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域周咨录

李实诗曰:“万里穷荒极远游,风凉露冷正高秋。山川野宿浑忘险,饮腹腥膻自解愁。驼马连营劳馈饷,犬羊夹道喜歌讴。虏酋悔过重朝贡,早奉銮舆复帝州。
重整衣冠拜上皇,偶闻天语甚凄凉。腥膻充腹非天禄,草野为居异帝乡。始信奸臣移国柄,终教胡虏叛天常。只今天使通和好,翠辇南旋省建章。”
实骑还,未入关而脱脱不花亦遣使通好,邀人偕往朝廷,复议遣使迎驾。诸人皆惮往,鸿胪寺卿杨善慨然请行曰:“此为臣效命之秋也。”命为左都御史,往报。也先闻其至,密遣一人若接伴者,私来见善问:“向日土墓王师何以不战而溃?”善语以故,且曰:“汝勇幸而得胜,未见其福也。”因语以嗣君聪明英武,纳谏如流,尽集群策,所以胜虏者历道之。其人辞去,潜告也先。次日善至其营,也先问往日拘留使臣、克减马价之故。善曰:“汝瓦剌使臣进马,前者不过三十人,今多至三千余人。我朝各赐织金袭衣,为欲恩享于汝也。临行又加赏宴,可谓拘留之者若是乎?间有在中国为奸为盗,惧其归而得罪,故亡去耳,岂中国拘留之耶?若马价之减,亦自有说。汝前日以书与中国使臣王喜寄送某官,误投吴良,遂进之朝。后其官俱究,乃结权臣言所进马非正贡,故减其价。又密语汝使臣曰事出吴良,盖欲汝仇害良也,岂谓汝果中其计乎!”也先曰:“然此事果为小人所构?”善曰:“汝为大将,听小人之言,忘大明厚恩,扰害我中国,虐殪我人民,上帝好生,汝何好杀,恐得罪于天耳。今日和好如前,早出号令,收回番军,则上天可不发怒降灾也。”也先笑曰:“善。”因问:“上皇回时,可再登否?善曰:“天位已定,难再更易。”也先曰:“此尧舜何如?”答曰:“尧禅位于舜,今日上皇传位于皇帝。古今一道也。”伯颜请留善,更遣人往问,须上皇复位则归之。也先曰:“向我邀中国大臣来迎,今至而不与迎,失信在我,不可。”平章昂克问善:“汝来迎驾用何物?”善曰:“苟用物来,是公等贪利,非美名也。若徒手迎回,非公等平日有仁义,顺天道,何以能然?是古今好男子,他日吾书之史册,万世称述矣。”也先大悦曰:“为我好书之。”
次日,也先宴上皇为饯。自弹琵琶,妻妾奉酒。善侍立于侧。也先言于御前,请善坐,上皇命之。对曰:“虽居草野,不敢废君臣礼。”也先顾羡曰:“中国好礼数。”明日,宴使臣。伯颜饯上皇。宴使臣如其兄。次日驾行,也先率众酋罗拜而别。伯颜领番兵送至野狐岭,痛哭别去。仍令五百骑送还宫。道中昂克因猎回,亦追至献一獐。
李文达公曰:“此事虽由也先累受国恩,一念之善不可遏,向非使臣负忠义之气,发于言词,应对不穷,耸动观听,阴折凶顽,开其向善之心,则彼未必不犹豫迟留,要素重利,往复再三,安得一旦慨然无疑以出乘舆于不测之境哉!若宋屡使奉迎徵、钦不得,祗见其辱耳!呜呼,使臣若此,千载一人而已。
按上皇回銮,固天命有在,亦人谋之善也。当时苟无于少保折冲御侮,力引社稷为重君为轻之义,主战不主和,则送驾之日已先堕虏彀中。和而不就始战,战而不胜则危矣。国事已去,安望其回銮也。且夫宋二帝之不归,由于祈请之不已。汉太公之得返,由于分羹之一言。譬如仇敌,执大家之质而索之赎,大家竟欲弁之,待讼而取,期于讼之必胜,而不期于质之幸还,则仇人知留质无益,不若不待讼而归之之为恩。此也先一隙之明也。
