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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清早起床,方拉开房门就见田丹已经打扮停当端着豆浆进门,他的手还抓住门把手上,眼睛却跟着田丹来来回回的。田丹甜笑着同他打过招呼,将豆浆放在堂屋桌上,徐天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陶醉在田丹的笑里,恍恍惚惚地就要坐下吃饭,却被姆妈一声断喝赶去刷牙。徐天脸上微微有些尴尬,田丹抿嘴笑望着他,脱下大衣从厨房拿来碗筷,徐天在后天井刷着牙,又忍不住转到天井门口,看着田丹忙碌的背影,像相处多年的妻子。田丹感觉到了徐天的注视,她回过身,正好对上徐天温柔凝望的眼神。两个人俱都脸上一红,赶紧转过身去各忙各的。

徐天洗漱停当,坐在桌边边吃边看田丹给他带午饭,他不愿意漏掉一个瞬间。田丹也时不时地笑着看他,生疏又认真地将饭菜馒头装到饭盒里,细细地将盖子盖好,递到他手上。临走时,又将围巾帮徐天端正地系好,目送他走出同福里。徐天走在路上,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得到烟,而田丹寻到了烟的源头,她快步走过来,带着她的锋芒她的温暖她的热情,田丹由此感受到了对徐天没来由的笃信,而徐天由此感受到了因为田丹而生出来的勇气……


方嫂照常要给门前的植物浇水,她往花盆里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颗蜡丸,她的心骤然狂跳,关上门塞给方长青。方长青剥开蜡丸,取出一张小纸条,方嫂从前面走过来,方长青低低地念着纸条上的名字,面色凝重,“……王擎汉。”

方嫂没听见一样,大力地擦着桌子,“田丹不在,事情好像忙不完。”方长青去门边移开水壶,将纸条扔入火中,方嫂背过身,情绪莫辨,“用田丹的办法,还是像以前一样?”

“做起来看。”

方嫂一言不发往前柜去。

此时的王擎汉,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暗杀对象,正在重光堂内同影佐会谈,王擎汉的身后站着一个目光阴郁的年轻男人,他将礼帽摘下,露出了脸,此人正是——刘唐!


转移药品的时间定在今天晚上,临下班时,徐天找到欢哥,让他晚上九点钟带着人和车在八仙桥底下等,一起出发去仓库。如果今天一切顺利,晚上就能将向老师的药品转移出来。夜长梦多,向老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影佐会不会再次找上门来,徐天感觉自己的心越绷越紧……

仙乐斯今晚重新开张,大厅中宾客云集,柳如丝的声音低沉婉转,她的目光在舞池和看池里寻觅着铁林的身影。

铁林像是着了魔一样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迷迷糊糊地走进了仙乐斯,他混在人群里,坐在吧台附近。柳如丝站在舞台最中央,灯光聚在她的黑色长裙上,熠熠生辉。柳如丝看到了他,朝他微微一颔首,眼神愈发娇媚流转,唇角笑意若有若无。金爷在大玻璃前俯视一楼众生,十分得意,然后他看见了铁林,退离大玻璃,坐到大班桌后面,面色阴沉。

铁林眼里的柳如丝分外动人,歌好像是唱给他一人听的,周围一切喧闹离他远去,舞女、乐队、侍应生,统统在他眼里消失不见,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和她。他坐着,她站着,他仰望着她,她就像是他的女神,铁林有些入迷,晃了晃脑袋让自己缓过神来。

欢哥和几个搬运工将车停到桥下,躺倒在车厢里,点起一根烟。徐天看了看时间,火应当已经着起来了,徐天拎着饭盒在黑暗里走上桥头,远望有火光闪现。消防车鸣笛开过,徐天继续下桥头,欢哥看见徐天,起身从车厢跳下来,捻灭才抽了两口的烟,“徐先生,这么晚还难为你亲自来,吩咐一声就好了。”

“货主刚刚把仓库地址送来。”欢哥接纸片看了看,“贝当路小仓库,临时货都放那里,我晓得。”徐天收回纸片揣回兜里,“这支香烟抽好过去来得及。”

“那边着火了好像。”

徐天也看了看,目光沉沉,“火不大。”他暗暗盘算着,金刚和小白相这个时候应该正将他们的烟土往外搬。

欢哥问徐天:“菜场冷库有没有人?”

“我去开后门,货搬进去,你把门锁好。”

“放心好了!”

