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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林复职,最高兴的莫过于老铁。铁林照着玻璃看自己的新制服,从玻璃里看到了老铁的身影。

“爸,你怎么来了?”老铁激动地一直用袖子抹眼圈,“这么大的事情,家里坐不住。”

铁林摘了帽子,无所谓地说:“复不复职都一样。”

“麻杆说总捕房又给麦兰加十个安南巡捕。”

“加上原来的,铁公子手底下四十几个,法租界巡捕最多的捕房。”

“铁公子光光巡长就当了两次,人家只有当一次。”

铁林看着说相声似的大头麻杆,假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立正!一人带一组巡街去!”大头嘿嘿笑着,“底下有人巡街,铁公子我和麻杆是捕头。”

“随你们便,爸,送你回家。”

大头跟在铁林后边说:“铁公子,金爷晚上在渔阳弄摆酒席,叫兄弟们去。”

铁林疑惑地转过头,“金哥没跟我说。”

“金爷就是叫我告诉铁公子。”

“你们和金刚打成那个样子,又一起吃酒席?”

大头无所谓地说:“铁公子和金爷是兄弟,我们下边打来打去不等于没打一样。”

铁林心里一堵,脸色略沉,“……大头麻杆,你们不会觉得我做事不正吧?”

“铁公子和金爷是兄弟,兄弟之间当然要关照。说实话,法租界里找不出第二个比铁公子更正的人了。”

铁林叹了一声,扶着老铁出了巡捕房,两条长腿左右支着自行车示意老铁上车。

老铁突然有些尴尬,“坐在你后面不太好。”

“你怎么来的?”

“麻杆用自行车带我来的。”

“麻杆后面都能坐,坐我后面就不太好?”

老铁别扭地说:“你是巡长,穿这身制服带我一个老东西满大街晃荡……”

铁林也不太习惯这样的交流,有些别扭地望着天,不断地催促着:“做总长你也是我爸,甩也甩不掉,你以为我愿意,上车。”

老铁还是没动,铁林跨下来,动手要掀老铁上车,老铁赶紧挪上车,铁林待老铁坐稳,蹁上车,车子慢悠悠地沿着街道骑起来。老铁突然想起了柳如丝,拍了拍铁林的阔背,“柳小姐你真的喜欢?”铁林脸上一红,好在老铁看不到他的表情,铁林尽量若无其事地说:“啊,你说柳如丝,怎么了?”

“前几天跑到家里又做饭又烧菜,把衣服床单统统洗了一遍。”

“……我以为你洗的。”

“我关节风湿,介冷的天怎么洗!”

“噢。”

“你叫她来的?”

“没有。”

“是不是真要讨她做老婆?”

“你要娶她做媳妇我就讨她做老婆。”

老铁在后面叹口气,“她比你大,不过女大有福气……”说着话铁林骑进弄堂,俩人看见柳如丝和萍萍站在家门口。铁林很惊讶,然后又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望着天。

柳如丝落落大方地同老铁打招呼,老铁看着故意看向别处的铁林,催促道:“开门啊!”

铁林这才想起来把门打开,老铁赶紧张罗着让柳如丝和萍萍进门,柳如丝让萍萍把东西放下就回去,铁林站在屋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铁四处踅摸茶壶给柳如丝倒茶,柳如丝已经利落地系上围裙挽起袖子,“不喝,铁伯做火腿冬瓜汤放不放糖?”

“我是不放的,铁林喜欢甜。”

柳如丝抬头看他,“要多甜?”铁林不说话,老铁见状轻咳一声,回房间去了,堂屋瞬间只剩下两个人,柳如丝有些尴尬,没话找话说,“我到后边洗菜。”铁林跟过去,在柳如丝身后看她忙着,别别扭扭地说:“……脑子有毛病,跑来做这种事?”

柳如丝知道他就是这个好话不会好说的性子,也不跟他计较,“烧菜做饭我本来就会。”

“到底啥意思?”

柳如丝避重就轻地端起木盆往厨房走,“你还没吃过我做的菜,铁伯说味道不错。”

“……你到底啥意思。”

柳如丝停了手,一双水目望着他,“铁林,不要装好不好?是你叫我来的。”

“我啥时候叫你来过!”

