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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里,灯光幽暗,宪兵随处可见,王擎汉面对徐天坐着,手里在玩一块金怀表,表盖不断开关,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令人烦躁不安。王擎汉的神情高傲,向下微撇的嘴角透着不屑,“……知道我是谁吗?”徐天皱了皱眉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

“我叫王擎汉。”

“噢,报纸上看到过。”

“影佐先生对你很小心,要我看好像也简单得很。”王擎汉毫不掩饰他上下审视徐天的眼神,徐天低头一笑,手指拂过棉袍上的皱褶,语气波澜不惊,“我是很简单。”

“我也是老上海,做做生意,同时在中央委员会党务调查处供职,有时候家里人会到三角地买买菜。”

“我在那里做会计。”

“1937年党务调查处变成军统一处,我跟随汪先生越南香港跑了一年,现在在极司菲尔路76号做事。”极司菲尔路76号是汪伪政权的特务机构,徐天仍旧低着头,闻言眉梢一动,“王先生说的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你到底晓得些啥不如老实说一说,省得大家麻烦。”

“真的没啥好说的。”

“想一想,随便说点啥也好。”

“……我晓得你这只怀表发条坏了,正好马克路亨得利会修。”

“徐先生对表有研究。”

“我岳父正好有只一样的怀表。”

王擎汉将怀表放回怀里,“再说点啥。”

徐天笑得疲惫淡然,“以后是不是归你来找我麻烦,影佐做啥去了?”

“再说点啥!”徐天叹息了一声,揉了揉额角,“王先生要也是老上海,去查查就晓得,我老老实实上班回家,根本不明白老是找我做啥。”

“田鲁宁是共产党,他的女儿要同你结婚了。”王擎汉死死地盯着徐天,试图从他的表情找到线索。可惜徐天让他失望了,“是。”他淡淡地回视王擎汉,眼里从容淡定,让王擎汉感觉很挫败。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这也是影佐怀疑我的原因。”

“我叫刘唐把田鲁宁的女儿从你家请走了。”徐天的表情在听到这句话时第一次有了变化,他的眼神骤然锐利,似乎要把王擎汉扎在墙上,王擎汉满意地看着徐天的反应,习惯性地掏出怀表看,“现在……应该已经走了,表是要修了。”

“有事同我讲就是了,抓女人有意思吗?”

“也是影佐先生的意思,你喜欢田小姐,而田小姐是我的学生刘唐的未婚妻,所以叫刘唐去带田小姐顺理成章。”

“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一说到女人,徐先生两只眼睛要喷火。”

愤怒席卷了徐天的四肢百骸,他紧握拳头克制着怒火,“告诉影佐把我逼急了没好处。”影佐正好推门进来,王擎汉笑了,“这句话你自己同影佐先生说。”

“影佐,一再相逼,把我逼急有啥好处!”徐天猛然回头盯着影佐,眼中的愤怒丝毫不加掩饰。

“我就是要把从前那个徐天逼回来。”

徐天两颊肌肉紧绷,“……随你。”

“长谷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现在知道了。”

“杀长谷,杀武藤君,杀料啸林,一年前运走两船药打伤我的人,是同一个人,同意吗?”

“我要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今天请你来不用刑,王先生带走田丹小姐,对你来说应该比用刑更好。”影佐坐在徐天对面,隐在光线的死角里,脸上阴晴不定。

“要我做什么。”

“很好,彼此明白节省时间。”

“说。”

影佐抬手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九点,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上午九点,把杀长谷、武藤君和料啸林的人带到这里,当然也是筹集运送药品的那个共产党。”

“要是带不来呢?”