上皇至怀来,将抵居庸,群臣同礼部议迎复仪注。王文忽厉声曰:“黠虏岂诚直,彼不索金帛,必索土地,有许多事!”众素畏文,皆相顾无复有言者。胡滢独具仪注送内阁。上皇至唐家岭,遣使回京,诏谕避位。百官迎于安定门。
按建文时,节义之士相踵,视如死归。至正统、景泰间,未五十年也。土木之难,未闻皎然死节如所谓南朝李侍郎者,岂亦建文末年摧抑太过,而士气不无少挫邪!噫,此士气之所以当培植也。
工部尚书石璞来督宣大军务,敕曰:“镇守以下悉听节制。”此文臣总督各边军务之始,又以都御史镇守雁门、偏头、宁武关,后用山西巡抚兼之。盖度支责之户曹,赞理归之巡抚,而复以机宜进退付诸一人,所以置诸将之发踪,合两镇之极权也。
冬十二月杨洪至宣府。上言独石八城俱宜修复,然须责委任事之臣,专督其事。事下会议。礼部尚书王宁以为宜且弃置,以俟余日专力永宁、怀来,以通宣大。少保谦抗疏曰:“独石诸城外为边境之藩篱,内为京师之屏蔽,不可自委以资仇敌,尺寸进退之极,安危治乱之所系也。且当干戈扰攘之时,尚宜慎守封疆,况于平居无事之际,而可自蹙土地耶!”上意大决。乃诏都督董斌提督独石、马营、云州、周鹗、赤城、龙门、长安,领李家庄诸城工役。
此所谓口外八城堡也。失之杨俊而复之于董斌。内而肃愍、文壮之执议,外而杨洪、朱谦之图画,俱不可诬也。今八城为宣府北路,虽称孤县,而所以屏蔽镇城,声援京国者,实重且大矣。於戏!由是而及开平而大宁,固不有深思乎!善哉,少保之言曰,“尺寸进退之机,安危治乱之所系也。”
初,都督孙安久废。荐起之,议授方略。令率兵度龙关,且战且守,以复八城。由是八城完固如初。三年,有被虏女子回言,在虏营时闻虏议南侵。女子,涞水县人。少保谦曰:“是必也先也。去岁也先入寇抵涞水,而此女子被虏。今言营,也先营也。”乃请命游击将军石彪、雷通屯宣大,且言事如少急,请身至怀来相度方略。
按先辈慎于极宜,且身请行军,不恤劳悴如此。
京营兵来输宣府饷(十万石哈脚价),以右佥都御史李秉参赞宣府军务,总督边储。佥都李秉请银三万两买牛给贫乏军民耕种,秋成,偿其价。军民乐业,边饷充足。时北虏以剽掠男妇易米。朝议每大口米一石,小口米五斗。虏不从。秉曰:“是重物而轻人也。每口与米一石。”总兵官以为碍例。秉曰:“何忍使我赤子为夷人耶!专擅之咎吾任之,悉如数与之。”后闻,上以秉为是。
城白阳、常峪、青边、张家口。李秉上议曰:“独石诸城可以无患。白阳、青边诸处内近宣府,外通沿河十八村,实为要地,宜增筑城堡。”总兵官纪广坚执以为非宜。诏责让广,从秉议。于是悉城。秉上言:“尚书石璞总督时,拣选镇兵分为三拨,以次接战。然分数不明,强弱间置。欲行再阅,付其名实,仍为三拨,以备调遣。”上从之。
按兵莫善于奇正之相生,而莫不善于应援之无继。夫鸷鸟之击也,必伏其形;蜂虿之螫也,不尽其毒。古人因败以为功,始却而终胜者,其机皆在此也。是故连营七百里,伏终不行,百万压淮淝,一败涂地。何者?势露于悉陈,力止于一击也。三拨之说,余于是乎有取焉。
诏参政叶盛赞理独石军务,独石诸城屡事修复,未见安辑。盛乃上兴革事宜八条行之,军民大便。盛复请官银五千两买牛千余头,简戍卒不任战者,俾事耕稼,岁课余粮于官。凡立社学以教子弟,置医药以济疾病,立义冢以葬死亡,设暖铺以便行旅,均蔬圃以给将士,皆于余粮取给,制度品式纤悉具备。由是独石虽悬远,屹然巨镇矣。
按充是以为开平谋,亦何不可?是故阳武之见,武人也。
