顺手抄起混混的刀,杀红了眼反而冲向混混,混混们被铁林震住了,不敢再上前。

金爷在一边疾言厉色,“他一个人,一人一刀也戳死他了!货!”混混们还是不敢动,铁林身上滴着血,他扔了刀去提起大包和皮箱,朝二人笑了笑,“……嫂子姆妈,走了。”

金爷掏出了枪,对准铁林,边上围着的混混俱都不动了。

“……金哥,我就插过一次香,一次我就后悔了。”

“不是巡捕,谁跟你插香。”

铁林睚眦欲裂,“天哥妈妈、田小姐和你没关系,让她们过去。”

“就是为她们来的。”

话音未落街上警笛四起,大头一马当先,骑车冲到,高声喊着:“青帮闹事,全部铐起来!”

金爷情急之下大喊道:“大头,我是帮日本人办事!”

“日本人在哪里?你我还对付不了?枪放下再说!”两帮人马泾渭分明,一方举刀一方拿棍,僵持着。金爷青着脸重新对准铁林,大头蓄势待发,“这么多人,一枪打出去跑得掉吗!”“我打这一个就够了!”

铁林定定地看着金爷朝向自己的枪口,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冲掉了他脸上的血迹。金爷的手放到扳机之上,眼瞅着就要扣动。

大头眼疾手快,一棍子自下而上砸向金爷胳膊,手枪顿时调转枪口,子弹射上天空,随即大头劈头盖脸一顿乱棍打向金爷。枪声点燃了怒火,众巡捕冲向混混,两方人马顿时陷入战局。小白相趁乱而逃,铁林怔怔地看着眼前一片混乱的情况,又在人群中寻找金爷。

金爷抱着流血的头靠在墙角,铁林隔着人群同他对视,金爷的眼神中充满了恨意与杀机,铁林心灰意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慢慢地走到马路边坐下,一颗心冷得似要被冻住,他刚才在柳如丝家放了金爷一马,却没想到金爷会如此寡义薄情。不知过了多久,杀声渐低,街面上躺倒一片只余呻吟,大头下令将人通通铐走。

金爷被麻杆搡着路过铁林身边,金爷朝他啐了一口,铁林头都未抬。大头脸上也挂了彩,在铁林身边站定,铁林缓缓抬头,“……我可以走吧?”大头蹲下身子,视线与铁林平齐,“我让一队押人回捕房,一队跟我送你去码头。”

“谢了!”铁林的心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大头站起来,朝铁林伸出手去,铁林愣了愣,也伸出手,被大头从地上拉起来。

上海的大街上奔驰过两辆黄包车,徐妈妈眼含热泪和田丹坐在一辆,另一辆放着行李。铁林一脸血痕,骑辆自行车护随左右,前后左右一圈骑车巡捕,大头一马当先,过往行人皆侧目而视。

码头上,汽笛长鸣,铁林身后一堆巡捕,都看着大船,船梯已经撤下,铁林用一块布擦着脸上的血迹,缄默不语。

“我们送你回去。”

“走吧,我等船开。”

“……金爷和小白相关多久?”

“我不晓得,麦兰现在你管事。”

“铁公子不要讲笑话,我是代管管的,谁也不服我。”

一只白鸥自江面掠翅而过,船笛再响,缓缓离岸,铁林嘴角噙着笑,看着船慢慢驶向远方的水雾之中,心中一松。

船舱中,田丹正在安置行李,徐妈妈一直透过舷窗往岸上看着,船身一动,徐妈妈慌张地站起来,“船怎么动了?开了!天儿呢?不是说在船上吗?”徐妈妈四处跑开去,急急地找着,“在家里说他在码头,到码头说在船上,人呢!”

田丹抱住徐妈妈,不知如何解释,“姆妈!……是他叫我们先走的。”

徐妈妈一怔,继而奋力挣脱田丹的手往走廊跑,“骗我!”田丹抓住徐妈妈的手,“真的,他说会来找我们。”

“到哪里找?他怎么晓得我们在哪里……他要到哪里去找我这个姆妈!”

“他知道。”田丹软言安慰道。

“说老实话,你见到他了?”

“是他让我回来和姆妈一起走的。”

“天儿……”徐妈妈瘫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田丹俯下身子摩挲着徐妈妈的肩膀,轻声安慰:“姆妈,不找我们他还能到哪里去?”