“徐天,你是我教习过的最聪明的中国人,带不来你自己来,因为你就是那个人。”徐天没说话,影佐继续说着,“不要再说我冤枉你,我给你机会了。谁让你不是普通人,你要费些力气才能得到田丹,也许可以过普通人的日子。”

徐天眼睛一垂,敛去锋芒之色,双手早已捏成了拳头,他却清楚地知道此时发作并不是明智之选。三天,三天时间能用来做什么?影佐要徐天在三天里找到杀武藤长谷料啸林的人,这个人是田丹,而帮助运药的人是徐天自己,只不过徐天还不是共产党……没有退路了。如果帮助一些无畏的朋友要面对这么多后果,爱一个人要历经这么多坎坷,徐天真希望能够早点得知,现在只有三天了……

首先要解决如何平抚母亲的心情,暂时平抚,好让母亲在这三天不会打扰他将要做的事情,只能求助铁林,幸亏有这个好兄弟,他恐怕是上海滩最单纯最无畏的巡捕了,他竟然爱上风尘女人柳如丝,那又如何?身逢乱世,命运如此叵测……

徐天先去麦兰捕房找到铁林,告诉了他田丹被刘唐带走的消息,铁林闻言比徐天更加激动。徐天安抚住他的情绪,“听我说,你要去同福里跟姆妈说,我因为田丹和刘唐打了一架,所以田丹和刘唐都捉到捕房了,不在麦兰捕房。”

铁林叉着腰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犹如困兽,“……那你呢?”

“我们是朋友,你出面把我放了,田丹还要关三天。”徐天冷静地安排着。

“到底啥名堂!”

“回头再说。”

“嫂子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说被领走就领走。”

徐天面色苍白地靠在墙上,眼神疲惫,“强迫的。”

“弄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

“有人要找死!”

时间紧迫,徐天几乎能感觉到时间在滴滴答答地从他身边消失,也许同时消失的还有田丹与姆妈的生命……徐天匆匆与铁林告别,他要回到同福里去,看看他的姆妈。

徐天在里弄口站住,他看到电线杆上贴着一张求租启事,“一家五口,苏南织户,儿银行职供,媳书香世家,携一子,诚租两底一楼独门房。”徐天一边看一边撕破自己的大衣上口袋,又撕开一只袖子,同时撕下那张启事,叠好放入兜里。

“徐先生回来了,早上你们家里来个小偷……”小翠看见徐天,满面焦灼地指着徐家的小楼,“你快去看看吧。”徐天将她的话打断,“小翠,这张启事放在你这里。”

“噢……”小翠看着徐天走进自己家门,徐妈妈正坐在桌前,抬头看着儿子的凌乱样吓了一跳。

徐妈妈的模样也非常狼狈,头发散乱,泪痕仍在,她扑到徐天面前,抓住徐天的手,又红了眼睛,“你才回来,田丹人不见了,我到弄堂外面找了三趟。”

“田丹在捕房,我早上回来碰到刘唐,打了一架。”

徐妈妈惊住了,她上下端详着徐天,不可置信地问:“你会打架?”

“生气了也要打。”

徐妈妈看着儿子的破衣裳,眼睛里都是心疼,“可田丹总不会打。”

“她帮我的呀。”

“那个刘唐一看就不是好人。”

“姆妈放心,铁林会关照的。”

“你回来,田丹没回来还关照?”

徐天温声安慰她:“过几天就没事了。”徐妈妈忧心忡忡地念叨着,说着话就要穿大衣出门,“她一个姑娘家关在捕房里一天也不好过,我找铁林去。”

“姆妈,找铁林也没有用。”

“他是你朋友,有的话你说不出口,我说得出口。”

“我陪你去。”

徐妈妈说一不二,把徐天按在凳子上,“在家里哪也不准去。”

“姆妈……”徐天看着徐妈妈风风火火冲出去,站了一会儿,转身上阁楼。他拉开书桌抽屉,拿出田丹用过的那叠稿纸,田丹曾经在这些纸上规划了仙乐斯的杀局,现在徐天要在纸上理一理三天的安排。当然要让田丹回来,同福里这个家看样子待不下去了,重点是人平安,日本人总要滚蛋,那个时候再回来,所以走之后房子租出去月月收钱比较合算……

徐天下阁楼回卧室关上门,坐在椅子上闭眼静静思索。自己必须要杀死影佐才能脱身,但不能鲁莽,不然走不成还丢了性命。答应过相守一世,就要平平安安。影佐的弱点是什么?他一直握着徐天的弱点……好像是王擎汉,让大东亚新政府见鬼去,在影佐眼皮子底下再杀一个汉奸王擎汉。差点忘了大事,老向怎么还不来。

徐天拧身去床头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书里夹着两封信,一封是寄给田丹又收回来的,一封是老向的,徐天转头一看,床上还有田丹的一件外套。

徐天睹物思人,他的心又揪了起来,缓了缓神,取出老向那封信打开,前后察看信封信纸。信纸侧端有撕扯的毛边,不多的几个字下方有墨水滴痕迹,信封是自制的,糨糊粘边也有轻微的墨水痕迹,是手指封压扫过的轨迹。

外面传来门声,徐天合起桌上的东西,揣起老向的信出去。

徐妈妈脱力坐在椅子里,轻声问徐天:“那个刘唐以后还会来吗?”