柳如丝理直气壮地对铁林说:“那天到我家问萍萍,我会不会做菜烧饭,会不会服侍人,腿脚不方便的老人会不会嫌弃。谁腿脚不方便,除了你爹不会还有别人吧?”

铁林的耳根都红了,“我没当你面说。”

“萍萍不会跟我说?你跟她说这些就是想叫她说给我听,再说了当时我就在里屋扒门听呢!”

铁林泄了气,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朝柳如丝嚷嚷:“……那你不仗义,偷听!太不礼貌了你晓不晓得啊!”柳如丝无奈地叹了口气,“算我脑子有病行不?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过买菜做饭伺候男人的日子,要是熬不住觉得没意思,自己就不来了,你和铁伯也别当真,就当家里突然有过一个佣人。”

柳如丝端起盆进厨房,铁林僵在那里。一会儿柳如丝又出来,蹲下来洗菜。铁林挤了半天挤出一句,声如蚊,“我来吧!水冷……”

柳如丝低着头不理会他,“我这儿试我行不行呢!别搅事儿。”

“那你试得行还是不行啊?”

“……你说呢?”柳如丝抬头睨他一眼。

铁林别开目光,靠在门口的沙袋上,“我哪知道你。”

“铁林你一直跟我装,装到现在了,你到底喜欢我哪儿?”

铁林喉头一滚,所有的心思在她的眼神下无所遁形。

“必须说得清清楚楚,别我刚上道你停下了,我年纪不小,再把我搁半道上就没人要我了。”

“……你一共买几次菜了?”

“两次。”

铁林手揣在兜里,来回晃着身体,“一共多少钱,我把钱算给你。”柳如丝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我比你有钱,愿意倒贴。家常日子买十回菜都不够我一瓶香水钱,真过这种日子,以后香水省了。”

铁林被堵得一句话都没有,柳如丝拔了拔声音,“别打岔,说啊!”

铁林抓了抓头发,往沙包后躲了躲,“说啥?”

“你到底喜欢我哪儿!”

铁林憋了好久,憋得脸都红了,闷声说:“那我喜欢的多了,不止一样,只能说一样,还是能说好几样?”

柳如丝看着他的样子心里面欢喜得很,笑起来,“那……只能说三样。”

“那我喜欢你漂亮,还直爽,我还喜欢你又漂亮又直爽还会烧菜。”铁林压根不敢看柳如丝的眼睛,低着头用脚尖扒拉着鞋边的泥土。

“……我以后还能唱歌吗?”老铁出来到炉子上倒热水,十分自然地接过话,“不能。”他也没看这边,端着水杯回屋,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铁林为老铁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十分不满,他怒视着老铁回屋的背影。

柳如丝埋着头,想到刚才的话都被老铁听了去有些不自在,“……你好好听过我唱歌吗?”

“没有。”

“明天仙乐斯重新开张,你来听吧。”

“那看我明天……忙不忙吧。”铁林扔下一句话逃也似的回了屋,留下柳如丝一个人在后院,柳如丝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沙包被吊着晃悠来晃悠去,盆里的水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田丹收拾药品柜,将东西搁得井井有条,脱下白褂子,方嫂从后面过来,田丹捏着一张纸走到方嫂面前,“药柜重新整理过了,柜面药品清单在这里,后面存药的单子我这里只有上个月的,都做好了。麻烦方嫂和长青哥说一下,把这两个月的薪水算给我。”

“你要走!”

田丹低着头,一鼓作气地说:“我结婚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一,本来就要请假的,我想想索性辞工好了,等过了正月,再到别的地方找事情做。”

“……辞工跟徐先生说了吗?”

“你不是告诉我,药店的事不要跟他说?我辞掉再说。”

“你的薪水等……”

田丹的声音小而坚定,“我现在就要,拿到钱出门就不来了。”

方嫂没有办法,转身回楼上,田丹拿起自己的包,站在后库中间,环视四周,忽然有些不舍。方长青和方嫂从二楼下来,方长青问她:“要走?”

“谢谢你和方嫂这一年对我的照顾,爸爸妈妈去世,要不是你们收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谢谢!”

“徐先生叫你辞的?”

“……他不知道。”

“不可能。”

田丹停了片刻,眼睛突然红起来,她觉得很委屈,“西服店那天,要不是我看见,长青哥你是不是也要把徐天弄死?”方长青和方嫂都不知说什么,田丹忍不住将昨日压抑很久的情绪倾泻出来,“知道你们做的事很秘密,现在我要结婚,不让我一起做了,但也不用连累我先生,我救过你们的命……我已经答应过不向徐天说一个字,答应了就会做到,为啥不放心!”