“这一车明天做单子。”

“还做啥,反正我的字都是徐先生签。”

徐天笑着谢过欢哥离开,欢哥爬上车厢,划火柴点着剩下的半支烟,猛吸了一口,看看远处的火光,自言自语地说:“没着起来……”

金刚看着最后一箱药搬入贝当路的小仓库,他关上门,推上大铁锁,小白相走过来,“费这么大力气弄出来,真的不用派人看牢?”

“我哥说一个人都不留,同我们没关系了。”

“是徐先生的货?”

“刚才是捕房的,现在是他的。”

“倒是弄了两包烟土值不少钞票。”

金刚的小车刚刚开走,欢哥的破货车开过来,转入金刚走出的那个巷口。欢哥走到那把铁锁前,掏出钥匙塞进去,锁应声而开,欢哥把烟灭掉,大声招呼搬运工进去搬东西。


徐妈妈和田丹白天去街上买了新的被面,两个人处得像亲生母女一般,徐天昨天就打过招呼晚上不回来吃饭,田丹帮着徐妈妈做好晚饭收拾了屋子,围着桌子聊天。

桌子上悉悉数数摆着几碟瓜子花生,徐妈妈正在教田丹怎么嗑瓜子,“看牢,先咬一下尖头,再用手剥,剥出来再放到嘴里面,像街上那样用嘴吐瓜子皮没教养人家出来的。”田丹看看姆妈,又低头剥着,徐妈妈怕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赶紧补充着,“不是说你,教你。”

田丹抬头抿了抿嘴,“晓得,我学。”

“徐天小时候这种事情都不用教,七八岁就像小绅士一样,谁看到都喜欢,看过的东西记在脑子忘都忘不掉。”徐妈妈聊起徐天时,脸上总是洋溢着骄傲的神情,又要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炫耀。田丹听到徐天的名字时,心里更是甜滋滋的,她偏着头笑着,“他以前没有谈过对象?”

“就是这点不来事,三十多岁从来没有谈过对象,急都急死。”

田丹笑着,把对着徐妈妈的壶嘴拿开,“怎么会呢?”

“他心高,嘴上不承认。日本回来就老大不小,变了一个人一样,烧菜做饭上班回家哪里也不去,给他介绍对象十个没有也有八个了,都不喜欢。”

“他爸爸……”田丹从来没听徐天提起自己的父亲,她也将这视为禁忌一样回避着。

“没关系,他爸爸都走掉十一年了,共产党闹罢工,1927年4月跑马场死了几十个,他爸爸在里头。”

“对不起哦……”田丹为自己的多言感到懊悔。

“没关系的,都这么多年了……”

“家里没看见徐爸爸的照片。”

“天儿不让放,实际上我晓得他自己偷偷放起一张。”徐妈妈说着话又红了眼圈。

“有机会倒是要看一下的。”

“你自己同他要,他现在你的话比我的话还要听。”

田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哪里有呀,没有的。”

“这还没有结婚,结过婚我老太太更加没用了。”徐妈妈想到此处愈发心酸。

田丹的手覆在徐妈妈手背上,“我孝敬姆妈,我姆妈爸爸不在了,你就是我亲姆妈。”

徐妈妈反手握住田丹的手,越看越喜欢,“难怪天儿喜欢,又漂亮又聪明又会说话。”

田丹抿嘴笑着,徐妈妈打了个哈欠,“……晕血也是从日本回来那趟有的,从前没这种毛病。”

“是不是他爸爸……”

徐妈妈叹息了一声,“想想也是,看到了……才回到日本又学了个会计回来。”

“徐姆妈,不要伤心。”

“伤心啥?过去那么多年,我是打哈欠眼泪打出来了。”

田丹回忆了下徐天平日里的举动,疑惑地说:“他红颜色好像也分不清。”

“从小红的灰的分不清楚,这倒没有啥,一个大男人晕血,杀鸡杀鱼都不会,弄堂里邻居夏天杀泥鳅他也脚软半天。”

“我看到过。”

徐妈妈睁大眼睛,“他看到血了?”

田丹反应过来不能让徐妈妈知道徐天手指头的事情,只能避重就轻地答应了一声,徐妈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完全没有多想,“晕?最不争气还是对女人,不会争不会抢,明明喜欢你一年多就是不敢开口,碰到事情你还没说啥,他自己倒往后缩了……”

徐妈妈打着哈欠要睡了,田丹赶紧起身扶她进屋,徐妈妈看了看表,站在屋门口问田丹:“他是同你讲菜场加班要晚回来?”

