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低着头在前面匆匆走着,田丹一路小跑跟着他,徐天在路边停下来,回头看着田丹。
田丹微微喘着气看着徐天,胸口起伏,“你不用上班?中午都没到。”
“早上醒来你和姆妈都没看见。”
“徐姆妈去城隍庙了。”
“你也不叫我。”
徐天帮田丹理好因为走得太快而歪掉的纱巾,田丹嗔怪地看着徐天,“我怎么好跑到你房间去叫,徐姆妈说让你多睡一下。”
“刚才麦兰那两个巡捕在店里做啥?”
田丹有些不自然,磕磕巴巴地说:“……办公事,我也不知道,试什么衣服?我先回去。”
徐天早已了然其中的来龙去脉,只微微笑着看田丹,“坐一下,十分钟我就让你回。”
田丹一心挂念着店里的方嫂,根本无心与他闲话,“没急事,下班再讲。”
“店里有急事?”徐天走到了一张长椅旁边,敛了袍子坐下来。田丹抿了抿嘴,不敢看着徐天的眼睛说道:“没有。”
徐天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坐下,又努了努嘴,“手指头。”
田丹依徐天同他并肩而坐,脸上瞬间现出了心疼的神情,“……手指头又疼啊?”
徐天笑得和暖,“是你的手指头给我,眼睛闭上。”
田丹犹疑地把两只手都伸出来,又闭上眼睛,徐天牵过田丹的手,将戒指缓缓推到她的指根。田丹感觉到了指节上传来的压力,心里一荡,睁开眼欣喜地看着徐天。
徐天小心地握住田丹的手,“不管姆妈把日子定在哪天,从现在起我们订婚了,这是订婚戒指……”
田丹慢慢倚靠到徐天怀里,没有看到徐天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田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她同徐天十指交缠在一起,暂时忘却了长青药店里还有一颗马上就要爆炸的定时炸弹……她每次见到徐天,心里都有莫名的安定感,感觉自己置身于风暴最中央,周身一片安静祥和,不远处却被风起云涌包裹着,这种感觉很奇异,但她却不知道,替她隔开这一片风雨是身边的徐天。
长谷追查武藤之死,顺藤摸瓜找到了元宝街西装店,方长青一路跟随,从街角转出来,走到西服店门口。他站在路边四顾,看到头顶那个硕大的铁框灯箱招牌。
方长青绕开去上了天台,他爬出围栏,那个巨大的灯箱招牌就固定在一个铁支架上,悬挂招牌的两根钢丝用螺丝与铁支架固定在一起,钢丝、螺丝、铁支架都已锈迹斑斑。他把手伸出去,尝试拧开螺丝。
方长青费了巨大的劲,螺丝终于松了。长谷从店里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巨大的灯箱正在他头顶。方长青使劲拧松螺丝,直到长谷离开也没拧开。方长青十分懊恼,眼睁睁地看着长谷消失在街头。
田丹在街边花园同徐天告别,匆匆跑回药店,却看到后库空无一人。田丹有些着急地四处唤着方嫂,方嫂从前头过来神色复杂,却看不出焦虑,好像刚才巡捕并没有来过一样。
田丹四下看着,“巡捕……走了?”
方嫂不说话,田丹又问:“不是说找不到金刚钻要去捕房?”