徐天看着姆妈的样子,歉疚感油然而生,“不会了。”

“那怎么会打起来!”

“姆妈,他和田丹订过婚。”

“……那也不应该把田丹一个姑娘家关到班房里。”

“晚上我找铁林再说说。”

“有用?”

“说不定明天就能接回来。”

“铁林说没关在麦兰。”

“是……”

“要不要家里拿点东西去送送?”徐天高大的身躯微微佝着,垂着头看着姆妈,从徐天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她的头顶,没想到只经今天一天,徐妈妈的白发又添了些许,从精心染过的黑发中透出来,格外显眼。“求别的捕房要铁林出面的,也不是我。”

“恨也恨死了,你是没有听见那个人说的话……”

徐天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握住姆妈的手,“姆妈不要生气,他以后不会来了。”

“……千万不要让弄堂里晓得,现在已经问东问西了。”

徐天叹了口气,起身往天井去,他移开水壶,把老向的信丢入炉子烧尽。徐妈妈也跟着走过来,头靠在门框上,老态尽显,“天儿,为啥我心里头介慌?”

徐天回过头,眼眶微酸,不敢看她,“田丹在家住一年多,碰到这种事,又看不到人……”

徐妈妈直勾勾地看着徐天,眼神失了焦距,“比这件事还要慌。”

“……我在家有啥好慌。”

“昨天就不在。”

“最晚后天田丹就回来了,她不是把药店的事都辞掉了?以后就算我不在,她也会天天陪着你。”徐妈妈叹口气收回身子,慢慢地走回堂屋里去,徐天看着姆妈略蹒跚的背影,靠在天井的墙上,眼睛望着天,努力控制着不掉下眼泪。都是自己不好,现在不仅连累了田丹,还让姆妈也跟着担惊受怕,他想起了父亲,是不是赴死之前也会同自己想的一样……可是那个时候姆妈还有自己,如果他也像父亲那样,姆妈只能托付给田丹了……


小白相告诉金爷柳如丝和萍萍在仙乐斯化妆间收拾东西,金爷匆匆下楼推门进来,环视一周,架子上的衣服、台子上的化妆品已经被拿空了,他阴郁地看着她,“……这是要做啥?”

“拿我的东西。”柳如丝扬起脸,下巴精巧,眼神坦荡。

“啥意思!”

柳如丝侧过脸对萍萍吩咐:“萍萍把东西拿到外面等我。”

萍萍乖顺地拿了东西,金爷侧身让萍萍出去。

柳如丝看着门被关上,看着金爷冷冷地说:“不想唱了。”

金爷怔愣了一会儿,语气稍松,“……歇几天也不用拿东西。”

柳如丝放下手里的东西,“那就不拿,反正以后也没用。”

“你的意思以后也不唱了?”

“是这么想的。”柳如丝抿着嘴,坚定决绝。

“仙乐斯要没有你这块招牌还叫仙乐斯啊!”

“上海滩歌女多得是,挖一个两个过来很容易。”

“把话说说清楚,不唱歌你要做啥!”

“以后还没想。”

“……开张那天铁林一个人跑来听你唱歌,我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柳如丝的嘴角一扬,金爷看着仍是微微目眩。

金爷定了定神,更加咬牙切齿,“是专门来听你唱歌的?”

“是。”

“看样子你在他心里比我都要重要。”

“我不知道。”

“我是他插香的大哥,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那是你们男人的事。”

“说说到啥程度……他把你睡了?”

“没你想得那么龌龊。”

金爷动了动一边的嘴角,冷笑一声,“我就怕你们两个不龌龊!搞搞就好了,还搞真的,你配得上铁林吗!”柳如丝霍然回首直视金爷,“我哪点配不上!”