“好像是要进货,讲过会晚。”

徐妈妈摸了摸她单薄的脊背,心疼地看着她,“不要再到弄堂口去等。”

田丹心里一暖,低着头小声说:“不去了,昨天他也说过我了。”

“倒是晓得心疼你……”徐妈妈打趣着田丹,转身进屋。


金刚和小白相回仙乐斯向金爷复命,金爷挥挥手驱开两人,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号。

影佐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一直响,却无人接听。

金爷耐心等着,电话终于通了,“影佐先生?”

“是,地址……是徐天叫你弄出来的?”

手下搭着影佐的衣服,候在门口。虽然影佐看不到金爷的表情,金爷仍旧是恭恭敬敬的,“先生不是吩咐他叫我做的事情我照做,做好告诉先生。”

“很好。”

“我做事牢靠。”

那头挂了电话,金爷慢慢放下电话,变了脸色。影佐立刻带着一名手下往贝当路出发。徐天在菜场冷库的暗处坐着,手边是那只铝饭盒,他打开盒盖,里面还有半个馒头。徐天将饭盒盖回去,焦急地看表。

影佐的车停过来,俩人下车,手下取出枪警戒着,影佐观察着周围,向手下交代,“如果没有人,不动仓库里的东西。”

手下和影佐慢慢靠近着仓库,拐角有声音,手下骤然紧张起来,结果是一只狗跑出来。俩人转过拐角,仓库前一个人也没有,仓库门锁着,钥匙插在锁眼里。手下接近大门,拧钥匙锁开,推开库门,手电射进去,召唤影佐过来。影佐走过来,看到的仓库却是空空如也。

影佐很失望,走到仓库门口,他拉住手下,手下的脚将要踩到泥地里的车辙印,影佐示意手下将痕迹复制下来,搜索租界吻合轮胎痕迹和两轮间距的车辆。

大货车的车声由远及近,徐天往暗处里靠了靠。欢哥的车开过来,停到菜场后门,欢哥轻车熟路地打开后门,低声招呼着:“快点快点,前肚皮贴后心了!”

黑暗里的徐天打开饭盒,拈起那半个馒头送入嘴里。

徐妈妈回屋休息,田丹起身收拾桌上的瓜子皮。她侧耳听着,门口有脚步过来,欣喜跑过去开门。

门打开,却是馄饨小贩经过,田丹失望地要关门。“太太,热乎乎馄饨点心来一碗?”

田丹往弄口看了一眼,想到了徐天多半还没有吃过晚饭,改变了主意,回身取了碗,将一碗馄饨分成两碗,一碗盖好,自己吃另一碗。

欢哥一行人撞上后门,陆续上车离去。徐天从暗处出来,看了看表,快步小跑往家的方向。

田丹又听到了脚步声,她鼓着嘴里的馄饨去开门,伸出头看看,发现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徐天一路在跑,前面已是弄口,他想想家里的那盏灯那个人,身上便生出了力气,徐天跑到弄口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一个人经过他晃晃悠悠走进里弄,徐天看着他,那个人一直走到徐家门口,上下打量,身子屡屡撞在门上,明显喝高了。田丹听着门口磨磨蹭蹭的声音,她轻走轻脚到门边,一脸笑意缓缓拉开门,笑容凝在了脸上,瞬间变成惊诧。

“……找了好几天,才晓得在这里租房。”刘唐身上酒气熏天,说着话整个人踉跄进去,“住哪间?这间!”刘唐直奔徐妈妈的房。

田丹拉住他,“站住!……阁楼。”刘唐抓住楼梯扶手便上,“明天换地方,花园洋房……”

徐天提着个饭盒,怔在弄堂中间。良久,他靠墙蹲下去,一颗心灰到土里。他的脑子里此刻像是万马千军奔腾而过,乱哄哄的尘土乱飞,徐天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子觉得挫败过。

刘唐半个身子歪在床上,半个身子在地下,田丹在凳子上坐着,完全不知所措,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下面有轻微的声音。是徐天。他也不知为什么,轻手轻脚地进来,在堂屋站了一会儿,阁楼的门开了,他吓了一跳,田丹出来站在楼梯半道,“……回来了?”

“还没睡?”