方嫂观察着田丹的样子,看着她满脸焦灼似乎一切都不知情,方嫂指了指门外,“金刚钻,在窗台上。”
田丹松了口气,想想又不对,“……长青哥说掉在仙乐斯了。”
“跟你说过以后别问别管这些事。”方嫂提高了声音打断她的话。
田丹嗫嚅着,纤长手指绞在一起,“我事先没有想到,没想到巡捕会来,幸亏你们想到了……”
“田丹。”
田丹还自顾自地说着:“……没事就好。”
“徐先生叫你出去干什么?”方嫂直直看着田丹,仿佛要将她看穿。徐天的突然出手让方嫂陷入了疯狂的不安全感,徐天已经知道了真相,如果不是田丹告诉他,他怎么知晓这一切,还神一般地送来金刚钻?徐天到底是敌是友,方嫂面对着两难的判断。如果是敌人,那么眼前的田丹必定也不能再留。
田丹并不知道这一切,也不知道朝夕相对的亲人一般的方嫂此刻正对她起了杀心,她想起徐天刚刚许下的承诺,心里柔肠百结,现出温柔笑意,向方嫂伸出手指,“我们……订婚戒指。”
方嫂愣愣地看了半天,她设想了无数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层,一时间她有些羞愧。她看着田丹,百转千回地说:“……徐先生心真细,方嫂替你高兴。”
柳如丝家的门铃被铁林按响,柳如丝走到门前,又绕到侧窗层层丝幔后面,她看着那个侧影,一颗心脏忽然跳得失去了节奏。自那日柳如丝向铁林坦白心迹之后,铁林并没有回应她,今天在仙乐斯,不管金爷是如何在明里暗里嘲讽威胁,都不曾让柳如丝动摇。只是如今这会儿,铁林找上门来,不知道带给她的是希望还是失望。
柳如丝静静地退回到里屋,向正从后面跑出来的萍萍使了个眼色。萍萍了然地点点头,拉开门对铁林说:“小姐不在。”
“去哪了?”柳如丝在里屋扒着门缝听,铁林的声音只是远远的,并不清晰。
“出,出去买东西了。”
铁林迈进屋,掀掉帽子,“那我等等。”萍萍只好把铁林让进屋。铁林转了半圈坐到桌边,萍萍站在他身边,小声地问:“铁先生要喝什么?”
铁林四处打量这个屋子,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一个女人的住处,桌子正中央的花瓶里生机盎然,插着几大朵不知名的花儿,茶几上的桌布看起来已经旧了,却干净妥帖。铁林过了好半晌,才把眼睛落在萍萍身上,摇了摇头,“不喝。”
萍萍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柳如丝将耳朵贴得更紧。
“你也是东北人?”铁林努力使自己放松一些,用平常的语气发问。
“是。”
“和柳小姐一个地方的?”
“不是,逃难路上碰到柳小姐。”
“你要没什么事,我问些柳小姐的事。”
“我,我不好乱说。”萍萍掩饰着自己的紧张,并克制自己不往柳如丝的卧房看。
“就是不要乱说,问啥说啥……柳小姐对你好不好?”
萍萍用力点着头,“好,自己家人一样。”
“她对金哥好不好?”
“金老板?柳小姐最不喜欢……”萍萍听见这个名字,嫌恶地撇撇嘴,话也跟着说出了口,方觉得有些不妥。
“说嘛!”
萍萍的声音越来越小,“……最不喜欢金老板了。”
“那她喜欢谁?”
萍萍肯定地说:“还用问,肯定是铁先生,她的心思我最清楚。”
“她会做菜做饭吗?”
“会的,其实我只是帮忙买买东西打下手,柳小姐做菜很好吃的。”
“那服侍人呢?服侍老人,也不算太老,如果脚不方便会不会嫌弃?”
“铁先生说服侍谁啊?”
“你不要管谁,问你话就说。”铁林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萍萍认真地回想着,“……没有看过柳小姐服侍人,从东北来南边的路上碰到她,到现在都只有我和柳小姐两个人在一起。”
“问你也是白问。”
“铁先生,反正我没见过柳小姐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喜欢谁啊,是喜欢我吧?”
“就只有你一个。”
“……她要多久回来?”
“可能时间挺长的,说是要到大世界做头发。”
“不等了。”
“走了?”
说话间,铁林已经出了门,萍萍合上门,看见柳如丝从卧室出来,她的眼眶里晶莹有泪光。
萍萍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我没说错话吧?”
柳如丝拭去泪珠,哽咽道:“……萍萍,姐这些年没攒下什么钱,这间房子是租的,平时花销左手进右手出,要是姐去过一般人日子,你会不会觉得我傻?”
“不会。”
“那你还会跟着我吗?”
萍萍看着柳如丝的样子,手足无措,怯怯地说:“你是我姐。”
柳如丝的泪再次磅礴而出,泣不成声地说:“姐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
影佐答应了金爷为他办一张烟馆牌照之后就去了河内,虽然事情还没办成,承诺终究是许下了。于是金爷这些日子四处托人牵线搭桥,好说歹说才约到了白老板。今日在大三元设宴,为的就是购买烟土开设烟馆一事。
白老板穿着一身袍子,手持文明棍,看不出身份,帽檐低压,轻车简从,同一名手下坐黄包车而来。小白相远远地迎上去,一路周到地把白老板领进包间。金爷一直坐着没起身,见到白老板进来只是略略地欠了欠身,“白老板是?我姓金。”
白老板袍子一撩,坐在金爷对面,目光沉沉,手下站在他身后,身量不高却很精干,一看就是习武之人。“从我进屋你屁股都没动一下,不尊敬,不过没关系,谈生意就好,也不会跟你做朋友。”
“先吃点东西。”
“边吃边谈。”白老板看见金爷身后站了一排手下,面色一沉,“他们要站在这里吗?”