“……说好一起走的。”

“他有事没做完。”

一个中年男人敲了敲房门,“是徐先生的母亲和徐太太吗?”

“……是。”田丹看着来人,有些无措,中年男人和气地笑了,“我姓张,弓长张,徐先生的朋友向老师托我一路照顾两位。”

“谢谢张先生……”

“不要客气,是自己人。你们先休息一下,船已经开了。”

“自己人……”徐妈妈茫然地拉着田丹的手,田丹心里已是知悉一切。中年男人礼貌地拉上门离开,徐妈妈仍是紧张得坐立不安。


已是日暮之时,柳如丝系着围裙,端菜上桌,铁林调整了心情,带着一身伤踏进家门,老铁和柳如丝惊讶地看着他。

老铁瞪着他,“打仗去了!怎么没拖一门大炮回来?”铁林一屁股坐到桌前,抓起一块肉塞进嘴里,自顾自地说:“咸了。”

“我问你话呢!”

铁林同往常一样跟老铁抬着杠,“打架,没打仗。”

老铁嘴里念叨着:“不做巡捕以为总要太平一些,没想到更不太平了!”

铁林烦透了,无力地说:“求求你爸爸,活着回来不错了,还骂我。”

“……这是和谁?”老铁气得直顿拐杖。

“日本人,青帮。”

柳如丝看着他的伤口无比心疼,“是姓金的吧?”

“嗯。”

“他呢?”柳如丝盛了一碗饭送到铁林手边。

“关到巡捕房了!”

老铁和柳如丝松了口气,老铁颤着声音问:“为啥?”铁林只埋头吃饭,“送天哥姆妈和田小姐上船。”

“送走了?”

“送走了。”

“那徐先生呢?”

“还在日本人手里,我明天再到同福里看看。”

“你算了吧,在日本人手里,还回得来吗?”

“他想回就能回……”

“我打死你我……”老铁说着就要挥动拐杖,柳如丝赶紧把他扶到椅子上小声劝慰。

铁林从饭碗里抬起头来,对柳如丝说:“真太咸了!”

“东北味道就是这样。”

“这里是上海,以后淡一点。”

柳如丝无奈地瞥看他一眼,嘴角浮着笑意,嗔道:“……做给你吃就不错了,还挑。”


徐天从昏迷中醒过来,他撑起身子,望向小窗子外的光线,想到已经脱身的田丹,唇角笑意温暖。

徐天被宪兵带到了另一个牢房里,牢房里布置简单,像一个医疗室,影佐和王擎汉看着白褂日军有条不紊地忙乎。

“喝水,是一般的白开水,开始之后会有比较严重的脱水,先喝一些,也不要喝太多。”徐天贪婪地大口喝着,军医把杯子拿走,徐天坦然相视,“……什么花样?”

军医看向影佐,影佐示意他告诉徐天。

“这是最新研制的药剂,专门用于刑讯,注射之后大脑浅皮层麻木放松,潜意识松懈开放,神志处于半清晰状态,可以接受问讯人的信息,并且提供真实回答,很难再抗拒掩藏说谎……”

“很难?也就是说还可以抗拒。”徐天安然道。

“药剂在中国日本德国意大利做过一百多次试验,百分之七十二以上的人招供事实,甚至已经忘记的事都想起来。”

“还有百之二十八呢?”

“药物副作用,休克死亡。”

“把我身上的血擦一擦,我晕血现在就头晕,擦不干净会影响你的药剂效果。”军医从未见过这样的囚犯,他只有帮徐天擦拭身上的血迹。徐天笑得孤峭,“……你们想问我什么?”“同伙的姓名住址联络方法,今后的行动。”

“我要是没有同伙呢?”

“注射之后就有了,开始吧!”