“桌上有半碗馄饨,锅里热着菜。”

“……一点也不饿。”

“怎么会不饿?”

“就是不饿,你别下来了。”徐天再没说话,竟然往自己房间而去。徐天梦游似的进房,关上门,想想又不对,去将门拉开一条缝,六神无主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一想着刘唐此时正躺在田丹的床上,直想把他打一顿,可是这也只是想想而已,哎呀,怎么办……

田丹怔怔地看着徐天回到房间,自己也赌了气回房,看着烂醉的刘唐暗自忧愁,刘唐半个身子“咚”一声全部摔到地板上,依然睡着,田丹终于绷不住,拧身下楼。

徐天竖着耳朵听楼上的声音,听田丹克制声音下楼的脚步,直到脚步来到门前。徐天恢复那种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仿佛并没想到田丹会下来。

田丹进来,涨红了脸问他:“你啥意思!”

徐天此时正在茫然无措着,他看着田丹摸了摸鼻子,又咬了咬干燥脱皮的嘴唇,“啥?”

徐天的样子让田丹一时也不知怎么接,她满肚子恼火也发不出来了,话到嘴边变了个样子,“……这么晚回来。”

“加班,货刚刚进库。”田丹看着徐天,他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姆妈睡了?”

“睡了。”

“那你也睡吧,这么晚了。”

“你叫我等你。”田丹赌着气跟徐天较劲。

“已经回来了。”田丹无语了,跺了跺脚,转身就想走。徐天赶紧叫住她,却不知道跟她说点什么,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等下上楼轻一点,我在下面一点动静也像敲鼓一样。”

田丹委屈地瞪他,“看看你的鬼样子。”

“我啥样子?”

“有什么好装的呀,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啥?”

“这个样子……明明看见了。”

“那还问我。”徐天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天花板,田丹使劲掐了徐天一把,他疼得差点跳起来,用手去挡又碰了伤指,疼得脸发青。田丹立刻软了声音,急急地摩挲着徐天的手背,“……疼?”这下轮到徐天委屈了,“手这么狠!”

田丹又气又急,扬着眉毛看徐天,“刘唐来了。”

徐天的嘴角往下耷拉了一下,“看见了。”

“怎么办?”

“我不晓得。”田丹差点被他气死,举着拳头就往他身上胡乱打着,徐天硬着身子也不能躲,最后一伸胳膊把她揽在怀里压低了声音问:“对不起……那我怎么说?”

田丹眼圈噙泪红着脸语速飞快,“我是你的人,你说你怎么说。”

徐天想了想,小声又坚定地说:“……叫他走。”

“醉得像一堆烂泥。”

“明明看到他自己走进来的,怎么说醉就醉?”

“你上去看,在地板上。”徐天“哼”了一声,“装的。”

“他有什么好装,他还不晓得你呢!”

徐天定了定神,一下子用大力拉开门,“我上去跟他说。”田丹跟着他出门,徐天还不忘记压着嗓子嘱咐她,“轻一点,姆妈起来我们都完蛋。”

两人蹑手蹑脚过前堂间,上楼梯,进入阁楼,关上门。徐天端详着地上的刘唐,不屑地撇了撇嘴,“……躺在地上头发还中分,怎么弄的?三节头还文明棍……”

田丹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着刘唐急急地说:“你不要说了。”徐天蹲下去,差点被刘唐的酒气熏了一个跟头,田丹小声说,“你叫他。”

徐天压着声音,依然是斯斯文文的,“……刘先生,我姓徐,是这里的房东。”

田丹气得在徐天肩上捶了一下,“你是什么人?”

徐天抿了抿嘴,再次缓了缓神,“我是田丹现在的未婚夫,听到!”

刘唐还在呼呼大睡,徐天伸手拍了一下刘唐的脸,刘唐没反应。徐天索性使劲拍了两下,刘唐也没反应,“起来,这不是你睡觉的地方。”徐天别别扭扭地说。

“真可恶,一点办法也没有。”

“抬下去,弄到弄堂里让他睡。”

田丹犹豫了一下,徐天都看在眼里,有些泄气,“……那算了。”

田丹鼓了鼓嘴,又瞪了一眼徐天,“算?不不不,那你抬头我抬脚。”

两人一头一脚开始使劲,终是田丹力小,徐天又带着手伤,根本挪不动,还弄出不小动静。两人停下来,侧耳听楼下,生怕惊动了姆妈。

整栋楼一时间归于安静,徐天长长出了口气,“还好……”田丹坐在地板上,轻轻抽泣起来,徐天又慌了,赶紧蹲下来安慰田丹,“不要哭,哭啥……要么让他睡在这里,明天一早弄出去,我同他把事情说清楚。”田丹泪眼蒙眬抬起头看着徐天,“那今天晚上我怎么办?”