金爷谦虚地炫耀,“手下兄弟。”
白老板语中嘲讽之意再明显不过,“手下兄弟真多,从大门口一直排到房门口。”
“没办法,兄弟多嘴巴也多。”
白老板冷笑一声,“这倒是实话。”
“白老板一看也是江湖中人。”金爷假意奉承着,笑容谄媚。
白老板眼睛未抬,闲闲地说:“不要套近乎,我不是江湖上的,我是生意人。”
“那以后和白老板做生意,我也是生意人了。”
白老板直言不讳:“查过你的底,从前街面上做局骗钱的,后来弄死几个头面人,再后来自己做老板,还不错,可以和你做。”
金爷脸色不太好看,人一旦发达,最忌讳的就是被提起当年之事,白老板定然不是不懂不规矩的,那么他此举必是为了扫自己颜面。
白老板抬头看他一眼,复又看向别处,手指在扶手上轻叩,“不要不高兴,我们贩烟土每做一个新主顾,都要摸底,要不然给我钱也不给你货,何况金老板还要那么多。”
金爷缓了缓脸色,“既然白老板都摸过底了,就说价钱吧。”
白老板伸了伸手,“这个数。”
“一斤?”
白老板嗤笑一声,“一两。”
“我还有赚头?”
“当然还有大赚头。”
金爷手一摆,“不谈了。”
“金老板你是第一次,做这个的买家不威风,以后你开了烟馆没有卖家断货怎么办?”
“你的利太大。”
白老板这会儿才正眼看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刀尖枪口上滚出的利,你是开馆零卖的利。”
金爷闭了闭眼,一狠心,“……好,按你的价。”
“倒还痛快。”
“一卡车,五百。”
“先付全款,现钱。”
“我不付钱,货到烟馆,以后两个月结一次账。”金爷慢条斯理地说。
白老板怔了半晌,只觉得听到了笑话一样,“金老板的意思是,我白给你货让你发财,钱还要一次一次地向你要?”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合着刚才我讲的,你都没听进去。”
“听见了。”
“那摆明是要把我当傻子欺负。”
“话也不用说那么难听。”
“不说难听的,那麻烦金老板说明白,为什么要我的货,你还可以欺负我?”白老板脸色未变,瞳孔却微微一缩,显然是在压着火气。
金爷假装没看到,底气十足,“沪西烟馆没有日本人开不起来。”
“既然说到这儿,烟馆牌照拿来我看看。”
“现在还没有,日本人已经答应了。”
白老板站起来转了半圈,掀了凳子,额头现了青筋,“我操你妈!”
金爷吓了一跳却还要维持面子上的镇定,金刚小白相要往前蹿,见金爷坐着未动两个人又停下来。
白老板胸口起伏,把凳子弯腰扶起来,“……我不生气,和气生财。日本人答应你了,你有本事,没日本人我能卖烟土?!搁从前现在就弄死你了,但现在我是生意人,妈的,没钱想要烟土,没牌照说自己开烟馆。信不信从明天起半个上海的人天天找你麻烦,个个还都是日本人!”
金刚的拳头捏得直响,“不信,上海哪有这么多日本人!”
白老板转头离开,“你的兄弟吃饱了管不住嘴,你的兄弟不信,法租界里是没有。”
“哥,弄死他算了,跑到这里来吹牛皮!哥?你不弄我弄!”金刚说着就要抄家伙,白老板的手下已经摸出来别在腰上的枪。
“别动!不要动。”金爷从椅子上站起来,“……白老板,我不懂行,不要生气,下回我们再谈好?”
“这还有点意思,和气生财,备好钱再找我。”
白老板把门一摔,跟手下离开,金爷闷着头半晌才说话,“……出去,外头人都走,出去听到?”
金刚和小白相对视一眼,讪讪地退出去。
方嫂一整天都避免着与田丹说话,倒让田丹有些莫名,到了傍晚时候,田丹同方嫂告别,方嫂注视着田丹离开药店,她关好后门,上了二楼,看着方长青面前搁着金刚钻。
方嫂叹息了一声坐在方长青身边,“想想都后怕……”
“怕?”