方长青的解释苍白无力,“那天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要动徐先生早就动了,能不能不辞工?”田丹执拗地坚持着,一旦下定的决心,谁都无法撼动,“……我要结婚。”

方长青叹了口气,满面羞愧,“好吧!这是你的薪水。”田丹伸手去拿,方长青的手往后缩了缩,“……不要嫌我啰唆,不该说的绝口不向任何人说,你和徐先生帮过我们忙,否则我应该做啥你是知道的。”

“哎呀不要说这些,以后又不是找不到人了。”方嫂夺过方长青手里的信封,递给田丹,田丹取出钱,数了数,“多了。”

“结婚礼钱。”

田丹摇了摇头,将多余的钱放到桌子上,鞠了个躬,“谢谢长青哥,谢谢方嫂。”田丹开门而去,走出巷口不见……

田丹此时的心有些五味杂陈,她很感激方氏夫妇的雪中送炭,可是却无法理解他们会伤害她最亲密的人,如果他们不是帮助过自己,也许自己并不是辞工这么简单。田丹明白要知恩图报,也懂什么叫恩断义绝。

同他们划清界限也好,之前的事情田丹会埋在心里绝口不提,想到马上就要嫁给那个人,田丹的心有些雀跃。她脚步轻快地走进里弄,小翠跟着她一起走,笑眯眯地打趣她:“田小姐好日子快到,走起路都不一样。”田丹不好意思笑着,小翠问她:“想好了在哪里摆喜酒?”

“徐姆妈会想的。”田丹眉眼弯弯,低着头一脸娇怯,小翠捂着嘴直笑,“哎哟趁早叫姆妈好了,省得到辰光叫不顺口。”

田丹低着头笑着走到自家门口,小翠拐进陆宝荣铺子,陆宝荣叫住田丹,“哎哎田小姐,我刚刚晓得,结婚新衣裳为啥不在我这里做,我的手艺你身上穿过啥感觉自己说说?”

“蛮合身的。”

“就是,徐姆妈听到了!看不起一个弄堂里的铺子,愿意到外头让人家杀一刀去好了。”

徐妈妈端着一盆水从门里出来,“还有半个月你来得及?”

“料子拿来,我和小翠别的活不做,三天包田小姐徐先生满意。”

“做田丹一个人的。”

“先说清爽结婚衣裳工钱不好省咯,外面更贵……”

田丹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笑得腼腆,进门放下包,回到屋里坐到椅子里定神,她对面是和父母三口的相片,她从包里取出刚刚结回的薪水信封,渐渐有些出神。

一年多来,好像是一场梦,或许自己之前的生活才叫梦。刘唐抛弃,父母双亡,将她的梦彻底击碎,逼她面对这个世界的风刀霜剑。还好,自己遇见了徐天,他用温暖的双手拯救了自己,田丹一时间有些恍惚……

徐妈妈去柜子里拿出一块料子,跑到楼梯半中间,“田丹下来,一进门就跑上去做啥?过几天阁楼还弄成天儿的书房,你们都住下面。”

田丹拿着那封薪水下来,徐妈妈将料子比画到田丹身上,“喜欢?”

“好看。”田丹微笑着望着徐妈妈,徐妈妈一个人絮絮地说:“昨天我一个人到瑞蚨祥买的,高级货,看了好几次不舍得,做结婚旗袍穿得出?”

田丹有点不好意思,推却着,“姆妈,你自己做一身。”

“我年纪过了。明天再去看绣花枕头被头床单,按道理这种事情,要一起去才高兴。”

“明天我们一起去。”

“你要上班,我买回来不要不满意就好。”

田丹低着头,又抬起来,抿着嘴说:“辞工了。”徐妈妈吓了一跳,田丹扯了扯嘴角,“长青药店不做了,等过了正月再到别的地方找事做。”

“好端端辞掉做啥!请几天假,结过婚不好再去了?”

田丹点了点头,徐妈妈还有些愤愤不平,“还有这么不讲道理的老板……以后别的工作好不好找?”田丹没说话,徐妈妈看着她的表情,小声问:“不想出去做了?”