“睡我房间。”田丹纠结着,徐天给她擦了擦眼泪,“你睡我房间,我在这里同他一起。”

“不好。”

“那我在前堂间桌子上趴一趴。”

“你也要睡觉的。”

徐天几近崩溃,“你到底啥意思?”田丹想了想,站起身,“……我听你的。”

“你睡我房间,我到对面陆宝荣铺子里睡,一大早再过来。”两人轻手轻脚下来,进入徐天房间。田丹的眼泪还挂在眼圈里,担忧地问:“陆师傅会不会开门?”

“肯定会。”

“我陪你一起过去。”

“那就说不清了。”

田丹把围巾大衣递给徐天,“那你怎么说?”

“我说加班钥匙忘带了,不吵你们,明天一早还要去菜场。”

“……被子抱过去。”

“你要盖的。”

“几点钟过来?”

“五点,要么再早一点。”

“姆妈几点钟起床?”

“平时都是六点半。”

“那你五点半过来。”

“房门从里面锁紧,我不来不要开。”

“等一下。”徐天抱着大衣停在门边,“做啥?”田丹突然亲了一下徐天的脸,“我是你的人,不要再像刚才那个样子。”

徐天的脑子里轰然炸开,旋即一片空白,田丹唇上的温度还残留在自己脸上,脊骨蹿过一股电流,他当即傻了,动弹不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才能看到东西,田丹倔强却红着的脸,还有屋里的书桌摆设……徐天此刻的脸在发着烫,忍不住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我,我,刚,刚才我啥样子?”

“又来了!”

“放心放心,谁动你一下我要发火的。”

田丹笑起来,嗔道:“你还会发火?”

徐天还茫茫然的,“我……其他事情都不会,碰到你的事情我就会。”

田丹慢慢地握住了徐天的手,低着头小声说:“那明天不要发火,好好同刘唐说。”

“好,好,我不发火。”

“……好好说。”

“门锁牢,那我走了。”徐天又嘱咐了一遍,恋恋不舍地把手抽出来,田丹心疼地看着他退出来,徐天听田丹在里面锁好了门才蹑手蹑脚走到前堂间中正,朝楼上看了看,又返回到自己卧房门口,推了推房门。

田丹听起来十分紧张,“哎,来了。”

“没事,看门有没有锁牢,我过去了。”

徐天出去,带上自家大门的锁,敲着裁缝铺子的大门,小声喊着:“宝荣叔,陆宝荣……”

好半天,陆宝荣才伸出一个头,神情显得十分惊慌,“做啥?!”

“我加班钥匙忘带进不去了,在你裁剪板子上随便睡一下,明天一早还要去菜场。”徐天抱着肩膀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陆宝荣愣了半天,徐天颤着声音问,“好?外头冷死了。”

陆宝荣死死抵住门,“喊两声把徐姆妈叫起来好了。”

“我姆妈睡得死。”徐天的手也抵着门,两人一时僵持着。

“喊大声一点,阁楼上田小姐听得见。”

“阁楼上更不好吵了,等下把弄堂里邻居都吵醒……你就让我进去好了。”徐天说着话就要往里进。

“不方便。”

“你一个人有啥……不方便?”

“就是不方便。你这么高,裁剪板怎么睡得下……”徐天瞟了一眼里面,看见一双女人的红布棉鞋,徐天尴尬了,只能放弃,“好像是有点短啊……不好意思宝荣叔。”

陆宝荣不由分说合上铺门,徐天退回到里弄中间,只好再回自己家,到门口一摸钥匙,傻眼了,真的是没带出来,喊不能喊,敲门又怕弄醒母亲露馅……

田丹正在徐天屋里和衣而卧,枕头下面有些硬,她手伸进去摸出来,是那本红色的册子。楼上一点声音都没有,田丹关了灯,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被子提到下巴,一低头就能嗅见徐天身上的气味,这股味道让她的心再次没缘由地安定了,她相信徐天,明天太阳一出来,一切都会解决的……

徐天在弄堂里冷得直蹦,看着自己房间里熄灭的灯,咬了咬牙往铁林家去。铁林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提着裤子到门口听了会儿,“谁呀!”