“如果田丹什么都没和徐先生说,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把金刚钻送过来放到花盆里……他是神仙?”
“不可能,一定从谁那里知道了。”
“除了田丹还有谁?”
“你确定田丹没说?”
“她的样子骗不了人,她也不知道。”
“她的样子最能骗住人,谁相信这样一个姑娘,会布那么巧的杀局?”
“那是偏才聪明,她从里到外还是个一般人,脸上一点也藏不住事。”
方长青越听越坐不住,突然站起来,穿上外衣就要下楼,方嫂赶紧拦着,“去哪儿啊?”
方长青已经往楼下去,“我去找徐天。”他从门框上摸出一把匕首,掖在腰里。
“现在?”
“还能等到明天?金刚钻放在花盆里,咱俩的底全都知道了!”
方嫂跟着下来,嘱咐着,“小心一点。”
“他要小心一点才是。”
方嫂忧心忡忡看丈夫出门。
金刚和小白相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了,从天光大亮到日落西山,金刚又一次准备冲上去,小白相赶紧拉住他,“金爷脸色很不好,还是等他出来。”
“大不了打我一顿。”
金刚轻敲门进去,并没有想象中的疾风骤雨,他看见金爷两脚跷在桌子上正嗑瓜子,面前瓜子皮堆得老高。金爷喝了口茶,看见金刚进来并没有不悦之色,抬了抬下巴,“……坐,吃瓜子。”
金刚一屁股坐在金爷旁边,莽气十足地说:“哥,你不要不舒服,我带几个兄弟找到那个姓白的,弄死他。”
“我坐在这里从头想到尾,从今天想到以后,想弄明白以后要怎么混,怎么混才最硬气。我问你,一年前我们会坐在这里说闲话吗?”
金刚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想也不敢想。”
“一年前会对白老板提那种条件吗?”
“不敢提,白老板是谁也不认识。”
“一年前被白老板那样的人骂一顿会不会生气?”
“天天被人骂,想也不会去想。”
“一年前我们混租界马路,白老板早就是满洲黑路大哥了。”
金刚浑不在意地说:“……那又怎么样。”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谁都是对头,谁也都是路,和气生财。”
“财也足够了,比一年前不晓得好多少倍。”
“开玩笑,我做到这个位置足够了?开烟馆才叫发财。”
金刚吐出嘴里的瓜子皮,“现在租界里面我们最大,姓白的也就是嘴厉害,拼不过我们。”
“料总大不大?我本来想靠他发财,死了,谁弄死他的?”
金刚有点蒙,“……他自己死的。”
“铁林一开始不想查,徐先生在这种时候又叫我弄那批药,影佐先生本来应该最生气,料总死第二天和徐先生听评弹去了。”
“……啥意思?”
“我也不用晓得啥意思,白老板说和气生财最有道理。我们看样子威风,他们一个一个背后都不晓得啥路数,瞎威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金刚听烦听走神了,已经抄起桌上的鸡腿往嘴里吃,金爷盯着他,金刚忐忑地放下鸡腿。
“吃,味道还好?”
金刚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还是大三元味道正宗。”
金爷叹了一声,“……这几天到总捕房仓库转转,把之前铁林缉走的那批药弄出来。”
“在总捕房仓库里怎么弄?”
“想办法。”
“明抢也不好抢,和铁林说一声。”
“说了一声,他没接话,徐先生托的看样子是要我办。”
“不办行不行?”
“不行,影佐先生还有交代呢!”
“啥交代?”
“……徐先生的忙要帮,帮好了再告诉影佐先生,这样谁的面子都有了,都不得罪,他们之间的事不要牵到我头上,我拿烟馆牌照。”
金刚已经彻底听乱了,金爷起身往外走,悠悠地说:“上海滩藏龙卧虎,不乱不好发财。”
徐天正同姆妈和田丹在一起吃晚饭,他特意多做了两个菜,没说缘由,但是姆妈看到田丹手上的戒指,心里自是了然。刚吃了几口,小翠来敲门,说是弄堂口有个说是他朋友的人找他,徐天匆匆披了衣服,站在弄堂里四顾,他看到了长青,慢慢走过去,他们身边是来往的行人。
“……这里不好说话,找个僻静的地方。”方长青说着往前走,徐天犹豫片刻,抬步跟上去。
两人进入窄巷,徐天越走越慢,方长青停下来,回头看他,“怕了?”