“影佐,我可能会乱说话,你千万不要每句都当真。”徐天认真地看着影佐,似真似假地笑。

“人的意志可以忍受疼痛不怕死亡,它是到你身体里消灭意志的,没有办法抵抗。”影佐勾起嘴角,冷意森森。徐天不是常人,唯有摧毁他的意志方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王擎汉早已按捺不住,催促军医赶紧给徐天注射,军医看着眼前的这个单薄青年,压根不相信他会挨过这样的煎熬,“你会很痛苦,越抗拒越痛苦。”

徐天主动躺下,“来吧。”白褂军医开始注射,徐天渐渐迷糊……

透过舷窗,可以看到天色已晚,海面同天空俱是沉沉的暗色。船舱里,徐妈妈渐渐安静下来,靠着墙睡着了。田丹从包里取大衣给她盖上,大衣带动了徐天的书,书里夹着的信滑出来,田丹取出信,正是之前她想看未看,徐天寄出又收回的那封。田丹打开信封,徐天的字体绵里裹铁,刚柔并济。

“……写第一个字之前,下了一百回决心,如果天天能看到你,已经是今世最好的福气,这封信该是多笨的决定。田丹,我只能在纸上写我爱你,面对面说不出来。爱一个人要有理由,如果你问为什么?我只能说很多细碎的事情……四川北路第一次碰到,你不会相信,陪你一起租房,你也不会相信,回来看到你在家里的阁楼上,你也不信。可是每一次我都知道爱上你了,要是当面这么啰唆,你肯定不满意,所以下好了决心写。看见你就像看见我的性命,不知道还能怎样说更好一些。每天我都觉得亏欠你,想为你做任何事,浑身充满了气力。以前是埋头过日子,现在希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仗什么时候能停?你竟然就住在我的头顶,住在我的家里……”

被捆绑的徐天,极度痛苦。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伤口再度迸裂,血水与汗水混杂在一起,沿着压制住他身体的皮带滴落在地。影佐示意加大剂量,药物又扎入徐天血管。徐天脱水湿透,牙关紧咬,耳边嗡嗡作响,眼角悬泪……

徐妈妈还在睡着,田丹借着灯光昏暗,继续看着信。

“……你回同福里的时候,我觉得同福里才像我今世的家。和你一起走在马路上,上海的冬天也暖和一些,如果你笑,觉得太阳会照到我心里。你是不是经常还想不认识我之前的事?你那么漂亮聪明,我只是普通的菜场小会计。告诉你我经常想的,我开始想二十年三十年,时间越久越好,就这样天天能看到你多幸运?一直想到如果哪天能娶到你,反而害怕起来。因为不确定自己有那种福气,万一你突然走了,再也听不到你上楼下楼的声音……田丹,我有娶你的福气吗?这封信像我的自言自语,寄出去就害怕不可知的判决来临。真怕打扰了你脆弱的平静,我知道父母去了,其实开心的时候也会更伤心,真的很对不起……”

田丹看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她用手紧紧地捂着嘴,多日以来的惊慌仓皇终于得到宣泄。

徐天看起来已经进入了迷幻状态,军医示意影佐已经准备就绪,影佐靠近徐天的耳边,低声问:“你叫什么?”

徐天双眼紧闭,“……不知道。”

“你是谁?”

“徐天。”

“什么时候加入共产党的?”

“不知道。”徐天双唇翕动。

“你是共产党员吗?”影佐紧张地看着徐天,徐天过了好久,缓缓吐出两字:“……不是。”

王擎汉已经陷入狂怒,“再打一针!”

“已经超过剂量,再注射会死亡。”

影佐亦是怒不可遏,“加量!”针头再度插进徐天已经凸出的血管,蓝色的液体被推进徐天的身体,他当即开始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几个宪兵上前压制住他的手脚,军医看着他的样子,皱着眉头催促影佐:“快问,要不然来不及了。”

“田丹是谁?”

徐天的眼神空洞呆滞,“……田丹,我妻子,未婚妻……”

“你是共党的人吗?”

“是。”

“你的同伙叫什么?慢慢说。”

“胡劲松、谷建刚、费栋、费梁、张小芬、贾小七……”

“还有呢!”

徐天猛然开始抽搐起来,他痛苦万分,两眼充血。王擎汉向军医咆哮着:“现在别让他死!”军医束手无策,王擎汉嘶声逼问,“下一个行动是什么!”

“刺杀……”徐天的声音很微弱,王擎汉俯身靠近他,“刺杀谁?”

“……王擎汉,影佐。”

“什么时候?”

“很快。”

王擎汉急了,“有多快?”

“……很快……”

“在哪里行动,怎么行动!”

徐天又迷糊了,影佐将王擎汉推到一边,“你在组织里什么分工?”

“……会计。”

“有同志的联络方法吗?”

“有。”徐天感觉一切声音离他忽远忽近,面前的影佐已经开始重影。

“有没有组织的联络名单?”