“我没想好。”

徐妈妈想了想,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做事也没关系,家里四五间铺子放在外面收房租,大不了每间铺子多收他们一些足够了。”田丹先前还担心徐妈妈会不乐意她闲在家里,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整个心都暖了,“徐姆妈你对我真好。”

“不做事好,说不定正月结婚,十月份我抱孙子了,嘿嘿……”徐妈妈沉浸在儿子即将成家的喜悦之中,田丹将两个信封轻轻搁在她手边,“这是药店结回来两个半月的薪水,这张是存折。”

徐妈妈眼睛睁圆了,“做啥?”

“以后钱放家里一起用。”

“……自己不留私房?”

“不用了呀,这个世上我只有徐天和徐姆妈你们两个亲人,留私房钱做啥。”田丹轻声细语地说。

徐妈妈怜爱疼惜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想起徐天对她过往只言片语的描述,越发觉得她的不易。徐妈妈抚着她的头发,又抱了抱她,叹了一声,“你也是苦命。”田丹倚靠在徐妈妈怀里,感受到了久违的母亲的气息,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掉下眼泪来,“现在我一点也不苦了。”


徐天在桌前算账发钱,几个工头模样的人一个个交单子,领钱,轮到最后一个样子忠厚叫欢哥的汉子。欢哥站在徐天面前,搓着手憨笑,“这月一共送了十一车,结九车的钱好了,搬运费徐先生看着给。”

“这里明明记了十一车,怎么好结九车的钱,都给你算好了,签个字,下礼拜到冯大姐那里拿钱。”

“老规矩,徐先生帮忙签,我的名字你都写熟了。”

“自己的名字要学着写。”徐天对待这些力气工人一向和善,大家也都敬重这个斯文的年轻人。

“我写没有徐先生好看。”

“……欢哥,过几天可能有一批货要加班运一下。”徐天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欢哥自然满口应下。

徐天从菜场出来,金爷的车停在路边,他走过去。金爷从车上下来,前些日子料啸林的死让他颇受冲击,虽然背了个莫名的黑锅,好歹仙乐斯重新开张,他也跟着轻松了不少,“渔阳弄我弄了几桌,过去坐坐,铁林也过去。”

徐天本来不想去,听他说到铁林,心里松动了些,“要说什么事?”

“仙乐斯明天开张都是你和铁林的功劳,谢谢你们俩。”

徐天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就不用谢了。”

“铁林查一半,查到金刚鞋子里面有个洞不查了,要不是你的面子怎么会这样?你最要谢了。”

“不明白你说啥?”

“铁林出来查是你一句话,不查肯定还是你一句话,我心里清楚,他是我的兄弟,以前我还吃你的醋。”

“我没有同家里说,不好晚回。”

“还要同你商量药怎么弄出来。”

“现在说?”

“天哥,坐坐也好,一点面子也不给?那批药说不定要出大力气呢!”

徐天犹豫了一下,坐上金爷的车,一路往渔阳弄去。桌上菜式丰富,徐天却一点胃口也没有,“……金哥,药怎么弄?”

“金刚已经想好办法,等下铁林到了一起说。”

“要铁林帮忙?”

“不用他,但总要让他晓得晓得。”

“如果太麻烦就算了。”

“麻烦也要做的,不做怕徐先生不高兴,你不高兴我头皮都发麻。”金爷深深地看着徐天,半真半假地说。徐天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金哥,话说重了。”

“一点也不重,徐先生的本事我尝到过。”

“……药如果能弄就不要同铁林讲,不能弄也不勉强。”

“铁林自家兄弟,为啥不让他晓得?”

“他没有你老到,万一坏事我对朋友没法交代。”

“这么说徐先生觉得我做事还是牢靠的?”

“金哥一路走到今天,哪件事不牢靠?”徐天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眼神却一直真诚着,让人无从起疑。金爷端详着他的神色,低头讪笑,“哪件事也跑不过徐先生的眼睛。”

“吃这碗饭只有这么做,金哥天生是吃这碗饭的。”

“那药弄出来,你的朋友那里,以后我是不是也有面子?”