徐天早就知道方长青会找上门来,如果不是为了替田丹解围,他自然是不会贸然出手,“……方先生找我说话,还是要做别的事?”
“你好像什么都明白。”
徐天笑得淡淡,“是的。”
“那我找你干什么?”
“按你们的方式,不明来路弄清来路,弄不清来路,灭口。”
“你什么来路?”
“……会计。”
方长青哼笑道,“我还是开药房的呢!”
“我跟你不一样。”
“……那就是两路人。”
“我劝你不要把刀子拿出来,我家在隔壁弄堂,一碗饭吃一半出来的。我不想弄伤你,也不想我那碗饭凉掉。”
方长青被他轻慢的态度激怒了,从身侧抽出刀子,朝徐天刺去,徐天侧过身子,轻松闪过,“我这只手伤了,只能用一只。”
方长青恼怒地冲上来,徐天左右闪,瞅准时机擒住方长青持刀的手,将其手腕逆时针一拧,同时提膝猛磕方长青的胳膊,又顺手一拧,将方长青的手臂背到身后,顺道发力将方长青推开几步。方长青踉跄着转过身,看着徐天的样子有些不相信,捡起刀,这回真往死里刺杀,攻击越猛,徐天的格挡也越迅速……
匕首发着寒光朝徐天的脖颈处靠近,徐天轻松偏头格开,快速出拳打向方长青的右肋,方长青连连后退,徐天不知怎的一只右手就将他反扭起来不能动弹,匕首落在地上,方长青只得踢向徐天面门,却被徐天闪过,一脚踹中方长青的另一只脚踝,方长青顿时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徐天仍然像从未移动过一样站在原地,方长青气馁了。
徐天看着方长青挣扎着站起来按着胳膊喘粗气,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刚才真的只是同他聊了几句闲话,话里的尖锐却显而易见,“……是军统的教习不严,还是方先生疏于练习?”
方长青的眼睛里透出冷冷的光,“你是共产党?”
“听好了,我是会计,上海市民,普通人。”
“我们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推理。”
“用什么推?”
“田丹在同福里要过剃刀和鞋胶,用房间的稿纸画仙乐斯方位,我在药店后面的巷子找到一块鞋底橡胶,这些不够?我去过仙乐斯现场,铁林找到金刚钻头,断剃刀幸亏我先捡到,够推断你们做的事了?”徐天微微皱着眉,语气中带着愠意,他已经被这个自以为是的方长青弄得有些不耐烦了。
方长青满脸震惊,徐天缓了缓语气,“方先生不找我,我也要找你的。军统行动组可能比较擅长面对面开枪,如果改方式,请一定做得职业一些,不要处处留尾巴让人抓。”
话已至此,方长青还维持着无用的骄傲,“与你无关。”
徐天只觉得方长青实在有些愚蠢,“这与田丹有关,她是我的未婚妻!……我讲道理,你和方太太最早收留她,我心存感激,但是不应该把她卷到你们杀人的事情里,我答应她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的。”
方长青眯眼打量他,“你真不是共产党?”
徐天毫不避讳地说:“……这几天我倒希望自己是,反正已经脱不开身了。”
“和日本人有关系吗?”
“有关系,影佐从前是我朋友,如果逼得紧,以后我可能杀掉他。”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知道,田丹住在我家,天天看到她。”
“杀武藤也和你有关?”
徐天震了震,他没想到这件事情也和田丹有关,他的心头又是一阵混乱,放轻了语气,“……方先生,算我求你,你最好辞掉田丹,反正她也快结婚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宁可我来帮忙。”
徐天捡起刀子,走过去递给方长青,他接过刀子,眼神恨恨,“不用你帮!”徐天退后两步,防范着方长青的再次出手。
“我不是你对手,但你也要小心。”
徐天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本来也不是对手,何必对我小心。”
面对徐天,方长青的情绪似乎无可藏匿,“……我不信任你。”
徐天点了点头,“……明白,换作我也不信任。”
“金刚钻的事,谢谢!”
“不客气,是为我的未婚妻。”
方长青离开,徐天低着头回到同福里,小翠刚从陆宝荣的铺子里出来,“徐先生,刚才徐姆妈找你,问饭吃一半怎么跑出去这么半天?”
徐天不吭声,他还处于刚才的震惊之中。田丹到底被裹入了多少事情,杀武藤的事情里,她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今天刚刚与她订婚,也许明天就会有人追查到田丹身上,徐天此刻心如乱麻……
“哎,耳朵聋了?”