外面模糊地答应了一句,铁林拉开门,徐天便冲进来,铁林惊讶地看着狼狈的徐天,徐天飞快地说:“刘唐回来了,我在你这里睡一晚上。”说完话就往里间奔,铁林摸不着头脑,随着他进入里间。“你再说一遍?”

徐天一点也不客气地躺下来,扯上被子侧卧着,“不要烦我,我躺下了。”

铁林站在床前,抓着头发,“刘唐回来了?就我嫂子……前面的男人?”

“啥男人,未婚夫。”

“他人呢?”

“同福里。”

铁林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在同福里,你倒跑来我这里睡。”

“就让他睡一晚上。”

铁林立马吹胡子瞪眼,“一晚上也不行,田丹是我嫂子,他啥人?凭啥让他睡我嫂子一晚上?”徐天赶紧摆手示意他噤声,铁林赶紧把嘴闭上,“不要吵,五点钟要起来。”

“这样好了,你睡觉,我去找他。”

徐天一把拉住他,“铁林,让我姆妈知道他在家,就讲不灵清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

“刘唐找上门,上阁楼就醉到地板上像死猪一样,我和田丹拖也拖不动,田丹只好睡到我房间,我想到对面邻居家睡一下,邻居不方便,我出来又没有带钥匙,只好到你这里来了。明天五点钟田丹会给我开门,我再把刘唐弄出来,跟他把事情讲清爽。”徐天闭着眼睛,蜷了蜷身体。

“当时就应该不让他进门。”

“……当时没好意思。”

“明天一早要不要我同你一起去?”铁林也在床上躺下,跟徐天背对着背。

“你去就打起来了。”

“打起来他还敢还手?”

徐天把铁林头底下的枕头朝自己的方向扯了扯,“我的事你不要管,要烦烦我自己一个人够了。”铁林浑然不觉,俩人躺在一个枕头上,任由自己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你说的,我不管。”

“睡觉。”

铁林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徐天的肩膀,“那管管我的事好了。”

“你别摸我行吗……你什么事?”

“柳如丝。”徐天一脸崩溃,决定今晚上不再搭腔,铁林絮絮叨叨地说:“我今天到仙乐斯听她唱歌去了。”

“仙乐斯开张了?”刚说出这句话,徐天就懊悔得把嘴巴紧紧闭上。

“糊涂了你,昨天金哥请客,金刚和大头还打起来了。”

“噢……”

“我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听过唱歌,你要是不来说不定我又要做梦。”

“我在这里,你千万不要做。”

“坐在那里我想,要是这种老婆讨回家,给我洗衣服做饭,我不高兴的时候骂两句,高兴的时候叫她打扮起来唱两句我听听……”徐天更加崩溃,小呼噜打起来,铁林再度伸出手指头戳他肩膀,“不要装,没这么快,就想听你说一句到底要不要把她弄到家里来?”

“昨天我都说过了。”

“再说清楚一点,反正有一晚上时间。”

“你一厢情愿,她肯不肯嫁给你还不一定。”

“……真的?”铁林忽然撑起胳膊坐起来。

徐天回手拍拍他的胳膊,“先问清楚再做梦。”

铁林又慢慢地躺回去,“我好像问过她。”

“好像?她怎么回答?”

铁林泄气了,“好吧我没问过。”

“真的睡了,关灯。”

铁林没精神头了,关了灯,两眼却瞪着天花板出神。

“长谷死了。”徐天突然打破安静出声。

铁林还在想着柳如丝,随口答应着:“噢……”

“长谷死了。”

铁林陡然惊醒,紧张地说:“啊!我都不晓得,你怎么晓得?”

“没死在法租界。”徐天的声音十分平静,心里却波涛汹涌。长谷的死对他来说坏多于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影佐会再度找上门来。现在只能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谁收拾的他?”

“不晓得。”

铁林感觉很痛快,嘿嘿乐出了声音,“恶有恶报。”

“我会有麻烦,到时候要帮我忙。”

“你说影佐?”

“嗯。”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不杀人放火,无论什么事我都帮。”

“放火不找你。”

“说啥?”