“……有。”

“放在什么地方?”徐天又不说话了,只剩下轻微的喘息。王擎汉已经丧心病狂了,他不断催促军医再加剂量,军医又给徐天注射了一小管,徐天的症状反而平缓下来。

“共党的联络名单放在哪里?!”

“……同福里我家……”说完,徐天彻底昏死过去,王擎汉转身便走,“我去搜!”

军医赶紧上前检查徐天的瞳孔和心跳,各项指标均已濒临下限,军医抬头示意影佐徐天已经快要不行,影佐下令抢救,牢房里的宪兵又开始忙乎起来。

影佐看着了无生气的徐天焦躁不安地在牢房里踱着步子,不断地喊着徐天的名字,徐天根本没有苏醒的征兆。军医已经无能为力,影佐劈手夺下蓄着强心剂的针管,猛然扎进徐天的身体。


王擎汉凶神恶煞般地带着一群便衣冲到同福里,两个安南巡捕看到了,赶紧跑回麦兰捕房汇报。便衣将徐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一张有用的纸片。

小白相领着一堆混混在巡捕房前等金爷,大头打开押房,“金爷,好走了。”头上绑着绷带的金爷斜瞟着大头,大头赔着笑脸,“你看你拿枪对牢铁公子,怎么说他不当巡长也没几天,不铐你回来说不过去。关半天够意思?以后不要说我大头不讲道理。”

金爷站起走出去,大头不满地嘟囔:“谢谢也不说一声。”

两个安南巡捕匆匆进来,结结巴巴地说:“同福里,来很多日本,铁公子的朋友家里砸进去了……”

金爷停下步子听着,一把扯掉绷带,大头烦躁地说:“徐先生家里都没人了,日本人还去做啥!”

金爷抬步走出巡捕房,安南巡捕慌张地说:“很多日本人!”

“大晚上也没觉睡……报告总捕房!麻杆,去告诉铁公子。”

金爷带着一帮混混再次奔向同福里。


牢房里,徐天慢慢缓了过来,一名便衣回来向影佐报告,没有找到联络名单。影佐目光转向徐天,军医向影佐示意可以继续了,影佐把心一横,“把他弄上车!”

两名便衣架起徐天往外拖,徐天靠在座位里慢慢舒出一口气,“……药剂有用吗?”

“很有效。”

徐天蜷缩在后座,脸色苍白,“我说什么了?”

影佐反诘道:“你不知道?”

徐天将眼睛闭上,靠在窗边,“让我想想……真累,等下还要用力气……”

影佐狂妄地笑问:“还要用力气?”徐天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点点头闭目不语。

邻居们都透过门缝看到徐天被便衣一路半搀半拖着进了同福里,影佐环顾徐家堂屋,扭身抽了一个便衣耳光,“是这样搜查的?什么痕迹都没了!”

徐天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王擎汉抓住徐天的衣领,“在哪里?!”

“你们找什么?”徐天轻缓地眨了眨眼睛。

“共党联络名单!”徐天不说话了,影佐看着徐天,“你心里很清楚,只要东西在这个房子里,我肯定能找到。”

“……是我告诉你的?”

“我说了,药效很好。”

“那种药以后不要用了,我除了难受就是恶心,每句话都是事先想好的。”徐天勉力支撑着,影佐开始观察着屋子四周,“……现在说这些没用了。”

“好心同你讲,分不出哪句真哪句假。”

“楼上楼下都搜过了,有字的纸和本子也都看过,没有名单。”王擎汉臊眉耷眼地说,影佐打断王擎汉的话,厉声道:“不要多嘴!挤这么多人怎么搜?”一屋子便衣退出去,剩下四个,“你住哪间房?”

王擎汉指了指,影佐进入徐天的房间,徐天和王擎汉以及两个便衣站在门边。影佐拉开抽屉,看到了抽屉里遗留下来的表盘和硫酸,想起了徐天之前的计划,怒火中烧。

徐天嘲讽地弯了弯嘴角,影佐仔细观察着书架、床头、衣柜,然后目光移到地板。他趴下身子,从床下拖出纸盒,打开里面是空的,又想了想退到门边,夺过一名便衣的手电,将脸挨到地板平面,用手电照射床下的地板,地板上的积灰表露了曾经进出的移动轨迹。

徐天的脸上明显划过了一丝慌张,影佐看着他的反应很满意,将自己的手沿着干净一些的轨迹一路延伸,停在一块地板上面,他用手敲了敲,打开了地板暗格。暗格里有半块砖头,挪开,影佐取出红色硬壳册子,得意地笑着,“……这是什么?”