徐天走到自家门口,调整了一下心情,扭头对小翠笑了笑,“听到了……谢谢啊小翠。”
小翠担忧地看着他,见他有了笑脸,自己也松了口气,“谢我啥,快回屋里头吃饭吧!”徐天又向她笑了笑,开门进屋,灯光昏黄,将餐桌的区域照映得一片温暖,徐妈妈见他进来,抬头埋怨着,“饭吃一半跑到哪里去了?”
徐天看向阁楼,徐妈妈会意地说:“田丹老早吃好了,在厨房给你热饭。”
“给我倒杯水喝。”徐天坐在椅子上,徐妈妈踱过来,“对了,日子定到正月十一好?”
徐天还有些失神,徐妈妈“喂”了一声,“你心思在哪里!结婚的日子,正月十一。”
“……还有一个月不到。”
“嫌早还嫌迟?”
“有点迟。”迟了,当然是迟了,徐天只想明天就结婚,他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在一步步朝他靠近,他想好好过日子,他想立刻迎娶田丹进门,他想在危险来临时挡在她身前,只要她好好的。徐天是惜命的,他爱自己,却更爱田丹,他愿意为田丹付出一切,她才是徐天最珍惜的。
“我比你还急,但新房总要弄一弄,隔壁邻居要告诉一声,酒席在家里还是到外头吃?酒席省掉,床上被褥单子枕头五样新也省不掉,你们两个一人再订一套新衣服,肯定到高级店订做,都要花时间……”
徐天在一边听着只觉得头大如斗,敷衍地说:“衣服不用做,我有一身订做的三件套,就穿过两三次。”
“元宝街那套?倒是高级咯,那你不做田丹也要做……”
徐天突然起身往自己房间走去,他拉开衣柜,取出那套西装,从内兜里掏出一张取衣当天的小票,他看着小票上的日期出神。武藤!武藤死的时间就在那之后几天,原来真的是田丹……
徐天的手脚渐渐冰凉,越想越后怕,田丹唤徐天吃饭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徐天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来了……”
金刚拎着两双鞋子从擦鞋店出来,走到小汽车前,他交互抬脚在自己裤管上磨了磨刚穿上的新皮鞋。
柳如丝穿着朴素,提着一大一小两个包到了铁林家,自顾自进了门。老铁从屋里一瘸一拐地出来,柳如丝把大包吃力地放到桌子上,“铁伯好,门没有关,正好你腿脚不方便,不用跑来开门,你吃药了?”
柳如丝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大串话,老铁听得有点发蒙,“……吃了。”
“以后一天两次,吃完了药我去拿,铁林外头事情多,不要再操心这种事。”柳如丝说着打开大包,包里都是油盐酱醋锅碗瓢盆,还有不少新鲜菜蔬,“厨房在哪里?”
“……后面。”
“估计你们两个男人过日子东西也不会齐,一次都带来,以后再做起来也方便。”
老铁目瞪口呆地看着柳如丝,“柳小姐,你到底要做啥?”
“做啥你说,不过上海菜我不会,东北菜拿手,有荤有素,两只荤一只素,再放一个汤好不好?”
“铁林知道吗?”
“他叫我来伺候你的。”老铁眼看着柳如丝进入厨房。
料啸林的案子一直悬而未决,金刚钻线索已经断掉,铁林和大头麻杆一合计,还是要回仙乐斯从头查起,大头和麻杆被铁林派去了仙乐斯,他自己晃晃悠悠地出了捕房。
不一会儿柳如丝就做出一桌饭菜,旋即又不知道去哪里忙乎了,老铁坐在那儿傻眼了,他起身去给对面添了一双碗筷,然后往后边过去,“柳小姐你也吃饭……”老铁顿住了话头,柳如丝在天井,正守着一个大盆,用搓衣板使劲搓衣服。她挽着袖子,手浸在泡沫之中,鬓发从耳边掉落在眼前,“铁伯,你和铁林的衣服是不是从来不洗,换下来过几天重新穿就算干净的?”
老铁老脸一红,“也不是,我经常洗。”
“算了,以后我洗吧!你关节风湿,别弄得以后手又动不了。”
老铁去炉子上提水壶,“……掺点热水,手都冻红了。”柳如丝直起身子,让老铁往盆里掺热水。
老铁一边倒着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个样子,哪像仙乐斯的红歌星。”
柳如丝浑不在意地说,“以前在家我洗十几口人的衣服。”
“你们家有十几口人?”