“没啥,明天先对付刘唐……”


天刚蒙蒙亮,同福里还一片安静,田丹被咚咚的楼梯声惊醒,她忽地坐起,还没闹清方位,就听见外头徐妈妈一声大喝,“啥人!杯子放下!”

刘唐衣冠不整,半杯水洒在衣服上,徐妈妈也是蓬头垢面的,她跑到厨房里,瞬时出来抄着把菜刀,刘唐吓得水杯也摔了。徐妈妈扯着嗓子喊田丹,田丹从房间慌张地出来。

徐妈妈已经去拉开大门,对着弄堂扯着嗓子喊:“老玻璃老马快点来!捉小偷捉强盗!”旋即缩回身子堵住门,怒瞪着刘唐。

刘唐已然回过神来,恢复了那副拿腔拿调的死样子,“老太婆胆子蛮大,小偷强盗穿我这个样子?我一件衣服的价钱把你家里东西都顶过来还不够。”

徐妈妈看了一眼不吭声的田丹,手里还举着菜刀,“……侬啥人!”

“我叫刘唐,我老婆租你的房子住在这里。”

徐妈妈呆了,田丹涨红了脸,“谁是你老婆?!”

“你。”

田丹气极了,“我没同你结婚!”刘唐色眯眯地一步一步靠近田丹,“生气了?不要生气,这次我回来比从前风光,花园洋房有的住,新衣服高级香水买给你……”

田丹一步一步后退着,脸上表情倔强决绝,“我不用。”

徐妈妈愣住了,外头砰砰地砸门,陆宝荣老马的声音传进来,“开门开门,徐姆妈我们来了……”

门推开一半,被徐妈妈用屁股顶住,陆宝荣嚷嚷着:“挤进去,用力!”

徐妈妈返身探出身子,挥着菜刀,“死开!不用你们,没小偷,死开!”

外头老马跟发现了新鲜事一样喊着:“老玻璃,刚刚我看见小翠从铺子跑出来。”

陆宝荣怒气冲冲地掉头对付老马,“死开!”徐妈妈顶上门放下菜刀,脱了力一样靠着门喘粗气。

刘唐上下打量着徐妈妈,啧啧道:“房东老太婆,脾气介大?”

“谁是房东?谁是老太太!我是她婆婆,她是我儿子马上过门的媳妇。”徐妈妈气疯了,眼睛通红,浑身颤抖着。

“啥?!”刘唐又气又惊地看着田丹,田丹往前挺了挺身体,看着刘唐的眼睛里全是恨意,“一年前你在虹桥机场扔下我,我就当你不在了。”

“我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你。”刘唐虚情假意地说。

“我忘记了。”田丹斩钉截铁,刘唐嘴一扁伤心欲绝,“田丹,我的心都要碎了,做人哪里好这样做的?”

徐妈妈的眼睛里都快飞出刀子了,“哪样做?反正现在田丹已经是徐家的人!”

“结婚了?”

“马上结。”

“那就是还没结,我死掉算了,菜刀给我,老太婆菜刀给我,你儿子在哪里?还不如弄死我算了……”


徐天惊醒时已经是天光大亮,他暗道不好,一路狂奔跑到弄口,一辆停着的车打开门,下来两个日本便衣堵住徐天去路。

徐天欲绕过,急急地说:“我有事。”

两个日本人亮出枪,“本来我们是要到你家里去的。”

“我有事,办好跟你们走。”

“影佐先生吩咐徐先生如果不愿意,我们可以开枪。”听到影佐的名字,虽然早有准备,徐天心里仍是咯噔一响,手下将徐天推上车,徐天无奈地望向弄内,心里无限焦灼。


“……说出去也没人信,才一年工夫就换男人,乐会里的半开门熟客回头都认得,你连半开门的都不如……”刘唐索性坐在椅子里,一张嘴上下翻飞。

徐妈妈气坏了,胸口剧烈起伏,“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就算一年前你没有把我扔下,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田丹也是气得红了眼圈。

刘唐闲在在地跷起了二郎腿,“现在这么说是因为有男人了,要是没男人,试试跟不跟我走?这种破地方有啥好,我睡一晚上第二次也不会再来,走走走听到没有?到外面叫街坊邻居评评道理,正牌老公在这里,你倒要跟别人结婚……”

刘唐说着就去开门,徐妈妈起身去堵住门,横刀立马,“你敢!”

“怕没面子?我还没面子呢!”