“会记得金哥的好处。”

金爷费了这么大劲,自然就是图这么一句话,听到徐天这样说,放下了一半的心。铁林晚到了一步,看见大头麻杆和小白相金刚在一桌,周边还有一两桌混混,大家都站起来同铁林打招呼,铁林板起脸来,告诫他们不许赌博,径自往内间去,大厅里头一片热闹喧哗。

铁林推门进来,金爷热情地招呼他落座,铁林大剌剌扯开椅子坐下,看着徐天不着四六地说:“天哥,这种地方你也会过来?”

“什么话!铁林你的意思是天哥看不起我?”金爷责备地看了铁林一眼。

徐天笑得谦和,“明天仙乐斯重新开张,陪金哥开心开心应该的。”

“要不是你们两个帮忙仙乐斯开不起来了。”

徐天赶紧摆手,“金哥不要这么说。”

“反正坏事都是我做,好人都是别人做,把话烂在肚皮里,有事也变没事。”

铁林听出了金爷的话里有话,反问他:“啥意思?”

“我的意思,交了一个好朋友,结了一个好兄弟。”

铁林压根不会多想,“我以为你得了便宜还不知足。”

金爷看了看徐天的脸色,徐天只装作没听见,金爷有些无趣,拿过酒壶倒酒,“来来来,徐先生抿一抿,铁林我们三杯。”

大开间里已各人酣畅,沸反盈天,徐天从包间里出来经过赌档往外走。

金刚喝得晕头转向,手脚一起上阵比画着,“……那天你们四五个打我一个,要不是铁公子过来,我一只手一个拎起来,看到没,手臂比你大腿还要粗。”

大头不屑地说:“手臂粗,粗得过手铐?”

“手铐拿出来。”金刚不服气。

“手臂再粗,还不是让铁公子摁小鸡一样摁在地上。”麻杆已经喝得口齿不清,金刚更加不忿,“手铐拿出来。”

“麻杆手铐拿出来。”麻杆摸了摸腰间,空空如也,“来喝酒没有带。”

“所以不要吹牛皮。”

“金刚,要不是看在铁公子面上,你自己晓得。”

“赌两把!”金刚来劲了。大头晃悠着脑袋,“不和你赌。”

金刚鄙夷地看着他,“没胆子,输得你光屁股。”

大头最经不得激,一点就着,撸起袖子就站起来,“赌啥!”

“色子!”金刚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你猜中,我输十块,猜不中,你输五块。”

两个人一拍即合,当即清场开赌。徐天穿过乌烟瘴气,走到里弄口长吸了一口气。一个卖报的小童过来,冻得哆哆嗦嗦,“先生要报纸?最后一份,一只洋钿。”

徐天掏出些零钱给小童,小童开心地仰脸看着徐天,“先生好心有好报。”

徐天摸了摸小童的头顶,笑着接过报纸展开来看。大标题赫然写着《汪精卫艳电,重光堂会谈》。徐天往下浏览了几行,合起报纸准备回身,走了两步,猛然想起什么,凑到路灯下打开报纸再看,报纸主标题下还写着副标题:《昔日沪上名绅王擎汉,今日卖国汉奸做奴才》。

徐天脑子里闪过与田丹第一次碰面,那张从田丹手里松脱,飞过他眼前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三个字:王擎汉。徐天怔怔合上报纸,返回里弄。

不一会儿,金刚面前就堆满了大头麻杆的钱,大头将最后两张钱拍到桌上,两眼死死盯着金刚的手,徐天从后拍了拍金刚的肩。金刚忙里抽空瞅了一眼他,“徐先生!”

“到外面来一下,有事问你。”

“开掉这一把。”

“不要开了。”

大头麻杆急切地盯着金刚的手,“开!”

徐天只有退后一步,金刚慢慢打开,大叫一声:“杀!”

麻杆沮丧地捂着脸,徐天看向金刚的左手,大头注意到徐天的眼神,大喝一声:“抓他的手!”大头一把抓住金刚的手,一颗色子掉到地上,怒道:“你出千!”

金刚慌张地否认着,大头把凳子一推,“路面上的把戏敢当我们的面玩,麻杆!打!”

场面乱起来,徐天摇着头往内间走。金爷正在说服铁林,想让他下次在自己跟白老板吃饭时替自己撑撑场面,铁林自然是拒绝了,闹得金爷很没面子。徐天走进来,就听见金爷急赤白脸地说:“又不是你做,一起吃餐饭都没工夫?”

“买一车烟土!我当没听见就不错了,换个人抓起来了。”铁林自顾自喝酒,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金哥,最好把金刚叫进来。”徐天插了句话。

“啥事?”