柳如丝用手背将散落在眼前的那绺头发从眼前拨开,“给别人家洗,赚钱。”
“……啥辰光的事?”
“十几岁,来上海之前。”
“柳小姐今年多少岁了?”
柳如丝杏目圆瞪,“问这个有意思吗?你几岁?”
“……我肯定比你大得多。”
“我比你儿子大一点。”
老铁念叨着转过身,“跟你说话就是不太容易……说来说去又不对了。”
柳如丝看着老铁,像看着自己的父亲,“去吃吧,咸淡说一声,下次好调。”
老铁“哎呀”了一声晃回前屋。
徐天翻遍家里的报纸都找不到武藤被刺的那张,心里有事,又是一夜辗转。一大早上,他就到了办公室,冯大姐同他讲那么久的报纸早就被总务处收走了,徐天又往总务处奔。刚一下楼,就看到铁林在楼梯拐角向他招手。
徐天拐个弯过去,铁林跟在他身后往外走,他把一条腿架在自行车上,徐天走到跟前,魂不守舍,“什么事?”
“日子定了吗?”
徐天的反应有点迟钝,“正月十一。”
“喜酒在家里办?”
徐天过了好半晌才回答:“……应该在家里。”
“自己的婚事都不上心,脑子里想什么?”铁林看着徐天的样子感觉有些怪异。
“脑子里有别的事。”
“比结婚还要紧?”
徐天缓过神来,牵了牵嘴角笑了,“……那没有结婚要紧。”
“我的案子查死了,帮我推一推,证物来源这条线查不出结果。”
“啥证物?”
“金刚钻。”
徐天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我不管你的案子。”
铁林扯着徐天的袖子,小声哀求着:“天哥,我是你徒弟,哪有师傅教一半不教了?”
徐天别过头去不想理他,“徒弟啊,该教的都教过了,每件案子都不一样。”
“那这件案子呢?现场你也去了,点拨一两句就够。”铁林将要走的徐天按回到墙上。
“……我不知道。”
“天哥!”
徐天横他一眼,“你那个巡长要给我一半做。”
“我现在什么也不是,查完好复职。”
“……你要问啥?”
“先说你觉得料啸林是意外死亡,还是他杀。”
“人为,他杀。”
“那我查证物是对的。”
“对。”
铁林更加迷茫,“可是没结果。”
“我跟你说过的,查案子先从三方面入手。”
铁林背书一样地念叨:“……第一作案工具,第二死者社会关系,第三杀人动机。”
徐天用眼角瞟他一眼,“只做了第一件,就跑来说查死了。”
“噢!社会关系,杀人动机。”
徐天转身要走,“我还有事。”铁林蹬上车子横在他面前,“等等!老料死之前和我有仇,和金哥不错,金哥肯定不会动他,日本人和他更好……那是我最有杀人动机?”
徐天闭上眼睛点点头,一副认真的样子,“就是你。”
铁林笑着跟徐天瞎聊天,“我是想弄死他,谁让他先要弄死我。”铁林说完这话觉得哪里不对了,他的脸色渐渐沉了,“……天哥,长谷放走那天我在大三元喝醉了,第二天你跑来叫我以后多个心眼,提防一点身边的人。”
“你还记得。”
铁林恍然大悟,“就是叫我提防料啸林。”
徐天微一颔首,铁林喃喃自语:“其实是料啸林那天要杀我,是金哥把我保下来的对不对?”
徐天叹口气,铁林脸色都变白了,“他要不死,我就死定了,妈的我才弄明白!走了天哥。”
徐天看着铁林狂蹬车的背影,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兄弟……”
铁林匆匆赶到仙乐斯的时候,正看到几个巡捕跟金刚扭打到一起,大头鼻青脸肿地过来,跟铁林说:“铁公子,金刚就是鞋底镶金刚钻那个……”
铁林捡起一只掉落的鞋看,鞋底有一个方形窟窿,大小正好能放进去一个金刚钻头。铁林心脏狂跳起来,又把手指伸入窟窿里摸了摸,毛刺刺的有胶粘过的痕迹。铁林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扭转战局,将金刚死死擒住。
金刚扯着脖子呼喊金爷,金爷从二楼下来,喝道:“铁林,你先松开金刚。”
大头在一边嚷嚷:“松开又弄不住了,铐起来!”