“一本空簿子。”

“现在想起刚才告诉我什么话了?”

“想起一句。”

影佐勒开硬壳上的松紧绳,笑得嚣张,“哪句?”

徐天的脸上突然迸出了笑意,“下一个行动杀你和王擎汉。”影佐愣了愣,感觉手里的册子里轻微震动了一下,硬壳封面向上弹起。徐天将抓住自己左右胳膊的便衣同时向里一推,自己猛然后退,用两名便衣将自己遮挡住。

爆炸。

影佐被炸身亡。

热浪扑面而来,徐天被冲击到门外,被他挡在身前的便衣已经咽气了,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焦煳的气味。

屋里还剩两个便衣和一个吓愣了的王擎汉。徐天第一时间去将门反插,翻倒一个柜子顶住门,再回身王擎汉的枪已经举起来,徐天反手拧过他的胳膊,迅速开枪打死王擎汉身后的便衣,同时一脚踹过去,王擎汉扑倒在地,枪已经到了徐天手里,他再次扣动扳机解决掉第二个便衣。

徐天出手仍然凌厉,但身体太弱,同时又要阻止便衣打开前门,总是不能一击奏效迅速解决,渐渐开始不支。众便衣狂砸徐家的门,徐天头晕无力,对着门板勉力举枪再次射击,门外一个便衣应声而倒,一时间众便衣迅速后退。

徐天击倒三个便衣,终于体力不支趴倒在衣柜上。门外的便衣听见屋里许久没有动静,渐渐靠近门口,徐天只凭耳力,分辨脚步所来之处,再次开枪,子弹穿透门板,击中便衣的颅骨。子弹已经用尽,徐天再无力支撑,他头晕目眩,手脚发软,瘫坐在地上,头靠着衣柜,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铁林骑着自行车进了同福里,看着徐家门口的两具尸体和围着的一圈便衣,下了车子,安安稳稳地把自行车支好,“麻杆,日本人有枪吗!”

“租界照会过准许他们做事,不许带枪。”

麻杆搬过自行车,“你别着急,我去叫帮手。”麻杆骑着车子消失在弄堂口,铁林大步走进弄堂,两个便衣见了铁林率先出手,铁林不由分说揪住他们就掀出去。小翠打开铺门高声道:“铁巡捕把他们都抓起来,徐先生在里面,刚刚爆炸了……”

小翠喊了一半,被陆宝荣扯进去,铺板合上。

铁林以一当十,拳拳到肉,招招致命,他发泄似的出着拳脚,一路打到徐家门口。门开处,铁林一脚踹开门,靠在门后衣柜上的徐天也被震醒,紧跟着后面涌进四五个便衣,将铁林扑个踉跄。

徐天再挣扎起来抄起手边的热水瓶朝正奔进来的便衣脸上砸过去,一众便衣被逼迫退,铁林回身将门重新堵住。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摆平后进来的四五个便衣,靠在衣柜上喘气。

“你来做啥……”徐天胸口剧烈起伏,脑中嗡然作响。

“我不来你就完了。”

“我一个人完总比再搭一个你要好。”

“来都来了,说也没用。”两个人用力靠在衣柜上,阻挡着门外便衣的攻势。

“谢谢……”

铁林咧开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这才像句好话。”徐天指了指炸烂的里间,“影佐收拾掉了。”

“厉害!这个呢?”铁林指了指在脚边的王擎汉。

“他再等等,还要给我们当挡箭牌。”王擎汉假装晕在地上,半闭着眼听外面哐哐撞门。铁林喘着粗气,“你办法多,现在怎么办?”

“只有笨办法,放进几个收拾几个,外面还有多少人?”

“十多个。”

俩人重新挣扎起来,徐天一个踉跄,铁林赶紧扶住他。“……把你脸上血擦一擦,我看到晕。”

铁林用大衣袖子擦着血,“你还能打几个?”

“最多一个。”

“那就一次放三个。”

“放!”

