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域周咨录

上既敕锦衣卫官往察安南，又遣礼部尚书黄绾、学士张治使安南（时车驾巡承天，绾、治又复止）。都斋为贼要害，登庸居此为方瀛外援。而以九公府为都斋之卫，又僭颁大诰五十九条于境内（方瀛僭号，改元大正）。是岁黎椅死于清华（椅，某之子，思诚之曾孙也。初莹伪封为沱江王，育为己子。椅立，伪呼本生父为哲宗，僭号六年，改元光治。彼逐，以忧死。或曰登庸袭虏以归，鸩杀之。伪呼恭皇帝，黎氏传十世，立一百十年）。故臣立其子柽（伪改元元和）。柽伪名宁。遣郑惟忄充使，泛海来京奏登庸僭立之罪。礼部疑其诈，诘以此疏何人所作，谁为写进。又诘其何不赴经过衙门挂号。郑惟忄申报曰：“本国世子及诸头目耆老共议，谓本国危乱如此，远闻中华有圣明之主，忠良之辅，必不弃我。我国大困，欲赴天朝奏诉，而陆行之路并不得通。欲作水船过海，又不谙水路。反覆思惟，罔知所处。幸见广东商船漂海到于玉山县云济社海，世孙乃命诸头目文武官等议论，作急差人寄与商船载去。诸头目都不敢行，惟郑惟忄一则恨登庸逐君篡国，一则恨登庸杀惟忄亲母之仇，誓不共载天。且又念食君之录，死君之难。事不辞难，臣之职也。即奉命而行。所与共事朱头者，其父朱盐行至南宁，不得前进，再回病死。头欲继成父事，乃愿行尔。本国系在海边，知海行之事，死生难定。世孙乃作二本，封在二筒，并二批差惟忄、朱头各带一人一筒，分行二船。防或一人死一人生，亦得信通天朝。世孙与诸头目耆人焚香祝天，国祚存亡系在惟忄等一去。惟忄自家而出，一国之人皆谕其十死一生，盖海外浮沉，一死事也；如到广东不赴官府衙门挂号，即路上盘诘捉获，则外夷过海越关，是一死事也；若赴见官府衙门，则或不许前往，再送回本国，逆徒接取而杀之，又一死事也；或官府衙门恨其越度关津，前杀后奏，朝廷安知其是某人缘某事，空死道路，亦一死事也。且共论谓天朝教化风俗，本原教化者，所以教天下之人事君尽忠，事亲尽孝。切忧道路艰难，死生是命，如到天朝，必无死理。乃作间道潜行之计。自过梅岭去处，犹恐其泄知，牵延岁月，盘缠俱尽，饥寒困苦，未知死生如何。今幸已到京，得见天日，始有生理，窃念惟忄承本国世孙差来之事，不是小事。路途亦不是近便路途。苟非为国为君安敢到此乎！伏望推往事足以验当时，且如申包胥已不知楚国子孙何在，犹能自身走秦告急，请兵以复楚祚；张良则韩国已灭，犹能自身出家财购求力士，要击秦皇，以为韩报仇；豫让则智伯已死，犹能自身致死，变名吞炭，途厕伏桥，欲杀襄子以报智氏。况今郑惟忄犹有本国世孙差来，岂不捐驱奉命而行。此乃一国大事，非郑惟忄自家私事，愿审情怜悯之。其如作本写本之事，则各有司存，非郑惟忄之职。本国旧规翰林起稿，东阁撰定，递入国王看过，送下中书监书写。再递入，惟有国王与尚宝司内官守印人用印，司礼监房吏官封定，叫差人来国王面前分付，惟知赍捧而行，凯敢问其何人作本何人写本，与其中间事体如何哉！国家之大小不同，君臣之礼法则一。如太阳下临万物，安得仰视乎！”廷议犹以黎宁所奏未审是的，命两广制阃体勘。乃徼临安卫指挥赵光祖移文彼国查报。安南总兵使庆阳侯武文渊等申报曰：“今嘉靖十六年二月二十八日，武文渊等见奉天朝委官赵大官递下公文二道，查勘安南国事由。仍明示武文渊等以祸福之理，倾诚向化之方，文渊不胜喜欢，欣幸之至。