小白相推门进来,慌忙地说:“铁公子,打起来了!”

铁林蹿出去,看见金刚和几个巡捕打成一团,铁林虎着脸过去拎起金刚搡开,“啥事?”

“他出千!”大头鼻青脸肿,梗着脖子不服。

铁林急了,大声咆哮着:“叫你们不要赌!”

大头麻杆立马偃旗息鼓不作声了,铁林直着嗓子嚷嚷:“吃好没有?”

俩人低着头小声说:“……吃好了。”

“吃好就走了,走啊!”

大头麻杆随铁林出去,小白相将铁林三人送出来,“对不住铁公子,金刚就是那个样子,除了金爷眼里没人了。”他说着将一沓钱塞到大头兜里,“大头哥不要一般见识。”

铁林余怒未消,“吃顿饭放在赌档里吃,我也多余过来。”

小白相小心赔笑,“铁公子走好,大头哥麻杆哥不要生气!”

铁林的自行车转了一个圈,“跟徐先生说,我在门口。”

“铁公子不进去了?”

“去说就是了!”

金刚脸上青了一块,刚走到金爷面前,金爷就狠狠给了他一拳。金刚委屈得很,捂着脸看着金爷,“哥,做啥打我!”

“总有一天我要死你手里,徐先生和铁公子啥人?仗着我谁也不怕,和巡捕都敢动手,我看见大头麻杆都要绕路走,他们是巡捕晓得!”

徐天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金爷教训金刚也不为所动,淡淡地出声:“金哥,我等了一晚上是想知道你和金刚怎么弄那批药。”

“怎么弄?跟徐先生说。”金刚可怜兮兮地看着徐天,“放火。仓库有好几个,人和车都找好了。前头找个地方先放起来,捕房肯定叫人救火,我们跑到放药的仓库弄开门东西搬出来运走,再添一把火点着空仓库。”

“那个仓库还有什么?”

金刚实话实说,“除了药还有几包烟土。”徐天看了金爷一眼,金爷忙不迭地解释:“主要是帮忙,为几包烟土哪里犯得上动总捕房的仓库。”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前面那把火烧仓库管理室?”

“烧不大。”

“够了,不许点房子,把仓库清单找出来弄几把椅子烧起来就好。”

“听徐先生的。”

小白相伸了个脑袋进来,“徐先生,铁公子在外面等你,捕房的人都走了。”

金刚从口袋里翻找半天,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徐天,徐天接过钥匙还不太明白。

“贝当路租了只小仓库,东西出来总要有个地方放,我帮忙帮到底。”

“贝当路什么地方?”

金爷从兜里掏出张条子递给徐天,“地址写好了,就你一把钥匙,明天晚上金刚办好,后天就好去看货,少一箱算没帮到忙。”

“……金哥做事真牢靠!”

“货到新仓库里,就算帮过徐先生朋友的忙了,看到货以后再有什么事跟我没关系。”

“那是当然。”徐天清楚地知道金爷卖自己的好自然不是出于朋友情谊,他找金爷帮忙也不过是各取所需。金爷十有八九知道这批药的背后是共产党,他这样积极地帮忙,一则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二则也是为了那仓库里的烟土。互相利用非自己所愿,若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也不会找金爷帮忙,他从未完全信任过金爷,只是自己还需要瞒着铁林,这样灰暗的事情不想让他知道,铁林的性子非黑即白,怕是难以接受……

铁林在黑暗里等到徐天出来,“……这么久,和金哥有事说?”

“他教训金刚,我劝劝。”

铁林推着自行车,同徐天并肩走着,“没想到今天你也会来。”

“金哥到菜场接,不好驳面子,倒是你不该带下面的巡捕过来。”

“你看他们打起来,私下里比我还熟。”

“有事跟我说?”

铁林被徐天识破了心思,也不尴尬,嘿嘿一笑,“我有心事瞒不过你……说句不怕难为情的话,我晚上做梦都是柳如丝,以前从来不做梦。在夜总会里面唱歌没啥,对不对?又不是去做舞女,再说了,做舞女也有好人,她也是苦出身,不要看长得那个样子,她良心好,唱歌跳舞也要嫁人咯!其实我讨谁做老婆,管别人做啥?我自己开心就好!那还要我爸爸开心,还有你。原来你跟我说过柳如丝做做朋友,不要做老婆,现在不是我要她做,她自己想做,天哥……你在不在听?我掏心掏肺这么大的事,你总要表个态!”