“你是夜总会喝歌陪酒的。”

“你这么看,他不这么看,再说唱歌陪酒怎么了?过去没男人靠只有靠自己,现在我觉得铁林可靠。”金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脏话,柳如丝瞪着他,“说话注意点,铁林虽然是你兄弟,骂我这么难听,他也会不高兴的,你知道他脾气大。”

“……我要是不下来,你也准备招呼不打就走。”

“我只是不唱了,没必要走,仙乐斯有我一半股份,凭啥走?”金爷只觉得眼前的女人简直是在痴心妄想,“以后在家里做太太,每个月到仙乐斯拿分红?”

“两个月拿一次也行。”

金爷被柳如丝轻慢的态度激怒了,他的面上骤然狠戾起来,“信不信走出仙乐斯这个门,就叫人弄死你!”

柳如丝怔了片刻,底气少了三分,“我又不是你的人,走不走唱不唱和你啥关系!”

“股份我给的,把我当凯子啊?”

柳如丝一时被噎住了,金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骨气股份不要,想要就唱,仙乐斯一人一半,凭啥你不出力气光分钞票。”柳如丝还是不作声,但明显已经软了。

“还有一个办法,让我睡一晚上。”

“不如杀了我。”

“值啊!介大的夜总会一半股份睡一晚上,说出去也不掉价钱。”

柳如丝银牙紧咬,浑身微微颤着,站起身往门口走,却被金爷挡住。

“……让开。”金爷凑到柳如丝的耳边,声音低哑,柳如丝觉得有些悚然,想要躲开却硬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我说的话听到没有。今天晚上要么到楼上陪我,要么到台上唱,没有又要钱又要立牌坊的事。”

柳如丝缓了缓神,仍旧是下颌微扬,眼睛里却带着些许迷茫,“你让开……”

金爷侧身让柳如丝离开,唇角笑意含义莫辨。


徐天在心里酝酿出了一个计划,他同徐妈妈打了声招呼,说要去麦兰捕房找铁林,徐妈妈叫住匆匆出门的徐天,“换件大衣,又把打过架这件穿出去,等下。”徐天停在门口,等姆妈过来替他脱了衣服,又替他穿上另一件,徐妈妈嘴里叨叨地,“……手指头还包起来,没好?”

“快好了。”

“拆掉算了。”

“怕感染,反正天冷。”

徐妈妈叹息了一声,满面忧虑地看着他,“姆妈在家里等哦……”

徐天不敢看姆妈的眼睛,嘴里低低应了一声就出门去,出了弄堂,便发现后面有两个便衣跟踪。徐天带便衣走了一段,跳上一辆将开的电车,便衣在后面狂奔,夺自行车猛追,追了一段也不得不放弃。

徐天下了电车,故意兜转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人再跟踪他才往长青药房去。他推开门,等着方嫂过来,像平时一样地喊了一声:“方太太。”方嫂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徐先生?”

“店里有硫酸吗?”

“啥用?”

方长青也从后面过来,徐天微微向他颔首,“到长青药店来要硫酸,就是因为可以不讲为啥用。”方长青同方嫂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麻烦给我50CC,再给我一副防腐注射器。”方嫂转身进后库,前柜只余下方长青和徐天两个人,两个人俱都沉默着。方长青仔细观察着徐天,徐天仍旧是惯常的疲惫神态,方长青先开了口:“田丹好吗?”

徐天摇了摇头,言简意赅,“不好。”

“不是要结婚了?”

“今天早上刘唐把她带走了,噢对了,方先生和刘唐好像是故友。”徐天说到这儿,抬头看了方长青一眼。方长青被徐天这一眼看得有些不自在,“……刘唐回来了?”正说着话,方嫂拿出一个瓶子和一副特殊的注射器。

“多少钱?”

“算了。”

徐天也不客气,揣起两样东西,道了谢就要走,方长青在身后叫住他:“等等,刘唐怎么带得走田丹?”