盖惟天朝皇帝爷爷陛下尊居五位，正临万邦，体乎天地之心，正此纲常之道，将以劝善惩恶，故使赵大官有是行也。而文渊等虽鄙俚，敢不悉心以陈答之乎！然文渊等虑夫本国缘被莫登庸僭夺位号，{穴浸}成乱阶。遂失事大之礼。彼莫登庸者，海滨之子，抛网之徒。其祖父并以捕鱼而生莫登庸等，故前国王黎啁录而用之。国王黎啁不幸即世。本国头目共推立黎氏子孙黎椅为主，年号曰光绍。以统国事，欲复修藩贡如例。岂意莫登庸等潜谋不轨，别立私党，放逐光绍奔播在外。既而鸩杀之，国统遂乱。彼又阳立光绍弟黎椿为主，以安众心。然权柄则归于莫登庸之手，政令则出于莫登庸之口。才得五年而又杀之。并及王之母，皆暴之于馆外，乃篡其位，号曰明德。居得三年，兄弟相争，彼又杀其弟莫撅，而伪传与子莫登瀛，号位大正。凡八年于兹矣。自退海阳古斋处，莫登瀛则居龙编城焉。抑知逆臣莫登庸父子篡国夺位，害主虐民，情节如此。是以本国忠义之士，则有头目伐阅如郑惟骏等，共推戴光绍之子莫柽以摄国政。据于清化路，郑、郑蛲据于太源，阮金等据于义安，阮仁莲等据于广西，此数者皆义存故主，志励报仇。各拥兵众，割据土宇，以图济国难。思殄仇人之恶，免乖天理之常，屡至安南国。故二十一年诚失藩臣之礼，职此之故也。若夫黎忄惠、黎广者，乃逆臣莫登庸畏其罪戾，诈冒假名以求售其奸计。然黎氏子孙，无此二者姓名明矣。至于始末山海道里，一一著在于天朝版图之中。苟文渊等不具言，则大官亦已知之，然武文渊等切见谅山石龙等道少有平坦，其余各道并是崎岖者焉。今武文渊虑夫祖父迭荷国恩，兄第席承家荫，念国仇安可共戴，誓逆贼难与俱生，忿瀛、庸父子之奸浮于莽恶，而难土人民之苦殆胜秦苛，故臣虏之手不低，报主之心忍忽。为此武文渊兄弟等，奉本国王命出领宣光路地方，深有望天朝德义，恭惟皇帝爷爷陛下德广亨屯，量弘拯济。奋周后伐罪吊民主举，严人君弑君篡位之诛，正名分之乖违，救生灵之荼毒，使内宁外抚。遐迩共仰于德威，而大畏小怀，蛮貊用沾乎声教。为此具状谨陈，伏蒙照鉴。”
六月初二日，临安守备王时中捉获安南探事总兵王明哲、进士阮景等二十名。王明哲亦称愿引大兵马为向导，自绥阜州至莲花滩达归化府，又自归化至临洮府达东都城，备陈水陆进程及其寨守之处。我阃帅未之信也。先是（十二年间）登庸攻清华，柽奔广南，逃占城界。音问不通，故臣立其弟某以拒登庸（伪改元光照）。既而（十五年）廉知柽所在，复偕讨贼。将军伪福兴侯郑悦等迎柽归清华。
是年，廷议安南不贡，奏请问其罪。上命咸宁侯仇鸾总督军务，兵部尚书毛伯温参赞军务，往征之。改提督两广军务兵部侍郎潘旦佐理南京部事，而以巡抚山东蔡经代之。先是旦疏于朝，谓“莫氏固奸雄之魁，然黎贼亦叛逆之派。律以中国之法，皆非所宜。假天朝名号为之主者，今二氏分争，兵甲小息，彼既未定，我谁适从。”盖其意欲静以观变也。毛伯温恐其梗己，故奏易焉。寻敕两广，云南调集兵粮。蔡经奏水陆进兵，其路有六。姑以三十万人为率，以一年为期。合用粮饷已该一百六十二万石，而造舟买马犒劳器械诸费，大约用银七十三万余两，未易辨也。