铁林开一半门,便衣往里涌,徐天将后面要冲进来的便衣击回去,重新堵上门。

铁林绝望地喊了句:“放多了,五个!”又是一团乱战,铁林也快不行了,徐天想要去帮铁林,又要抵着即将被撞碎的大门,一时间分身乏术。

金爷领着混混进来,走到便衣边掏出了手枪。便衣们停止撞门,戒备地看着他,徐天见门外没了动静,起身去帮铁林。

“我是影佐先生的朋友。”

“先生在里面。”

金爷扒开便衣,靠近门听里面的声音。王擎汉从地上蹦起来,想要挪开衣柜,无奈手伤仍痛,他扬声对外面喊着:“冲进来杀死他们,谁杀了他们,我奖二十万!”

俩人收拾了最后一个便衣,见王擎汉一只独手正奋力搬门口的柜子,铁林过去一拳砸闷王擎汉,王擎汉身体晃了一下,往阁楼跑上去。徐天已经彻底不行了,他本想去追王擎汉,却趴在楼梯上起不了身,铁林淌着血喘着气,“你怎么样?”

“行!我先把王擎汉弄下来。”

铁林继续搬柜子,“那我再放一个……”徐天挣扎着起来,上阁楼。金爷举枪对准门,门开了一条缝的时候,金爷和铁林同时看到了对方,铁林愣了一秒钟,金爷扣动扳机。

子弹破门而入,击中铁林,铁林倒地,门彻底撞开,金爷当先,众便衣冲进来。

徐天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失声喊道:“铁林!”铁林咳着血说不出话,金爷朝楼梯上开枪。徐天跃进田丹房间,用衣柜堵上门。

王擎汉战战兢兢已经大半个身子爬出阁楼,正琢磨着要不要停下去。徐天将他拽回阁楼里,同时取回窗台外的那枚手雷。徐天当面一拳先揍蒙王擎汉,然后抽出他的皮带,将他那只好手与自己的左手捆在一起,再用捆住的手握住手雷。

王擎汉看到手雷吓得脸都扭曲了。阁楼的门已经被金爷带来的人撞得摇摇欲坠,“叫他们不要撞了,撞进来手雷就炸。”徐天说着弹掉了手雷的保险,王擎汉声嘶力竭地喊:“不许撞门,他有炸弹!”

外头停了声音,徐天声音冷峻,“叫他们下去。”

“都下去!”王擎汉抖抖索索地依样照办。

徐天坐在地上,连带着王擎汉也坐在地上,徐天揉揉眼睛,“歇口气,我们一起下去,叫那个开枪的把车子开到门口,我们三个一起走,你带来的人不许跟着车,我看见一个人手雷就炸。”

“你跑不掉的,影佐一死,全上海都要抓你,除非放过我,我保你有活路。”

“你说我会相信你吗?……我相信,不信我也没办法是不是?”

王擎汉一个劲点头,“是是是!”

“但是那个开枪的一定要死,把他弄到车上,你叫他把枪交出来。”

“他是啥人,怎么会把枪给我?”

“他是仙乐斯金老板,只要答应让他发财,什么都会给你。”王擎汉稍一犹豫,徐天让他看了看绑在他手上的手雷,王擎汉点头如捣蒜。徐天努力站起,拽着王擎汉往阁楼外走。

徐天和王擎汉连在一起,徐天将门打开,门外的混混看着两人手里的手雷顿时后退,徐天让王擎汉走在前面,王擎汉刚迈动脚步,金爷抬手就是一枪。王擎汉吓得肝胆俱裂,“都不要动,他捏着一只手榴弹,松开就炸!”

金爷放下枪,王擎汉抖着声音说:“金老板,你打他一枪手雷也炸了!以后有啥事尽管找我,不要说在上海发财,全中国发财都好办,只要把我弄出去,我保你发财!”

“让他出来!”金爷喝道。

两个人缓缓地从阁楼里举着手雷走下楼梯,金爷又举起枪,紧张地用枪口瞄准徐天,王擎汉慌张地嚷着:“别动!都别动!”

徐天脸上俱是血污,看着金爷冷笑着,“没想到你会来。”

“你炸了我一车烟土,断了我的财路。”

“我还炸死了影佐,断了你重新发财的路。”

金爷恨得咬牙切齿,只想把徐天生吞活剥,他又把枪口移到徐天身上,徐天把王擎汉抓到自己面前将自己挡住。

王擎汉语无伦次地说:“金老板,你可能还不晓得我是谁,我叫王擎汉。别说是一车烟土,小意思,只要我还活着,我保证,以后全上海的烟土,都是你的。”

“叫他把枪放下。”

“把枪放下,放下。”

徐天在王擎汉耳边笑了,“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只要能让他发财,他谁的话都听。”

王擎汉被徐天挟持着,身体僵硬一动都不敢动,“把车子开到门口,你开车载我和徐先生,到没人的地方让他走。所有人不许跟车子,我炸死你们都有大麻烦!”