“应该说是绑走的才对,我不在。”徐天停住脚步背着身,说完了又要走。

“徐先生!”徐天再度停住,头未回,方长青问他:“……要帮忙吗?”徐天半侧过头,语气淡淡的,“我自己可以。”旋即他走出药店,只剩下方氏夫妇面面相觑。

出了药店,到了大街上,徐天低着头行走着,他又看到那两个便衣。徐天低头拐过一个弯,便衣看见他了,奔过这个弯,徐天从反方向一条窄巷冒出来,走远。


田丹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发觉手被反绑在一张椅子里,她挣了挣,没有结果。

田丹扬着声音喊:“有人吗?救命!有没有人!”没人回应。田丹挪动椅子,努力用脚去钩一个挂衣架子,架子翻倒,重重砸到门上,外面传来脚步,田丹期待着。脚步由远及近,开门进来的是两个穿着制服的日本宪兵,田丹绝望了。

田丹四顾房间,看见墙面暖气上有一颗凸出来的铁螺栓。她一点一点将自己挪过去,企图将反绑自己的绳子依靠螺栓解开,终因视而不见,不得要领。

田丹再环顾房间,桌上有一面圆镜子,从镜子中能看到自己的脸,她侧后有一面落地穿衣镜。门打开,刘唐晃进来,脸色潮红,笑容轻佻,“想吃还是想喝?”

田丹竭力维持着正常的语气,“……我想照照镜子。”

刘唐去动桌上的镜子,“好好,照一照,早上出来没化妆也蛮好看。”

“看不见。”

“这样看见了?”刘唐又挪了挪镜子,从田丹的角度,在那面镜子里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脸,“看见了。”

“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了,放我回家。”

“回哪个家?”

“我的家被日本人烧了,爸妈被日本人杀了,现在同福里是我的家。”

“不要脸。”刘唐骤然变了颜色,田丹略微有些心惊,仍旧很不客气地说:“你才不要脸,和日本人在一起。”

“日本人有什么不好?汪主席三条原则日本人都接受了,仗可以不要打了,跟着汪主席歌照唱舞照跳。”

田丹盯着他,恨恨地说:“真没想到你还甘愿做汉奸。”

刘唐无所谓地扯了个笑,“什么时候变得关心政治了?汉不汉奸重要的是谁给我好日子。”

“日本人害死我爸爸妈妈,你听到了!”田丹嘶喊着,手腕上已经被勒出了红痕,她泪光盈盈,落在刘唐眼里却更有兴趣。

“影佐先生是?我先生王擎汉和影佐先生现在合作,要不然我哪里回得了上海。”

田丹软了声音,哀哀地说:“……刘唐,看在过去的分上,让我回家,从早上出门到现在,我要不回去徐天会疯的。”

“徐天那么喜欢你?”

“我们订婚了。”

“我也和你订过婚。”

田丹眼泪簌簌而下,“求你……”刘唐丝毫不为所动,绕到她身后从后面卸下她的戒指,“新戒指都戴上了,我看看。”刘唐一把将戒指扔出后窗户,田丹几近崩溃,想要站起来,无奈手脚皆被缚住,“你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也喜欢你,这次回来想好要同你结婚的。”

“扔下我的时候呢?如果那天我死了呢!”

“死了就算了,问题是你活得好好的,好像还漂亮起来了。”刘唐逼近田丹,俯下身子就要朝田丹脸上亲。田丹惊恐地躲避着他,又惊又怒,“你要做啥!”

刘唐的笑声在田丹听来格外可怖,“生米做熟饭,我看你怎么嫁。”

田丹直往后缩,却避无可避,“刘唐刘唐我……杀死你!”刘唐停下动作,田丹依旧可以感觉到他嘴里的酒气,田丹嫌恶地将脸扭过去,刘唐捏住她的下巴生生扳回来,迫她直视自己,“哟!杀人这种话都会说了,放在你面前你也不会下手,不要动。”

田丹克制住欲呕的冲动,咬着下唇,“……那放开我,绳子松开。”

“绳子松开你好跑?实话同你讲,影佐先生叫我把你弄来的,这个绳子也是日本人绑的,松不得,这样绑牢亲热好像更加好。”田丹冷静下来反而不动了,刘唐手凑过来解她的衣扣,田丹还是没动,刘唐便肆意起来,“这样才对,不要喊。”田丹一口咬住了刘唐的手指,刘唐惨叫起来,另一只手不停拍打着田丹,田丹就是不松口,刘唐叫得无比惨烈。