“金刚,不要乱来,老老实实坐在这里,等我和铁巡长到上面说完话下来,叫你走你就走,要铐你就铐,听到了!”
金刚气喘吁吁地放开手,瞪着大头。铁林阴沉着脸,率先往二楼去,金爷跟在后面将门关实,“怎么回事?”
铁林将金刚那只鞋底朝天扔在桌子上,“这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说说。”
“你二楼楼板是金刚钻划破的,金刚钻镶在鞋底,鞋子穿在金刚脚上。”
金爷一头雾水,“开啥玩笑……”
“本来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原来是你。”
“你是说我弄料总?”
“放走长谷那天,你把我叫到大三元去要做啥?”
金爷脸色凝重起来,他的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是徐天的脸。铁林的面色从来没有如此严肃,“在这间房里你最好说实话,出这间房就来不及了。”
“出这间房你想把我怎么样?”
“你说呢?麦兰捕房的人全都在下面。”
“……想听实话?”
“说!”
金爷突然地激动,“说了你也不相信,你们都不相信!料总要杀你,叫我杀!我如果不应下来,就有第二个人动手。我应了,把你弄到大三元喝酒,身上带把刀子同你一起走,把你送到柳如丝家藏起来,我豁出去命不要了,我是你结义的大哥,你现在还来问我!”
两个人静了半晌,金爷依旧十分气愤,暗暗观察着铁林的反应,铁林结着冰的脸慢慢解冻,“哥,那就全对了。”
“……对啥?”
“你怕料总杀我,拖得了今天拖不过明天,所以料总在仙乐斯死了。”铁林全明白了。
金爷没想到是这结果,索性坐实了这件事情,“就算是我杀料总,你要把我抓回捕房?我是你大哥。”
铁林没说话,露出了犹疑不决的神色,他的心里在纠结地抉择。一手是他视为人生信仰的正义,一手是他视为兄长亲人的金爷,他不知道该牺牲哪一个。
金爷看着他的脸色心里有底了,他用极短的时间理清楚思路,依旧愤懑着,“不是我做的,也不是金刚。金刚钻镶到鞋子底下划玻璃鬼才想得出来,我自己的场子,用得着偷偷摸摸?叫二层楼板全部掉下去都可以。”
铁林指着鞋子,“那这个怎么讲?”
“你是巡长,这个案子归你办,还不是你讲怎样就是怎样。”
铁林拿起鞋子走到门口,金爷在他身后叹气道:“铁林,我干到今天不容易,毁也不要毁在你手上。”
铁林站住身,猛然回头,“……料啸林那天真的要杀我?”
“是,幸亏叫我杀。”
“你没动料啸林?”
“老天爷动的他,他自己踩到水里触电死的。”
铁林又看了看鞋子,然后扔到金爷脚下,他显然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虽然是为我,但就这一次,反正坏人我也放过,你是我哥。”
“我冤死了。”
“还说?鞋子烧掉……”铁林开门出去,他的心里无比痛苦,但是又无可奈何。
铁林冷着脸出来招呼各位巡捕收队,大头见到他这个样子就全明白了。金刚一只脚光一只脚鞋地往里面去。金爷看了看他的鞋,特别烦闷,“脱下来,两只一起烧掉。”
金刚茫然混乱地站在地上,“哥,我不晓得……”
“不用说,我晓得!只有把线头归到你脚上,铁林这个杠头才收得住,这个案子才结得掉,有人前前后后都算到了。”金爷索性坐在茶几上,烦躁不安地捋着头发。
“谁啊?”
“谁做掉老料的就是谁!”
“到底谁?”
金爷也觉得跟金刚分析这件事情有些可笑,“总捕房那批药想到办法了?”
“没办法,缉到的东西入库都有登记,除非放火。”
“那就放一把火。”
“……帮徐先生这么大忙?”
“这个忙还要帮到底。放把火,把药抢出来,再给他到另外地方租好仓库,运进去存好,钥匙交到他手上。”
“为啥?”
金爷突然激动起来,“谁也不为,为我自己。钥匙到他手上,影佐先生的烟馆牌照就到我手上了。”
“哥,你的意思是要把徐先生这批药的事告诉影佐先生?那不如现在就去说,省得麻烦。”
“现在徐先生手里啥东西没有,药在捕房里,说也等于白说,等他接到药,就都说得清了。”
“……反正我听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