金爷二话没有,转身出去。路过昏过去的铁林,顿了顿。

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徐天继续下楼梯,忽然眼前发花,脚下一滑,王擎汉简直要吓尿了裤子,徐天扯着他俯身到铁林旁边,检查枪伤。徐天焦急地迭声唤着铁林,铁林却闭着眼睛毫无反应,徐天情急之下将他摇醒,铁林空茫着眼睛,慢慢聚焦到徐天身上,“……哪,哪里来的手雷……”

“事先放的。”

铁林的脸上扯了个虚弱的笑,“你又都算好了?”

“我没算到你会来。”

混混们跟着金爷往外走,那些便衣拥在徐家门口。大头麻杆带着巡捕擦过金爷往里跑,又被日本便衣堵在门口。

铁林的神志已经有些模糊,感觉身上阵阵发冷,“我会不会死?”

“……不会,子弹在肩膀里,流血太多。”

大头在门外高声唤着铁林的名字,铁林笑了,“巡捕来了,日本人动不了我,你走得掉吗?”

“从日本司令部牢房都出来了,你说我走不走得掉。”徐天说着一头要栽倒,王擎汉盯着他握手雷的手,吓得脸都青了,“哎!你死我也炸死了!”

“天哥!”

徐天闭着眼睛用手抓了一样东西过来,将铁林受伤的地方遮住,“……我没事,看到你的血了……”

铁林咧嘴笑着,外面有车子进弄堂的声音,徐天使劲握了握铁林的手,铁林龇牙咧嘴地呻吟,“不要这么重,疼!”徐天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自己按着,铁林……要保重!”

铁林被他眼中的郑重神情吓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天把地上刚刚掉了的枪和弹匣揣进兜里,拉着王擎汉到门口。金爷将车子停到徐家门口,小白相带着一群人成半圆形堵在巷子外,徐天身后又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他一回头,一群便衣也呈合围,自己和王擎汉被众人围在中间,已成孤绝之势。

徐天慢慢地抬起手雷,混混和便衣都骇然后退,徐天笑容慨然,拉着王擎汉走到车边,对金爷说:“你的人跟着车,我会捏不住手雷。”

王擎汉抖如筛糠,“谁也不许跟在车后面!”金爷示意手下散开,徐天拉着王擎汉钻入后座,拉上车门。

“王先生可以走了吗?”

“走。”

车一出弄堂,便衣们便拔腿追。铁林从屋里踉跄出来,大头和麻杆上前扶住,铁林竭力站直,“……扶我,跟牢他们!”

“停车!”徐天突然道,金爷踩住刹车,徐天往后看了一眼,便衣混混们隔着百十来米。

徐天指挥着金爷倒车停车,金爷纵使不忿也只能照做,便衣和混混,车进人进,车退人退。徐天松开捆住自己和王擎汉的皮带,“抬手。”王擎汉依言抬手。徐天将王擎汉一只手固定在车内把手上,“叫他把枪扔到后面。”

王擎汉瞪眼呵斥道:“听到没有?”

“王先生,我扔掉枪你就没保障了。”

徐天左手举着手雷,右手用手指慢慢将枪和弹匣从裤兜里夹出来,却手上无力,弹匣滑落在地上。

“我了解他,脑袋比我们灵一百倍,不能全听他的,这里比弄堂房子里宽敞,一枪打死他,我把手雷丢到外面去,一脚油门车开走,谁也炸不到。”金爷半侧着身体,回身把枪口对准徐天,王擎汉沉默了,徐天用脚踩住弹匣,冷笑着说:“你都不知道王擎汉是谁,就这么听他的了?”

“对了王先生,你到底啥来头?”

“我啥来头,我要是死了,你也得死,半个上海滩都得倒霉。”

徐天故意拖延着时间,他慢慢俯下身子捡着弹匣,他听见金爷说:“那就是说我救了你,半个上海滩的利市都归我发?”

王擎汉急急地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讲条件?”