门锁转动,门推开的同时,田丹松了嘴,两个日本宪兵看见的是衣衫零乱的田丹和面红耳赤的刘唐,宪兵用日语呵斥道:“她是梅机关要的人。”

刘唐忍住痛,换了副奴颜,“晓得……”宪兵推出去关上门,刘唐看着一脸倔强的田丹,讪讪地说,“……不急,日子长,慢慢你就想通了,徐天已经是半个死人,到时候我看你再回哪里去。”

刘唐摔上门出去,田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才松了一口气,她挪了挪椅子,可以从桌上的圆镜子和身侧的大穿衣镜折射看见反绑的绳结,她小心调整角度,利用暖气上的螺栓挑绳结,却很困难。

田丹努力了许久,额头上渗了一层细密的汗,她快脱力了,粗粝的麻绳将她的手腕磨破了皮,汗水流过手腕,火辣辣的疼,背后的绳结已有些许松动,门又被打开了,田丹一惊,日本宪兵端来吃的放在她面前,然后解了她的绳子,田丹吃了几口,“……出去,看着我吃不下。”日本宪兵无动于衷,田丹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瞪着日本宪兵。日本宪兵将田丹重新反绑,端走吃的,门复关上。

这回绳子绑得更紧,田丹彻底绝望了,她咬了咬牙,将椅子挪到原来的位置,重新开始。


徐天走进一条里弄,四处看了看,有一块圣约翰小学的牌子挂在石库门口。徐天进去,有一些小学生在玩耍,徐天问一位在扫地的妇人:“请问向老师在?”

妇人稍稍犹豫了一下,“这里没有姓向的老师。”

“从前有一位向老师在这里教书。”

“我刚刚来的。”妇人非常警惕,徐天眉梢一动,“噢,谢谢你。”

徐天转身离开,拐过弯,将一扇半开的窗子顺手合上,然后他在拐角停下来,看窗玻璃的映射,那个妇人往左边一扇门进去。徐天等了一会儿,折回去,也进入左边那扇门。楼道里略略有些昏暗,徐天适应着光线,慢慢往里走。

一支铁杆夹着风从后扫来,徐天反拧住后面的人,是刚才那个妇人,徐天的声音依旧温和,“我叫徐天,向老师的朋友。”老向从暗处转出来,“……徐先生。”

“为啥不早点找我?”

“到后面说。”

两人进到一间民房,老向有些警惕,“怎么找得到我?”

“信。”

老向仍是一脸疑惑,徐天叹了一声,“是不是不解释怎么找到你,就不能说话了?”

“我回来没有同任何人讲。”

“既然写信给我,为什么不见?我那里还有你们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本红册子,上海市静安支部七个人入党的名字,还有田鲁宁先生没来得及运走的一批药。”

“……怎么找到我的?”

“你写信的纸是小学生作业本撕下来的,信纸滴了一滴墨水,所以笔是蘸水钢笔。没有用本地邮局的信封,用糨糊做了一只,粘糨糊的地方手指头划过去也有一点墨水迹,和滴到信纸上的一样。作业本纸、蘸水笔、墨水、糨糊这几样东西,除非太平安稳的环境,不会这么齐都在一张桌子上。中国除了租界都在打仗,你的身份尤其不太平,到哪里随手撕一张小学生作业纸?就算在外地,能寄信的地方,有邮局就有信封,不会故意自己糊一个。我们从认识起,你就在这里教书,所以我来碰碰运气。”

老向释然地笑了笑,“……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办得到。”

徐天眼睛看着屋角敞着口的一个袋子,里面隐约是些炸药雷管,“但愿我能办到。”

“……这一年多好吗?”

徐天微微笑着,“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我和田先生的女儿田丹快结婚了。”

老向惊住了,“你们怎么在一起了?”

徐天想起田丹,眼底都有了暖意,低头一笑,“是我追求她。”

“喜事啊!可惜我不方便去喝你们的喜酒。”

“没关系,喜酒本来想办,现在不办了。”

“我是想忙过这一段时间就找你,没想到你先来了。”

“那批药……”

“先不要着急说,听我说,我这次回来两个任务,第一还是为我们的部队筹集药品,这些天忙的就是这件事,算忙完了,过几天来人接应起运。第二件事与你有关,重组上海市静安支部。”

徐天有些讶异,“和我有关?”