时大军既出，而剿抚二议未决。户部侍郎唐胄疏言事体至重，决不可征。其略曰：“今日安南之事，若欲致彼之修贡，其事甚易。非惟兵不必出，虽勘官亦不须遣。若欲伐而乘于不贡，则关系颇大。非独此役未可轻举，虽有甚于此役者，亦未可举也。臣请以七不可伐为陛下陈之：星辰莫大于三垣列宿，然皆丽于中土，而外则皆次舍之余。山川莫大于五岳四渎，然皆会于中土，而外则皆支委之末。是华夷乃天地间大分限，故安南虽不庭，祖训乃陛下所当遵守。其不可伐一也。至太宗皇帝所以奋讨黎季者，以其弑主杀使之恶大。然兵已压境，犹遣行人朱劝许其金身赎罪退师，及其不悛然后讨。既克，即为陈氏求后，无所得，不得已始郡县之。反侧不宁，终永乐之世。仁宗皇帝每以为恨。宣庙言于朝曰：‘皇考追憾此事，往往形诸慨叹。朕闻之屡矣。’遂将已成之郡县一并弃之。其遵圣祖之训，真如执玉捧盈，陛下所当率循者。此不可伐二也。若以为治统华夏，逆乱之臣不可以不问。则王者不治夷狄。况自古夷狄分争，乃中国之福，今殆其时。汉当匈奴之盛，历高祖、世亲奋力威之而不得。逮至元康、神爵以后，匈奴内乱，五单于争立。宣帝坐受其朝，此其明验。夫吾民赤子也，夷狄犬羊也。若殃赤子以问犬羊，纵能治之，岂知所重者乎？此不可伐三也。若以为中国旧地，今乘其乱取之。则建武中马援南征，深历浪泊而还。虑交终复沦夷，立铜柱为汉之极界，乃在今广西思明府境。及我朝张辅于永乐五年平之，明年简定即复叛，竟为黎利所陷没。是皆取之不得者，岂但无益而已乎？其不可伐四也。若以其国不贡可恶，则洪武末安南侵我思明之地数百里，遣行人往谕，抗辩不服，廷臣请讨。我圣祖竟以蛮夷置之度外，岂但如今安南不贡而已。况贡乃彼之利，一则奉正朔保境而威其邻，一则兼贸易薄来而厚其往。即今争乱之时，昨尚奉表笺方物求贡，为抚按以请封。姓名未的而遏之，是盖欲贡而不得，非负固而不贡。以此罪之，则将何以服之乎？此不可伐五也。且兴师本于才力。两广军门储积常数十万两，近费于田州岑之征，今见在仅余四万两。部议又欲广之于江西、福建、湖广内地。然内地自大工之兴，凡南京各省库帑历年所积各项银两，尽为工部之所取。臣昨提督南赣等处军务，监厂连年所积军饷银四十余万两，今亦解用无遗。此不可伐六也。然此特理势有迹之可见者耳，又有意外之虞者：唐之南诏起于玄宗之倡征，前后丧师数十万。驯至咸通，备其侵边，戍多兵连，唐患遂起。宋神宗欲伐辽取燕，而遣使者四出理财，中土骚然。辽乘内扰，先来求地。遂失河东七百里，卒至白沟燕山之役，宋遂多事。且北虏支属渐盛，我河套之地，哈剌慎吉囊诸种据为已有，近又加以大同叛卒之向导。今再分力于南，臣恐意外之虞，大不可测。此不可伐七也。伏愿凡近遣往安南之官，趁其未行，收回成命。盖此辈武人，万一到彼，以私而枉是非之实。致彼不服，反损天威。纵使勘报得情，我之声势已张而弛，问罪之师则失信不武，两为不便。只须该部移文或差官一人，传命两广抚按选差近边素熟夷情一人，直抵安南，谕以今日姑容来贡之意。则彼将忻忭无地，争跃而前必矣。又王言如丝，其出如纶。各藩闻整兵待发之令一下，人心惊动。且奸雄乘之以射利，借简集而行差放之私，因徵敛而肆侵渔之毒。骚扰之害，何可胜言。则所谓先声者，未及动彼夷于徼外，而先动吾民于邦域之中矣。其该部差人赍整备兵粮各敕，亦望停止。则不以小邦一隙而为全盛之累，圣德光大，人心固结，治安永保焉。”