“哪里是谈条件啊,在这个车里,你的手被皮带绑着,他在我的枪口下,只有我是想走就走,下车之前,打一枪也是一枪,打两枪也随我高兴,一下车,门一关,炸弹也炸不到我。”话音刚落,金爷抬手就是一枪,正中了徐天拿着手雷的左肩,鲜血溅到王擎汉脸上,王擎汉的声音都喊劈了:“你疯了!”

枪声一起,车外渐渐靠近的混混便衣都抱头蹲下。徐天身体一抖,痛苦地俯下身去,脚踩住弹匣边缘,手指正好触到弹匣。徐天将弹匣藏入袖中,脸上仍旧是疼痛不堪的表情。

“放心王先生,这种人我了解他,你看他手雷还攥得好好的,脑子里还不晓得转什么鬼点子。我就是怕王先生误会,第一枪打到他身上,等一下第二枪也是打在他身上。王先生,我今天救了你,以后你就是我的救命稻草了。”

“王擎汉是汉奸。”

“不要说汉奸,能让我发财的,日本人都是我亲爷爷。”

“铁林没有死。”

“没死,好啊,会找我麻烦对吧?这里事情办完了,我回去弄死他。”

“你真该死……”

金爷得意地说:“偏偏该死的不死,反正你马上就死了。”

“本来我还有些不忍心的……”徐天慢慢将弹匣推入手枪,暗暗地调整枪口的角度,金爷仍在滔滔不绝:“我数三二一,数到一,你就去夺他的手雷。王先生,以后我们两个就是一条命了。”

王擎汉看到了徐天的腿弯下对着金爷的枪口,他吓得说不出话来,用眼色警告着金爷,金爷浑然不觉,“王先生,只要你一句话,我们今天就结束了。”

徐天的声音如浸过三九的冷水,嘲讽地笑着,“金哥,黄泉路上不要怨我,留着你在,上海就多一个汉奸。”

金爷开始倒数,刚数到二就开了枪,徐天侧头躲过,手指一动,子弹穿过司机座位击中了金爷。

金爷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血汩汩流出,徐天又接连两枪,一枪打中金爷的胸口,一枪正中他的额头。

三声枪响过后,金爷倒在前座。车外的众人皆抱头趴地,唯有铁林摇摇晃晃地朝车子走过去。

铁林只觉得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喉头一哽,血腥气顿时充满口腔。还未走到车前,一声爆响,车子爆炸,熊熊火光冲天而起。铁林坐在地上,热气扑面而来,他怔愣了许久,眼泪瞬间沿腮而落,五内俱崩,“天哥……”


因徐天而起的枪击爆炸,无需太久时日就湮没于更新鲜刺激的事情。1939年到1941年的上海租界枪击爆炸频繁,层出不穷以供谈资,以致上海人都要将此作为日常的一部分了,外界枪林弹雨,这里好在还有油盐柴米。

1941年12月,珍珠港袭击,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大举增兵,租界旗落,法国人、英国人携眷逃亡,世道变化让人目不暇接。遥远的太平洋上开始打仗,日本人就进了租界,法国人走了,租界不再是租界,巡捕房当然也没了,上海人要更加小心维护柴米油盐。

大头和麻杆盘了个小车行,柳如丝出钱。铁林废了一只胳膊,娶了柳如丝,心里挂着徐天。陆宝荣带小翠回乡下结婚了,徐家的房子托给老马收租,房租涨了好几倍,老马兢兢业业地收,当然也要占便宜,谁知道徐家人还回不回……

桃花落了一回,杏花开了一回,西北的日子安静又让人揪心,一处山坡上,土屋简陋干净,又是个春天,风扬花飞。

徐妈妈戴着老花镜在太阳下缝针线,有边区军民群众打扮的人来回。田丹一身白大褂,在低头做事情。老向来了,田丹抬头笑着,老向挪开身子,田丹笑容僵在脸上,她看到了徐天,徐天站在桃花树下,像往常一样,腼腆温和地朝田丹笑着。田丹怔愣许久,跑过去扑到他怀里,两个人在洁净的阳光下温暖地笑。

时间倒回到一年前的那个冬夜,同福里外的街道上,徐天在那辆小车上,金爷死在前座,王擎汉瞪着脚下的手雷,徐天侧身出车,打开井盖跃身进去,王擎汉看着徐天关上车门,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