田丹忍了忍,“刘唐,不要在这里撒泼,这是我家,我同你到弄堂外面讲清楚。”

刘唐头发一甩,抚了抚鬓角,“……也好,讲讲清楚。”

“徐姆妈,我同他到外面讲。”

“老太婆,不想弄得大家没面子就让开。”

徐妈妈忍气吞声,让开身子,刘唐整了整衣服出去。田丹的眼泪摇摇欲坠,握着徐妈妈的手,委屈地道:“姆妈……”

“天儿呢?”

“我也不晓得,昨天晚上说睡对面陆师傅铺子里。”

“他晓得这个混蛋来?”

“他敲开门爬上阁楼就醉过去,我和徐天搬也搬不动,徐天叫我睡他房间,他去对面睡了。”

徐妈妈看着田丹这副可怜样子,也心下不忍,握了握她的手,“……到弄堂外面说,不要让隔壁邻居笑话。”田丹低着头快速抹了下眼泪,“谢谢姆妈。”

“不要怕,姆妈晓得,幸亏没有嫁给这种人,要不一辈子有得好苦。”

刘唐等在徐家前,衣冠楚楚地向诧异的邻居们招手示意,一点也看不出刚才撒泼的样子。房门打开,田丹出来埋头往外走,刘唐步子稳当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田丹走到巷子口等着刘唐走上来,刘唐一出里弄就拉着田丹的手,上下打量,“越来越漂亮了……”田丹退后一步,让过刘唐的手,垂着眼睛说:“父母给我们订过婚,很久以前,那时我还在上教会女校,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如果没有打仗,那天我也不会去虹桥机场……”

“现在这么说,那天跟我一起走就是我的人了。”

田丹抬头盯着他,眼神冷漠而疏离,仿佛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所以很感谢你把我扔下飞机,扔下我的那个时候,我们订的婚约就解除了。谢谢你,这样我才能碰到徐天先生,我很爱他,不要来打搅我,打搅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是他的女人,这一世都会是。”

刘唐讪讪地说:“……说清就好了,女人多得是……”他说着话绕到田丹身后,用一块手帕捂住她口鼻,田丹立刻晕了过去。

刘唐托住田丹,“女人多得是,我还没有睡过你,就想嫁人……”他伸手拦了一辆黄包车,“过来把太太弄上去,生毛病了,快一点!”


金爷在影佐办公室垂头听训,影佐的眼神阴恻恻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冷的光,“……徐天叫你把药弄出来?”

“是。”

“你把药放到贝当路。”

“是。”

“药呢?”

“在贝当路小仓库,放进去我就打电话了。”

“不在。”

金爷顿时脊背冒汗,“……影佐先生,我是不会骗你的,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手下推门进来示意已经将徐天带来,影佐看了一眼金爷,“徐先生到了,你去问问他药在哪里。”一听影佐这么说,金爷更是语无伦次起来,不住地点头哈腰,“我不好问的!让徐先生晓得出卖他,每天要心吊起来过日子。”

影佐从眼镜上方瞄了他一眼,“你怕他?徐天在菜场做事,你是青帮大佬。”

“料总还是总华捕呢!不明不白当我们面死了,就是他弄的。”

“你怎么知道?”

金爷索性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老料死之前十分钟跟我说查到徐先生的底,要我一起同你讲他弄药的事情,那批药是一个叫田鲁宁的人的,结果没来得及说就翘辫子!铁林本来不愿查,徐先生一叫就来了,查来查去反而查到了我头上,他吃准查到我这里,料总的事才会结案。”

“……那药怎么不见了?”

“所以他本事大。”

影佐沉着脸盯着他,金爷舔了舔嘴唇,把心一横,“影佐先生,我同你讲一个道理,就晓得我是你的人。徐先生本事再大,我也把他的底告诉你。跟他作对要把心吊起来过日子,敢骗影佐先生,我怕是明天都活不过去。”

一张牌照扔到金爷面前,金爷拿起来看,乐了。

“沪西烟馆的牌照。一个照一个烟馆,继续盯着他,药的事不要再提,下一次给你第二张。”

金爷脸上换上了阴狠的表情,“影佐先生,人都弄来了,到这个地步还让他回去?”

影佐饶有兴致地看他,“你希望我把徐天怎样?”

“……我就希望拿到第二块牌照。”

影佐鄙夷地轻笑着,看也不看金爷,拉开门径直往问讯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