又按宣府督饷自主事王良之后,继者率不得人。后虽遣重臣,亦不能为边人信服如良,至是,众议举盛来督军饷,盛来而镇始镇也。
置分守大同西路参将驻平虏城,属以平虏、朔州、二坪三城。秋七月,谪罪人来实独石。少保谦议发罪囚充军者于独石诸城。逃者觉察之。并罪居庸紫荆提督官。
四年,北虏也先弑其主脱脱不花,并其部落。遣使入贡。自称大元田盛大可汗。朝廷欲答诏而疑所以称之者,命群臣议。礼部郎中章纶言:“可汗乃夷狄极尊之号,今以称也先则非宜。若止称太师,恐虏酋惭忿。宜因其部落旧号称为瓦剌王,庶几得体。”从之。
募罪人来宣大输粟杂,犯死罪二十石三,流徒三年十六石,余递减有差。召大同总兵定襄伯郭登还朝。先是登上疏曰:“往者承平日久,人心骄逸,官无廉耻,惟肆贪婪,酿成污浊之风,致有夷狄之祸。”又曰:“虏势虽云请和,变态岂能预度,倘或渝盟,则大同一镇首先受敌。及今无事之时,若不早为措置,一旦贼至,又似前日手足无措。中国受侮已深,边事岂容再坏。”正欲大兴屯田,以病召还(后天顺中,以前在大同对虏言中国已有主,谪居甘州,革伯爵)。募罪人输通仓粟,至宣府赤城。又募宣府罪人输隆庆仓粟至龙门。
兵部侍郎王伟往宣大稽军饷。伟为少保谦所知,以御史迁兵部职方司郎中,一时奏牍多所草定。谦引使佐已,至是擢侍郎,出视军饷。伟察访夷情,审度形势。密具方略付谦所托,时议重之。
冬十月,北虏入贡。少保谦曰:“今次入贡,既由甘肃、大同,复由宣府、独石而来,则是各处道途俱有虏通,伺门窥隙,可虑为甚。请行边将饬备。”
按尝反覆景泰之事,而知少保公之烈也。止议以排纷,虚已以应变,审问以谨微,三者定而国势尊。虏情得,中兴之基固矣,夫祸莫大于主出国危。自金人以和愚宋,数百年来,贤智浼首无能自奋。己巳之变,公独排和主兵,罢迁置守,劾失律以警人心,倡死节以伸大议。故当时中官边将一言及和,则抗章论之,乞正刑书。外为有君之辞,内寓不和之间,是故正议一申而义徒之气凛然也。及夫乘舆既反,虏使来廷纳马,奏章一切不拒,虽边尘之警日奏于耳,而缯币锡予聊不少靳,岂不以兵交使存,临机用间,彼狡黠之纷纷,固不足弛我之备守,是故虚已以待而虏之情伪昭然也。乃若察虏口之言,策也先之南下,因分贡之迹,虑窥伺之有谋,公岂一日而忘怀哉!论者谓者公志切于图存而心懈于返跸,勇奋于接战而智短于纡谋,可谓以形似论也。
叛贼小田伏诛。田,边人降虏也。先信用之,视喜宁侍郎。伟既至边,受少保谦密计图之。至是田随虏入贡,伟亲至阳和城纳之。因其行独后,伏勇士于道执斩之。绐曰:“彼思其亲亡去。”虏不疑。边扰大息。
五年,置协守宣府副总兵官,分守宣府北路参将。初,诸将列衔不一,印者称总兵官,亦有称副总兵者,北路初称镇守。景泰间,称提督,至是始定。宣府自镇守总兵官外,置副总兵一员,统奇兵,称协守。北路置参将一员,称分守,驻独石,属以口外八城堡。北路后增属滴水崖、青泉、镇安、镇宁、金家庄、牧马诸堡。置分守宣大布政司,岁差山西布政司参议各一员分守,后专除。诏雁门、偏宁三关番休戍卒。正统末,边塞多事。雁门戍至万九千人,皆振武卫民及大康民壮,长役不休,时以为苦。镇守都御吏朱鉴请分番,不许。至是虏寇稍宁,少保谦乃上启,宜听其更,从之。