十八年，莫方瀛上表乞降。上敕毛伯温曰：“先该安南国黎宁奏称，国王黎啁故绝。被贼臣莫登庸作乱，窃据国城，阻绝道路，因而久废职贡。已经差官查勘是实，方欲兴师问罪。节该两广、云南抚镇等官奏称，莫方瀛父子闻天声征讨，恐惧省悔，上表乞降。愿以土地人民悉听天朝处分。据其哀请，似亦可矜。”下廷臣会议。佥谓“夷情叵测，词虽卑恳，意或诡秘。故法不可不正，义不可不彰。今特命尔同总督军务总兵官咸宁侯仇鸾，前去两广、云南适中去处，会同彼处提督节制各该镇并副参以下三司等官，将两广、云南应调汉土官兵及征讨机宜，悉照该部题准事理，听尔便宜处置。其贼臣父子，如果悔罪请死，束身待命，将其乞降听处真实情由，星驰具奏。若执迷不悛，必诛不宥。用兵之际，尔等宜相机酌处，务要计出万全，期于僭乱底平。罪人必得，以彰天讨，以安远夷，斯副委任之重。”毛伯温乃行广西大平府知府江一桂、指挥王良辅去凭祥住扎。审验安南降心，如果归一，即与接受。万一夷情不测，亦听便宜处置。江一桂乃檄问曰：“切照我皇上嗣祖宗历服之大，一统华夷。绍帝王道统之传，肇修人纪。春生秋杀，乾断离明，始因尔国朝使不通，欲求其故。继因尔国人民告变，斯得其情。方今命将出师声罪致讨，尔登庸父子乃先怀德畏威，悔罪向化，据其哀词，似亦可矜。探其实情，犹未可测。虽云献图听处，未见委国输情。虽云上表乞降，未见束身待罪。顷者上表乞降，是否中心实情，有无别项诈伪。如果真实，何以表见？必须逐一声说其真实缘由。其称愿以土地人民悉听处分，如果悉听，作何处分？亦须逐一声说处分缘由。我圣天子穆穆在上，至圣至诚。大小臣工，明明在下，惟忠惟顺。上下一德，海宇同春。真可质之鬼神，岂但行于蛮貊。戒母作伪，徒取日拙之劳；急宜自新，早听天朝之命。其或阳为恭顺，阴实悖狂，偷生畏死，饰诈缓师。支吾不实，执迷不悛，必大兴问罪之师，弘宣吊民之意。尔身就戮，甘为献馘之俘。我伐用张，丕阐文皇之烈。其黎氏见有几人，见在何处，不得诡词隐讳，亦当据实明言。我皇上如天之仁，惟恐一物不得其所。而黎氏如线之绪，可使一旦遂失其传。此事之毕竟当处，而诚之终不可掩者。为此特差力牧二员，赍今檄文一角，前至关界交领。这府州卫作速转行莫氏父子知悉，逐一从实陈答。毋得隐饰情词，执迷自误。督令作速取具印信回文，一样十本，限日缴报，以凭转报军门，定夺施行。”
莫登庸报书曰：“登庸前臣事先国王黎氏，适遭国屯，仓卒之际，未及上禀。苟从夷俗，暂管国事。又付其子，专制之罪，所不能辞。累具表首罪，未闻命下。登庸父子夙夜惕惧，靡敢宁处。至嘉靖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登庸子方瀛不幸病故，国人狃于旧俗，请以方瀛长子福海代领其众。登庸虑前日所处，既不能以义裁，度负罪深重。今日再徇国人所请，巩益重其过。登庸与长孙福海惟执共以俟朝命。本年七月初四日，幸蒙贵府来文，仰本国长庆谅山府卫官转行本国。内言登庸顷者上表乞降，是否中心实情，有无别项诈伪等因。登庸庄诵再三，不胜省惧。窃虑登庸省过悔罪，真情实意已具在前降表，一无所隐。先差阮文泰、阮拔萃等赴两广赍递，继差范正毅、许三省、阮倩等由云南转达。累经年久，犹委侍罪军门，并住坐境上，听命于朝。所望亮其恳诚，宥其过咎，庶得以自新。若土地人民皆天朝所有，前已悉开实数，图献上听处分。惟日夜仰冀天恩，若百谷之仰膏雨，岂别有他说哉！其黎氏绝无子孙，已具在前奏本。苟未之信，请访本国耆老人民，以验其实。如果见在某人，则登庸甘受欺罔之罪。岂以一人手而掩一国之耳目哉！岂以至诚孚豚鱼忠信贯金石如明公而敢以或欺哉！若本国前后往复文书，常用大头目印信。今承令取具该府卫印信，登庸以从命为敬，已照依来文内遵行。书到，烦为转达天朝两广布按都等衙门，庶登庸真实情由得以暴白。幸甚！”