老向声音沉沉,“去年两船货物安全出沪,我向上级汇报了情况,组织十分渴望你加入,所以重组支部你是要发展的第一个对象。”徐天愣着,老向仍旧絮絮地说服他,“我知道你刻意回避这些,但半个中国都在战火之中,日寇就在我们眼前,必然是全民抗战……”

徐天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说向老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老向愣了愣,他没想到这样顺利就争取到了徐天,“这么说你愿意加入?”

“……愿意。”没有退路了,从一年前起就没有了,徐天凭借一时热血出了手,便不得不为自己收拾局面。现下已经避无可避,姆妈和田丹的生命危在旦夕,自己的身后就是墙,要么悄无声息地死去,要么轰轰烈烈地拼一把,而加入共产党,会让自己有了助力,赢的可能就更大些……贾小七的死,在他心里悄然埋下了种子,现在这种子慢慢发芽破土,枝叶舒展……

两个便衣在街道外面转悠,其中一个往里弄扎进来,那名便衣转到圣约翰小学前,茫然地望着四周。两个小孩跑到便衣跟前闹腾,便衣不耐烦地拨开他们,刚才那名妇人忙将小孩领开,便衣走出里弄,两个便衣碰头,俱都一无所获,往来路无目的地奔开。

“那批药在哪里?”

“三角地菜场冷库。”

“法租界?怎么弄到你那里去了。”

徐天轻描淡写地略去其中坎坷周折,“辗转了好几次,三角地也不能放太久,我找你就是要尽快转出去。”

“什么时候运?”

“最好明后天。”

“明天太急了,后天晚上我安排车到三角地,可以吗?”

“那就后天晚上。”

“好,田先生我也没来得及联络,现在他是你丈人了,也难怪这么关心他的药品。”

徐天心中一痛,垂下眼睛,“田先生和太太去世了。”

“什么时候!”

徐天抿了抿嘴,“你走的第二天,死在我面前。记得走那两船货的时候,我说碰到了在日本的教习?”老向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喃喃地说:“当然记得,幸亏听你的换了船,不然我被军舰一炮炸死在吴淞口江面上了。”

“影佐第二天就找到田先生,正好我也去找田先生。”老向沉默了半天,徐天叹息了一声,“幸好我也去了,不然往后也碰不到田丹。”

“找个时候,见见田小姐。”

“……这两天不方便。”

“不着急,以后都是自己人了。”

“后天晚上十点,我在菜场后门等车,知道后门那条巷子?”

“知道,如果你临时有事,还到这里联络门口吴妈就可以。”

“那我走了。”

徐天起身欲走,老向站起来与徐天拥抱,“谢谢你为党做的事。”徐天怔了怔,“……不是说自己人了?”老向松开徐天,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自己人。”

“向老师,见到你我心里踏实多了。”

“大家都一样。”

“我个人有两件事,党能不能帮忙?”

“说。”

“过几天我姆妈和田丹要离开上海,会有点麻烦。”

“我安排人接应。”

“她们一走也可能要在西北太平一些的地方长住。”

“……碰到什么危险?”

“也没太大危险,影佐从那以后一直盯着我,我想把家人送走。”

“我安排她们一路平安到西北。”

徐天听到老向这么说,心中一松,“谢谢!另外,那只包里的炸药引信雷管我带一些。”

“你要炸药做啥?”

“备在手里,往下做事省得临时再找。”

“你自己拿。”

徐天蹲过去,小心翻看了一会儿,拿出两颗手雷,盘算了一会儿,“还有手雷?”

“就两个,其他都是炸药。”

徐天将手雷放回包里,往外拿出几支炸药,然后拉上包。他背着包出来,经过吴妈身边。

“刚刚有狗。”

“多久?”