徐天含着笑听着,他从心底里替铁林高兴,“娶她吧,你们两人好就行。”

“真的?”徐天是铁林最珍视的兄弟,自己娶的女人能被自己最信任的兄弟认同对铁林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好日子有一天多一天,想来想去都错过去了。”

铁林嘿嘿笑着,心里头一下子明朗起来,“那就定了。”

“我后悔没有早向田丹挑明,做人没意思。”徐天的语气淡淡,却充满遗憾。

“不是要结婚了。”

“影佐不会放过我的。”

“他再找你你就叫我,手底下四十几个人吃素的?”

徐天摊开报纸,示意给铁林看,“还有这个人。”

“谁?”

“事一桩接一桩没完,人可能又要来了。”

铁林低头看着报纸,“……汪精卫的话,那我的确惹不起。”徐天指着王擎汉的名字,铁林眼睛圆圆地看着徐天,“大汉奸王擎汉,跟你和田丹有啥关系?”

“刘唐。但愿这个人没和王擎汉在一起。”徐天不免有些忧虑,他和田丹才刚刚要开始好日子,就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如果刘唐再度出现,又将是一个棘手的麻烦。自己不是不相信田丹,而是隐隐觉得刘唐不会心甘情愿地让田丹顺利嫁给他,事情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啊,想好好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田丹和徐妈妈在家等着徐天吃晚饭,望眼欲穿也没等到。田丹想到昨天的惊险一幕,生怕他出事情,在家里如坐针毡,不顾外面寒风凛冽,穿着毛衫就站在里弄口等,徐妈妈出来看了她一次,硬把她拉回家穿了大衣才准出来。田丹在夜色里翘首以待,心里念着徐天,又暖又急,连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冷了。

田丹在弄堂口徘徊着,心里越来越焦躁,她甚至想去三角地菜场问问,却怕跟他走岔。徐天垂着头走路,心灵感应般地抬头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他快步走到田丹身边,看着她冻得青白的脸色心疼得很,“……你疯了?”

田丹看着徐天神情一松,几乎要哭出来,拉住徐天的手,“你到哪里去了!”

“渔阳弄,金哥和铁林……以后不这么晚。”徐天触碰到田丹的指尖,冷得吓人,赶紧用手给她暖着,暗暗埋怨自己怎么提前忘了跟家里说一声。

两个人手心的温度渐渐趋于一致,田丹扁了扁嘴撒娇似的,“我一个人站在这里胡思乱想,怕再也等不到你。”

“我答应过你。”

“没答应过一定会回来。”

“这种事还用说。”

“你现在说。”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我叫你等,就一定会来。”徐天目光沉沉,说得郑重其事,一字一句都落在田丹的心里。田丹望着他的表情,心口没来由地一窒,他这样认真地说,像是许下了誓言一样。田丹跺了跺脚,娇俏地笑着,“好了,冷死了。”

田丹欲走,却不防被徐天一把拉进怀里,田丹破涕为笑,“回家吧。”徐天替她紧了紧领口,搂着她往弄堂里走,“姆妈呢?”

“给你热菜热饭,我把药店的事辞掉了。”

“……也好,天天在家里等我。”

“你也不问为什么辞。”

徐天轻笑着将田丹搂得更紧,“要结婚嫁人,相夫教子。”

田丹嗔笑着捶了他的胸口,脸红了红,啐道:“胡说!”

徐天在弄堂口垃圾筒把刚才那张报纸扔掉,田丹随意望了一眼,“扔什么?”

“报纸。”

“旧报纸姆妈要的呀。”田丹又回头望了望。

徐天一边引着她往家走一边说着:“明天我也要晚一点回来。”

“啥事?”

“菜场冷库进货。”

“哦,那我等你吃饭。”

“不要再站到弄堂口,在家里等。”

“嗯……”

弄堂两侧的昏暗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无限拉长,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朝着最里头的那盏昏黄暖暖的灯光。同福里仿佛一道屏障,将那些风刀霜剑都隔离在外,在这道屏障里面,他们相携彼此,拥有彼此,将这辈子的温柔缱绻献给对方,走出这道屏障,他们愿意为了挚爱,笑对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