虏虽和,谦虑其未革心,益为安内攘处之策。永乐以来,安置降胡于河间东昌境内,生聚蕃息,骄纵莫驯。正统初,吏部主事李贤建议比留五胡,欲国家销此积久难除之患。不从。及也先入关,果有欲乘机骚动者。谦因南征苗寇,举其有位号者以随。事平,遂奏留其地。都督杨俊议奏悉调拨内外军马出塞征虏。谦谓如此则京师各边一切空虚,若犬羊闻之,以重兵迎截我军,牵制分兵,从间道剽掠,所在城池何以御之。进退之间,两有所碍,此岂全胜之道。上疏阻其议。
三年,也先遣人来献捷。初,也先强盛,欲为可汗。辄又劫普化。普化,正室,也先姊也,有子不得为太子,而以他妻子为太子,也先谏之不从,顾攻也先。也先不得已与战,败之。普化率十余骑遁去。也先尽收其妻妾、太子、人畜。献良马二匹奏捷。命宴其使,赐钞币。十月,也先遣人来朝,贡马,请命使往来。上曰:“正统中缘使臣往来构隙,几危宗社。令听虏使朝贡,优其赏宴便。”遂敕边镇练兵防虏。宴瓦剌使臣二千九百四十五人于礼部,令人得买瓦剌使臣马。瓦剌使臣携昔所虏中国男女百余人至会同馆。诏谕人与赎彩币二表里。使臣初诈言普化并也先令携还中国人,已乃匿不发,赎才十二三。
少传王直请答使瓦剌,下兵部。谦言:“臣职兵戎,知战而已。若贼渝盟,敢为悖逆,当肃将天威往正其罪。遣使事不敢预。”议制曰:“使勿遣。”是冬,也先及其诸酋乞黄紫织金九龙贮丝及金酒器、药材、颜料、乐器、佩刀诸物。礼部言:“龙袍金器非所宜用。但与药材诸物。”当是时,也先使每至京几千人,出入骄恣,殴守卫,掠人财物。至,欲骑入长安门,稍稍约束,即弯弓持刀,夺马杀人。通事都督昌英每好语阻之,不听,辄侮骂。
四年,敕瓦剌太师曰:“太师求答使,朕恐使者交构,彼此怀疑,以故不遣。太师遣人多,二次三千余人,边将坚请谢绝。朕念太师忠义,姑听使人入京。自后可少遣,太师并各头目差正副使二十二人升都督、都指挥、指挥千户等官。赏银厢犀带九、级花金带九、素金带三、花银带一。其三千余人贡马,貂鼠皮,赏织金彩表苎丝二万六千四百三十二、绢九万一百二十七、衣靴帽万。谕太师知之。”
也先攻败普化,奔兀良哈依沙不丹。沙不丹杀普化。也先遂自立为可汗。尽杀故头目苗裔,杀白马九、黑牛五祭天。期八月入西番,寇我甘凉。十月,也先遣哈只贡马、貂鼠、银鼠皮,书称大元田盛大可汗。田盛,华言天圣也。末书添元元年。中言往元受天命,今得元位,尽有其国土、人民、传国玉宝,宜顺天道,遣使和好,庶两家共享太平。又致殷勤太上皇帝。上以书示礼官,会议答书。吏科都给事中林聪言:“也先不敢辄称可汗,使觇中国,若辄从其称,长纵逆贼,仍其故号,激怒犬羊。乞敕其来使,归语也先以华夷之分、顺逆吉凶之道,庶不失国体。”安远侯柳溥言:“宜仍称瓦剌太师,否且绝其使。彼犯我边塞。即兴师致讨。”仪制郎中章纶言:“可汗二字在中国固为戎狄酋长之常称,在戎狄则为皇帝之位号。观其称唐太宗为天可汗,元世祖为成吉思可汗,可见矣。向者脱脱不花为可汗,乃其世传所称,名犹近正。也先弑主僭称,名实大舛。今若因而称之,彼以为中国天子亦称我为可汗,夸示群酋,群酋畏服,无复携贰。益窥中原,后祸未测。仍其故称,彼必惭怨,益肆侵扰,均为不可。莫若赐敕封为敬顺王,或称为瓦剌王便。”上曰:“也先虽鸳{敖鸟},亦能敬顺朝廷,宜如议称瓦剌可汗。”上遂敕文武督兵大臣:“也先擅易名号,其所遣使从大同来或从宣府、甘肃来,奸计叵测,京师备御不可不严。尔等其选兵训练,条上长策,听便宜行事。”并敕沿边城守戒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