“我出去看过,走了。”

徐天向她致谢离开,出了里弄,转进一家旧货店。他挑了一些旧八音盒、磁铁、小电路板、旧钟表之类的玩意,统统装进背包,回到同福里外的街上,经常往来同福里的那副馄饨担子经过,徐天叫住馄饨小贩,掏出钱放到小贩手里,又指了指同福里。

徐天两手空空回到同福里,那两个便衣果然在弄口。徐天经过他们,馄饨小贩随后进入巷子。

两个便衣如释重负的样子,转到弄外点香烟。徐天到陆宝荣铺前,叩了叩门,“宝荣叔,我请客你和马师傅一个人一碗馄饨。谢谢今天一大早把你们叫起来帮忙。”

“哎,是不是真的小偷强盗,我看见后来又和田小姐一前一后走出去了……”

徐天未作理会,进入自己家门,小贩担子随后停在裁缝铺子和徐家之间,陆宝荣走过去盛馄饨,徐家的门打开,正好遮住馄饨担子一头,徐天伸手从担筐里取走背包,又朝老马家喊了一句:“马师傅吃馄饨。”

老马应声伸出头,徐天关上家门,那两个便衣转回弄堂口往里张望,看到的是馄饨贩子在卖馄饨。

徐天把背包放回自己房间,在堂屋里唤姆妈,房子里没有人应答,徐天转到天井去,看见徐妈妈呆呆坐在小板凳上。

“炉子灭了。”徐妈妈眼神发直,喃喃地说。看着姆妈的神情,徐天的心愈发抽痛了,他慢慢地走过去蹲下身子,温声说:“重新点,我来。”

“铁林怎么说?”

“啊?……说没事。”

“田丹回来了?”徐妈妈声音微颤,徐天埋着头不敢看,“没有,火柴给我。”

徐妈妈摊开手掌,徐天取走火柴,“姆妈到屋里坐,点炉子烟头大。”徐妈妈也不作声,徐天点燃火,将小劈木扔进去,然后朝炉底使劲扇风,火苗没起来,烟反而越来越大,徐天还是使劲在扇……

“不要扇,柴头湿了。”

徐天放弃了,扭头看过去,母亲脸上挂了两行泪。

“姆妈,我叫你到屋里……”徐天伸手拭去姆妈的眼泪,徐妈妈拉住徐天给自己擦泪的手,“天儿,好不好同姆妈讲实话?”

“啥实话?”

“你是我儿子,这样明明晓得还要帮你装牢,心里闷都要闷死了,多大的事情说出来,吓不到姆妈的。”

“没事……”

徐妈妈缓了缓,用手背迅速抹去眼泪,“总要说的,早点说姆妈早点好帮忙,帮不上忙帮你收拾东西也好。啥事情来都不怕,就怕这样啥也不说出门了,根本不晓得还回不回来。”

“……还是不说了。”徐天被姆妈识破了心事,慌忙站起身,无意间踢到了炉子边垛得整整齐齐的劈木,劈木散落一地,骨碌骨碌地滚开。

徐妈妈拉住他的手,眼圈虽然还泛红,说起话来却是不容置疑,“手指头纱布拆开,我看看。破皮也早好了,前几天老玻璃说来家里那个日本人用裁缝剪刀差点剪掉他的手指头……姆妈心里咯噔了一下,看看。”

炉子还冒着余烟,徐天缓缓坐下来,慢慢拆开纱布,“姆妈,不要怕,已经收口不疼了。”

徐妈妈看到了儿子的断指,心脏骤然抽痛起来,伤口依旧狰狞可怖,她赶紧掩住嘴,生生吞下了到嘴边的一声尖叫,良久,徐妈妈眼泪奔涌而下,“……家里有新纱布?”

徐天揽住姆妈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着,“田丹带回来的,已经不疼了。”

“快到屋里重新包起来。”徐妈妈迭声道。

徐天用拆下来的纱布暂时遮住伤口,欲言又止,“姆妈……”

“你就说事情有多大?”

“……我们要离开上海。”

“我们?”

“我们三个人。”

“啥辰光?”

“三天后。”

“……房子怎么办?”

“托小翠租出去,回来房租一分不少。”

“啥辰光回来?”

“日本人滚出中国那天。”

“手指头是日本人切的?”

“……我自己,当影佐面切的。”

“为啥?”

“我以为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来,好埋头过太平日子。”

徐妈妈再次泣不成声,徐天拥着徐妈妈,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慰她,在徐妈妈看不见的地方,徐天的眼圈也红了,他望着天空,想起了一年多以前那个湿漉漉的阴天,看起来,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